不一會,兩名短衣壯漢,會同另外兩名漢子,合力抬出一隻大木箱,送至青衣老者身前放下。
麻四爺頭一點道:“打開!”
四名大漢搶著掀開箱蓋,箱蓋掀開後,四名大漢同時探手人箱,閃電般分別抄起一件物事。四件物事,白花花的,很像銀子,不過事實上卻是四支鋒利無比的匕首!
當下四名大漢腳下一滑,身形散開,迅速佔定有利方位,將青衣老者分四面團團圍住!
麻四爺冷笑一聲道:“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罰酒。嘿!”
青衣老者輕輕一哦,分別朝四名大漢掃了一眼,既不感意外,亦無恐懼之色,他緩緩轉向麻四爺點頭道:“老弟不要後悔才好……”
麻四爺取得絕對優勢,得色畢露,嘿嘿連聲道:“我麻老四在長安城中,雖然只是一個小腳色,但有頭有臉的人物,也不是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一個糟老頭兒,既無來歷又無實學,僅憑几句空言大話,就想賈某人竭誠孝敬?嘿嘿!你他奶奶的簡直做夢!”
青衣老者悠然揚臉道:“老弟底下打算怎麼樣?”
麻四爺獰聲陰笑道:“縛虎容易縱虎難,儘管你老小子什麼也沒有,如就這樣放出去,終究是個麻煩……”
青衣老者哦了一聲道:“老弟敢殺人?”
麻四爺哈哈大笑道:“講得真是妙極了,麻四爺不敢殺人!哈哈哈哈!”
青衣老者接著又問道:“就在這茶樓上?”
麻四爺目露兇光道:“有什麼不可以?宰了你老小子,然後在你老小子手裡塞把血刀,就說你手持兇器,白晝闖入民居,公然逞橫勒索……”
青衣老者打斷話頭攔著道:“你老弟自信,官家到時候全聽你老弟的一面之詞?”
麻四爺抬眼滿樓一掃,大聲問道:“我麻老四的話,想大家都已聽清了,今日之事,設若驚動官府,諸位父老,屆時可願作見證?”
眾茶客均為當地人士,懾於威勢,誰還敢說個不字?當下紛紛點頭。
麻四爺見眾人全都點頭,表示願意如命行事,不由得躊躇滿志,再度哈哈大笑道:“你老小子看到沒有?”
青衣老者點點頭道:“看到了,請吧!”
雙目一閉,上身微微後靠,竟以一個非常舒適的姿態,在那張竹椅上打起盹來。
麻四爺看得心頭火起,冷笑一聲:“你估量老子不敢麼?”
接著一揮手,厲聲喝道:“替我……宰!”
四名漢子全是三元坊一帶無惡不作的牛鬼蛇神,平日裡憑了幾手拳腳,吃在三元茶樓,住在三元茶樓,早成為麻四爺魚肉鄉里的左右手,他們殺人,根本不算一回事,聞言之下,自然不會猶豫。
當下,四名惡漢不約而同,匕首一挺,一個虎撲,四道鋒利的刃尖,從四面齊向青衣老者蝟集刺去!
銀芒打閃之下,椅倒人翻,接著是一聲淒厲慘嚎!
椅倒人翻,是指青衣老者,那一聲淒厲慘嚎,卻非由青衣老者口中發出!
整個過程,發生於一瞬間,動作之快,有逾電光石火;滿樓目擊者,包括麻四爺在內,幾乎誰也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
原來當四方匕首分從前後左右,交攻而至時,瞑目安躺的青衣老者,身軀卻突然一沉,重壓之下,竹椅迸裂,四支匕首乃從頂空成斜十字形穿馳而過。結果,由於角度與衝力各別,四名惡漢,有幸有不幸;左前方的一名漢子,因衝刺過猛,正好迎上右後方那名漢子的匕首,被齊根插入肩窩之內!
等到身為始作俑者的麻四爺定過神來,青衣老者已自地板上緩緩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拂拂衣袖,抬頭和悅地道:“塞刀賈禍之計,已告失靈,第二步老弟又準備作如何打算?”
