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西門殘月發現今天的霞光特別美,豔麗得令人心醉,那種清新脱俗的殷紅,片片白雲那樣輕盈地飄逸,那樹搖曳所發出的沙沙聲響,那鳥雀飛過的弧線,都給人一種生命的驚喜。
更讓他高興的,是婉兒。
似乎是奇蹟一般,她的眉宇間深鎖着的那絲憂鬱怨懟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愉悦的美。
她見到西門殘月後,立即款款地襝衽一禮。
西門殘月的臉霎時變得通紅,慌忙避開,道:“嫂夫人不必多禮。”
婉兒柔聲道:“西門大俠恩德,婉兒銘刻於心,沒齒不忘。”
西門殘月道:“你最好忘了,唉,我這樣做,實在對不起海滅天。”
婉兒幽幽地道:“是我對不起他,天哥對我一直很好,只是……”
“你不必自責,世上有很多事,是難以用對不對得起來判定的。”
説完,他走了。他去找海滅天。
***
海滅天又在喝酒。他的心情似乎很壞,看見西門殘月時,急忙竭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
西門殘月心一動。
海滅天是否意識到了什麼?
還是因為昨晚沒抓住那個刺客?
他滿懷愧疚地望着海滅天。
海滅天也看着他,滿臉堆笑。但誰都看得出來,那笑容分明是硬擠出來的。也許他在掩飾着什麼。
“西門兄,喝酒。”
“好,喝!”
西門殘月真想大醉一場。他也想掩飾,用醉酒來掩飾自己的內疚和不安。
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塗,被海滅天攙上牀時,便大吐特吐,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婉兒死了,用那把剪過鳥兒的剪刀,剪斷了自己的喉嚨,好多血從傷口噴射而出,染紅了偌大一方天地。這個夢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接着,他醒了。
這時,已經臨近黃昏。
他沒有想到這一覺睡了那麼久,也沒想到會做那樣一個夢。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婉兒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用那把剪刀剪斷喉管而死的。
***
她倒在血泊中,腥紅得讓人暈眩的血,不但濺滿了她嬌弱的身軀和夢一般的衣衫,也濡濕了好大一塊地方。她手中緊緊握着把剪刀。
她的面容顯得格外平靜安詳,甚至嘴角還殘留着一縷微笑。
在西門殘月眼中,那微笑多麼地悽楚。
這是她的卧房,從這裏精緻的擺設、一塵不染的傢俱來看,她是個熱愛生命的女人,為什麼會突然自殺?
西門殘月不相信,早上見到她時,她的心情特別愉快,身心沉浸於美麗的嚮往之中。
她已經知道,從今天晚上開始,她就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享受恩愛幸福的生活,她怎麼會願意死呢?
西門殘月望着傻子一樣坐在牀邊的海滅天。
海滅天的悲傷,遠不是任何言語所能描述的。他像一截木頭,在那兒坐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説一句話,也沒有流淚。他的神情有些發呆,目光一片混沌。
西門殘月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是輕輕地走過去,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他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其中藴含的意思,恐怕世上只有他能夠領悟。
海滅天一震。
他似乎從一場噩夢中瞿然驚醒。
他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比哭還難看,令人肝腸寸斷。
這個外表灑脱豁達,淡泊名利,視流血犧牲為兒戲的硬漢子,表面上對婉兒的態度那麼冷漠,其實他非常愛婉兒。
西門殘月替海滅天難過,也為婉兒感到悲哀。
他知道,還有一個人會跟海滅天一樣痛不欲生。
方義平。
***
冰冷、慘淡的月光照在方義平身上。
聽到那個噩耗之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微笑,衝西門殘月道:“西門兄知道我心急如焚,故意開玩笑。”當他看清西門殘月的臉色後,他的第二個反應仍是笑。
西門殘月一向認為只有哭能表達悲痛之情,現在他才知道,有時候,笑聲更能宣泄痛苦。
那笑聲多麼淒涼悲慘,像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使勁地在心頭攪動。
夜黑。風寒。月冷。
方義平忽然大聲狂笑,笑得眼淚撲簌簌湧出,豆大的眼珠晶瑩透澈,如珍珠一般。他的心在流血。
婉兒的死,對於他而言,並不僅僅意味着失去了一位愛侶,一份美麗動人情感的寄託,更重要的,是一個絢麗多彩的夢的破滅。
那霧一般輕靈飄逸,透明而朦朧的夢,給過他生命的動力。
現在一切都逝去了。
西門殘月默默地看着方義平。
時光彷彿流逝得很慢,一個時辰簡直有百餘年那麼長。
方義平的笑聲漸漸弱了下來,最後終於止歇了,然後是一陣死寂般的緘默,如一支哀婉低迴的曲子,慢慢休止,留下一段無聲的旋律。
方義平突然道:“婉兒現在是不是還在無為堡?”
