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單刀會
花奴兒臉色本來緋紅,聞聽此言,一下變得煞白。她抬眼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個高挑身材、面色冷峻的帶刀漢子,正是那日邯鄲城外追襲她與布天雷的諸人中的一位。
花逖已卸去鏢局職位、退隱田園多年,對江湖上的事情鮮有知聞,萬萬想不到自己調皮任性的女兒離家出走不到兩年,竟已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因此聽到那漢子說話,皺起眉頭,不明所以。
花奴兒對那中年美婦斂衽施禮,道:少陪。轉身就走。
上官夫人不知花奴兒的底細,對她頗有好感,見身旁適才講話的華四郎顯然話中有話,似是針對花奴兒而來。她素來為人寬厚,不願花奴兒難堪,忙道:四郎,今日我們是為盛會而來,不要更生枝節。等會你也要上臺,好好準備,姐姐還要等著看你的神刀絕技。
華四郎本是上官夫人華繡蘭的孃家嫡弟,見姐姐發了話,雖然氣不忿,但還是依言緘口。齊天嘯等人沒有和花奴兒見過,注意力都在人群中,根本沒有把這個少女當作一回事。但楊無敵的徒弟郭非卻在漳河渡口與花奴兒、布天雷交過手,知道這少女和那兇手本是一路。他上次認錯了人,差點鬧出人命,不敢再大意,知道齊天嘯江湖經驗老到,當下沒對楊無敵聲張,卻悄悄對齊天嘯指點了花奴兒。
花奴兒不見了布天雷,心中煩躁氣悶,和爹爹來到谷中西側,四下張望,等著比刀大會開始。布天雷混在場中心人群密集之處,看到齊天嘯與郭非指點花奴兒,又與手下諸人密談了一番,遂見臥虎幫諸人散入人群,悄悄將花奴兒遠遠圍在中間。布天雷心中明白,知道他們已經佈防,以花奴兒為餌,要釣自己這條大魚。因此雖然知道花奴兒四下張望是在尋找自己,但哪裡還敢現身?
這時,臺上一位居中的老者朗聲說了一番言語,但布天雷掛念花奴兒的安危,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竟是充耳不聞。接著人群中彩聲雷動,臺上已有兩人鬥在了一起。
齊天嘯見過了大半個時辰,仍沒有卓、布二人的蹤跡,谷中人多,難以排查,思索片刻,低聲對身旁的三弟鄧自華吩咐了幾句。兩場賽完,少林、青城各勝一場。第三場,鄧自華躍身上臺,迎戰廣東大俠關王刀關壽鵬。
鄧自華師出武當,手中雙刀使的是兩儀刀法。這套兩儀刀法實是兩路刀法,一向雙人合用,但鄧自華天生異稟,硬是一人分使雙刀,一走陽剛,一走陰柔,陰陽互濟,威力無窮。關王刀關壽鵬雖然刀法剛猛,但只屬於嶺南少林的旁支,遠遠遜於武當正宗,因此交手不下十餘回合,便敗下陣來。
主持大會的老者宣佈鄧自華得勝,剛要進行下一場比賽,鄧自華突然朗聲道:且慢!在下有一言,不吐不快!咱們這次武林盛會,一向由江湖上的名門正派參加,今日卻為何請江湖不齒的盜賊前來?魚龍混雜,未免有損大會聲譽。在下不才,要請諸位武林同道評評這個理!
主持大會的老者道:鄧少俠何出此言?敢問誰是盜賊?
鄧自華戟指臺下的花奴兒:就是她!
花奴兒猝不及防,臉色驟然又變得緋紅。她見眾人齊刷刷轉頭都看著自己,不禁羞怒交加,一時說不出話來。布天雷見起了變故,心中惶急,情不自禁移動腳步,離花奴兒越來越近。
鄧自華大聲道:她就是一個走街串巷、偷雞摸狗、淫賤下流、卑鄙無恥的女賊!
