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怪異的長嘯驚醒了沉睡中的金世奇,微微睜開雙眼,眼前似有無數綠綠的螢火晃動,一團團刺鼻的腥氣撲到臉上,漸漸地,那些螢火離他越來越近,刺鼻的腥臭味也越來越濃……。當他再次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間小木屋中。牀前一個簡陋的木几上,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移動目光,仔細打量這間屋子,見這間屋子搭得甚是簡陋。屋中只有一牀一幾,再也見不到別的屋事。突然間,金世奇渾身一震,緊張地繃直身體,只見牀前不遠處赫然蹲着一隻狼,長長粗粗的尾巴拖在身後,兇狠的眼光正盯着自己,禁不住在心裏“呀”地叫了一聲,暗道:我命休矣!卻見那隻狼將眼珠骨碌碌地轉幾轉,似是發現牀上人的醒來,將身子一折一聳,已竄出門外,尾巴在門口一晃,聽那“窣窣窣”的聲音,剎時去得遠了。金世奇驚出一身冷汗,暗忖此地萬不可久留,用手撐了牀,便欲直起身,卻覺渾身痠軟無力,稍一動彈,胸口便是一陣劇痛。不由地苦笑一聲,仰望屋頂,想起鬼谷的張天師,五僕和周氏兄妹等人來,想到自己私自離谷,若是今日命喪於此,便再也回不到谷中,再也見不到張天師、五僕和周落平、周落婷他們了。自己曾經答應周落平三四個月便返回鬼谷,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天師他們只道是自己再也不願回去,自己豈不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時間,胸中一陣急一陣酸,後悔當初實不該按耐不住好奇心,聽了那小乞丐的話,去看什麼丐幫和黑盜幫的拼鬥,被楊菘捉住,稀裏糊塗地給帶到這裏。門外一陣雜沓的聲音由遠及近,來勢迅速。稍許,便見門口人影一晃,一個人進得屋來。那人身後,竟然跟着數十隻狼,都在門外瞪着兇睛,目光聚攏在金世奇身上。金世奇暗暗奇怪,這人是誰?楊菘他們呢?見這人身材纖細,一頭夾雜着茅草和樹葉的長髮披散在身後,渾身上下滿是泥污,只用串在一處的樹葉圍住胸部和腰部。面孔已被黑泥覆蓋,看不清本來面目。看體形顯然是一個女子。光着一雙烏油油的腳站在門口,一對眸子倒是黑漆漆的閃着光彩。那女子見金世奇也正盯着她看,一雙大眼閃了兩下,忽地綻唇一笑,向前移近兩步,卻似又有些認生,不敢過於地靠近,只在牀邊一尺多遠處站立。眼睛仍是霎也不霎地盯在金世奇臉上,象是在看一件從未見過的物事,又象是在打量一個熟悉已久的人。金世奇從她眼神中看不出絲毫感情,是驚?是奇?是怒?是喜?是憐?是懼?一些狼也跟在她身後擁進屋,卻都乖乖地靜伏在地,沒有一隻躍到她的前面來,倒象這山野女子是這羣狼的主人一般。二人便這麼靜靜對望良久,金世奇忽然想到,莫不是這女子將我從楊菘手中救出?那這地方就是這女子的家了?一時小小木屋中靜穆到了極處,又有這許多兇殘為性的野狼聚視金世奇,令金世奇直感到心頭壓抑。那女子終於又蹭前兩步,將嘴唇綻開一笑,露出裏面牙齒污穢斑斑,甚是醃髒。金世奇卻覺得這女子的笑容很親切,她笑時臉上渾不帶半點勉強做作,自然流露,天真純樸,便似一個不識世事的孩童之笑。金世奇報以一笑,那女子見他面露笑容,甚感歡喜,移至牀邊,不説話也不做任何動作,只是怯生生地打量他,金世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搖了搖頭,金世奇尋思:搖頭是什麼意思?是聽不懂我的話還是沒有名字?便又問道:“你聽得懂我的話麼?”那女子點點頭,金世奇大喜,道:“你沒有名字麼?”那女子卻又搖搖頭。金世奇疑惑道:“你不是聽不懂我的話,又不是沒有名字,那為何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只是搖頭?”那女子低頭不語。金世奇道:“是不願告訴我?”那女子點點頭,伸手端過幾上的藥碗,坐到牀沿,一手將金世奇的上半身慢慢扶起,一手端着藥碗湊到他嘴邊,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喝畢,又重新扶金世奇躺下。金世奇很是感激,情不自禁握住她的一隻手。只覺她肌膚粗糙,想是久在山野中生活所致。那女子手被金世奇握住,並不抽回,仍是微露甜笑。金世奇幾次問她話,都不見她回答,只道她是個啞巴。便對她道:“你暫且避開一會兒,我行功運氣,治療體內傷勢,你千萬不可出聲打擾。”那女子雖聽不懂他説的行功運氣是什麼意思,但是讓她到旁邊待一會兒和不要出聲打擾卻是聽得懂的。便讓到一邊,就地而坐,又衝那些狼打了個手勢,想是告訴它們也不要出聲,羣狼似明其意,乖乖靜伏不動。金世奇沒料到她竟是如此的温順聽話,又見那些狼服服帖帖地聽她指揮,便放心大膽地閉目運功。半個時辰,只覺一股熱流由丹田升起,枝延蔓附地匯入四肢百骸各處。睜開眼來,眼前一片清亮。一挺身,自牀上坐起,心下竊喜,緩緩下地,剛離牀一步,覺得雙腿一軟,又撲倒在地。金世奇受傷委實不輕,這一會兒的靜卧行功,雖有緩急之效,卻如何能將內傷根除。那女子見他摔倒,臉色大驚,急忙搶來,又將他扶到牀上躺下,然後轉身出屋,稍許回來,手中捧着一大束芬芳馥郁的野花,放在他牀頭,花瓣上猶沾着晶瑩剔透的露珠。金世奇心中一暖,將頭湊在花叢間,深深吸了口氣。二人相視而笑。如此過了幾天,在那女子的精心護理下,金世奇每日運功,傷勢漸好,已能下地慢慢行走。那些狼也似認熟了金世奇,每若他出房散步,必聚攏來擦頭挨尾的好一陣親熱。金世奇對這些狼的畏懼之心也漸漸消除。初時金世奇傷重,睡在牀上,那女子便在他牀邊席地而卧。