“是的。”
“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我陪你去。”
“為什麼要陪我?是不是怕海滅天對付我?”
“不是,他現在的心情並不比你好多少,絕不會對付任何人。”
“那你是擔心我會對付他?”
“此時此刻,你還有心思對付他嗎?”
***
婉兒躺在牀上,像是睡着了。卧室裏除了海滅天,沒有其他人。
海滅天怔怔地坐在桌旁,雙眼盯着桌上的油燈。屋中一片死寂,只有燈芯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西門殘月和方義平走了進來。
海滅天像是沒有看見。他的神思似乎出了這間屋子,飛入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他的人看上去,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西門殘月沒有叫他。方義平也像屋子裏沒有這麼個人。一進屋,方義平的目光便痴痴地盯着牀上的婉兒,一步步挪了過去,身子抖個不停。
西門殘月看看他,又瞧瞧海滅天。
方義平突然叫道:“她沒死!婉兒沒死!”
這叫聲嚇了西門殘月一跳,他急忙走過去,低聲道:“方兄,她真的死了,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方義平不聽,又叫道:“她真的沒死,你瞧,她的眼睛在動。”
西門殘月認真地看了一眼。
那一眼所花的時間,只不過那麼一剎那。
但有時一剎那的時間,足以發生驚天動地,震鑠古今的變化。
***此刻,在那一剎那裏,一雙手已扣向西門殘月脈門。
幾十道歹毒暗器從牀上射出,暴打他周身要害。
一隻肉掌,挾着一股無可匹敵的狂飆閃電般拍向他背心。
這三道威猛凌厲的攻勢幾乎同時發出,其中最厲害的,是那隻肉掌。
海滅天的右掌。
沒人想到他居然會向西門殘月出手。
扣西門殘月脈門的居然是方義平。
那些暗器則是從安置在牀上的機關射出來的。
電光石火間,三道攻勢全部落空。
方義平在感覺到扣住西門殘月脈門時,自己的脈門反而被扣住了。同時,身子不由自主地動了動。這一動的結果是,那批暗器將他的身子釘成了刺蝟,而海滅天那全力施為的一掌,也結結實實地印在了他的身上。
他跳了起來,咯着血,跌落在牀上。
他頃刻斃命,永遠地躺在了婉兒身邊。
海滅天震愕萬分。
***
乳白色的月光從窗口瀉了進來,照在西門殘月身上。他容色冷峻地望着海滅天。
海滅天滿臉陰沈之氣,冷冷地道:“想不到這樣都殺不死你!”
“你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我就是‘觀音’組織的老大。”
西門殘月一震。他不相信。
“真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海滅天突然激動不已,全身都有些顫抖,咆哮道:“從小時候起,家父就叫我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做一個清心寡慾,而又樂善好施的人。我的確這樣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我要付出多少犧牲?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另外一種人?我為什麼就不能成為一代梟雄,來領袖羣倫?”
西門殘月長嘆一聲。他一直以為了解海滅天,沒想到自己錯了。
“婉兒是你殺的?”
“是的。其實我早知道她跟方義平有染,多次想殺了他們,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沒下手。”
“我不明白方義平為什麼會幫你。”
“你以為他真是重情義的男人?金銀財寶比感情更能吸引他。那天晚上我去找他,答應將堡中財產的兩成給他,只要他犧牲婉兒和幫我對付你。他同意了。”
“其實他錯了,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感情更值錢。”
“我也錯了。當初我如果幫左秋山對付你,你早就死了。當時,我不那樣做,是因為你的確是我不可多得的知己。”
“還有一個原因,你想乘機除掉左秋山。因為你不希望將來有人跟你分享成功。”
海滅天沒有否認。他問道:“莫非你剛才已經察覺了我的計劃?”
