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六、九等。當兵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是皇帝身邊的御林軍,吃的是大魚大肉,穿得衣甲鮮明,最差的是守城的衛兵,這些兵除了每月二兩七錢銀子的餉金,只有一身單薄的號衣。因為他們都是年紀很大,在軍隊中淘汰出來的老兵油子。唯有小王,在這些老兵油子中,象烏鴉窩裡的鳳凰。他濃眉細眼,嘴巴有誘人線條,挺直的鼻子更襯托出他堅強多情的個性。若不是一身破舊的號衣,手中還拿了一根制式兵器紅纓長槍,誰也不會相信他竟是一個衛戍城門的城丁。太陽已經偏西,現在是小王跟老李值班,在城門口站崗。玉門關外風沙連天,刮在臉上象把銼刀在磨一樣,值班站崗是苦差使,站久了誰也受不了風沙撲面,猶如針刺的痛苦。所以老李扛著兩肩縮著腦袋,不停地背向風沙來回走著。而小王卻直挺挺地面對關外站著,誰都知道,這是他站衛兵時,始終不孿的姿勢,整個人象一座岩石,不畏強勁的風沙,也不怕風霜雨雪。跟他一起兩年多的老李,已是歷盡滄桑,似乎比較瞭解他,這時靠近他,道:“小王,活動活動筋骨,這樣子眼巴巴的望著可不是好受的。”小王緩緩搖搖頭,輕嘆一聲道:“你不要管我,我已經習慣了。”老李也搖搖頭,對他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可憐與同情:“你實在太多情,嗯,太痴情,值得嗎?”小王聽如不聞。老李嘆息著又道,“我是過來人,告訴你,天下最不值錢的就是男女之情,你現在只是二兩七錢的大頭兵,還指望她會來找你……?”小王細長的眼睛倏然一張,亮如閃電地一瞪老李,嚇得老李把下面的話吞了回去,連連搖手道:“好,好,算我沒說……沒說……”扛著長槍轉身就溜開了。就在這時,如雷蹄聲從街道上傳了過來。玉門關,邊陲重鎮,除了打仗的時候,很少有人策馬狂奔的,小王不由轉身向關裡望去,直通通的大街上,兩匹馬飛奔而來,嚇得一些行商旅人向兩邊兒急閃。小王早已看清楚,竟是玉門關裡的魯捕頭與副手蠟竿子張。奔馬在城門口勒住,馬蹄兒還在飛揚,魯捕頭已大聲在吆呼:“守城的頭兒聽令。”戍守城門的班長立刻從班房裡酒氣熏天,歪著腳步衝出來,嚷嚷道:“什麼事?什麼事?”“大老爺有令,立刻嚴禁城防,查出不查進,注意兩名女子,身穿藍緞衣衫,年約十六七歲,如果可疑,一律扣押。”這位衣衫不整,官位什夫長的班長抱拳低頭道:“小的接令照辦。”接著轉頭大聲嚷嚷道:“大夥兒,統統給老子出來當差,實施臨檢,查出不查進。”班房裡腳步聲亂得一團,一些沒值班,正在喝酒睡覺的城丁們,歪戴著帽子,有的連號衣還沒扣上,就提著長袍,一起衝了出來。“格老子,什麼玩意兒。”班長有點看不順眼,開罵了:“統統給老子整齊服裝,分開二邊站,看到有十六七歲大姑娘,一律扣押。”“喳。”這些老兵油子自己也感到不象樣兒,何況還看見魯捕頭與蠟竿子張騎在馬上,冷眼望著。等弟兄們站在兩排,有板有眼的開始臨檢,班長才笑嘻嘻地向坐在馬背上,神色緊張的魯捕頭打哈哈道:“魯老大,發生了什麼事?”“擄人搶劫。”魯捕頭冷著臉回答。班長露出二顆黃板牙,愕然又問道:“是哪一家的?”蠟竿子張冷冷道:“衙門裡的。你還是注意自己責任,少問為妙。”班長雖然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卻立刻閉上了嘴巴。軍令如山,要捧這碗飯就馬虎不得。玉門關本是漢夷交易之地,每天進城出城,來來往往的行商旅客多如過江之鯽,尤其是這個時刻,快到城門關閉之前,出城的人特別多。所以一旦實施臨檢,城門口立刻排成了長龍,等著檢查過關。小王是站在城門最外端崗哨,只要前面放行,他也不為難。眼見通過的人,根本沒有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小王本來緊繃著的心裡,也鬆懈下來,心想:明知道城門口在實施臨檢,土匪怎會再往這兒跑,官家的事,就是會擺官樣文章。