金世奇雖不忍,但手足疲軟,渾不由得自己作主。待傷勢漸好,便騰出牀位讓她睡,那女子執意不肯,任金世奇夜間睡牀睡地,她只是睡在原處。金世奇知道再勸她也勸不來,便在屋外打回長草,鋪得厚厚一堆,才安心地讓她睡在草堆上。那女子每日扶着金世奇到屋外散步。這間小木屋搭在一處山坡上,四周碧嶂千疊,空谷鳥語,甚是幽靜爽心。二人時常並肩而坐,看日出日落,雖無言語交流,卻分明體味着默契與親近。這日,那女子見金世奇已經痊癒,帶他繞過山坡,到遠處去玩。正行間,忽聽前面水聲嘩嘩,似是一條湍急的大河奔淌。二人加快腳步,翻過一個山頭,眼前一亮,只見一條銀練也似的瀑布自對面崖上直衝而下,匯入崖底一口清潭,潭水又有幾條小溪分支出去,彎彎曲曲地延伸,望不見盡頭。原來那水聲非什麼大河急流,卻出自眼前這道瀑布。金世奇自打在小木屋中養傷,將近一個月的時光沒洗過澡,乍見一口碧綠的清潭橫在眼前,岸邊盡是被水衝滑了的石頭,潭底清徹可辨,條條小魚倏來倏去地穿梭,不由心癢難禁,更覺周身黏黏膩膩的好不厭惡。當下脱去衣服,一頭扎入水中,盡興暢洗起來。忽想起那女子還在岸上,心中一跳,將身子沉入水中,衝她道:“你先到別處去玩,待會兒我喚你。”那女子點點頭,獨自到別處。金世奇待她沒入一片樹林中,才又痛洗起來。正洗間,瞥眼見前方順溪邊走來四人,這四人和金世奇一樣,都作道士打扮,金世奇自離開清虛觀後,再沒見過一個道士,這時忽見四個和自己一樣打扮的人,不自禁地生出親切之感來。仔細打量那四人,見四人都在三十歲左右年紀,個個精神矍鑠,目光灼灼,腰間清一色地懸着長劍,黃色的絲絛自劍把上垂下,隨着步履的邁動微微搖擺。一看便知,這四個人都是武林中人。那四人也見到了正在潭中的金世奇,相顧嘻嘻一笑,走到潭邊,其中一個道人叫道:“媽的,道爺們遠途跋涉,走的口乾舌燥,正想找些清水解渴,卻被你這小子在潭中一攪和,還喝個鳥!”金世奇見這幫人雖是道士,説話卻粗魯不堪,不由得一皺眉,起了反感。那道人見金世奇不答話,“噫”了一聲,道:“你是個啞巴麼?道爺跟你説話沒聽見麼?喂,你是住在這裏的人嗎?快去取些水來給道爺們喝了。”金世奇越發反感,更不答話,故意雙手在身上東搓一搓,西揉一揉,眼光漫散向四處,作出一付漫不經心,自得其樂的樣子,再不向那四人看上一眼。那道人登時火起,“呀”的怪叫一聲,罵道:“臭小子,難不成你又聾又啞麼?道爺説的話你倒底聽見沒有?”説着“倉啷”一聲,竟將佩劍拔出。旁邊一個道人伸手拉住了他,道:“簡師弟,算了。何必跟這山野村夫一般見識,只要過了此谷,便到了蔡歸縣,那時再討些水喝也不遲。”但那道人眼見一口碧綠的清潭便在眼前,到了嘴邊的水卻喝不下,愈覺得喉頭似燒着一團火,熱辣辣、乾燥燥的好不難受。按不住心頭惡氣,撥開攔着他的道人,顫動劍尖在地上一挑,一粒石子彈起飛向金世奇。金世奇耳聽風聲哧哧,不由一驚,心想這道人功力不弱,當下不敢怠慢,腰腹內收,將身子沉入水中。那粒石子擦着水面噗噗噗地跳了幾個水飄,飛落到了對岸,姓簡的道人也沒料到金世奇竟能躲開他一襲,又要用劍去挑地上石子,身邊另一個高瘦高瘦的道人沉聲説道:“走吧,別耽誤了時辰,讓師父怪罪。”姓簡的道人對先前勸阻他的道人似是漫不在乎,對這高瘦高瘦的道人卻似頗有些懼怕,立即將長劍還鞘,低低應了聲:“是,舒師兄。”金世奇望着四人遠去的背影,好生奇怪,不知他們什麼來路。一面想,一面上了岸,穿好衣服,去尋那女子。剛走至樹林邊,便聽林子深出隱隱傳來那女子的叫聲,卻聽她聲音之中帶着幾分驚懼,心中一動,立即施展輕功,搶身入林,循着聲音奔去。只片刻功夫,便見前方樹林間立着兩個男子,一左一右將那女子夾在當間,各用手中長劍指對着她的咽喉,臉上神色卻極為恭敬,不住口地道:“小姐,你莫叫,我們不會害你,你可知我們找你找得有多苦。天幸今日遇見你,你可再也不能跑了,就跟我們回去吧。否則我們又要在令尊大人的鞭下受皮肉之苦了。”那女子只是叫喊,左掙右扎,卻被兩個男子緊緊扯住,動彈不得。忽然看見奔來的金世奇,眼中陡地放出光彩,喊聲輕了許多。金世奇不容細想,一個箭步到了近前,飛起一腳,踢向其中一個男子。那人見他來得如此迅速,微微吃驚,怒喝一聲:“什麼人?”翻手執長劍斜削金世奇踢來的右腿。金世奇彈身縱起,右腿撤後,左腿飛出。那男子見他這腿踢得極為迅速,若撤劍躲避已然不及。只好鬆了抓着那女子的左手,豎起左臂擋了這一踢。另一男子忙將那女子拉在一旁,仗劍守護。金世奇和那男子鬥在一處,只鬥了十幾個回合,金世奇吃驚非小,對手所用劍術非但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雖然對手所施每一招的速度不及金世奇所學“三清映血劍”之迅疾凌厲,但其招與招之間決無停滯的空隙,一招甫過,另一招接踵而至,竟使得是順心流暢,圓轉如意。一般的劍術,招與招之間必有一個過渡的間隙,但眼前這人所施劍招之間竟毫無過渡可言,也不見他如何運劍,劍招便陡地一變,彷彿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不是人控馭劍,而是人順隨於劍。金世奇暗暗稱奇,對手變招既快,便無法摸清其運劍之勢,便見爍爍劍影中,金世奇左挫右閃,手忙腳亂,一時險象環生,全仗着一身好輕功,腳底抹了油似的飄忽轉閃。忽聽“嗤”的一聲,那柄劍穿過金世奇道袍的下襬,割去了一條布片。金世奇急忙向旁踏出一步,這一步踏出,另一隻腳自然跟出一步。金世奇心念一動,就勢又行一步,一步步地邁將下去,原來不自覺中,施出的正是鬼谷的“伏羲三十六步”。剎時形勢逆轉,任那人將劍舞動得風雨不透,卻再不見功。對手既傷不到自身,金世奇便欲反守為攻。瞅準了一個機會,大踏一步,欺到那人身前,一掌拍出。不料寒光一閃,那人劍招陡得又變,竟從一個絕不可能的方位削上來,眼見便要斷去金世奇的一隻手,金世奇嚇出一身冷汗,當即縮手,倏地踏回原位。