花奴兒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按捺不住,嗖的一聲躍上了高臺。
花逖愛女心切,剛要跟上,突然覺得肩頭一沉,接著背上一疼,已被二人拿住肩頭要穴,後心也被利刃逼住,再也動彈不得。他剛叫了半聲:女兒前胸一麻,竟又被點了啞穴。
花奴兒長鞭揮出,掃向鄧自華的前胸,叫道:打你個滿嘴噴糞的東西!
鄧自華目光向臺下逡巡,竟對這一鞭渾不在意。待鞭頭到了胸前,才後退一步,輕鬆避開。他微微一笑,道:臭丫頭,急什麼?你敢說自己不是賊麼?
花奴兒揮鞭再上,一鞭緊似一鞭,臺上已是千重鞭影,口中兀自爭辯:本姑娘是賊不假,但盜的都是那些魚肉百姓、為富不仁的土財主,錢財大部分給了貧苦百姓。你如何敢粗言穢語侮辱本姑娘?
鄧自華笑道:盜亦有道麼?可惜,盜賊終究是盜賊,登不得大雅之堂。一邊說話,一邊出刀,勾、抹、彈、甩,一一將花奴兒的招數化解。布天雷在臺下看得分明,知道花奴兒遠非鄧自華的對手。但鄧自華出手以守為主,意在場外,不傷花奴兒,顯然是想誘自己出來,當下在長袍下握了握刀柄,潛運內力,靜觀其變。
惠明禪師叫道:這是單刀盛會,不是打架鬥毆的所在,二人住手!但花奴兒氣憤填膺,哪裡聽得入耳?惠明大師見花奴兒不是鄧自華的對手,念她是故人之女,有心迴護,一撩僧袍的下襬,就欲下場。
卻見眼前紫影一閃,一個員外裝扮的老者已從左側躍到臺上,對幾位主持抱拳拱手,低聲道:幾位掌門,此人關係到我臥虎幫三條人命,叨擾盛會,務請見諒!卻是齊天嘯。
鄧自華輕描淡寫地化解花奴兒的攻勢,朗聲道:聽說你還是有名的風流花魁,引得蝶浪蜂狂,江湖上的公子哥都為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不知是不是真的?穆兄弟,你倒說說看。
臺下一個滿臉淫笑的浪蕩公子接口道:那是自然。小弟有幸曾和這個小妞春宵一刻,他媽的,這小妞身上又白又嫩,床上功夫硬是要得!只是身價貴了點,竟要了小弟一千兩銀子。
旁邊有人附和:這樣的貨色,縱是碧玉樓的春梅三娘子也被她比下去啦。一千兩,不貴,不貴!
又有人叫道:我出三千兩!我出五千兩!
人群中一片鬨笑。花奴兒氣得手足亂顫,出鞭勢如瘋虎,越來越不成章法。鄧自華突然出手握住鞭梢,就勢一摔,花奴兒腳步跌跌撞撞撲倒在臺上。
花奴兒臉色煞白,掙扎著爬起身來,秀髮散亂,眼眶中慢慢湧出淚水。她的目光從臺下萬頭攢動的人群中滑過,看到了無數張興奮、淫邪的臉。她咬了咬牙,只覺得難以呼吸,腦子一片模糊,耳邊嗡嗡轟鳴,再也無法忍耐,轉過頭,對坐在臺上的上官清遠叫道:他們這麼作踐我,你你就沒有聽到嗎?
廣場上一下子變得萬籟俱寂,靜得地上掉個繡針都聽得一清二楚。
上官清遠如木雕一般端坐在桌後,彷彿是個禪定的老僧,神遊物外。
花奴兒的聲音已經有了哭音:你說你愛我,憐我,會永遠保護我,難道都是假的嗎?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嗎?你說你會娶我,難道也是假的嗎?