哪知念頭未落,一輛烏篷馬車疾奔而來。“停車,停車,等候檢查。”站在最前端的城丁在揮手阻擋吆喝。可是駕車的漢子,卻偏偏不聽阻擋,直衝到班長面前才勒馬停止,一揚手一隻黑布包裹就丟進班長懷裡。“吳老大,張家嫂子託我帶給你的點心。”這駕車漢子一頂寬邊遮陽帽,帽沿兒壓得低低的,不走近無法看清他的面目,但嗓門兒可不小,這一嚷嚷,附近的人都能聽得到。班長露出黃板牙,神色愕然地慌忙接住。順手一摸,黑色布包裡的東西硬繃繃的象元寶,這哪是點心,分明是“紅包”嘛。在城門口混得那麼久,他的八巧玲瓏心,怎會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立刻揮手道:“明天跟我謝謝她,快走,別擋了別人的道。”駕車的漢子馬鞭一揚,二話不說,立刻向城外疾奔而去。小王站在尾巴上,也看到是怎麼回事,不過頭頭放行,其他的人不攔,他自然沒有攔的必要。可是車行太急,關外的大風把車後的布篷揚起一角,他已看到車中坐的是兩個人。而且是穿著藍緞衣裳的女人。雖然沒看到上半身,不知道是多少歲,但跟剛才魯捕頭宣佈的對象不是有三分像嗎?何況駕車漢子神秘兮兮的模樣,分明大有嫌疑。小王心中的疑念一起,卻忘了頂頭上司已拿過紅包,他把長槍桿用力在地上一墊,人已如箭向前竄出三丈外往馬車射去,居然後發先至,人在馬頭之前,身子還在半空中,大喝道,“給我停車。”紅纓長槍立刻向馬頭前的地上插去。這份輕功機智,使得駕車漢子大吃一驚,只要槍桿兒插在地上,擋住了馬頭,就非翻車不可,只見他鞭子一揚,刷地已捲住槍桿兒往外一帶,頭已揚起,沉喝道:“小王,你不要插手!”槍桿兒一歪,小王后面還是有絕招,但見到駕車漢子的面目,登時一呆,連人帶槍已順勢一偏,落在馬車旁。驚訝地招呼道:“木大哥……怎會是你?”馬車根本沒停,駕車漢子根本也來不及解釋,車與人擦身交錯而過,絕塵而去,瞬眼已消失在一片風沙之中。木爾真是回回,卻也是關內外市井中的知名人物,平日豪爽英武,誰都翹起大拇指稱讚,而且也是小王最好的知交,難道車中的女子是查緝的對象?他是擄人的搶匪?剛在發呆,班長已遠遠在城門口厲聲吆喝了:“小王,你擅離崗位,還不給老子滾回來。”小王默然奔回去,卻見班長虎著臉,打官腔道:“你在搞什麼鬼?難道要跟老子難過?”“沒……沒什麼……”小王吶吶說:“是木大哥,我想跟他打個招呼。”心裡卻有點兒生氣,拿了紅包就放人,抓不到人不知道有什麼後果,還跟我人五人六。班長一怔,道:“原來是他老大,我倒沒看清楚,好,把差使應付過去,今夜的酒錢算我的。”他聽了小王的話,心懷放開,氣也消了,覺得自己吃肉也應該讓部下喝點兒湯,丟下一句話就走了。小王這時才有時間細細琢磨這問題,哪知心在想,一個人又走了過來,竟是魯捕頭。“小兄弟,好功夫。”小王怔了一怔,忙立正道:“不敢當,爬山越嶺慣了,哪算得上功夫。”魯捕頭兩眼盯著他道:“客氣,家住在哪兒啊Y”小王道:“城外山腳邊。”“哦!家裡有些什麼人啊?”“只有我老媽。”“嗯!剛才你去攔馬車,可是發現什麼不對?”小王一驚,忙吃吃道:“沒……沒有。”他平日絕不說謊,所以一說假話就有點兒不自在。“嗯!貴姓大名?”“王孫。”“好名字,想不到守城的班子裡還有你這號人物,少見少見。”魯捕頭最後打著哈哈,離開了,卻把小王弄迷糊了,問了老半天,是啥子意思?臨檢一無收穫,終於到了關閉城門收隊的時候了。小王也進了班房換了班,準備回家。班長笑嘻嘻走近,暗暗塞過來二兩碎銀。小王看也沒看收下了,卻轉塞給了同夥老李。老李有點兒發愣,小王對他眨眨眼睛,意思是不拿白不拿。班房裡熙熙攘攘地在談論剛才的事故,小王這時才聽出了大概。原來是皇帝下旨徵宮女,這本是五年一次的例行公事。不過剛才卻史無前例的出了紕漏,玉門關征到的宮女正準備明天護送上京,剛才卻被人劫走了兩名。