這位麻四爺,姓賈名大榮,外號“麻皮太歲”,在西京黑道中,雖然不過是一名三四流人物,論經驗閱歷,卻還有些。他見青衣老者上得樓來,光動口,不動手,以為老傢伙僅是一個過了時的混混兒,充其量在年輕時跟他一樣,縱然會兩手,亦極有限。這時事情鬧開,才知道老傢伙來歷不凡,就憑剛才那一式千斤墜,他姓賈的就是再練上十年八年,都別想摸到一點邊兒!
青衣老者見他面無人色,冷汗直流,不禁微微一笑,又道:“老弟假如別無表示,那可就要聽老夫的了?”
說著,轉過身去,向就近一名茶客問道:“麻四爺這爿茶樓開設多久了?”
那名茶客期期地道:“大概三年多……”
青衣老者頭一點道:“就算三年好了。”
接著轉過身來,抬頭含笑道:“三三得九,三六一十八,三五一十五,三年共計一千零九十五天,零頭不計,只算整數,一千天,換句話說,也就是一千兩銀子,老夫的五成乾股,就算從你開張那天搭起,老弟反對不反對?”
三元坊逞橫一時的麻皮太歲,如今竟成了個啞口葫蘆,除了不斷地抹額汗,似乎再無他事可做。
青衣老者點頭輕輕一咳道:“既然老弟不反對,那麼,親兄弟明算賬,咱們不妨暫且結一結,老夫的五百兩股利,請於明天下午籌齊,送去南城太平棧如何?好,一切勞神,改日再見!”
晚上,金素蓮找來俞人傑房中,責問道:“這兩天你都在忙些什麼?昨天出去一個下午,今天又是一個下午,是不是討厭跟我們爺兒倆在一起?”
俞人傑笑笑道:“你說呢?”
金素蓮微嗔道:“我不管你,你一定得說明白,這兩個下午,你都去了哪裡?”
俞人傑輕輕咳了一下,說道:“昨天是去碑林,看了一個下午的字帖,今天則在書鋪中,翻了一個下午舊書,目的是想買兩本合適的曲譜……”
金素蓮轉嗔為喜道:“買到沒有?”
俞人傑搖頭道:“有是有,只是價錢太貴。”
金素蓮著惱道:“既然不想買,為何不早些回來?明天就是王府壽慶正日,看你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似的!”
俞人傑微笑道:“有一個晚上,還怕不夠麼?”
說著手一伸道:“準備唱的,是哪幾首曲子,拿來我看看!”
金素蓮道:“那本摺子我沒有帶過來,爺爺打算叫我唱一首‘人月圓’、一首‘折桂令’,兩首雙調‘殿前歡’‘殿前歡’你吹得來吹不來?”
俞人傑搖搖頭道:“如此安排,我看不甚妥當。”
金素蓮怔了證道:“為什麼?”
俞人傑道:“唱曲子必須適合一個地方的風土民情。如東平一帶愛聽本蘭花慢,大名一帶愛聽摸魚子,南京人喜聽生查子,彭德人喜聽木斛紗,都是明例。這些,同時是規矩,也是禁忌,一點錯亂不得!”
金素蓮驚奇地張大雙眼道:“你怎麼如此在行?”
俞人傑微微一笑道:“這並不能說我有多內行,而只證明你們爺兒乃半路出家,當初決不是吃這一行飯的人,我猜得對不對?”
金素蓮眨眨眼皮道:“何以見得?”
俞人傑微笑道:“真正以此為生者,少不了總會備有幾本太平樂府、青樓韻語,或十七宮調之類的集子,以上所述禁忌,都載在這些集子上面,為歌者不可不知之常律,你爺兒倆若是此道中人,焉有不察之理?”
金素蓮眼圈一紅,點頭道:“你猜對了,這位爺爺,他並不是素蓮的親爺爺……”
俞人傑甚感意外道:“怎麼說?”
金素蓮似覺失言,連忙亂以他語道:“那麼,依你說,在這長安一帶,要唱哪一類曲子,才算合適呢?”
