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青磚。焦黑的明柱。
倒坍的粉壁燻着濃黑的煙氣。瓦礫成堆,幾堵孤單單的牆山上面還橫架着未燒斷的木樑。
頹倒的假山,水池裏露出一大截巨石來。池中本有的綠荷被斷木碎瓦焦椽飛磚砸得一片狼藉,葉敗莖折!那一對石獅子,一隻碎了半個頭顱,一隻的半個按到了泥土中。
屍體。小翠、小紅、蘭香、桂香四個使劍丫環的屍體橫陳,這四人都是被一種薄刃的兵器劈爛了臉,血肉模糊。小翠比我大三歲,四個丫環中她最聰明能幹,繡的鞋子、枕頭、手帕,那蝴蝶啦、牡丹啦、鴛鴦啦,就象真的一樣!有一次我跟她開玩笑,拿着匕首作勢要割下她那雙細嫩的巧手,把她嚇得跳起來,趕緊將雙手抽回去逃走了。現在,她的那雙手,象牙白的手再也捏不攏細長的手指了,再也無法使剪子、鉸子與繡花針了!
蘭香長得最討人喜歡,那小嘴笑起來兩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那細米白牙,襯着櫻桃小嘴,像碎玉編貝!
現在她清麗的臉腫起一道血肉模糊的斜劈下的傷疤,把她那玲瓏的葱鼻給劈開了,把她的秀眉給劈斷了,她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顯得那樣可怖!
秦媽是跟媽媽一齊過來的媽媽的老丫環,她的武功據媽媽説要比二流鏢師還高一些,只是少了一點對敵經驗。
秦媽是使軟索的,那軟索才剛使出一半,就給人欺入圈內的兵器掃中了臉,那是什麼兵器?像是鐵板抹過去的,把鼻子也抹平了。秦媽的兩隻眼睛也突了出來,嘴角、鼻孔、眼睛、耳朵,都是血!血!
澆菜園的秦老爹死前還緊握着鐵瓢。秦老爹原來是黃河的水寇大頭目,後遇上爺爺給收伏了,他的鐵瓢功是外門兵器中一絕。他是給鐵扇骨射入胸中而死的,三根烏黑鋒利的鐵扇骨還嵌在胸肋裏。
燒飯、賣菜的兩個師傅,都死於一種陰寒的點穴功。
死時面孔發着青紫,掌勺的薛大廚子,原是杭州“水月樓”的第一把勺子,同時也是杭州薛家掌的高手,因他弟弟被關東三魔殺死,爺爺替他報了仇而自願到天羅劍莊來做廚子的。他炒出的菜,沒有一個人吃了不誇的。有一次,風雷劍豪雲風雷雲叔叔來,一個人吃了六碗香菇菜心豆腐!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在薛大廚子也死了,他死得倒好象很安詳,舅舅説他是讓逍遙指殺死的。
逍遙指是失傳了多年的武功,誰還會使這門功夫呢?
帳房的文先生也死了,他的金算盤不見了,定是被人拿去發財了!他活着時,江湖中人聽到金算盤,頭都要大三分的。文先生文章算學都好,還會講故事,《説唐》、《水滸》、《三國演義》,每一個人啥綽號,啥名字啥兵器啥招式,講一千遍也不會顛倒一個的。還會拉胡琴,拉《蘇武牧羊》、《漢宮秋》,拉着拉着就低低地唱起來。爸爸説文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器量不夠!他太講究恩怨分明瞭,眥睚之仇、滴水之恩都要回報的。
文先生聽説做過一任什麼官的,因上司聽取誣諂,冤枉他受丁三個月牢獄之苦,他出獄後懸印掛冠而去,並割掉了上司的耳朵。
文先生掛冠後隱居改名換姓,做塾師,結果又與冀北三虎結了樑子,他殺了冀北三虎就正式入了江湖,三年後闖出了“金算盤”的萬兒(名聲),他朋友有七個半,仇家卻結了十七個半,於是他也進了天羅劍莊。他的事自然由爸爸出面化解掉了。