每個地方該徵送的名額是有規定的,這一來,知府老爺當然急得跳腳,同時也感到土匪進衙門公然劫人,膽大妄為,所以才演出一幕城門臨檢。小主出城沿著城牆走向回家的路上,滿天暮霞下的影子卻是那麼孤寂。誰又喜歡孤寂呢?只是為了那一份執著的感情。梅影!你如今又在哪裡?是否安然無恙?他迎著那漸暗的黃昏,似乎又看到了心中清麗的倩影。三年多來,他一直在城門口等待,每天總是帶著失望回家,這段漫長的歲月,也不知道是怎麼撐過來的。“王老弟!”突然一聲招呼,打斷他的思緒,小王一怔,停步望去,看到前面竹林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竟是魯捕頭的副手,蠟竿子張。“張大人。”小王抱拳為禮:“您在等我?”“嗯!奉魯老大口諭,來請你去一趟衙門。”小王心中一驚,暗忖:莫非私放木爾真的事犯了?他驚疑未定,蠟竿子張道:“走吧,是咱們魯老大看得起你,想拉拔拉拔你老弟,升你做捕頭。”小王怔了一怔,倏淡淡一笑道:“請張大人代回一聲吧,說小的沒興趣,也沒這種本事,我老孃有病,我還得先回家看一看。”蠟竿子張想不到會碰釘子,更想不到小王個性這麼拗,簡直象茅坑裡的石頭,臉色頓時拉了下來,道:“小老弟,你的腦筋有沒有問題,別人有這種機會,回去燒香磕頭都怕來不及,你好象不稀罕,嘿嘿,每月餉俸多三倍,還有油水,而且不用每天站崗,這些都不是假的,難道你真的不要?”“我不要。”小王回答得很乾脆。“大人請回吧。”“你甭給臉不要臉。”蠟竿子張大大的冒火了。哪知剛開罵,小王卻淡淡的揮了揮手。似乎阻止他再罵下去。人竟沒說半句話,轉身就走。蠟竿子張更惱火了,心想出手教訓這二百五,一團黑影倏自眼前掉落地上,撲哧一聲,正好落在腳前,竟是林邊的烏鴉。俯身仔細一看,烏鴉頭上嵌了一點白影,居然是一粒普通賭錢的骰子。蠟竿子張頓時呆住了,滿腔怒火倏變成了寒氣,透背而出。——好快的手法,好準的眼力,在江湖上似乎沒聽過用骰子作暗器的高手,這小子究竟是誰呢?蠟竿子張不敢再亂來了,因為這一粒骰子比說任何話都有分量,他眼睜睜地看著小王背影漸漸消失於竹林後,竟不敢再出聲。小王的家只是一間茅屋,外面圍著竹籬笆,圍成一座小院落,倒是養了不少雞鴨。他還沒進門,就聽到屋中有人在說話,知道一定是半山,腰的鄰居周大嬸。此刻茅屋中的炕上半躺著一箇中年婦人,臉色焦黃,歲月風霜的痕跡,在她的臉上,刻畫得太早太深了一些。炕邊一張破竹凳上坐著周大嬸,單薄削瘦的身上穿著一件全是補丁的大褂,蒼老的臉上淚水滂沱,彷彿正在傷心,當小王推門進屋見到這種情形後,不由一怔,忙走到炕邊道:“媽!發生了什麼事?”老孃嘆息一聲道:“周大嬸的女兒進城後到現在還沒回家,大嬸急死啦,正在等你幫忙進城去找一找。”周大嬸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嗚咽起來了:“寶蓮今天挑著竹筍擔子出門的……她沒地方可以去……我……我只怕衙門裡拉差,把她徵進宮去了……嗚嗚……我下半輩子怎麼辦?小王哥,你一定要幫我找回來啊……她平日那麼關心你,對你那麼好。”想起周大嬸那又純又孝順的女兒,平日對自己母子二人的確殷勤周到,她把自己的老孃幾乎跟她親孃一樣的對待,只不過鄉下姑娘,免不了有點土性。現在失蹤了,就是周大嬸不哭訴,按情按義也應該幫忙找一找。其實小王想得更深,因為他覺得周大嬸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問題是剛才已經拒絕了蠟竿子張的好意,無異是摑了魯捕頭一巴掌,現在想把寶蓮姑娘找回來,勢逼得非去求魯捕頭不可。魯捕頭肯答應幫忙嗎?他心中正在思量,王母卻在催了:“你還不快進城去找,幹嘛還在蘑菇。”小王應了聲是,順應道:“媽,我是在想往哪兒找起。”——掃描aruidiOCR獨家連載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