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不肖勞累一夜,又負了輕傷,坐在牀上運功調理氣息,一個時辰後,方覺元氣恢復。回想這幾日碰到的種種事情,他不覺得有什麼趣味,相反,感到非常乏味。“正人鈎”一派,在江湖上名聲遠播,都説其如何俠義,急人所急,扶危濟困,暗底裏卻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互相殘殺。
而那湘中的“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害人的把戲。住在這種地方,與這種人打交道;他心裏有股説不出的厭煩,很想一走了之,遠遠避開。白鶴山上雖然寂寞,但天是乾淨的,地是乾淨的,古樹野花、飛禽走獸也是乾淨的……
“篤!篤!”有人在輕輕叩門。白不肖打開房門,外面是手端漆盤的莫琳,親自給他送來飯菜。
白不肖道了謝,想起錢之希昨夜的勾當,滿不是個味兒,心裏發悶,也無心飯食,吃了沒幾口,就説飽了。
“兄弟,你昨夜一夜未歸,真把我急壞了。直到方才,我才聽説陳老爺子要害文大掌門,幸虧你出手相助,打跑了陳濟世,救了文掌門。我和你二哥光彩得不得了!文掌門還説,你是我‘正人鈎’一門的大恩人呢!喲!你還掛了彩?我去給你取傷藥!”莫琳的嘴伶俐如八哥,一雙會説話的眼睛觀察着白不肖的反應。
白不肖淡淡一笑,道:“文掌門已給我敷了金創藥。錢二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莫琳道:“我忘了告訴你,他是今早才回到太平莊的。適才,被掌門人叫去料理一些事務,沒來得及過來看望你。他還從北方帶來一點棗泥糕、高粱餡,我一會給你送來。”
白不肖心裏説:你還騙我?口中卻説:“錢二哥真把我當作饞嘴的小孩子了!錢二哥這趟出門來回數千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琳笑道:“哪來的幾千里路程?他到杭州,便碰到從北方下來的人,把事託給了別人去辦,自己就回來了。”
白不肖也不去捉她話中的漏洞,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對她有所規勸,便説:“二嫂,你待我甚好。我有幾句話,憋在肚裏難受,説出來又怕你不高興,真是左右為難……”
莫琳心中一震,以為在飲食中下“迷魂失魄散”被他察覺,頓時變了臉色,頓了頓,強作歡顏道:“兄弟你説哪裏話了?你在這裏就如同自己家中一樣,有什麼話只管痛痛快快説出來。”
白不肖點點頭,説:“我師父生前常告誡我説;不該得的東西不要去渴求。他説:‘利’字旁有把‘刀’,便是告訴大家,欲求非分之利,反過來要為利所害,誰也逃不過的。貴門的陳老爺子照我想來,便是傷在這個‘利’字上頭。那從湘中來的武、雲兩位,若不就此罷手,早晚也得傷在‘利’字上頭。你説對不對?”
莫琳拍手讚道:“兄弟你年紀不大,心思不小。既有上乘武功,又有過人見識!我當真佩服得緊!你將來定是文武雙全的一代名俠!”
白不肖見她一味敷衍,無動於衷,心裏不禁為之嘆息,有心想把話挑得更明白些,又不知如何措詞,怔怔地看着莫琳,百感交集,雙眼濕潤,差一點流下淚來。
莫琳心虛,聽他突然説出這麼一番話來,心中生疑,暗想這小子莫不是瞧見了什麼?得將他的話套出來。
便換了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樣,緩緩道:“令師所訓,皆是百世不易的至理名言。但‘利’一字,也有大小之不同。謀小利者,謀的是一己私利。故而蠅頭小利亦不肯放過,終為利所害。圖大利者,圖的是公利。比如我們既為‘正人鈎’門下弟子,便當為門派的大利奮不顧身。陳濟世雖曾做過本門的掌門,但此刻已成本門公敵,人人皆可誅之。你説是不是?”
莫琳這番話説得冠冕堂皇,在白不肖聽來,極似在為她自己刺殺蕭尚青作辯解。但他所知之事比莫琳還多,故覺得他牽強附會,難圓其説,心中的反感愈盛,只礙着情面,不忍直斥其非,想一想,説:“二嫂的話,我不大明白。文大掌門是貴門之首領,為人正直仁義,錢二哥既然取得了‘正人要訣’,還應送呈掌門人才是!”