二人又僵持了數十回合。那人的劍固然傷不到金世奇,金世奇卻也不敢擅離“伏羲三十六步”的方位,轉守為攻。金世奇暗自思量,這“伏羲三十六”步只是用來防守的輕功,雖然可以躲避敵人的攻擊,但要想展開攻勢制服對手,卻是非施“神農七十二步”不可了。當下身子微向左晃,猛地又折向右方,腳下大步流星,瞬息間在那人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各走一遭。那人頓覺眼花繚亂,眼前似有無數個金世奇晃動,連連刺出幾劍,卻招招落空,大駭之下,怔怔地站在當地,竟不知該如何出劍。陡覺腮邊一道風至,“啪”的一聲脆響,左頰被金世奇一掌扇着,登感天旋地轉,一個跟頭栽倒,捂着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哼哼呻吟。另一男子見狀,臉色頓變,擰起眉頭,低吼了一聲:“好大膽的狂徒!”將那女子推在一旁,右手展劍疾挽幾朵劍花,摧身便攻。金世奇喝道:“且住!”那男子戛然止步,大聲問道:“狗賊耍什麼花招?”金世奇笑道:“咱們兩人單打獨鬥,你使劍,我卻赤手空拳,畢竟不大合情理。待我折一根樹枝來,再與你鬥過。”原來金世奇見先前那人劍招精奇,手法古怪,一時好勝心起,有心想用以快名聞天下的“三清映血劍”來較量較量,看看樸閏傳他的劍術倒底如何。那男子冷笑一聲道:“‘冷血谷’沒有情理二字,你既闖入這裏,便只有死路一條。”不容金世奇反應,擰劍就刺。金世奇拔身而起,那男子大概料到他會上躍躲避,跟着翻劍上撩,挑向他的胯間。金世奇在空中已成墜落之勢,恰好迎向襲來的長劍,那男子暗忖這招十拿九穩要了金世奇的性命。卻聽金世奇笑道:“好毒辣的劍招。”只用左足背在右足底一墊,身子立時拔了上去。那男子大吃一驚,這種“天梯八踩”的輕功他可連聽也未聽説過。金世奇朝上直竄入一棵大樹密壓壓的枝葉間,伸手摺斷一根粗細均勻的樹枝,又輕飄飄地落回地上。那男子方愣在當地,金世奇的樹枝已經抖起,宛如一條靈蛇,抽向他的頸項。那男子連忙低頭,一式“玉帶纏腰”回攻。但第一招已落制人手,金世奇的“三清映血劍”又是武林中第一迅捷的劍法,講究的便是“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已動”,那男子第一招失去先機,長劍束縛在金世奇的劍影中,便招招被制,那套怪異劍法的威力便再也施展不開。金世奇的樹枝裹卷着殺氣,忽刺忽撩,忽劈忽挑,靈如龍蛇,迅如閃電。”啪啪啪”,那人又着了幾枝,卻咬緊了牙關,兀自不肯逃走。金世奇微微一笑,喝了聲“倒”,左足踏進,右手奮枝,一記“追雲逐月”,自左向右斜抽在那人右臉上。這一記着實不輕,那人應聲而倒,翻了幾個跟頭,捂着臉縮成一攤。金世奇扔掉樹枝道:“我是心軟的人,只在你們臉上留個記號,讓你們記着不要污了你們學的武功,只會逞強欺弱。”説罷,拉了那女子離去。那兩個男子兀自哼哼唧唧地説不出話。夕陽欲墜,晚霞輻飛。金世奇見那女子雙手托腮,面向遠山,默坐良久,只道她仍為白天的事心餘悸。在她身邊坐下,笑道:“那兩人吃我一頓打,再不會找你麻煩了。再説,你還有一羣狼哩,怕他們做甚。”那女子似是沒有聽見他的説話,緊閉雙唇,眼睛忽閃兩下,竟滾下一顆淚珠來。流淌的淚珠衝去黑污,在臉上留下一道潔白細膩的肌膚。金世奇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只用一隻衣袖替她拭乾淚漬。卻見她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歪歪斜斜寫下四個字。金世奇驚道:“你會寫字?”那女子點點頭。金世奇仔細辨認,是“離開這裏”。疑道:“是讓我離開這裏?”那女子又點點頭,運指不停,一徑地寫下去。她字跡潦草,文法雜亂,多有錯字病句。但金世奇從頭至尾讀下來,也已明其大意。原來此地名叫冷血谷,這女子姓冷名胡嬰,是此地谷主冷一寒之女。七歲時被野狼叼入深山,終日與狼羣為伍。多年野生,已不習人言。因自幼隨父學習書法,尚記得些字。冷胡嬰的母親早逝,她丟失後,其父冷一寒一直苦苦找尋。也有幾次被冷一寒的手下遇見她,但她早已習慣了獸類的生活,不願回去,都一一逃脱。今日又撞上冷一寒的兩個手下,冷胡嬰擔心夜間父親會帶人尋來,於金世奇不利,因此讓金世奇趕快離開。但她與金世奇相處日久,感情頗深,如何捨得他走,故而獨自難過。金世奇稱奇不已,世間竟有這等怪事!心中好生犯難。若論常理,自己本該幫助冷胡嬰回到她父親的身邊,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今日打了冷一寒的手下,便是不應該了。但冷胡嬰既已習慣了現在的生活,又怎能強迫她去過不舒心的日子。這件事委實不知如何解決才好。若是就此一走了之,那更是金世奇做不出的。見冷胡嬰凝視自己,只好説道:“我小的時侯就無父無母,總想着他們長得什麼樣,説出話來是什麼聲音,他們若活着,一定不會把我送進清虛觀,讓我做道士。”説到這裏,金世奇自己禁不住有些哽咽,又道:“一家子在一起,一定有許多快樂。以前聽阿天叔説,能趁着父母在世的時侯多儘儘孝道,是幾世修來的福份。冷一寒先生多年來一直派人尋你,説明他心中深深記掛着你。我若是你,一定會回到他身邊。”冷胡嬰低頭不語,恰在這時,散住在周圍的狼羣聚攏來,擦頭挨尾地偎在她身邊,人獸相親,甚是親熱。有幾隻狼也在金世奇的身上蹭來蹭去。金世奇在內心嘆了口氣,感情並不只是在人和人之間才有的,即便最兇殘的野獸,自幼耳鬢廝磨地相處,也能建立牢不可破的深情。冷胡嬰是很難捨卻這些與她朝夕相處,共生共棲的狼的。即使父女間的感情本屬天性,現在也只剩下一縷淡淡悠遠的思念而已。