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
西门残月见过不少女人,他一直认为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并不是因为她美艳娇柔的外貌,也不是因为她那华贵高洁,令人不敢逼视的气质,而是因为她眉宇间隐隐流露出的那种淡淡的忧愁。
那一丝忧,那一份愁,如幽怨的箫声,让人心动,令人心痛。
她是海灭天的妻子,名叫婉儿。
据说海灭天一直不怎么喜欢她,更谈不上爱她,却对她非常尊重,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无为堡上下,只有她有权力抢海灭天的酒杯。
婉儿柔声道:“天哥,不要喝了。”
海灭天吼道:“不要你管。”他伸手欲夺回酒杯,婉儿紧紧地抱在胸前,仍是那句话:“天哥,不要再喝了。”
海灭天直勾勾地望着婉儿,两只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根本没有留意西门残月正看着他。
海灭天冲婉儿怒道:“快把酒杯还给我。”
婉儿依然平静地道:“天哥,不要再喝了。”
海灭天一屁股坐下,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海青护送婉儿走了。
西门残月心思复杂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感觉到海青和婉儿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婉儿似乎非常惧怕海青,目光怯怯地,不敢平视他一眼,而海青看她时,那神色不像一个下人对待主母应该有的。
为什么会这样?
整整一个晚上没有丝毫动静,“观音”组织的人没来。但海灭天和西门残月知道危险仍然存在,敌人一定正在暗中密切注视着堡内的动静,在等待最佳时机出手。
海灭天对堡中的防卫措施重新做了安排,力争万无一失。
他自己则坐在书房中看书,好整以暇。
他的神情已复转平静。
西门残月却坐不住,一个人在堡中游逛。不知不觉中,来到后花园。忽然听见一阵箫声传来,注目一瞧,远处的小湖边,九曲回廊旁,俏生生站着一个女人,正神情专注地吹箫。
婉儿。
她身边还有个男人,居然是海青。
西门残月心一动,闪身躲在树后,观察他们的动静。
箫声清幽,温婉雅丽中夹杂着浓浓的孤寂、忧愁和悲戚之情,让人听了,恍惚觉得苍茫的天地间,没有生命,只有只小鸟低低地盘旋,凄楚地啼鸣。
海青眉头一蹙,瞧了瞧四周,挥挥手,打断那箫声,道:“你怎么总喜欢吹这种教人伤感的曲子?换支欢快激越的。”
婉儿没吭声,停了片刻又开始吹奏。
箫声起初平缓中和,慢慢地转为激昂高亢。西门残月从那箫声中品出一股愤怒之情,一种无奈中的挣扎之意。
海青似浑然未觉,陶醉于那美轮美奂的旋律之中。
箫声戛然而止。
海青愣道:“怎么不吹了?”
婉儿抚弄着箫管,低道不语。
海青四顾无人邪声一笑,伸手摸了婉儿胸脯一把。婉儿急忙闪避。
海青又冶荡地笑了笑,低声道:“何必假正经,你的身子又不是没让我碰过。”他又扑上去,欲动手动脚,被婉儿一把推开了。
西门残月怒火中烧,正想冲过去,忽然听见海青说了一句话。
海青的话让西门残月感到费解:“你别忘了,你的把柄握在我手中,如果不顺从我,只要向海灭天一告密,他非杀了你和那小子不可。”
婉儿一咬牙,道:“那样的话,你也活不成。”海青冷冷一笑,道:“不错,我玩过他老婆,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不过,他的底细我一清二楚,只要他敢动我一根毫毛,江湖各大门派的掌门,就会接到一封信,到那时……”
他还欲说下去,远处有人叫唤:“海总管。”
海青急忙后退数步,负手侍立,嘴里漫应道:“我在这儿。”
一个堡丁飞快奔来,冲婉儿施礼。
婉儿又恢复了堡主夫人的神情,点了点头,道:“海总管在此保护我,你找他有什么事?”
堡丁一欠身道:“堡主让海总管去一趟。”
婉儿冲海青一挥手,平静地道:“海总管,你去吧。”
海青神色谦恭地道:“夫人,属下告退。”说罢和那堡丁匆匆离去。
婉儿呆呆地望着湖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西门残月远远地看着她。他的心情也特别复杂。海青的话很古怪,他想来想去也弄不清头绪。
婉儿慢慢走到湖边的假山前,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忽然伸手用一块石头敲了敲山壁。
不久,假山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洞,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一个男人。
这人约莫二十来岁,身材瘦削,容貌清俊英挺。他虽然穿着朴素,但无法掩盖那种飞扬的神采和气度。这种英俊小生,无疑是女人们闺梦中的如意郎君。
婉儿低吟一声,一头扑进了他怀中,泪水涟涟。他紧紧地抱着婉儿,双手轻轻地爱抚着她娇柔圆润的肩,和瀑布般的秀发,嘴唇亲吻着她的面颊。
西门残月忽然感到非常尴尬。
朋友的娇妻跟别的男人耳鬓厮磨,相依相偎,他不知道应该冲过去将那男人赶走,还是灰溜溜地离开。
这恐怕是西门残月有生以来,最觉得为难的时刻。
如果是那个男人擅自闯入,非礼婉儿,他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惩罚那男人,但照现在的情形看,婉儿显然是真心爱他。
西门残月决定离开。
他不忍心打扰他们,当然,也替海灭天难过。
海灭天想必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别人暗通款曲。
为什么会这样?