文先生是對掌死掉的。
羅大伯也死掉了。
羅大伯叫羅天圖,他是一個天生的駝背。
羅家三兄弟,他是老大,老二羅天獅,老三羅天龍,與他是嫡親三兄弟,人稱“羅氏三雄”!羅大伯練武最刻苦,後得武林奇俠“天殘老人”授以“駝龍功”,成為大名鼎鼎的“鐵背駝龍”!據説他三兄弟中,二弟羅天獅武功最高。
羅天獅是當時“天獅鏢局”的總鏢頭,奈何他入了“圓月教”,是“圓月教”下七大香主之一,後來他被爸爸與江南“金刀山莊”莊主謝笑圍在峨嵋金頂捨身崖上,他的陰謀都是給爸爸揭穿的,他要逃,爸爸守住了他的退路,最後他被迫與謝笑決鬥,謝笑以金刀破了他的“天獅功”後他自殺的。謝笑的妹妹當時江湖七大名女俠之一的“飛雪紅梅刀”謝紅就是讓羅天獅給蹂躪發瘋死了的。(此事詳見拙著另一部書《長劍破圓月》)謝笑已死了十年了,他的兒、媳還死在他之前,因而“金刀山莊”沒留下傳人。所以現在説起此事,別人都把功勞記在爸爸身上了。
羅家三兄弟中的老三羅天龍“如意天龍鞭”,據爸爸説,在武林中也可稱為一絕了!羅大伯羅天圖與羅三伯羅天龍是在羅天獅死後到關中來找爸爸報仇,後被爸爸七擒七縱,感於爸爸的恩威,才投到天羅劍莊的。現在,羅天圖羅大伯也死掉了!他是被兩大高手夾攻而死的。他的駝背上的衣服全撕成了碎片,是給鐵扇扇面鋒利的邊緣撕碎的!舅舅説這次來襲的仇敵兇手中定有一個使鐵扇的大高手!另一個用的也是很厲害的功夫,是靠精純的內功從正面攻向羅大伯的,羅大伯的頭顱,就是被極強的內力給震裂的!
媽媽死在內院天井裏,她的金鈴還緊緊抓在手裏,她是被金剛指與劈空掌害死的。但為什麼她腦後竟還有一枚奪魂釘打在“鳳池”穴上呢?
金剛指是少林的金剛門武功絕學,與金剛掌齊名。
但《金剛指訣篇》武功秘籍少林已失竊了五十一年了!
據查證武林中公開會這門指法的,有十四人,年紀最大的是九十一歲的少林高僧心巖大師,他是少林碩果僅存的上兩輩“心”字輩中“四心”之一,也是現今少林的五大護法長老之首,現在的少林掌門無怒大師還是他師侄的弟子。會金剛指年紀最小的是閩南林家的三公子林泉生,他才十六歲,他是拜泉州武林大豪、少林俗家南派掌門“白眉金剛”陳念園學的。陳念園的金剛絕學武功金剛掌、金剛指與金剛錘,都是出自嵩山少林的真傳。
劈空掌本是峨嵋經樓守經的武學大宗師、峨嵋當時四大護法之首的蕉雪大師後,峨嵋派失傳了七本武經,據峨嵋派現在的大護法榮大先生説,已收回了五本,但《劈空掌心傳秘述》與《無相功闡發》兩經,訖今尚未收回。有一回在泰山上,竟出現了《劈空掌法》的石刻,曾引得天下武林中人前去觀摩,引起一場大風波來。後來是榮大先生率峨嵋弟子將刻字除去的,但自此後,劈空掌像大洪拳小洪拳一樣,內功精深者都會使了!
唉,憑這兩門功夫,要猜出兇手,難比登天啊!像上個月迴天羅劍莊的路上遇到的那白衣文士,他就會那兩門功夫。蒙面灰衣人也會劈空掌!另外還有那枚從未現過江湖的奪魂釘,連經多見廣的舅舅與紫衫鏢王紫伯伯,也猜不出誰用這種喂毒的歹毒暗器來!
爸爸死得太慘了!他竟死在莊前的路口。
從打鬥現場看,圍攻他的是四個絕頂高手!另有一人使毒的。
爸爸的劍,他不敗的劍竟未來得及出鞘!
他是連劍帶鞘用來抵敵的,劍鞘上留下了一種奇異的兵器戳出來的痕跡以及鐵扇扇面邊緣劃過的長痕!那一種奇異的兵器是什麼呢?判官筆?狀元筆?鐵笛?鐵令牌?點穴橛?雷神鞭?掌心雷?還有三人用的是什麼兵器呢?爸爸前胸、後背的衣衫全被震碎了,敵手的內功可見是如何高強了!