上官清遠臉上沒有任何變化。臺下,他的夫人華繡蘭的臉色卻變了。
齊天嘯在一旁陰沉地說:劍神仁俠好義,持身如璧,小浪蹄子竟如此不要臉,敢汙他的清白?正義盟主一向為江湖公道出頭,想要他為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子出頭,怕是打錯了主意。
鄧自華道:上官兄身份何等尊崇,江湖上多少沽名釣譽之徒做夢都想和他拉上點關係。這個女賊的老爹只不過是個尋常鏢師,以將女兒拱手送人的手段抬高自己身份,也算是高明的一招。只可惜,這個女賊要錢不要臉,人盡可夫
花逖雖然被點了穴道,但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苦於啞穴被點,無力爭辯,只氣得渾身顫抖,眼前一黑,一口鮮血狂噴而出。布天雷見花奴兒孤零零站在臺上,如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軟弱無助,心中無限憐惜,一陣衝動,就想衝上臺去,但念及周圍虎狼環伺,只好強自忍住,心裡默默呼喊:花奴兒,你別哭,你別哭。
花奴兒嘴唇都咬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上官清遠,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鄧自華冷笑道:你的相好,不是那個心狠手辣的小賊麼?怎麼不見他來幫你呀?恐怕他也是玩膩了,一腳把你踹開了吧。
花奴兒長鞭一抖,發瘋一般向鄧自華進襲。齊天嘯目中兇光一閃,低聲喝道:動手!鄧自華避開長鞭,突然猱身而進,躍到花奴兒身前,用刀柄向她胸口橫打。花奴兒左手一翻,匕首猛刺,噹的一聲與刀柄相交。鄧自華這一刀本是虛招,右足已經悄無聲息飛起,踹在花奴兒的小腹之上。
花奴兒身子飛出一丈,落在臺上。鄧自華一個虎跳,掄起刀向她頭上劈去。臺下眾人見這一刀是奪命的殺招,都不禁譁然驚呼,眼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命喪當場。
咣的一聲大響,一道刀光如電一閃,鄧自華的身形倒飛而出。他落到臺角,單膝跪倒,用刀尖撐地,胸口、雙腿、雙肘都有鮮血浸出,染紅了白衣。
布天雷一刀揮出,看都不看鄧自華一眼,馬上撲到花奴兒身邊。他將花奴兒上身扶起,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昏厥,蒼白的臉上淚痕未乾,不禁心疼如絞,張開手臂將她的頭緊緊抱在懷中。
主持大會的白鬚老者和惠明長老不約而同站起身來,二人對視,心照不宣,同時點頭。那老者臉色凝重,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魔刀!
齊天嘯跳到鄧自華身邊,見他身中六處刀傷,但都是輕傷,無性命大礙,當下叫人把他攙到臺下,回頭抽出長劍,惡狠狠對布天雷喝道:惡賊!你殺了我二弟、六弟,現又重傷了我的三弟,這筆血債該怎麼算?
布天雷一顆心都撲在花奴兒身上,對齊天嘯的話充耳不聞,但瞬間感到一股凌厲的殺氣向背後襲來,當下也不回頭,刀卻向後飛舞。齊天嘯數日來遍尋不到布天雷,積恨如海一般深,這一劍用盡了全力,但一劍刺出,突覺像刺進漩渦之中,被絞了兩個圈子,一時拿捏不住,長劍脫手而飛。不僅如此,前衝的勁力不知怎地變了向上,身子被帶動飛起。他身在半空,見下方明晃晃一把刀向上挑起,自己的胸腹竟向那鋒利的刀尖跌落,不禁暗叫:完了!
突然斜刺裡一人翩若驚鴻般掠過來,一把捉住齊天嘯的手腕,救他逃過了這致命的一刀。齊天嘯站穩身形,擦擦頭上的冷汗,定定神,看見出手救他的人,正是劍神上官清遠。
上官清遠卓立臺上,揚起兩道劍眉。他看得分明,剛才布天雷的這一招,用的竟然是春秋劍法中的絞劍式,而且嚴謹中透出靈動機變,嫻熟無比。他望著布天雷的背影,問道:你如何會使我門的春秋劍法?