金世奇不再説什麼。此時月至中天,如一輪銀盤皎潔光亮。羣狼忽然一起仰頭對月,齊聲哀嗥起來。立時,幽靜的山谷象陡然起了一陣大波,近百隻狼的嗥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令人毛骨悚然。金世奇置身狼羣之中,覺得突被一個巨大的聲浪托起,浪頭一個接一個地在他身上砸碎,把他不可衝突的淹沒了。再看冷胡嬰神色大變,今夜正是十五月圓,羣狼齊嗥本不奇怪,但冷胡嬰知道,這震撼山谷的嗥聲會把她的父親冷一寒引來。冷胡嬰直立起身,雙手連揮,口中發出一陣粗兀直昂的嘯聲,在她身周的一些狼停止了嗥叫,但狼只太多,冷胡嬰的聲音被壓下去,遠處一些狼不能聽見,仍仰頭悽嗥。身周的狼被遠處的狼所引,又嗥叫起來,互相應和。冷胡嬰不斷吆喝,狼羣才逐漸平息下來,仍有斷續的低低嗚咽聲。冷胡嬰拉起金世奇,向山下跑去,羣狼緊隨其後。剛至半山腰,“颼”的一聲響,一道寒光迎面射到,金世奇一擰身,那道寒光射在他身邊的一塊石上,“叮”的一聲脆響,迸出幾粒火星,掉落在地。金世奇袍袖在地上一卷,將那物托起收在手中,定睛一看,見是一隻袖箭。前方草叢中齊刷刷地站起一併排人,月光之下,瞧得明白,均是清一色的玄色密扣勁裝,雲鞋麻襪,打扮得甚是乾淨利落。個個手執長劍,寒光閃動。羣狼一陣騷動,躍過金世奇和冷胡嬰,直衝向那些人。冷胡嬰剛要出聲喝止,便見前方一棵樹上呼地落下一張大網,罩住數十隻狼,跟着又落下一張網,將餘下的狼盡數罩在其內。網上盡是倒刺,立時刺入羣狼的肌膚中,一掙便扯開一條口子,倒刺卻越扎向肌膚的深處。從樹上跳下兩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二人身法輕靈,顯然武功不弱。金世奇一把拉住冷胡嬰,轉身欲待另覓出路,卻見身後不知何時也站了一排人。當先的一人仗劍而立,淡眉細眼,顴骨突兀,頜下三綹長髯。冷胡嬰驀地睜圓雙眼,怔怔地望着那人,那人也望定了冷胡嬰,眼中閃過一道光,隨即潮濕了。只聽他輕聲道:“胡嬰……還記得我嗎?”冷胡嬰微微點了點頭。金世奇心想這定是冷胡嬰的父親冷一寒了。冷一寒神情悽然,仰頭望月,喃喃道:“十年了!胡嬰,我找了你十年了!你知道這十年我是如何熬過來的嗎?你娘臨死前讓我好好照顧你,可我負了她的囑託,我枉為人父,竟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住,那日你突然失蹤,我看到你丟在門外的小花鞋,有人説你是被狼叼走了,定然活不成了。可我便是不信,我的女兒不會死的!我冷一寒早早失去了恩愛的妻子,蒼天有眼,是不會再將我的女兒奪走的!這十年來,我從不氣餒,日日派人尋找你的蹤跡,直至有一天,我聽到下人稟報,説在一個地方看見了你,卻同一羣狼在一起。我更是心急火燎地要將你找回來。那時你還小,總是那羣狡猾的狼帶着你東躲西藏,避開我的追尋,可後來你漸漸地大了,卻是你帶着那羣狼躲着我。胡嬰,你為什麼要躲着我,難道是恨我對你照顧不周,才使你過着現在這樣人不人,獸不獸的日子麼?”冷胡嬰低下頭,發出輕輕的啜泣。冷一寒眼中淚光閃動,顫聲説道:“胡嬰,跟我回去吧,你這樣活着,可知我有多麼揪心。”冷胡嬰猛地抬起頭,提起一隻腳,便要朝前邁出,突然之間,又硬生生地收回,下意識地退卻一步,縮在金世奇身後,臉上表情矛盾已極。金世奇知道她的為難之處,正要開口勸她重回父親的身邊,只聽冷一寒一聲大喝:“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和我女兒在一起?”金世奇只好道:“我叫金世奇,原本為歹人所擒,路過這裏,被令女救下,才有幸認識令女。”冷一寒身後閃出兩人,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師父,白日將我們打傷的就是這人。那時若不是他插手,我們已將小姐帶回來了。”金世奇一看,正是白天在樹林中和他爭鬥的那兩個那子。只見他二人面頰兀自紅腫,説出話來含糊不清。金世奇忙道:“白天之事,實是誤會,我只道他們欲對令女非禮,所以不自量力插手相幫,委實沒有什麼惡意。”冷一寒“哦”了一聲,面色仍是沉冷似水。金世奇又向那兩人拱手一揖道:“二位仁兄,今日誤打誤撞傷了二位,愧疚得很。二位莫放在心上。”那二人也各自冷哼一聲,渾不理睬。金世奇有些不快,心道我好生向你們賠禮,你們也忒以的小家子氣。冷一寒盯住金世奇,上下打量了幾眼,冷冷道:“瞧你的年紀與我的徒兒也差不多大,偏偏能連勝他們二人,了不起呵,了不起。”他説“了不起”時嘴角下撇,一臉的不屑神情,毫無半分讚許之意,分明出言相譏。又見他向身邊的兩人道:“你們再跟這位金小哥過過招,我要瞧瞧這位金小哥用了什麼高明功夫破了我授你們的劍招。”那二人有師父在旁撐腰,膽氣為之一壯,一齊應諾一聲“是”,拔劍跳到金世奇跟前,道:“金壯士,請了!”金世奇急忙道:“我剛説過,白天的事是一場誤會,我後悔還來不及,怎麼能再與你們動手。”那兩人不容他分説,一齊出劍。剛到半途,卻突然剎住,只見一人晃在金世奇身前,正是冷胡嬰,兩柄劍再稍向前一點,便要刺入她的身體。那兩人知道冷胡嬰是師父尋找了十年的唯一骨肉,如何敢貿然動手,劍刺出也不是,收回也不是,一時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突見冷一寒右手在空中一招,金世奇頓覺身後兩股風聲驟至,一驚之下,將冷胡嬰推到一邊,雙手返到身後,砰的接了兩掌,上身一陣晃,重心拿捏不穩,朝前急衝一步,恰迎向兩柄指對着他的長劍。那兩個人見他迎來,更是挺劍而刺,剎時兩柄劍便要齊齊插入金世奇胸腔,金世奇側身滑步,硬從兩劍的縫隙中穿身擠出,已到了那二人背後,雙掌齊發,一左一右各擊在那二人的背上,那二人踉蹌撞出,險些栽倒。