“沒有,我只是覺得奇怪:婉兒為什麼自殺。”
海滅天久久地看着西門殘月,看得很仔細、很認真。他心裏忽然泛起一陣悲哀:西門殘月為什麼是我的敵人?
半晌,海滅天道:“該説的都説了,你我之間,只有一件事要辦。”
西門殘月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海滅天慢慢地抬起手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靜靜地站在那兒,他的衣袖中,一把彎曲的藍色的袖刀,隱隱透出光芒……
第十二章殺人的樹葉九月十三日,“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將與“追日劍”柳無邪決鬥於追日山莊。
***
黃昏。
夕陽西墜,一抹腥紅的殘霞塗在天際,秋風蕭瑟,寒凝大地。樹林中一派悽惶、寂寥、冷清的景象。落葉黯然飄墜,猶如一聲聲生命的嘆息。
林中標槍般站着三條大漢,灰衣勁裝,身形瘦削但筋骨強健。三張臉如大理石雕鏤而成,冰冷森寒,堅硬無比,目光比刀還利。
三把刀握在三人手中,刀光燦亮奪目。刀刃隱隱泛着血光,那血光透射出濃濃殺氣,侵膚蝕骨,凌厲無匹。
他們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時光在漸漸地流逝。
忽然,其中一個灰衣人稍稍一動,寒光陡閃。
他身邊的一棵樹上突然落下十八片葉子,猶如蝴蝶般在風中輕輕飄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些樹葉是被他發出的刀氣摧落的。
一位滿臉絡腮鬍子,鼻直口闊的大漢笑道:“老三的脾氣還是那麼火爆。不過老三的刀法近來確實精進了不少。”
這老三相貌英挺,神態俊逸瀟灑,聽了這話,面上不由得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道:“不知西門殘月的刀法,是不是真的有傳説中的那麼好?”
另一位神態威儀,濃眉大眼的灰衣人冷冷道:“江湖上有不少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老三一愣。
絡腮鬍微微嘆了口氣,道:“老大,咱們這次不知道──”
他沒有把話説完,但老大明白他的意思。
老大將目光投向遠方,定定地望着那美得格外悽豔的夕陽,那血一樣慘淡的霞光,眼睛裏忽然掠過一絲痛楚之色,似乎他的生命正如那沉落的夕陽一般,輝煌的時刻已逝去,即將進入的,是漫長孤寂冷酷的暗夜。
絡腮鬍看了看他,又輕聲道:“老大,也許結果並不會是我們想像中的那樣。”
老大的神情忽然恢復了先前的堅毅和冷酷,道:“不錯。”
他頓了頓,又道:“我感到悲哀的是,為什麼我的刀不如西門殘月的那一把?”握刀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賁凸。
老三忍不住問:“那是一把什麼樣的刀?”
老大沒有回答。
他見過那把刀。
那是一把袖刀,刀身彎曲如一輪殘月,通體幽藍,如海水般波光盪漾,深邃莊嚴。
有人説那把刀發出時,美如天邊曳過的彩虹,卻又威力無窮,曾將少林十二羅漢的兵器一口氣全部削斷。但也有人説,那是一把極其普通而平凡的刀,正如西門殘月本人。
老大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絡腮鬍神情複雜地看着他剛要開口,老大臉色微變,低叱一聲:“來了!”