但據紫伯伯講,爸爸的“九龍金鼎神功”已到天下無敵的最高境界,即使少林、武當兩個大派的掌門人無怒大師與鐵簫道人聯手合擊,也不是爸爸的對手,怎會被五個來歷不明的人殺害呢?爸爸的衣服上有種近似黃木槿葉的草藥香,舅舅説這五個兇手中有一個使毒的大行家,他是誰呢?他使的是什麼毒呢?為何請了崆峒派善於解毒的葉二先生,也查不出中了什麼毒呢?
爸爸死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因為見了什麼意外的變故,那又是什麼呢?
爸爸身上,留下了一鐵扇、一器物戳中左右太陽穴死穴的影痕,腦、背各中一掌,背上中的是西藏密宗的“大日如來光明掌”,乃是一個紅如太陽的圓。胸前中的是“七殺掌”,武林神醫“金指扁鵲”浮丘回春診斷説,唯有中了七殺掌,才會造成內體的心、肝、膽、肺、胃、腎、三焦同時被震碎!
七殺掌、七傷拳、七絕手、摧心掌是崆峒一代奇人“七絕老人”的獨創武功,除七傷拳還被保留在崆峒派武術中,另三門武功因太陰絕毒辣,“有違天和”,被“七絕老人”於八十年前將拳譜掌經秘籍給藏到一個極秘密的地方,已成絕響了!
誰知現在又出現了!
爸爸的左、右臂各烙有一道火紅的箍勒的紅印,不知為何門武功手法所傷。
而最令人心驚的是爸爸頭頂髮髻心、百會穴上竟也插入了一支奪魂釘!奪魂釘的主人定與我家有刻骨深仇,爸爸、媽媽竟都中了這歹毒的暗器!
這人又是誰呢?
另外,羅三伯羅天龍到哪裏去了呢?
里正説,羅天龍請他捎話,他追兇手去了,他又追到哪裏去了呢?為什麼一個多月了,還沒有消息?
另外,里正説,當時見火起時,住在不遠處的百姓來救火,被一個穿官服的官員喝住了,説是捉拿反賊。
那官員究竟是什麼人?里正派人到縣衙門報案,為何不來受理這件兇殺大案?只是來了個書案,看了一下現場,寫上仇殺縱火四字就不了了之:既不派仵作來驗屍,也不派捕快來查辦呢?難道真與官場中人有牽連?
還有,還有為什麼翻遍了全場,翻遍了莊上每一寸土地,竟沒有找到內藏有天羅劍莊羅家祖傳武學秘籍的九龍金鼎呢?它又到哪裏去了呢?是給偷走了,還是搶走了?這究竟是仇殺、還是奪寶呢?
——這些龐雜的疑問思慮日夜翻騰在十三歲的羅豪揚的腦海裏,他整日沉浸在這些事物中,頭每次都要想得發痛、發脹!他要不去想也不行。
到了晚上,羅豪揚就做惡夢,那屍橫滿地、血肉模糊的悲慘情景與恐怖場面又一一出現:
那母親的緊緊抓牢金鈴索的手指,下葬時連扳都扳不開,只好讓那對以五金之精鑄成的含有峨嵋密宗佛門六字真言梵文咒語的金鈴殉葬了!還有父親頭頂上拔出的凝血的奪魂釘……
羅豪揚變得那樣憔悴、削瘦!
他雙眼深陷,顴骨突起,腮肉內陷,下巴尖窄,目光發直,時露驚恐。獨自一人時則又喃喃自語,淚流滿面。
他幾乎成了呆子!
舅舅姜若拙、鏢局紫伯伯都圍着他轉,眼看着一個活蹦亂跳、有説有笑的孩子,變成這樣,誰不心疼呢?
但這麼大的一樁心病壓在一個十三歲孩子的心上,又有誰能治得好呢?
十月小陽春。幾場寒雨過後,天忽又暖和起來了。
北京城的冬天雖然來得早,但金秋十月,倒還是暖和得很。
經幾場西風之後,“威遠鏢局”天井庭院中那棵唐槭,葉子已經紅了不少,也飄落了不少,那些凋零的紅葉,都由鏢局看門掃場的老泰給掃到垃圾堆去了。
這一天陽光照耀下的唐槭前,站着一個揹負雙手的十二、三歲的瘦弱的少年。
少年望着陽光下透明如玉的紅葉,不知想着什麼。
這個面孔慘白的少年正是身罹大變的羅豪揚!