布天雷仍然沒有回話,只是伸袖擦著花奴兒臉上的淚痕。
上官清遠臉色一沉,朗聲道:諸位,今日是武林盛會,沒想到被江湖上的下三爛敗了大夥清興。這個女賊,曾偷了在下價值連城的鎮莊寶玉,至今仍未歸還。她適才說偷的都是為富不仁的土財主,難道在下也屬此列麼?她把自己的名節當作糞土,當眾以哪個浪子床榻枕邊的瘋言穢語示人,實在恬不知恥,卻如何掉過來汙在下的清白?在下在江湖上結交如雲,自問為人處世,還對得起君子這兩個字。現在她的姦夫自行跳了出來,適才的汙言穢語不攻自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下忝為正義盟主,本不欲與這兩個小賊計較,但這小賊適才使出了我門劍法,顯是偷藝而來。寶玉、劍法,是本門的兩件無價之寶,現在都被這對姦夫淫婦偷了去,豈能置之不理?好,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在下正式宣告,從今往後,這對小賊便是我正義盟和藏劍山莊的敵人!
此言一出,臺下一片喧譁。正義盟包含江湖十六個名門正派,上官清遠宣告與布天雷和花奴兒為敵,實已將二人列為了武林公敵。今後江湖上哪裡還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主持大會的白鬚老者也站出來,大聲說道:上官盟主此言甚是。今後,這二人也是我華山派的敵人!
臺下一片響應:也是我崑崙派的敵人!也是我青城派的敵人!
白鬚老者一揮袖子,止住大夥的喧嚷,沉聲一字一頓問道:兀那小賊,你剛才用的是什麼刀法?
布天雷轉過頭,眼裡如受傷的野獸一般透出銳利的光芒,叫道:你是誰?
我是誰?哈哈哈!那老者發出一陣淒厲的大笑,突然伸左手一把扯去右臂的長袖。布天雷吃了一驚,只見那老者的右臂已然齊肩而斷,適才隱在袍袖之中沒有發覺,現在驟然露出,很是可怖。
在下華山派權菩提,你可知道我這條胳膊是怎麼斷的麼?
布天雷腦海中陡一閃念,料得他必為師父師叔當年所傷。當下微一搖頭,突然閃電般一探身,將花奴兒揹負在背上,從高臺上縱身跳下。
臺上有五六個聲音叫道:攔住他!
人群中六個人影如鷹飛起,刀光劍影同時向布天雷身上招呼,正是臥虎幫的伏擊手。布天雷刀如輪轉,叮叮噹噹擋開殺招,但畢竟揹負一人,行動不便,左臂一疼,已中了一劍。他一咬牙,知道今日不出殺招萬難逃脫,當下惡盈禍積、椎心泣血兩招電閃而出。啊、啊兩聲慘叫,臥虎幫兩人受傷倒地。布天雷衝開一個缺口,身子從攢動的人群頭上掠過,踩著無數人的腦袋,向谷口飛奔。
權菩提面容赤紅如血,白鬚飛揚,狀如瘋魔,聲音淒厲地大叫:別讓他跑了!他是天愁地殘的後人!是小魔星!是武林公敵!