金世奇這才細看,見原先從樹上躍下的一高一矮兩人中,高瘦的人正捉住冷胡嬰,不讓她動彈。矮胖的人面色有些蒼白,右手撫胸,左手單掌峙立,仍擺着一個架勢。金世奇一目瞭然,剛才定是這兩人在冷一寒一招手之下,矮胖者出掌偷襲自己的後心,那高瘦者卻乘自己分神之際,搶走冷胡嬰不讓她護住自己,以便執劍的兩人進攻。矮胖者神色頗見痛苦,顯是與自己對了兩掌後,功力不濟,受了些輕傷。冷一寒哼了一身:“好功夫!”金世奇眼見自己已與冷胡嬰隔開,那兩人又挺劍而上,今晚這場架是不打也得打了。當下不再多想,踏出“神農七十二步”,如飛也似的穿插來去。身法快到極處時,那兩人只覺眼前無數人影晃動,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只好將劍亂刺一氣,卻是劍劍落空。那兩人正自躊躇,忽聽冷一寒喝道:“他幻由他幻,我劍自是真。顧他不顧我,焉能合心神。”那兩人登時一凜,尋思師父的話,正是讓自己不必理會眼前影象是幻是真,只管順心所欲地施展劍招,不必因為顧忌其他而分去心神,滯礙了出劍。當下不再躊躇,凝神收思,將師父所授劍法如行雲流水般使出來,忽而東刺,忽而西劈,再不理會金世奇身在何處。金世奇本來施展“神農七十二步”,已漸漸將對手劍招之間的空隙拉大,忽被冷一寒一聲喝,那兩人陡地醒悟,重將劍招施得渾圓婉轉,再不容金世奇近身偷襲。這樣一來,那二人固然傷不到輕功絕頂的金世奇,金世奇一時間卻也無從下手。又鬥片刻,金世奇閃身跳出圈外,衝那兩人及冷一寒一抱拳,朗聲道:“貴谷劍法精奇,在下久鬥不能取勝,只好認輸。”金世奇念着冷一寒是冷胡嬰的父親,實在不願和他結深仇怨,若再鬥下去,那兩人打傷自己固然不值得,自己若傷了他們,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乾脆認輸了事。卻聽冷一寒道:“認輸?你分明沒有輸,為何要認輸?你的輕功很高明,冷某人竟然看不出你係出哪一門派。以我兩名弟子合力,仍然拿你不下,你是不屑與我冷血谷的劍法一斗吧。”金世奇正要申辯,冷一寒又道:“你小小年紀,居然能在我的‘靈翔劍法’之下立於不敗之地,哼哼,難得啊難得。只是我這兩名弟子的功力尚淺,這套劍法也只有三四成的火侯。泰來,你再試試這位金小哥的身手!”正捉着冷胡嬰的高瘦漢子答應一聲,將冷胡嬰推到矮胖人的身前,拔出長劍,緩步走到金世奇面前。這高瘦之人和矮胖之人分別是冷一寒的大弟子和二弟子,高瘦的名叫高泰來,矮胖的名叫石中平。先前與金世奇比劍的兩人也是冷一寒門下弟子,一個名叫李良,一個名叫何善元。李良和何善元早就栽在了金世奇手下,石中平和金世奇對了兩掌後,也顯見功力不濟,只有那高泰來未曾與金世奇動過手,且他的武功已有師父的七八成火侯,是以冷一寒欲雪“靈翔劍法”在金世奇手下受挫之辱,讓他再鬥金世奇,他自己自恃身份,不屑親自與金世奇交手。金世奇勃然大怒,心想我一再忍讓,不願與你們結怨,便當真怕了你們嗎?這“靈翔劍法”有什麼了不起,天下精奇的劍法數不勝數,又不是唯你獨尊。難道非要讓我喪身在你們劍下,才肯罷休不成!高泰來道了一聲:“請了!”右手展劍唰唰舞了幾個起勢,陡的一劍刺出,身法凝重,運劍如風,果然有些風範。金世奇暗道:“好罷,也讓你們看看我鬼谷武功的厲害。”這次不再閃避,反倒朝前踏出一步,合雙掌便欲夾住劍身。高泰來腕翻劍側,以劍身兩刃對着金世奇夾來的雙掌,劍勢不變,仍是中宮直進。金世奇若不變招,兩掌夾住劍鋒,便是斷指斬手之災。金世奇暗暗稱讚這一招變得漂亮。左手食指向劍身一彈,右手斜挺而上,駢雙指直戳高泰來二目。用的正是樸岱所授的少林金剛指法。冷一寒“噫”了一聲,眼看這一指似是少林的金剛指,但勁力的運法及去勢又似有些不同。他卻不知道,樸岱在鬼谷這麼多年,除了精研鬼谷的武功外,對自己以前在少林寺的所學也做了稍許改進。其中這金剛指法,便摻入了鬼谷的天羅指的運勁之法。是以冷一寒看上去有些似是而非。高泰來果然不同於那三個同門弟子,武功既高,心思又靈。他看出金世奇和冷胡嬰的關係非同一般,既有自己的師父--冷胡嬰的父親在旁觀陣,金世奇礙着這層關係,這二指取目一招決然不會真下殺手,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當下竟不閃避,右臂一轉,長劍唰的遞向金世奇小腹。金世奇並指戳到高泰來的眼前,果然一踟躕,不再向前遞進。這高泰來也委實膽大了些,如果金世奇不是良善之輩,根本無所顧忌,他這雙招子便要被生生挖下。金世奇被迫得聳身倒縱,眼瞅着已避開這一劍,忽然眼前人影一閃,高泰來竟是如影隨形地跟到。劍尖突起一陣顫動,剎時光芒灼灼,於一瞬之間連攻金世奇上中下三盤。只聽得“嗤嗤嗤”三聲響,金世奇的道袍被割開三條口子,其中胸腹處傷及了皮肉,鮮血溢出。金世奇聽見冷胡嬰一聲驚叫,覺得胸腹間刺痛,惱火更甚。再次踏出“神農七十二步”,宛似御風而行,人影疊幌,將高泰來困在當間。高泰來向左踏一步,只見金世奇正攔在面前,迎面一拳打來,忙運劍封削。金世奇的身影倏地不見。又覺背後勁風颯然,急忙往斜裏閃躲,卻見金世奇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照舊迎面一拳。高泰來左挫右閃,可無論他面向何方,眼前總有一個金世奇與他相距不逾一尺,呼吸相聞,拳拳逼迫,令他毛骨悚然。這迅如鬼魅的身法便是冷一寒也看得目瞪口呆,暗想這小道士的輕功,不知當世還有誰能比得過。高泰來正被金世奇這來如風、去如電的身法攪得心神不寧,一瞥眼見到師父正盯着自己,猛地想起師父教李良和何善元破解金世奇的輕功之法。當下重施故伎,不再理會金世奇的飄忽轉閃,澄心凝思,只將一套“靈翔劍法”從頭至尾連貫地施展開來。