“快報總鏢頭,浮丘先生來了!”應門的老泰大聲嚷道。
正在場上的躺子手何大同聞聲連忙奔到總鏢頭門口:“總鏢頭,浮丘先生來了!”
一陣豪笑聲從裏面傳來:
“浮丘先生,可想壞我了!”
隨笑聲,一簇人從裏面快步迎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紫臉長髯、身材威猛的五十多歲的紫衣老人,右手大手掌裏飛快地轉着三枚雞蛋大的金膽,虎步生風,邊哈哈大笑邊迎出。
跟在後面的是姜若拙和淡黃臉皮、國字臉穿青衣中等身材的鏢頭黃中封,白臉刀眉、文質彬彬秀才打扮的鏢頭米天宗。還有十幾個鏢師與蹚子手。
眾人擁着紫衣老人,如羣星捧月而出。
只見門口踏進一個大頭禿頂的紅面老人,隨身跟着兩個青衣童子,一個捧着一隻黑亮的小木箱,一個抱着一隻紫金大葫蘆。
紅面老人搔搔四周僅存的幾根稀疏的銀髮,呵呵笑道:
“小老兒何德何能,竟勞鏢王和諸位大鏢頭降階相迎?慚愧!慚愧!”
紫衣老人紫相伯上前一手拉住紅面老人,大笑道:
“紫某當世最佩服的是兩個人:不敗劍尊羅大俠的劍學武功,金指扁鵲浮丘先生的醫道!今日得蒙先生駕臨,幸何如之?請,先入廳堂品茶!”
紅面老人大搖其頭:
“我説紫鏢王啊,咱品茶飲酒什麼的先別談,還是先把病人領給我看看吧!這是我的脾氣。否則,怕你再好的香茗,也給我牛飲糟蹋掉了!”
早有姜若拙拉着羅豪揚來到了面前,姜若拙對羅豪揚道:
“豪兒,快給浮丘老前輩請安!”
羅豪揚呆呆地望着紅面老人,望着,望着,忽“啊”的一聲,轉身就要走!
紅面老人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羅豪揚左腕脈門,一抓之後,略停一下,放了手道:“讓他去吧,他的病我已知道了,等會待我為他治吧!”
人羣中有人嘖嘖道:“高明,真不愧是神醫聖手,就這樣一抓就看出病來了。”
“可不?否則怎稱得上‘金指扁鵲’?”
紅面老人笑笑,對紫相伯道:“好,咱們去學學那些書蟲子的雅事,且去品茗吧!”
於是一行人來到了客廳,早有下人丫環沏好了香茗奉上,在那紅木長案上,放着一碗碗香茗。
每人面前一隻托盤,內置盛有蜜餞、糕點、果品的金邊小碟。
那紅面老人前是一個景泰藍的長方形托盤,內盛一碟松子杏花糕、一碟風梨果脯、一碟金絲蜜棗、一碟安南石榴、一碟剛運到的新鮮的福桔和一碟茯苓桂花蓮心酥。
紅面老人拿起蓋碗看了一下道:
“這是汝窯青瓷。南宋周輝《清波雜誌》説,‘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末為油,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尤難得。’當朝王世懋先生《窺天外乘》品評,‘宋時窯器,以汝州為第一。’想不到鏢王竟有汝窯青瓷的碗,此碗當世頗難一見了!名瓷茶具,想那茶也一定不凡了!”
説罷打開碗蓋,輕輕拂了兩下,淺淺啜飲了一口,含在嘴裏並不嚥下,過了一會才徐徐嚥下,開言嘆道:
“好香的香茗!這是福建武夷的貢茶,還是雨前茶,較之北苑的先春、龍焙、劍南的蒙頂石花諸色名茶,更勝一籌!”
紫相伯笑道:
“浮丘先生不愧是此道行家,一下就給品出來了!這是我特請米鏢頭為你老煮烹的,別人也沒有這個口福呢!”
紅面老人向米天宗一拱手:
“想不到米老弟竟是茶道高手!我來不久,難為你煮得出來!”
米天宗一笑道:
“我僅為先生煮了四兩湯的茶,茶湯三沸,用不了多長時間。”
紅面老人連聲稱好:
“老弟煮茶大行家,茶湯三沸,是為至要!茶仙陸羽説,‘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過了三沸,水老不可食也!我想這水也一定是哪裏的泉水了!”