***
林中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只有樹葉飄落的沙沙聲,但氣氛陡地緊張起來。一陣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響起。
電擊般的刀光疾閃。刀光是從一棵大樹後射出的。同時,“喵──”地一聲。
老三慢慢從樹後走了出來,手中刀寒光灼灼,刀鋒上有血。
老三一愣:如此荒郊野嶺,怎會有貓?他正想着這個問題,忽然覺得後頸有些癢癢,像是有人朝自己脖子吹氣,不由得煩躁地嚷道:“老二,這種時候還有閒心玩?”回頭看時,立即覺得全身冰冷,額頭直冒冷汗。
不知什麼時候,他身後站着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衝他笑笑,道:“馬老三真是刀法過人,居然能一刀殺死一隻大貓。”
馬老三又驚又怒。這人的輕功簡直不可思議,他到了自己身後,自己居然絲毫也未察覺到。如果他剛才出手,自己的下場絕不會比那隻貓強多少。
白衣人又朗聲道:“史老大,鍾老二,你們也出來吧。”
兩條灰影飄然而出。
三條灰衣人結成犄角之勢,將白衣人圍在中間。
這白衣人年約二十四五,身材頎長,面白無鬚,目中神光充足。身上白袍質料上乘,裁剪極佳。他嘴角似乎永遠含着一縷微笑。
這微笑涵藴着自信、善良和對人世間無限的熱愛,令人一見如沐春風,但在三個灰衣人看來,分明是對自己的蔑視、嘲諷和敵意。
他手中把玩着一隻小金佛,這小金佛玲瓏精緻,栩栩如生。他的手瘦削、白淨而乾燥。
三個灰衣人冷冷地瞧着他。
“西門殘月。”史老大忽然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們過不去?”
西門殘月慢慢將小金佛放進懷中,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你們這些年來,做過幾件好事?”
鍾老二目露兇光,惡狠狠地道:“你想必知道,同我們‘三刀一毒’作對的人,都沒有什麼好結果的。”
西門殘月淡然道:“我知道。”
史老大冷笑道:“這麼説,你是一定要惹火燒身囉?”
“不錯。”
馬老三衝史老大道:“老大,跟他囉嗦什麼,咱們做了他。”
西門殘月仍是面帶笑容,道:“我聽説到今天為止,死在你們刀下的江湖高手,不多不少剛好一百三十三個,其中二十一人還是高手中的高手。”
史老大木然道:“我也聽説號稱天下第一劍的少林木大師,在品評天下武林高手時,曾將你和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相提並論。”
西門殘月笑道:“木大師的話一向都有很多人相信。”
鍾老二厲聲道:“但我的刀不信。”
西門殘月悠然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出刀?”他的目光來回掃視着三個灰衣人。
三人面容森冷,眼睛死死地盯着西門殘月的衣袖。他們知道那衣袖裏藏着一把刀,一把讓無數江湖人談之色變的彎刀。
殘秋肅殺的氣氛瀰漫在天地間。
一種森嚴的殺意凝結在這片樹林裏、這空氣中。
不知過了多久,馬老三忍耐不住,大喝一聲,這聲音響遏行雲。同時,他身形掠起,迅捷異常,悚逾奔雷地向西門殘月劈出一刀。
這一刀凌厲而迷離,明明是劈向西門殘月頂門,實則橫削他雙腿。
馬老三曾用這招削斷了北腿門掌門龔鐵腿,那雙號稱百鍊精鋼鑄就的鐵腿,自是非同凡響。
他一邊出手,一邊用眼睛盯着西門殘月的衣袖。
與此同時,史老大和鍾老二也出手了。
兩條人影電射而出,兩把刀上下翻飛,扎、抹、撩、砍、纏,五記殺着,招招涵藴詭毒奇幻的威力。
他們一番搶攻,不讓西門殘月有出手的機會。
“三刀一毒,四大惡煞”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們對他們又恨又怕。恨是因為他們為禍武林數十年,怕的是他們行蹤飄忽詭異,武功奇高。
此番“三刀”聯手對付西門殘月,攻勢密集歹毒,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銀光忽東忽西,聚而復散散而又聚,無人敢攖其鋒鋭。
西門殘月速退,身法奇快。“三刀”他們發出的每一刀都被他躲開了。
“三刀”面罩寒霜,不停地催動攻勢,雪亮的刀光織成一道光幕,裹向西門殘月。西門殘月又退,步法有若行雲流水,毫無窒礙之感。“三刀”如影隨形,刀出迅如疾風,刀法大開大闔,卻又暗寓細膩手法,變化無窮。他們所施刀法,無一不是當世罕見的武學絕技。
西門殘月再退。
他已退至一棵大樹下。樹幹粗壯筆直,枝椏枯萎,所剩葉片不多,且呈焦黃色。
“三刀”見狀竊喜,手中刀潑水般灑向西門殘月。
西門殘月如果再退的話,便會撞到那棵樹了。突然,樹上的葉片全都離枝飛出,尖嘯着激射西門殘月頭頂、背門要穴。
“樹葉”多、疾、密,令人避無可避。
而“三刀”的攻勢正如風捲殘雲,出奇地快、出奇地狠。
西門殘月腹背受敵,突然發出一聲尖嘯,身形一震,右手衣袖中突然彈出一把彎刀。