莫琳聽得心頭怦怦亂跳。昨夜錢之希竊圖歸來,他要面子,不肯説白不肖為他拒敵,而他卻丟下白不肖不管隻身脱逃之事,因此,莫琳於這一情節還不知道,想不透怎麼會被白不肖知曉這樣重大的機密,便哈哈笑道:“兄弟,你是哪裏聽來的大頭鬼話?‘正人要訣’是本門鎮門之寶,你二哥連見都沒見過,又怎能取得?”
白不肖見莫琳矢口否認,知道自己多説無用,低頭思忖:此地已不可再留,還是早早離開,眼不見心不煩。莫琳卻要追出他的消息來源,須知此事萬一泄漏,必大禍臨頭,連問他從何而知。
白不肖被逼不過,道:“二嫂只須問錢二哥便知。昨日他得手歸來,中途被武層樓、雲雁飛攔截,我都瞧得一清二楚。”他不説救錢之事,是不欲自彰己德,“我在尊府叨擾多日,也該走了。就此向二嫂告辭!”他抱拳一揖,返身取刀要走。
莫琳想,此事被武、雲二人知道倒還不十分要緊,這小子與文方遠大有淵源,萬一他去告訴文方遠,那還得了?見白不肖去摘牆上鋼刀,正背對着她,全無提防,此時不下手還待何時?她突進一步,從袖中滑出一根大鋼錐,照準白不肖的後項運勁突刺,鋭器破風,嗤嗤作響。
白不肖手指甫及刀鞘,遽聞腦後風聲凌厲,猛一矮身,那鋼錐收勢不及,擦着白不肖的頭皮扎進板壁,沒入三寸有餘。
白不肖回身一看,襲擊自己的竟然是美貌温柔,親切和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莫琳,不禁愣住了。那莫琳一擊不中,正在懊悔,見白不肖一臉迷惘、手足無措的樣子,欲拔出鋼錐再刺,鋼錐入木太深,一時拔不出來。
她心思極快,立即鬆手棄錐徑往白不肖頭頂擊下一掌。她練的是“綿掌”,專以陰勁傷人。頭頂“百會”穴,是人全身氣機會聚之處,這一掌如拍中,不死也得昏暈。她握錐的手本離白不肖頭頂不遠,順勢落下,白不肖萬難躲開,抬臂格架也已不及。
在間不容髮之際,他右拳直搗,擊向莫琳心口。這是一招情急拚命兩敗皆傷的打法。莫琳知道白不肖內力不弱,教他打上一拳也非同小可。白不肖願拚命,她可不願,飄身急退,避開這當胸一擊,她拍向白不肖頭頂的一掌也沒打實,只在白不肖額上刮出三條血痕。
遭此變故,白不肖又是傷心又是氣憤,雙目直愣愣地看着這曾令他感激不盡的“恩人”,渾身簌簌亂抖,口中不斷地問:“你為什麼殺我?你為什麼殺我?你殺了蕭尚青,又來殺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莫琳偷襲失敗,心知與白不肖單打獨鬥並無勝算,心中急恨羞怒交集,進退兩難,只盼錢之希回來夫妻倆聯手殺了白不肖,因此能多拖一時多一分希望。
她堵在門口,作出痛心疾首的樣子,眼睛夾幾夾,淚水滴滴答答掉下來,嗚咽道:“白兄弟,你不知我心中多苦啊!真是一步錯,步步錯。我好悔!文掌門要傳位給你二哥,可陳濟世他們三個老東西卻逼着文掌門讓位給劉東嶽,還竊去了‘正人要訣’。是以,我們夫妻倆一心要幫文掌門找回‘要訣’。
“數年中明查暗訪,毫無頭緒。總算是天不負有心人,‘要訣’有了下落。誰知蕭尚青那廝心懷叵測,欲不利我夫婦,迫不得已,我才失手宰了他。咋夜你錢二哥孤身犯險,從陳家取回‘要訣’,中途又遭惡賊截殺,好不容易才突圍出來,本待天明時交與掌門人,誰知陳濟世那老賊又啓禍祟,殺了文師母。
“眼下掌門人千頭萬緒集了一身,哪有心思來過問小事?我夫妻原擬待門中諸大事了結,再將‘要訣’交給掌門人,也算為‘正人鈎’盡了綿薄之力。可憐我夫婦一心為公,捨生忘死,又有誰道個好字?白兄弟,做人要有良心,你在我們這裏是冷了沒衣服呢還是餓了沒飯吃?……”
莫琳嘴裏囉嗦地絮叨着,漫無邊際地拉開去。白不肖本當她會多少承認一點過錯,誰知她還用謊言來欺瞞自己,心中厭惡之極,提了刀徑往門口走,口中喝道:“請你閃開,我要出去!”