米天宗道:
“這是京師玉泉之水。”
紅面老人連連讚道:
“是了,是了。只有玉泉的泉水才配這名茶。也只有玉泉之水,我還沒喝過。品茗之道,水質優劣很要緊。我在家日,以梅花的積雪,用宣窯青花甕收了,埋在地下,隔年取用,其水尤佳。”
紅面老人又道:
“諸位可知茶之優劣?茶以香為好,其實香還不是最好的,香了還要清,只有清香才算真香,光清還不算好,還要甘,否則便是苦茗。甘、清、香之外,還要活,這活字,須從舌本辨之,微乎微矣,然亦必淪以山中之水,方能悟此消息!恰好這武夷雨前茶,正具了這甘、清、香、活四字!”
紫相伯微微笑道:“浮丘先生既喜歡,我這兒備了五斤武夷雨前,以供先生平素雅品!”
紅面老人驚跳起來:
“我的天,五斤哪!天下貢茶總共四千餘斤,福建建寧所貢最為上品,略七十斤左右,而其中雨前則上上之品,不過二十斤左右。皇上分賜之外,御用亦不過五斤呀!你哪來這麼多?”
紫相伯笑道:
“這你不懂了,現在官場中,假借貢茶之名,官官相剋扣。洪武爺改革茶法,以茶芽貢茶,不似前朝的茶餅相貢。其中更可方便行事了。一些名茶各進了縣、府、省、部的知縣、知府、督撫、御史大人和宮中權監之私囊了,天下茶區十三省四十三州貢茶,無不如此。我這雨前茶便是蒙一個遊戲風塵的武林前輩送的,他知我愛品茶,在一個大貪官那裏施展空空妙手之技,順手牽羊為我取來了。
我這是‘借花獻佛’,諒先生不會不喝‘盜泉之水’吧?”
紅面老人大笑:“管他盜泉之水也好,廉泉之水也好,我只求我自清心四字!”
“好!這叫唯真名士始風流!”紫相伯擊節讚道。
姜若拙在旁微笑靜聽,至此方插上話來,開言道:“先生看剛才那孩子的病……”
紅面老人道:“那孩子是受了上次那件事的刺激所致。
執念於此事因果,終日冥思苦想,以致日以恍惚,夜則反側輾轉,難以入眠,即入眠亦必繼晝之思為夜之夢。如是再三,則食不知味,寐不安席,氣血鬱積於胸。血氣不良於行,則其四肢百體必怠,怠則懶,一懶則生百邪也。況憂,煎其心,悲,損其肺,而愁苦摧其精神,奪其魂魄;加以怒不能自抑,令肝火上升,意躁氣浮。血氣運行不暢,則生陰積,肝火旺盛,則成陽熱,陰陽失調,百邪橫生,氣衰血積!如此之下,怎不為病魔所乘、二豎作祟呢?”
“經先生這一剖析,就豁然開朗了。”紫相伯笑道,“可嘆上幾次請的京城中空有其名的庸醫,簡直是一派胡言了,有人説是有小蟲寄生其體,吮吸其新血、攝取其精髓所致,有的則歸為水土不服,肝臟欠養;更有的則説是遺泄元陽所致,説恐有狐仙惑之,叫我去請白雲觀的道士來祛祓妖魅,簡直是五花八門!一帖帖藥吃下,人反而越治越弱了!”
紅面老人道:“這是不明病源所致。”
姜若拙道:“不知如何醫法?”
紅面老人道:“待我先開一張方子,你可到藥堂照方去抓。”邊從懷中取出紙筆,拔開銅帽套,將毛筆尖用舌尖口水度之,又掏出一隻小印鐵圓盒來,打開卻是一盒黑色軟膏:“這是我自制的方便墨,隨身攜帶,用來十分便當。”接着搖筆寫了起來,但見刷刷滿紙如雲煙,卻是一筆出色的靈飛經,青蠅小楷,十分工麗。
一會兒十三行字寫好了,然後指着方子告訴大家,這幾味是安神清心用的,這幾味是清痰止咳、拔毒用的,最後那一味是生梨半斤,去火解熱生津潤齒用的,一一講畢,然後道:“這病,本是心病,那藥,僅是治表的,治本,心病還得心醫!待會讓我一人去見那孩子,我自有醫法!”