頓時,天地間飄曳起一道幽幽藍光,似真似幻,如沉靜的月光投入深邃的大海,泛起的那種光芒。
馬老三總算看見了西門殘月的刀出手。
他總算知道了西門殘月的刀法究竟怎麼樣。那一刀沒有任何章法,似乎是隨意揮出。
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感覺:那一刀揮出,似乎不是殺人,竟如一首意態深秀,涵藴俏麗的詩,又似一位清純嬌麗的少女,輕輕地回眸一笑,那笑容中透着七分温柔,兩分羞怯和一分狡黠……
藍光倏閃倏沒。
“三刀”突然全身僵立不動,接着,慢慢地倒下。
他們咽喉處各有一條淺淺的血痕,雙目怒凸而亡。
因為刀法實在太快,以至於血還未來得及迸出,傷口便已合在一起。
他們也許死也不會相信世上居然有這樣快,又如此美輪美奐的刀法。
刀已還入袖中。西門殘月彎腰從地上拾起一片“樹葉”。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樹葉,而是打製成葉片形狀的暗器。
他輕輕地用腳踢踢身後的樹幹,立即掉下一個人來。
這人長得又幹又瘦,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此時尚未斷氣,雙手捂着傷口,嘶聲道:“你……已經知道我……”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不錯,我早就發現了。因為這棵樹上的葉子比其他樹上的要黃得多。”
這人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我們‘三刀一毒’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他的話還未説完,便氣絕身亡。
***
秋日的陽光沒有酷夏那麼熾烈,也不像冬季那樣冷漠,它給人的感覺是慵懶、舒適。
聽月軒。
西門殘月躺在一張躺椅上,欣賞着四周的景色。遠處橫亙的山勢直插雲霄的峯巒,壯麗奇偉,漫山紅葉點綴如畫,一掛飛瀑在陽光下雲蒸霞蔚,隱隱冒出煙氣。這一切都讓他怦然心動。
其實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景緻,但在他眼中卻出奇地美好。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熱愛生命,懂得欣賞世界的人,所以他心中總是充滿了歡樂。
不知什麼時候,一位姑娘站在了他身後。她絕對是那種男人見了,絕不肯輕易挪開目光的女孩,身腰纖巧,芙蓉般姣好的面龐,肌膚欺霜勝雪,一雙眸子靈動含情。
“可兒,”西門殘月喚道,“和尚呢?”
被喚作可兒的姑娘嘟着嘴道:“他早走了,嫌這裏太悶,一點也不好玩。”
西門殘月笑道:“這個不悟和尚,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個小孩一樣貪玩。”
可兒道:“你還説他,你過兩天不是也要走嗎?”
西門殘月站起身來,道:“可兒,我是去幹正事,不是去玩。”
可兒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你是去跟那個什麼‘追日劍’柳無邪比武。你又不帶我去!”
西門殘月柔聲道:“可兒,別急,等我辦完事,就回來陪你。”
可兒鼻孔裏哼了一聲,又埋怨起那個“追日劍”柳無邪來:“真是的,那老頭跟你無怨無仇,幹嘛一定要纏着你比武?”
西門殘月苦笑一下。
可兒又道:“倒也是,他爭強好勝是江湖上有名的,見你這幾年聲譽日隆,便有些不服氣了。”
西門殘月道:“但他嫉惡如仇,為人忠耿,稱得上一代大俠。”
可兒剛欲接腔,忽然看見西門殘月臉色微變,忙問道:“西門大哥,怎麼了?”話音未落,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西門殘月已到了七八丈開外。
***
山腰樹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三個人正叱喝打鬥成一團。
其中一位老者個子矮小,長得瘦骨伶仃,白髮突目,眸中精光迸射,正以一雙肉掌迎戰另外二人。這老者藍袍鼓脹,如吃飽風的船帆,急揚欲飛,身形迅若飄風,掌力渾厚,勁氣四蕩,颯然有聲,漫天掌影將那兩人密密罩定。那兩人的身手也不弱。一人年屆不惑,身材高大,獅鼻環目,面容冷削嚴峻,雙目湛然有神,十指箕張,忽抓忽插,招式陰損狠辣。另一個年輕人雙眉入鬢,鼻直口方,卻滿臉邪戾之色,手中一對判官筆上下翻飛,使得出神入化,專找老者要害下手。
這兩人聯手,或攻或守,互為奧援,與老者鬥了個旗鼓相當。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西門殘月正在不遠處觀戰。
西門殘月認識這三個人。那老者叫常寬,人稱“天外游龍掌”,武功奇高,行事介乎黑白之間。他打鬥的二人是“江南雙怪”尤大和尤二。他們雖平素行為怪異狠毒,大違常理,卻也算不上邪惡之人。
這三人為何在聽月軒附近大打出手?