莫琳何等機靈,一聽他那個“請”字,便知他還心存感恩之際不會用強,便兩手把住門框,挺起胸,把雙眼一閉,悽然道:“兄弟,你既如此恨我,乾脆一刀殺了我,我決不躲避。方才我一念之差,後悔莫及,惟有死在你刀下我才心安。你動手吧!”
白不肖怎會殺她?見她這副樣子,不由收住了腳步,説:“你讓我走!從此你我恩怨一筆勾銷。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也休攔住我!”
莫琳豈能放他走?她不退反進,跨進門內,嘶啦撕開自己的胸襟,露出一大片雪白粉嫩的胸脯,步步迫向白不肖,口中叫道:“你殺了我,你快一刀殺了我!”
白不肖究竟年少更事少,若是生死決鬥,刀光劍影之間,血火交進之際。他會勇往直前,不顧性命;但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的這樣一個行為,他惟有連連後退,束手無策,恨不能地下裂開一條縫,好讓他鑽進去。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連連後退,強弱之勢立變。白不肖已退到牀邊,退無可退。莫琳依然展示着她美麗的胸脯逼上前去。她已看到白不肖臉上驚惶害怕無奈的神情,看到他躲閃的眼神和乞憐的表情。於是,她疾出兩手,扼住了白不肖瘦長的脖頸,十根綿軟白晳的手指,立即變為堅硬有力的鋼爪,深深陷進了少年的肉裏。
幼稚而輕信,熱情而真誠的少年,怎鬥得過狡詐、冷酷並且兇狠的成年人呢?
莫琳雖非一流高手,但也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招有個名目,叫“蘭花勾魂手”,是從“蘭花拂穴指法”中化出來的。她扼住白不肖脖頸的同時,兩手中指扣住了他腦後“風池”穴。“風池”屬“手太陽經”,此穴一封,白不肖雙臂就無法動彈,惟有用腿踢。但莫琳早伏有後着,白不肖右腿甫抬。她運勁一推,將白不肖推倒在牀上,隨即縱身騎在白不肖身上,緊緊扼住他的脖頸。
白不肖一被制住,便覺後悔、悲憤、怨懟一齊襲上心頭。他極想大聲痛罵,痛罵莫琳的卑鄙陰險,痛罵自己的軟弱愚蠢。可是他透不過氣來,怎又罵得出聲?莫琳的臉離他不過半尺之遙。這張素日看來那麼姣好的臉上;交織着無恥得意狠惡的獰笑。從她的鼻孔中、櫻唇中噴出熱辣辣的粗氣燒灼着他的臉。從她的瘋狂的眼睛裏,他看到嗜血的快意。
白不肖透不過氣來。他知道這一次自己要死了。他亂蹬着兩條越來越無力的腿,腦子裏一片空白。濁氣在體內左衝右突,膨脹、擴大。他的身體變成一隻密封的氣囊。已快被膨脹的氣息炸開來。他的臉開始發紫,眼睛充血,脖頸好似要斷為兩截。
突然,他感到下體“會陰”穴好像被針刺了一下,鑽心的鋭痛。隨即,一股氣息像找到了一個氣孔,迅猛地激噴而出,到達督脈的“尾閭”穴,一路循督脈上升,經“命門”、“大椎”,達頭頂“百會”,又順任脈直瀉而下,過“眉心”、“志堂”、“天突”“膻中”“關元”,回到“會陰”,復又過到督脈,循環往覆,源源不斷,行了三四圈。體內的憋悶感大消。顏面一陣清涼。
本來修習內功,最難打通督、任二脈的關隘,白不肖雖有良好的基礎,至少也得再修習十年後才能打通督、任兩脈,這靠的是水磨功夫,勉強不得的。許多練內功的人為求速成,強行衝關而致走火入魔。誰知莫琳扼住他脖頸,使他體內濁氣無處可走,積聚起來,壓力越來越大,終於衝破了生死大關。
督脈在背屬陽,任脈在胸腹為陰。這一來陰陽調和,水火相濟,龍虎交會。白不肖內力源源而生,元氣汨汨流淌,頓時目朗神清,四肢百骸全是勁道,雙手推出,力逾千鈞,大喝一聲。
莫琳哪裏擋得住?身子如只口袋似被擲向半空,兩臂骨骼喀嚓喀嚓被震得粉碎。她被頂板一撞,反彈下來。白不肖一躍而起,伸手接着。只見她臉白如紙,氣息奄奄,已昏暈過去,身子軟如稀泥。即使能活過來,全身經脈已被震斷,再也無法習武。
白不肖不屑於殺她,把她往牀上一放,頭也不回,大步出房。
剛到院裏,見角門外人影一閃。白不肖嗆啷拔刀,大步走過去,大聲喝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快滾出來與小爺鬥個你死我活!休要鬼鬼祟祟的!”