此法果然見效,金世奇幾次攻到高泰來的身前,都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劍迫了回去。只見高泰來手中長劍舞成一團銀光,裹住周身上下,哪還容得人靠近。金世奇一時不能見功,也不着急,只是細細觀察這套“靈翔劍法”。這套劍法若論招式之精妙,比不上他所學的“天山劍法”;若論招式之迅捷,比不上他學的“三清映血劍”,但難對付之處便在它變招極快,一招甫過,另一招接踵而至,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而來,令你一招躲過,一招又到,應接不暇。但金世奇見高泰來使這劍法時,雖然周身要害封得很死,可頭頂上方卻露出一片空隙,暗想若是自己施展“天梯八踩”的輕功,騰身到他的頭頂,由上往下地攻擊,定然能打他個出其不意,引出他劍法的破綻來。當下雙足一點,拔地而起,宛若一隻振翅的大鵬升到空中,直墜而下,雙腿微屈,只待接近高泰來頭頂,便一起蹬出。高泰來果然吃驚,本能地將長劍舉過頭頂,揮斬金世奇的雙腿,而這一招已不是“靈翔劍法”中的招數了。金世奇以右足背在左足下一墊,又升了上去。再落下時,已是落向高泰來身側,斜起一腳,踢向高泰來的肩膊。高泰來忙裏生亂,又是一劍不成章法地砍出。金世奇見他破綻已露,腹中氣急沉,使了個“千斤墜”,迅速落到高泰來身前,此時二人幾已面貼面而對,高泰來的長劍再也不能翻轉來攻金世奇,唬得“啊”地叫了一聲,提起左掌劈下。金世奇左臂上橫,右拳直進,一攻一守,同行併發。砰蓬兩聲,左臂架住掌劈,右拳正中對手前胸。高泰來只覺一股大力透過金世奇的拳頭震將過來,心肺俱都隱隱振動,腳下踉蹌後退,心中暗想:我命休矣!卻覺那股力道剛滲入自己體內,倐然又縮了回去,着拳的地方只是微微有些痛。強自立定站住,一運內息,暢行無阻,知道沒有受內傷。他也是一個武道上的好手,剛才金世奇那一拳分明有使他心肺俱裂之力,但勁力一發即收,他如何不知是金世奇手下留情。臉上一紅,向金世奇一抱拳道:“多謝金兄手下留情!”冷一寒見金世奇一拳打中自己的愛徒,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執劍便要躍上,卻聽弟子如是一説,再見高泰來氣定神閒地站在當地,渾不似受傷的模樣,登時會意。但臉色仍是鐵青得難看。要知道“靈翔劍法”是他在丟失了女兒後,發誓要練好武功,尋回和保護唯一的骨肉,冥思苦想苦想,自創而成。其中這運劍之法,更是他的得意之作。不料今日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卻接二連三地敗在一個赤手空拳的年輕道士手下,教他如何不憤懣難抑。雖然不是自己親自上陣敗北,但幾個得意弟子如此不堪一擊,也令他好生難看。暗想這金世奇不知是誰調教出來的,竟有這等身手。金世奇起先被冷一寒等人激起的怒火,這時已平息下來。衝高泰來笑道:“你功夫很好,我是僥倖得勝,拿裏説得上什麼手下留情。”心中思量:冷胡嬰讓我趕快離開這裏,果然有她的道理,這冷血谷的確纏夾不清,我再留在這裏,還不知要發生什事,反正冷胡嬰回到她父親身邊,也算是個着落,我還是趁早走的好。正要告辭,猛見迎面一道白光逼來,急忙向後縱退,那道白光兀自在眼前閃晃。金世奇頓覺得渾身象是罩在一張白光交織的大網中,殺氣森森,令人不寒而慄。大駭之下,正待踏出“伏羲三十六步”,白光忽消,對面站立的正是冷一寒,右手平舉,劍尖正指在金世奇的咽喉間。金世奇僵立不動,情不自禁地讚了聲:“好劍法!”冷一寒冷笑道:“你也知道這是好劍法。你若不是仗着一身好輕功,能躲過我弟子的三十招嗎?”金世奇“嘿嘿”一笑道:“適才我若是手中有劍,也不會只躲不接了。”冷一寒一愣,隨即想到自己的劍法敗在他赤手空拳之下,臉色立紅。金世奇又道:“前輩這套劍法確實精奇,可是天下精奇的劍法數不勝數,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便知道一套劍法,尚在前輩這套劍法之上。”冷一寒“哼”了一聲道:“你既如此説,那我便讓你使劍跟我過過招,冷某人倒要見識見識。泰來,把你的劍給這位小哥。”高泰來將劍遞到金世奇手中,冷一寒收回手中長劍,劍尖一顫,嚶嚶作響,道:“領教了。”金世奇執劍在手,下意識地卻向冷胡嬰看去,見她眼中充滿焦急神色,此中一顫,暗想我今日若打敗這冷一寒,他生性高傲,受挫後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萬一輕生,拋下冷胡嬰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我罪過可無法彌補;可這冷一寒實在氣量狹窄,欺人太甚,我幾次退讓,他卻步步緊逼,這口氣壓了數次,終於騰起,再也難嚥。可又一看月光下的冷胡嬰,眼裏瑩瑩閃爍着淚花,嘴唇微動,似要乞求金世奇別與她的父親為難。金世奇想,她不會説話,一定是盼着我看懂她的眼神。暗歎了口氣,心道:我便再忍讓一回。當下展劍擺了個起勢,道了聲:“前輩請了!”一劍緩緩遞出。冷一寒哼一聲,揮劍格開,金世奇正欲變招,冷一寒身形閃動,劍尖已到了近前。金世奇挫身閃躲,同時料到他的變招之速,將劍橫於頭頂,果然聽得頭頂上“叮”的一響,冷一寒順勢劈下的一劍被金世奇架開。冷一寒也暗贊這小道士應變迅捷。這一雙劍相交,金世奇只覺虎口一震,險些擋架不住,心想:這冷一寒的功力原在我之上,恐怕不必我讓,也要輸於他。冷一寒劍招連施,便見一團白光裹住金世奇,“啾啾啾”,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金世奇既已存心忍讓,一套“三清映血劍”歪歪斜斜,抖抖顫顫,使出來全然不成章法。