西门残月正准备走,忽然听了那男人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低,距离又远,但西门残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定要杀了海青!”
***
海青死了。
他的尸体是第二天清晨发现。
西门残月看着这具尸体,不知应该难受,还是应该高兴。
他只是觉得奇怪。
海青跟先前那六个高手一样,都是死于一种特别可怕的掌力之下,而且在他的尸体旁,也发现了观音像。
他究竟是被观音的人杀的,还是死于那年轻人之手?或者那年轻人就是“观音”组织的人?
海灭天显得非常悲伤。他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海青不仅仅是他的手下,更是跟他同甘共苦过的兄弟。这个打击对他来说,的确不小。
西门残月有些后悔,没把昨天看见的事告诉海灭天。
但那样一来,海灭天受到的打击会更残酷,也许海青会死在他手中。
***
海灭天躲在书房里,一个人喝着闷酒。这次西门残月没有劝阻他,虽然这样喝酒,一定会烂醉如泥,但人有的时候醉了反而比清醒时舒服些。
婉儿也没有进去阻挡。
她坐在后院石桌上剪鸟儿。
整个上午,她都在做这件事。她的手非常灵巧,剪出的鸟儿栩栩如生。
西门残月慢慢地走了过去,笑道:“嫂夫人的手艺真不错。”
婉儿淡淡地一笑,那笑容中蕴含着一缕愁绪。
西门残月又道:“嫂夫人剪出的鸟儿为什么都敛翅垂首,而不是展翅飞翔?”
婉儿幽幽地道:“飞得起来么?这些笼中鸟失去了自由,每天只能靠梳梳自己的羽毛,来打发孤寂的时光。”
“其实在我看来,只要它们有信心、有勇气,一定能飞起来的。”
婉儿一震,抬头望天,湛蓝的晴空中白云朵朵,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来飞去,撒下一片欢畅的啼声。
西门残月继续道:“这世上有许多事,看上去好像非常难,但只要一咬牙,不怕失败,就会发现事情并非想像中的那么难。”
婉儿秀外慧中,自然听得出西门残月话中有话,娇躯又一震,神色惶恐地望着西门残月,道:“公子这话好像别有所指。”
西门残月笑道:“我是在说这鸟儿。”
“公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希望这鸟儿能飞起来。”
说罢,西门残月飘然离去。
婉儿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她又低头在纸上不停地剪着,不一会儿,又剪出一只鸟儿。
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
***
晚上,海灭天喝得酩酊大醉,西门残月将他扶进卧室睡觉,请四位堡中高手守候着他,自己代替他检查了一遍堡中的防卫,然后回客房休息去了。
其实西门残月根本不该去睡觉,因为海灭天醉得人事不省,堡中高手虽多,但能应付观音组织的人很少。
夜色黑得出奇,月亮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出来,几颗孤星像是钉子在布幕上钻了几个小洞,从洞眼漏下来的白光。堡中静得可怕,柔风轻轻吹拂着树叶,沙沙有声。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像一缕轻烟般,飘过一条人影。
这人着一身夜行衣裤,黑巾蒙面,身手敏捷得出奇,眨眼间便掠到海灭天卧房外。
屋里灯火明亮,这人将耳朵轻轻俯在窗前,仔细地听了听,里面传出一阵阵沉重的鼾声,和几个人的呵欠声。
这人脸上现出一缕笑容。这笑容特别地阴险、恶毒。
他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门口,接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他闪身进了屋。
屋中的四位高手还未发现怎么回事,几点金光微闪,四粒金豆已没入了他们的喉咙。
这四人一声未吭,便毙命了。
这人已掠至床前,运功于臂,一掌发出,一股无可伦比的罡功,暴然击向仍在酣睡的海灭天。
噗地一声,海灭天的脑袋被打碎了。
这人大喜过望,急忙转身欲走,突然全身一震。
不知什么时候,他面前鬼魅般站着一个人。
海灭天。
这人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错愕道:“你,这是你的圈套?”
海灭天看上去毫无醉态,得意地瞧着他,点点头道:“如果不这样,你怎么会露面?”
“那床上这人是谁?”