喝聲甫落,門外轉進一個人來,卻是鎮上賣花女花奴。她穿月白短袖褂,水綠紡綢褲,發轡上插着紅芍藥,胸口綴着白蘭花,笑盈盈道:“這是怎麼啦?張口就罵人。”
白不肖還刀入鞘,道:“原來是花大姐,我還當是暗算我的賊人呢?”
花奴道:“青天白日的,誰敢暗算人呀?怎不見錢夫人?”
白不肖暗忖:她是來找莫琳的。心想:明人不做暗事,借她之口轉告錢之希也好。便説:“莫琳數番暗算我,我將她打昏了。她現就在這屋裏躺着。”
花奴怔一怔,笑道:“你開玩笑吧?”見白不肖臉色鐵青,心知此事不假,急趨入屋。莫琳兀自昏迷不醒。她摸摸莫琳的脈息,又從頭到腳觸摸一遍,已知莫琳雙臂骨胳寸斷,全身經脈散亂,即或治癒,也形同廢人。
當下急取出一粒藥丸,納入莫琳嘴裏,又點了她幾處穴道,返身出來,對白不肖厲聲喝道:“你為何將她弄成這副模樣?”
白不肖見花奴橫眉豎目,口氣峻厲,還以為她誤會自己傷害無辜,便一五一十將方才的經過講述了一遍,道:“像這種死有餘辜的惡婦,留在臉上只會害人!花大姐,你休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連累旁人!”
花奴道:“怎不連累旁人?你休走!”她見白不肖轉身欲走,足尖一點,急縱而上,身形尚在半空,一掌就拍向白不肖背心。
白不肖做夢也想不到花紋會在背後偷襲。只聽“噗”的一聲,花奴這一掌結結實實打中白不肖。此時白不肖神功初成,身體內真氣充沛,花娘用了五成力氣,陡憑手臂一震,急凌空後翻兩個跟斗,落在門檻上,只覺胸悶氣憋,一條胳膊全麻了。驚得她花容失色,心神大亂。
白不肖身子晃了晃,轉過身來,又驚又怒。他一日之中遭這兩個美貌女子的暗算,弄不懂,又自己瘋了還是別人瘋了?抑或大家都是瘋子?他捶胸狂喊:“你為什麼打我?為什麼?”
花奴手扶門框,氣喘不勻地説:“你將我師姐打成重傷,我怎能不為她報仇?我打不過你,你過來殺了我吧!”
“誰是你師姐?我為什麼要殺你?”
花奴悽然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莫琳和我都是‘黃山紅巾’門下弟子。他是我的三師組。我奉掌門人之命下山到此,便是作莫琳的外援,幫她尋找‘正人要訣’。”
白不肖驀然想起夜間出入莫琳房中的夜行女,心中恍然大悟,點頭道:“是了,那夜蕭尚青便是因為追你至凌雲樓,方遭莫琳的暗算。你們‘黃山紅巾’為何要竊取‘正人鈎’的武學秘籍呢?”
花奴道:“此中因由,起先我也不知道。只知我師父柴無憂似與文方遠有深仇大恨,但凡一提起文方遠的名字,就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後來,從莫三師姐口中,才知來龍去脈。此事説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