此言一出,谷中譁聲雷動,人群如沸騰的水一般,竟有一多半的人亮出兵刃。布天雷堪堪跑到山谷中央,突然聽到一聲大喝:哪裡走!眼前紅纓亂顫,一個槍頭向自己眼前閃電般刺來,布天雷橫刀一擋,砰的一聲,只覺這一槍的力道極為威猛,竟將自己的身子撞得倒飛而回。他落到地上,欲再躍起,見眾人刀劍如林,已無法在人群頭頂飛越,眨眼之間,已被圍在核心。
適才出手的人正是鐵槍楊無敵。他阻住布天雷的退路,齊天嘯已趕上來,挺劍叫道:大家一起上!他剛才一招之下,就險些命喪布天雷刀下,哪裡還敢與布天雷單打獨鬥?一揮手,和臥虎幫六七個好手合身撲上。楊無敵素來自傲,不肯與他人聯手,反而退後兩步,持槍觀變。布天雷揹負著花奴兒,不知她是死是活,心中惶急,左支右絀之間,大腿又中了一棍。他邊打邊退,慌亂之中不辨方向,竟又退到了高臺之前。
齊天嘯的劍法穩狠老辣,鬥到酣處,叫了聲著,在布天雷的右膝刺了一劍。布天雷單膝跪地,只見頭頂無數刀劍如網一般罩將下來。
布天雷腦海裡如電光石火一閃,回想起地殘離別時的叮囑:一刀抓在手,化作修羅身對敵手軟,是自身的大忌這是我門滅門絕戶、血流漂杵的生死教訓切記,切記。再也按捺不住,閉上眼睛,一聲長嘯,身子轉了半個弧圈,陰奉陽違、鬼哭屍僵、椎心泣血、敲骨吸髓連環揮出。
他閉著雙眼,耳邊聽到無數的聲音,此起彼伏的慘叫、刀鋒入肉的聲音、骨頭斷折的脆響、刀劍墜地的叮噹聲。許多熱烘烘的液體飛濺到他的臉上、身上,隨即嗅到濃重的血腥氣息。
時間彷彿一下子凝結了,當頭的豔陽變得慘白,場中竟然也靜下來。布天雷緩緩睜開眼睛,只見眼前血肉狼藉,地上竟橫臥了七八具屍體。
臥虎幫幫主齊天嘯長劍已不知去向,饒是他功夫過人,閃躲得快,但員外頭巾也被削開,一頭花白的頭髮散落下來,顯得極為狼狽。
權菩提在臺上叫道:小魔星!你好狠毒!大夥兒還等什麼?將他亂刃分屍!
布天雷下山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傷人,他畢竟本性淳樸,看到這麼多人眨眼之間都在自己刀下喪命,不禁手腕一軟,刀哐啷一聲落到地上。他看著周圍逼上來的一雙雙惡狠狠的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魔星,我不是魔星
眼見布天雷就要被亂刃分屍,突然,咔嚓一聲巨響,高臺綵棚的一根橫樑從中斷折,接著砰的一聲,綵棚的中央破了一個大洞,一個灰撲撲的人影落到了臺上。那人跳入人叢,一探臂膀,將布天雷、花奴兒二人提起,縱身又躍上高臺,身法快如鬼魅。
布天雷定神看時,只見救他的人鬚髮斑白,竟然是他的師叔地殘。
地殘拍拍他的肩,溫言道:好孩兒,莫怕,莫怕。
布天雷本來像困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自忖必死,不料死裡逃生,見到地殘,頓覺心中有了依靠,鼻子一酸,道:師叔,你怎麼來到這裡?
地殘低聲道:我走到中途,心中總隱隱感覺要出大事,牽掛於你,晝夜兼程趕來。待此間事了,咱們一起去找你師父。
布天雷低頭道:徒兒該死,沒有聽你和師父的話。
權菩提站在臺上,臉上怒懼交加,睚眥欲裂,死死盯住地殘,說不出話來。地殘面對著他,陰沉沉說道:權菩提,你倚老賣老,膽敢叫人圍攻我的徒弟,好不要臉!