“这人谁也不是,只不过是截雕成我这模样的木头,只怪你刚才神经太紧张,没认出来。”
这人目光中暴射出恶毒的杀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但内息已贯注于双掌,准备猝然出手。但他还未出手,有人已抢先朝海灭天出手了。
一个突然从门外如一阵风窜进来的人。他的轻功身法奇快,武功更是高不可测。他的装束跟先前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他攫至海灭天身后,迅捷无匹地发出了七记杀着。
他未带兵器,用的是肉掌,或劈或切,或拂或抓,这七招出手,犹如风卷残叶,不但威猛凶狠绝伦,而且变化急遽奇诡。
海灭天武功奇高,但他猝遭偷袭,也只能靠迅疾轻捷的身法避开攻势。
先来的那黑衣人见状窃喜,立即从海灭天身边一掠而过,溜了。
后来的黑衣人显然是来掩护那人脱身的,既然目的已达到,他一番抢攻后,抽身便退。
他的身法比那人更快,海灭天追了出去,刚追到院子里,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海灭天悻然止步,回到卧房中,待了片刻,又走出来,来到西门残月的客房外,唤道:“西门兄。”
不一会儿,里面人应道:“海兄,什么事?”说话间,西门残月睡眼惺忪地开门走了出来,打了个呵欠,道:“海兄,出了什么事?”
“有人偷袭我。”
西门残月一惊:“人呢?”
“跑了。”
西门残月叹了口气,遗憾地道:“都怨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睡大觉。咦,以海兄的身手,对付个把人应该没问题,怎会让他跑了的?”
海灭天愤愤地道:“我原以为只有一个人,所以没让你帮忙,谁知他还有个同伙,而且那同伙的身手不在你我之下。”
西门残月啧啧感叹不已。
海灭天道:“西门兄,你休息吧,他们今晚绝不会来了。”一拱手,走了。
西门残月望着他的背影,双目闪烁,那神色显得非常特别。
***
这是一间非常破旧的小屋,陈设简陋。桌上一盏青灯如豆,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一手支额,坐在桌边。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目光中蕴含着愤怒怨毒之情。
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人影飘然而入。那男子急忙站起来,全神戒备地盯着来人。
来人黑衣劲装,黑巾蒙面。
那男子喝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一笑,道:“你应该没有忘,刚才在无为堡──”
那男子立即要硊倒磕头,却被来人挡住了。
那男子感激地道:“阁下救我一命,这恩情下辈子也还不清,我……”
来人一摆手,道:“好了,你不用说了,我最讨厌听这种话。对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男子道:“在下方义平,能否请恩公取下面巾,让在下一睹尊容?”
“当然可以,只怕方兄会大吃一惊。”
来人竟然是西门残月。
方义平瞪眼道:“是你!你想干什么?”他的手中扣了一把金豆,准备全力出手。
西门残月笑道:“方兄,如果我想对你不利,在无为堡你就完了,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么?”
方义平半信半疑地道:“难道你是真心救我?”
“当然。”
“海灭天好像是你的朋友。”
“不错。”
“那──”
“方兄,你跟婉儿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你死在海灭天手中,那样婉儿也活不成。我是真心帮助你们。”
“是婉儿告诉你的?”方义平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了,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
“不是,你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我很希望你们幸福,愿意帮助你们。”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婉儿爱的是你而不是海灭天,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三个人都痛苦。如果婉儿离开海灭天,跟你在一起,痛苦的只有海灭天一个人。他是个性格坚强的男人,我相信这个打击不会让他从此一蹶不振。当然,我这样做的确对不起朋友,但如果不这样做,我会于心不安。”
方义平呆呆地望着西门残月。
西门残月又道:“方兄,无为堡的那几名弟子是你杀的?”
“不错。”
西门残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方义平冷冷一笑道:“因为他们该杀。”
“哦?”
“海青无意中看见我跟婉儿在一起,就以此事为要挟,屡次侮辱婉儿,这种人该杀不该杀?”
西门残月不语。
“那五个弟子进城买东西,半路上抢了一个可怜的老妇人的五两银子,还杀人灭口。这种人当然该死。”
“那个叫商略的家伙,曾一夜之间强奸了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杀了他恐怕天下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绝对没人会说。”西门残月道。他没想到海灭天的手下中,有这种十恶不赦之徒。他停了停,又道:“不过,你为什么要假冒‘观音’组织之名?”
“我想挑起‘观音’跟无为堡火并一场。”
“如果海灭天在火并中死了,你就可以跟婉儿在一起了,是不是?”
方义平点点头。
“其实,即使海灭天活着,你们也可以偷偷地远离无为堡,找一个僻静、安全的地方,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
方义平冷哼一声,道:“无为堡势力强大,在江湖中又有很多朋友,无论我们躲在哪里,都会被他们发现的。再说,我不想让婉儿跟着我,躲躲藏藏地过日子,那种生活太没意思了。”
“所以你贸然闯入无为堡,暗算海灭天。”
“只可惜我学艺不精,没杀死他。”
“如果你杀了他,你也会死在我的刀下。”
西门残月眸中寒光陡射,令方义平全身一震。
半晌,西门残月的目光忽转平和,道:“方兄,我帮助你们离开这里。但你必须保证,绝对不能对海灭天不利。你们走后,我保证劝阻海灭天寻找追杀你们。”
方义平喜道:“真的?”
“西门残月从不失信。”
方义平施礼道:“多谢西门兄成全,此恩此德,来生再报。”西门残月朗声一笑,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方义平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良久。
他猜不透西门残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站在那儿兀自出神,居然没有发现,从身侧一扇窗户外,悄悄溜进一个人来。
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