他功力本就比冷一寒低上一籌,這一讓,更是招招被制,縛手縛腳,險象環生。只聽冷一寒叫了一聲:“着!”劍鋒陡然一轉,斜刺金世奇右腿,這一招是想讓金世奇腿上中劍,屈膝跪倒,大出一個醜,來洗雪冷血谷的羞辱。金世奇見這一劍來的兇狠,忙施展“大絕輕功”,飄身後退。眼前劍光突然暴長,冷一寒長劍如附骨之蛆跟到,劍尖連顫,剎時劍影糾紛,將金世奇的周身籠罩。金世奇若不是先前吃了高泰來一個虧,被他施展同樣的一招刺破道袍,其後又被冷一寒使出這招,咽喉受制,知道了這一招的厲害,這一次就要再受其苦。便在冷一寒劍尖甫顫之際,金世奇左腿前伸,右足尖在左足背上一點,身體向後倒射,象一隻離弓的彈丸脱出冷一寒的劍影。這一招“如影隨形”是“靈翔劍法”中的精妙招數。與人對敵時,一劍刺出,逼敵人退開,趁敵人剛躲開一招,正自鬆懈慶幸時,突然跟上直擊,端的是詭異凌厲,在劫難逃。可這一招遇上了鬼谷大絕輕功中的“天梯八踩”,便象遇上了剋星,渾不起作用。冷一寒滿擬這一劍定中,卻見金世奇在空中仍能借力縱後,躲開他這一劍,這樣的身法簡直駭人聽聞,一怔之下,竟持劍立在當地,不再進招。冷笑兩聲道:“金小哥果然好身手,可是你那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劍法呢?怎麼倒象是三歲小孩的把式。”“不管是不是三歲小孩的把式,只要能殺人的劍法就是好劍法!”月色中,星光下,陡然傳來一聲似遠非遠,似近非近的尖細聲音。這聲音劃破夜幕,激盪在山谷,顯得淒厲無比。眾人被這聲音一喝,都是不由自主地心神一蕩,齊齊順聲音瞧去,只見西首一處山坡上,兩條人影飄忽忽而來,轉瞬間人影清晰,已到了近前。眾人藉着月色一瞧,無不駭然失色。見這兩人個頭一般,相貌相同,竟是對孿生兄弟,只是這對孿生兄弟讓人看了,非但不覺得有趣,反倒覺得不寒而慄。這兩人都是高高瘦瘦,立在那裏,就象是兩根竹竿,身上卻套着寬大的袍子,空蕩蕩地隨風飄舞,象是隨時都能被一陣風吹走。二人長髮過肩,直披腦後,腦門頂卻禿出一塊,尖長臉頰,五官既醜,搭配得又蹩腳之極,糟糟齷齷間,透出一絲説不出的詭秘陰邪。最奇特的是這二人的四隻眼珠竟透出森森碧色,在夜色中便如四隻狼眼。這兩人眼珠轉幾轉,已將在場的諸人掃視一遭。只聽右邊的一個道:“剛才誰説什麼‘三歲小孩的把式’?”這人説話時臉上堆滿笑紋,越發襯得一張臉陰森可怖。冷一寒見之兩人長相奇特,猜測莫不是江湖高人,便道:“是我説的,二位是……”那人並不答話,盯住冷一寒,嘻嘻一笑卻道:“你説誰呢?”金世奇接口道:“説的是我。”那人又嘻嘻一笑,將眼光轉向金世奇,道:“你使得什麼劍法,怎麼讓人家這麼瞧不起?”金世奇見這兩人相貌不善,也懶於跟他們搭腔,只道:“我武功低微,使出的原就是三歲小孩的把式。”那人搖搖頭道:“非也,非也,三歲小孩的把式就不能殺人麼?我殺人可都用的是三歲小孩的把式。”説着,突見他伸手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怪模怪樣的兵器,也不見他從何處掏出,形狀極似農家用的鋤頭。在手中掂了兩掂,道:“我這柄掛風鋤,迄今為止,已沾了五十八名武林高手的血,這五十八人在我手底都沒過二十招,我用的不過就是這麼幾招,這麼一挺,這麼一劃,這麼一勾……”他説時,手上比劃着,眾人看他比劃的幾下果然普普通通,沒有什麼奧妙之處。那人又向冷一寒道:“可便是這麼幾下,嘿嘿,還沒有人能躲得過。你想試試這三歲小孩的把式麼?”冷一寒道:“那五十八名高手便死在閣下的這幾招上麼?”那人點點頭笑道:“正是。”冷一寒道:“那與閣下過招的恐怕也不是什麼高手了,只怕都是些三四流的角色!死在這樣的把式下,倒也冤得慌。冷某人雖不是什麼高手,可也不是三四流的角色,倒想看看閣下這幾招有何驚人妙處!”那人笑道:“可是我鋤下從不死無名之鬼,喂,你有名姓嗎?”冷一寒大怒道:“冷某人正想知道你們是什麼人?”那人仰天大笑道:“這世上認不出我們‘碧睛雙蝠’尹氏兄弟的人倒也少見。”他這一聲長笑,有如金鐵相擊,又如錦帛乍裂,刺人耳骨,淒厲鑽心。在場諸人,除金世奇和冷一寒外,餘人均是心頭大震,昏昏欲倒。忙將手掩住耳朵,不趕再聽。饒是冷一寒心高氣傲,也不禁微微變色。他多年前便聽過“碧睛雙蝠”尹氏兄弟的名頭,這尹氏兄弟一名尹志文,一名尹志武。乃是一胎雙生的孿生兄弟。二人心狠手辣,武功極高,專在蜀中一帶,姦淫擄掠,無惡不作。適才與他説話的那人便是老大尹志武。不知這二人今天怎麼來了“冷血谷”。尹志武一眼瞅見冷胡嬰,捏了個響指道:“呦,這兒有好貨色哩!”拽了拽尹志文怪笑道:“老二,你瞧,別看這妞黑不溜秋的,要是放在水裏好好洗洗,我保管她是個白裏透紅,細皮嫩肉的俊丫頭。”尹志文道:“老大,嗚嗚,我想……我想……”這尹志文自露面以來第一次説話,聲音沉啞,雖不刺耳,但説話時透出一股怪異的哭腔,令人毛骨悚然。尹志武接下他的話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上回在川中的那個寡婦?”尹志文道:“正是,嗚嗚,那寡婦長得可真水靈,嗚嗚,大哥你夠意思,讓小弟先上,事後咱兄弟又將她的血分着吸乾了。嘖嘖……那味道兒,嗚嗚,老大,我又想喝血了!”尹志武又是一陣仰天怪笑,尹志文卻低下頭,肩頭一聳一聳,發出那怪異的哭聲,這一笑一哭兩種聲音,一個高亢刺耳,一個悶沉煩心,彷彿透自陰森的墳墓飄出,交織迴盪在夜空。這一回,便連金世奇和冷一寒也覺胸中熱血翻湧,氣息激盪,好不難受。只聽“砰砰砰”接連聲響,冷一寒幾個功力較淺的弟子已昏倒在地,餘人雖以手掩耳,卻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嘔吐出來。