西門殘月正猶豫着是否上去勸解,以化干戈為玉帛,場中戰局已發生了一些變化。常寬一掌平胸推出,看似平淡無奇,但勢如雷霆,風聲呼嘯,強勁無儔,彷彿一座山壓向“江南雙怪”。
“江南雙怪”均覺呼吸為之一窒,心頭一凜。
常寬內力雄渾精純,天下少有,“江南雙怪”不敢輕易硬接這一掌。兩人斜飄,避過這一掌,同時各自發出一記殺着。
令人意想不到的殺着。
也是最有效的殺着。
尤大的右臂陡然增長了七八寸,五指虛捏成爪,嘶風抓向常寬。
尤二雙臂一震,手中判官筆的筆頭脱離筆桿,疾射而出。
而常寬早已算準他們不敢硬接自己這一掌,必會閃避,他的左手疾揚,一蓬銀針如驟雨般暴打“江南雙怪”。
“江南雙怪”在重創常寬的同時,自己也被銀針打中,這一來他們兩敗俱傷。
西門殘月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
空地上一時荒草寂寂,清冷異常。
常寬全身是血,狂笑道:“你們中了我的‘追魂奪命針’頃刻即亡,所以你們想暗算西門公子,只好等下輩子了。”
西門殘月一愣,慌忙走過去,扶起常寬。三人見他現身,俱都一怔。常寬喜道:“西門公子,我總算見到你了。”
西門殘月點點頭,出指如電,連點他身上數處穴道,助他止血。
“江南雙怪”所中“追魂奪命針”喂有劇毒,眨眼間工夫,毒性便迅速擴散,臉上呈現出一片紫烏色,目光渙散,跌坐於地,暗運內力抵制毒性。但毒性實在太烈,尤二功力稍淺,不一會兒便口吐烏血,慘嘶一聲,毒發身亡。尤大全身顫抖,似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他咬緊牙關,道:“西門公子,休聽這老兒胡言!真正想害你的是他!”
西門殘月望望常寬,又瞧瞧尤大,頗覺蹊蹺。
常寬強提一口真氣,道:“西門公子,這‘江南雙怪’平素行事乖張,這次他們被人收買,趕來聽月軒取你性命,被我發現,所以……”
西門殘月心頭一熱,接着雙眉一蹙,剛欲開口。尤大拼力怒叱一聲:“老賊……”一動氣,真力渙散,毒氣攻心,噴血而亡。
西門殘月一驚。
常寬臉上露出一絲快意的笑容,道:“西門公子,我敬佩你是位嶔崎磊落、忠義仁厚的大俠,所以──”
西門殘月忙道:“常老爺子,你別説話,我帶你去找不悟和尚,讓他給你療傷。”
常寬擺擺手道:“我不成了,不悟和尚也救不了我!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九月初六午夜,請你去一趟追日山莊……”話未説完,頭一歪,溘然而逝。
***
月殘星稀,夜黑如墨,夜風如波,聽月軒沐浴在一片淡淡的清輝之中。
“你一定要去?”可兒像一隻温順恬靜的小貓,依偎在西門殘月身邊,兩眼望着他。
“當然。”西門殘月炯若寒星的俊目中,射出柔和平靜的光芒。
“但是,再過幾天,你就要跟‘追日劍’柳無邪比武了。你這個時候去,人家會以為你打什麼壞主意。”
“我既然答應了常寬,就一定要去。”
可兒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答應過的事,即使天塌下來,也會去做的。西門大哥,你千萬要小心。”
“我會的。”西門殘月柔聲道。
可兒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頰,道:“西門大哥,我送給你的那隻小金佛呢?”