俞人傑朝小丫頭注視了片刻,知道小丫頭另有隱衷,再問也未必問得出個所以然來,只好點點頭答道:“在長安這一帶,須唱大江東去、陽關三疊、‘天淨沙’或‘黑漆弩’!”
金素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這兒要唱惆悵雄壯的正宮調,或是高下閃挫的中呂調,而不時興富貴纏綿的黃鐘,或是悲傷宛轉的商角!”
俞人傑大笑撫掌道:“完全對!”
金素蓮又羞又喜,臉孔一紅,匆匆站起身來道:“你在這裡稍為等一等,我去爺爺那邊拿歌折,看正宮和中呂方面,有沒有我能唱的……”
望著小丫頭雀躍而去的背影,俞人傑不禁怔怔然出起神來。這是他說什麼也想不到的,這一老一小,原來竟非親祖孫!
依他猜測,這對義祖孫之間,必然有著一段離奇的身世,只可惜丫頭欲語還休,不肯繼續說下去。
他不知道明天那五百兩銀子,能不能順利拿到手,假使這對祖孫女流落江湖,真的只是為了生計難度,那麼,明天的五百兩銀子,可算是派上用場了!
是的,這將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他既然一時興之所至,插上了這一手,就必須有一個令人心安的交代。過了明天,他這位被摒於天龍門外的笛叟裔孫,尚有他自己沒有走完的路,等待他去繼續摸索和跋涉!
第二天,長安城中,謠言滿天飛,有人說,昨天出現於三元茶樓的青衣老者,其遊戲人間之作風,頗像當年之逍遙書生柳子放;有人則說,這名青衣老者,極有可能為金筆四友中某一友所飾扮,因為四友已有好幾年未到江湖上來明查暗訪了!
更有人繪聲繪形地說:該青衣老者,既非逍遙書生柳子放,亦非四友中的某一友,而是五臺天厭叟端木剛!
最後這一說,有無根據呢?
有根有據,根據便是青衣老者穿的那襲青色長袍!
如說該老者是逍遙書生柳子放,或是四友之一,試問:以逍遙書生和四友之身份,長安城中,惡人多的是,什麼人不好找,何以竟會找上麻皮太歲這一個三流角色?
但如果換成一代鉅奸天厭叟,情形便不同了。
誰都知道,當年新野之役,這老魔只折去一條左臂,以老魔之性格推斷,其東山復起,捲上重來,不過是遲早問題。如今,一晃眼八年過去,在時間上來說,也該是這魔頭再度出山的時候了。
而這魔頭如想有所作為,首先必須加以考慮的,當是金筆大俠令狐玄方面之動靜。
所以,歸根結底,總說一句,老魔悄然來到長安,先找個小人物,挑起一點小風波,其作用無非在試探那位天龍傳人金筆大俠方面的反應而已!
在竊議紛紜中,最可憐的還是那位當事人麻皮太歲,青衣老者昨日約定他的雖然是今天午後,但他卻一早就將五百兩銀子裝箱送到南城太平棧了!
太平客棧的夥計很驚訝,他們說,昨天有個青衣老頭兒,來棧交待他們,聲稱今天會有人送五百兩銀子過來,要棧中代他收下存管,他們還以為老傢伙是個瘋子,想不到竟然一點不假!
這幾句話一經傳開,又引起一番新的騷動。
於是,太平棧前,閒人蟻聚,熙熙攘攘,一時為之途塞。都盼望能在那青衣老者前來提取銀子時,一睹廬山真面目!
同一時候,城北王府中
在那座華麗寬敞的大廳上,當金素蓮唱完一闖大石調百字令,以及一闋雙調步步嬌之後,一名滿臉邪氣的中年賀客,忽然站起身來,攘臂高呼道:“我們王公子,風流蘊藉,京下知名,歌賦詩詞,尤擅勝場。現在,我謝老五建議,請我們壽星公,親自來上一段,大家以為怎麼樣?”
“好!”
“好!”
“好極了!”
從眾人附和之熱烈起勁看來,這種阿諛性的穿插,顯然已非今天的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