冷一寒見他們對自己女兒不懷好意,早已是怒不可抑,又聽他們不停地發出怪聲,擾人心神,若再這樣下去,只怕今日自己每個弟子都要遭受極重的內傷。當下振劍疾刺尹志武,將及尹志武身前,劍尖突顫,剎時光影灼灼,將尹志武、尹志文二人盡皆罩入其內。笑聲和哭聲同時戛然而止。尹志武叫聲:“來得好!”掛風鋤尾在劍身側一撞,鋤頭徑奔冷一寒,正是先前他比劃的那一挺。尹志文卻不參戰,飄身到一旁。冷一寒見他這一挺來勢緩慢,並不在意,展開“靈翔劍法”,變招急攻。尹志武“噫”了一聲,顯是也被冷一寒的變招之速所驚。但掛風鋤的一挺仍舊未變。長劍將及尹志武時,冷一寒陡覺腹前風聲驟至,尹志武的鋤頭突然由慢變快,竟然後發先至,就要撞個正着。冷一寒大驚失色,沒想到自己快,人家會更快。急忙往斜刺裏踏出一步,到了尹志武的身側,右臂一轉,發招再攻。這一劍去勢比第一劍又要快上幾分。可尹志武凝立不動,以肘帶腕,以腕帶鋤,又是以鋤尾在劍側一點,鋤頭順勢回勾,“嗤”的一聲,布片四飛,血光一現,掛風鋤在冷一寒的大腿上拉出一道寸許長的口子。冷一寒負痛,惱羞交迸,使發了劍招,將尹志武周身上下籠罩的風雨不透。尹志武叫道:“呦,好花哨的劍法!”展臂一掄,劍影之中便見一道白光乍起,跟着“砰”的一聲,聽見冷一寒“啊呀”大叫,已是翻身栽倒。尹志武笑道:“怎麼樣啊,又是一個自命不凡的高手敗在我這三歲小孩的把式下了!我不過就是這麼一挺,一勾,一劃嘛,你怎麼這麼不經打呢?嘻嘻,哈哈……”冷胡嬰尖叫一聲,撲到父親身邊。冷一寒胸口被尹志武的掛風鋤撞個正着,這一撞不亞於一柄大鐵錘砸擊,立時連噴數口鮮血,又羞又愧,急火攻心,猛咳不止。卻見失散多年的女兒偎到自己身前,關切之情見於顏色,於劇痛之中頓感欣慰。尹志武向尹志文道:“老二,上回我讓你,這回你可得讓我,這妮子先交給我了。”伸手去拉冷胡嬰。手指剛搭到冷胡嬰肩頭,耳邊一道風至,來勢迅捷之極,大駭之下,着地一滾,卻覺那道風始終追隨腦後,竟是如影隨形。尹志武暗暗詫異,是誰竟有這等快捷的身手。連滾數圈,眼花繚亂間,只看到一個身影步步緊逼,執劍猛刺。這人一來搶了先機,二來出手如電,竟然迫得尹志武這等邪道高手在地上連連打滾,狼狽閃躲,毫無還手之力。忽聽“叮”的一聲響,那道風勢驟然消失,正是在旁的尹志文見兄長遇險,亮出一柄鏈子錘,磕開了進攻的長劍。尹志武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臉上火辣辣地好不難受,一股惡火直衝膽邊,定睛一看,見執劍進攻的人竟是方才被冷一寒嘲笑的年輕道士。尹志武頗有些納悶,這道士剛才還明明跟冷一寒廝打,顯是仇家,怎的這回兒倒幫起他來了。因道:“喂,你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剛才這人譏笑你,是我幫你出了口惡氣,你怎的這回兒倒幫起他來了?噢,嘻嘻,莫不是你也看上這小妮子了,想跟我搶。嘻嘻,哈哈哈,這可不行,尹老大不做吃虧事,待我們先過了癮,你再喝我們兄弟的殘湯剩水也不遲!哈哈……”“呸!”金世奇罵道:“你以為是人就和你們一樣無恥麼?”尹志武丑臉變色,冷笑一聲道:“這麼説,你是自己找死了!”一言方畢,人影一晃,已欺到近前,摟頭便是一鋤。金世奇見他來得這麼快,也是一慌。他武功尚在冷一寒之下,冷一寒與尹志武交手,連三招也沒走過,他如何不知自己不敵,可是如今之勢騎虎難下,唯有施展“大絕輕功”閃躲,不求有功,但求自保了。當下施展“伏羲三十六步”,在尹志武的鋤影之間穿梭。尹志武見他適才被冷一寒恥笑,知他武功不如冷一寒,滿擬三招之內將他打得如冷一寒一樣伏地不起,不料掛風鋤舞得旋風也似,轉瞬間過了四十多招,卻連金世奇一片衣角也未碰着。尹志武好生詫異,心道莫不是這小道士適才有意隱藏身手。一念至此,唰的驚出一頭冷汗。向一旁尹志文使了個眼色,尹志文會意,從背後又摘下一面盾牌,左手執盾,右手執錘,一聲怪叫,闖入戰圈,配和兄長夾擊金世奇。便見一錘一鋤嗖嗖飛舞,鋤來錘往,密不透風。尹志武心道:這樣的綿密夾擊,看你如何閃躲。可是又過了四十多招,這一錘一鋤便是碰不着金世奇。金世奇也暗暗叫苦,他雖然能得自保,但半點還擊之力也無,一柄長劍拿在手中毫無用處,扔掉吧,少了一樣武器,心裏終究不踏實,不扔罷,礙手礙腳,幾次閃躲時險些刺到自己。加上那一錘一鋤繞着他身前身後飛舞,往往便是擦面貼腦而過,叫他如何不心驚肉跳。偏偏冷一寒那幫弟子看傻了眼,一個上來幫手的也沒有。金世奇恨恨地暗罵,只道這些人記掛着適才敗給自己之辱,故意地冷眼旁觀。尹氏兄弟越打越怪,越怪越驚,越驚越怕。金世奇越是不出手還擊,尹氏兄弟越是惴惴不安,漸漸地生出一種被絕頂高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感覺。只怕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滅頂之災。可是細數武林中幾位頂尖的高手也便是“正宮括,邪呂盛,不陰不陽盧楓青,雲閣西門傲今生”這段流傳甚廣的話中的五位。眼前這小道士是打哪兒鑽出來的?細細一想,這小道士武功再高,畢竟年紀尚輕,又能高到哪兒去,怎麼自己兄弟二人如此夾攻,就是傷他不着?尹志武奸滑些,仔細留意金世奇的身法,漸漸看出他是依仗一門神奇的步法閃躲,不是不還手,而是毫無還手之力。看破此處,心中豁然一亮,“哈”地叫道:“賊牛鼻子,險些上了你的當了,你拿命來吧!”尹志武這一聲喝,貫注了“移魂散魄”的邪派內力。金世奇被他一喝,心頭一震,一步踏歪,登時撞向尹志文迎名飛來的鏈子錘。金世奇“啊呀”叫了聲,閉上了眼睛,心道: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