西門殘月從口袋中掏出來,遞給她。她用手輕輕地摩挲了一會兒,然後還給西門殘月,道:“你要天天帶着它,讓它保佑你平安。”
西門殘月點點頭,道:“可兒,我走了,你要保重。過幾天不悟和尚回來後,你讓他陪着你。”説罷,走出聽月軒,白衣飄飄,投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中。
***
西門殘月,男,二十五歲。
綽號:白衣浪子。
武功來歷:不詳。
兵器:一把通體碧藍,彎如殘月的袖刀。
出道以來,殺三十三人,其中一流高手二十八人。
柳無邪,男,五十四歲。
綽號:追日劍。
武功來歷:自幼所學流派甚雜,後自創追日劍派。
兵器:劍。
出道以來,殺七十八人,其中十一人為一等一的高手。
***
追日山莊地處長安城西北角三十里處。殘霞漫天,倦鳥歸巢的黃昏,西門殘月走出長安城最大的福安客棧,信步向城外走去。他並不急着趕路,因為“天外游龍掌”常寬常老爺子要他午夜時,趕到追日山莊,所以他不願去得太早。
若不是常寬臨死相托,這種時候,他不想引起柳無邪的誤會。
説實在的,他根本不想和柳無邪比武,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他練武的目的是懲惡揚善,除暴安良,不是用來打給別人看的。
但他是江湖人,這種事是無法避免的。
這本就是江湖中人的悲哀或不幸之一。
西門殘月慢悠悠地踱着步,饒有興趣地觀賞着這天下形勝繁華之城的一切。路邊漸次亮起了燈火,昏黃的燈光照耀着一張張疲憊辛勞而又滿足的臉,他感到格外親切。這些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一年到頭殷勤勞作,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但他們的生活平靜安寧,不似江湖人一輩子都在刀光劍影中度過,連做夢時手中都握着刀。一時間,西門殘月心中湧起諸多感慨。
當他來到城外時,晚霞已經消失,夜幕籠罩了大地,幾顆寒星孤零零地嵌在天際,月光悽迷。
突然,他聽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急忙循聲掠了過去。
山下一個僻靜的所在,兩少年正各舞刀劍,鬥得不可開交,只見刀光如練,劍影重重。其中一位少年面若冠玉,骨骼清奇,手中握一把百鍊精鋼打製的寶劍,劍法精妙,出手看似輕靈飄忽有若飛絮遊絲,綿綿密密,心中讚歎不絕。只可惜這少年內功修為尚欠火候,因而未能將那高明劍法發揮出十足的威力。
而另一少年相貌略差,臉色蒼白,身形微胖,使一把雁翎刀,刀法拙而不巧,樸實無華,但內功底子比對手高,所發招式嚴謹有餘而靈翔不夠,可一刀一式,平常而紮實,表面上左支右絀,甚是狼狽,對手卻奈何不了他,而且這樣耗下去的話,使劍少年內力會有所不繼,必然敗在他手下。
還有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女孩在一旁又哭又叫,跺着腳要他們罷手。但那兩個少年毫不理會,全力攻敵。一時之間寒芒疾吐,銀光飛空。
西門殘月見此情景很快明白了:這兩少年同時愛上了那姑娘,但只有其中一位能得到她,於是一場決鬥發生了。
這種事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何況那姑娘的確值得男人為她流血。月光下,她一身綵衣,垂髮如瀑,面容説不出地清秀嬌麗。她臉上掛着淚珠,那豆大的淚珠晶瑩閃亮,令人怦然心動,乍看上去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粉嫩嫣紅的花瓣上,還凝着水珠。
她將目光投向西門殘月,那神情分明是想請他勸那兩少年罷手休戰。
西門殘月衝她點點頭,剛欲上前,陡然,一道白光倏地打向那姑娘。
西門殘月一驚,急掠過去,出指夾住那白光。就在這時,兩顆寒星悄無聲息地暴射那兩少年。待西門殘月發現,已然太遲。
那兩顆寒星已釘入了兩位少年的喉嚨。
他倆倒地斃命。
西門殘月心頭震凜,怒喝一聲,身形疾若彈丸,向三丈外的一片樹林奔去。剛才那寒星就是從那兒發出的。