喝完茶,紅面老人浮丘先生由姜若拙領着,和紫相伯他們來到羅豪揚住的東廂房門口。
大家從門窗中望去,見羅豪揚還是一人呆呆地撐着下巴,歪身倚坐在靠牆桌旁的椅子裏在想着什麼。
紅面老人一擺手,將所有的人都留在門外,一人走了進去,隨之把門關上了。
人們從窗子中望去,只見紅面老人徑自來到羅豪揚面前。
羅豪揚呆呆地望着他,不言不動,若不相識。
紅面老人也低頭望他,不言不動。
有人低語:“這算哪門子醫法?”
忽聽“啪”地一聲大響,窗口看的人各自一震,有人急欲跳窗撲進,有人驚道:
“不好,紅面老頭下殺手了!”
馬上有人反駁:“不對,是為羅公子拍胸!”
前面那人怒道:“拍胸哪有這樣重的?”
果然聽到裏邊羅豪揚驚叫起來:“你、你幹什麼?咳,咳!為啥打我?咳——哇,好鹹好苦!”
關心則亂。
姜若拙在門前聽到裏邊羅豪揚叫聲與窗口看的人的説話,心裏一急,直欲推門闖入,卻被紫相伯拉住,沉聲道:
“沉住氣!”
這時只聽門內紅面老人厲聲道:
“你可知為人子者,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像你這樣獨自悶想,自伐其體,弄得一身是病,能報大仇嗎?”聲厲言嚴,如滾驚雷。
話音過後,房中沉默如鐵,過一會,忽聽羅豪揚“哇”地一聲大哭,泣道:
“浮丘前輩,那我、我該如何,才能,才能報得大仇?”
紅面老人大聲道:
“思慮丟開,安心吃睡;身體養好,武功練成!如無強壯之體,制敵取勝之本,即使想出了仇人是誰,又如何能報大仇?”
説畢,把門一拉,丟下猶自含淚沉默不語的羅豪揚,走了出來,見了姜若拙、紫相伯,低聲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胸口因氣血鬱積,凝成了一個血塊。現在好了,給拍碎,吐出來了!待會先送點白開水讓他漱漱口,到了晚上,他肯定思進食了。我再開一個方子,是君臣佐使,進行調和養息進補的,幫他補養身體,恢復元氣。”
姜若拙感激道:“多謝先生了!”
紅面老人正容道:“不必言謝!須知羅大俠也是我素所深敬的人,不期他竟招致惡人加害,唉,武林又折一巨棟!此消彼長,怕外魔邪道復欲猖獗了!但願此子能早日康復,克紹箕裘,繼承父志,將來為我武林,維一脈正義之氣!”
這時,紫相伯也一改雄風豪情,長嘆道:
“自十五年前,天下一劍石舉乾與其子、媳一門除兩個弟子一個孫女幸得生脱外,其餘全被一神秘高手殺死以始,隔幾年就要出件把大事,十年前,江南金刀山莊謝笑及子、媳被害,下落不明。八年前,通臂金猿韓海青及‘大聖門’高手,被神秘地毒害;五年前,擒拿第一名家擒龍手宮百齡又神秘地失蹤。現在,不敗劍尊羅大俠又遭了毒手!看來,武林自‘圓月教’滅後的太平日子又要被擾局了,以後又要過日無寧日的日子了!”
眾人聞言,不由各懷心事,俱都默然。
紫相伯見狀,一頓後復揚聲笑道:
“呸!我真該死!竟引起這一番話來掃興!浮丘先生難得來京,且手到病除治好了豪揚的病,我們該高興才是!姜大哥,你作證人,晚上我甘願自罰三巨斛,以補此過!浮丘先生,我要同你鬥鬥酒量!至於其它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怕它甚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何必杞人憂天?大不了將這顆大好頭顱,拋給武林正義!哈哈,怕他孃的甚麼?!”
説完放聲大笑!
浮丘回春拍掌擊節道:
“好!紫鏢王這番豪情,才不虧了男兒本色!為這一點,晚上也該幹他個三百杯了!”
受兩人情緒感染,眾人只覺得豪氣滿懷,熱血沸騰,不能自抑!
幾個鏢師與蹦子手脱口衝出:“我武維揚!”四個開道詞來,這一開頭,眾聲呼應,“我武維揚!我武維揚!”十幾條粗豪漢子的雄壯洪亮的嗓門喊起來,把屋瓦門窗也震動起來!喊了一陣,彼此相視,不由又放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