但樹林中什麼也沒有。
***
當西門殘月急匆匆地趕往追日山莊時,已是月黯星殘,東方漸漸露出微弱的光亮。他忙了一整夜。
那姑娘叫笑笑,那兩個少年一為鐵劍門弟子,叫陳冰。另一個則是川陝大俠賀三刀的弟子王克勤。這場決鬥,是那兩個恃技自傲的少年,早就約好了的。本來他們事先講好了,只分勝負而不決生死,誰知打着打着動了真火,更沒想到雙雙死在了那神秘的暗器之下。
西門殘月費盡了心思才勸住笑笑的哭聲,並把她送回城裏,交給了她哥哥。她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一個憨厚老實的小夥子。他們兄妹住在一幢破舊的小木屋裏。笑笑的哥哥自然對西門殘月千恩萬謝了一番。
西門殘月告訴仍哭喪着臉的笑笑:“我一定還會來找你的,我要查出是誰下的毒手。你別難過。”
臨走,他將懷中的小金佛掏出來給她,道:“如果我暫時沒來,你有什麼事的話,就拿着這隻小金佛和你哥哥一起,去聽月軒找一位姑娘,她叫薛可兒。”並把去聽月軒的路線告訴了她。
接着,他又花五兩銀子請人去通知鐵劍門,自己則去找川陝大俠賀三刀。但賀三刀不在家,他便將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賀三刀的徒弟,這才直奔追日山莊。
這一路之上,他還想着笑笑,想着她那抽抽泣泣的哭聲。
她哭的時候,也有一種妍致之美,猶如梨花帶雨。
***
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昏暗、陰森、潮濕,裏面沒有任何擺設,除了兩把椅子。兩把椅子相隔兩丈。兩個人面對面坐着,一老一少。
老者已年逾花甲,藍袍虯髯,鬚髮皆白,面似黃土。
他對面的紫衣少年雙目失明,身形極瘦,臉色蒼白,神情説不出的陰沈冷傲,似一座冷酷堅硬的冰山。
少年膝上平放着一把劍,綠色鯊魚皮鞘,黃金吞口,烏木劍柄。
他抱拳一禮,恭恭敬敬地道:“師父,請您出手吧。”
老者定定地看着少年,目光中飽含着慈愛、憐憫和痛惜,半晌才道:“好!”
話音未落,未見他如何動作,從他袍袖中暴射出十顆菩提子,如暴風驟雨般打向紫衣少年。
這些菩提子有的破風疾射少年正面要穴,有的斜飛,撞到兩邊的牆後,折射少年側面,有的居然在空中拐彎,打向少年背部。還有幾顆飛得奇慢,因而不帶絲毫風聲。
看來,這老者的暗器手法已臻化境,江湖上能躲過他的暗器的人寥寥無幾。
紫衣少年也不能。
他沒有躲。
嗆地一聲,少年已出劍。
那是一把漆黑如夜色的劍。
一劍發出,似是輕描淡寫,但劍影如山,那森厲無匹的劍氣,充滿了整個房間。
叮──
幾十下脆響因間隔時間太短,竟變成了一聲。
幾十顆菩提子全部被那一劍從中削成了兩半,撲簌簌落在少年四周。
老者笑了,滿臉嘉許之意,道:“你的劍法又精進了不少。”
少年搖搖頭,道:“不,師父,我對劍道真諦僅僅還是初窺門徑。”
老者暗自嘆息,道:“以你這般身體,能練到如此佳境,已是十分難得了。你目前的身手,已足以躋身於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你不要太為難自己了。”
少年緩緩道:“不,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我的劍能打敗所有的武林高手。”
老者憂鬱地看着他。
少年又道:“師父,您曾説過,江湖年輕一輩高手中,以西門殘月武功最高。”
老者點點頭:“不錯。”
少年緊緊握着劍,道:“那您認為,我現在能不能打敗他?”
老者表情複雜地道:“你還不是他的對手。”他頓了頓,道:“據説,當今江湖上能與他放手一搏的人,除了少林木大師外,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
少年的神情説不出地堅忍,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敗在我的劍下。”
“我相信。”
少年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