權菩提怒道:你沒有死,好,好得很!地殘,三十年啦,這斷臂之仇,我無一日忘懷。
地殘二字一出,臺下一片譁然。
地殘嘿嘿冷笑:我就在此,你來報斷臂之仇吧。
權菩提怒極,白鬚不住顫動,眼中怒火燃燒,但腳下卻一步也不敢上前。
地殘向臺下環視過去,眾人都為他眼中鬼魅般的狠毒所懾,一時無人敢與他對視。天愁地殘的名號雖然已過了三十年,但當年的故事仍如噩夢一般在武林中流傳,成為各門派訓導本門弟子揚善卻惡的範例。現今這個傳奇般的惡魔刀神威風凜凜地站在面前,誰敢上去以身試刀?
地殘湊到布天雷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頂棚之上有繩索,趕快走,不要回頭。然後一轉頭,高聲喝道,剛才是哪個狗賊傷了我徒弟?
阿彌陀佛!惠明長老口宣佛號,站了出來,喝道,佛門獅子吼,伏魔大功德。地殘,三十年前,你殺戮群雄,害得我師兄惠遠自斷雙臂,今日還敢如此猖狂?老衲便用這雙肉掌會會你的魔刀!
地殘對布天雷使個眼色,示意他快走,口中叫道:好極!三十年前,老子站在這裡,你們這些名門正派使刀的大英雄們,誰都不能與我過上十招。今日又是單刀會,可惜這些使刀的好漢,越來越沒長進,還是沒一個是我師徒的對手。且看你少林的金剛鐵布衫如何?
惠明吐氣揚聲,臉上透出了青色,兩道白眉挑起,袍袖無風自揚,正是浸淫多年的金剛鐵布衫功夫。地殘袖子一翻,亮出一把碧油油的短刀,眼睛一瞬不瞬,盯住惠明鼓盪的大袖。
布天雷見群雄雖未一擁而上,但氣勢洶洶,情勢一觸即發。可要丟下地殘逃生,心中終是不捨,當下退到一邊,先用花奴兒的長鞭將她牢牢縛在自己背上。齊天嘯目光何等敏銳,高聲叫道:大家小心,這小賊要逃跑!從身邊人手中奪過一把長劍,和楊無敵一左一右,跳上臺來。
地殘見狀,突然大喝一聲,短刀一閃,轉身先向齊天嘯進襲。惠明迅即發難,兩步欺近,舉掌擊向他的後心。這一掌,竟挾風雷之聲。地殘本意要引惠明先發,這一招原是聲東擊西,突然轉身,竟挺胸接了惠明一掌。砰的一聲,地殘嘔出一口鮮血,盡數噴在惠明臉上。惠明猝不及防,眼前一片紅,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胸前一絲銳痛透入,大叫一聲翻身跌倒。
臺下一片驚呼。惠明是少林寺的監寺長老,武功精湛,已臻化境。大家原想他與地殘交手,縱然稍遜,也要到五十回合以上才見端倪。沒想到地殘出手匪夷所思,採取兩敗俱傷的打法,一招之下,竟將惠明長老刺翻在地。兔起鶻落之間,地殘已衝到布天雷身邊,抓住他的腰帶,一揮臂膀,將他和花奴兒從頂棚的大洞裡扔了上去。
齊天嘯和楊無敵都是高手,豈能不抓住良機,長劍和鐵槍同時出手。地殘刀光閃動,叮叮噹噹盡數擊在鐵槍之上,竟對長劍不避不讓。楊無敵見他出刀無跡可尋,吃驚莫明,幾招一過,只覺寒意襲向小腹,當下大叫一聲,翻身退出一丈開外。與此同時,齊天嘯的長劍已刺入地殘的右胸。他見地殘出手變幻莫測,這一劍本是試招,三分攻七分守,不料竟一擊得手,大喜之下,只覺腹部如受木樁撞擊,已被地殘一腳踢中。齊天嘯仰面翻倒,長劍脫手貫入木柱,口中鮮血狂噴。
地殘向楊無敵撲上兩步,突然站住,口中又是一口血嗆出。他搖搖頭,嘆道:楊無敵,我若不是右腿殘廢,剛才你哪裡逃得脫我的椎心泣血?
楊無敵鐵槍一振,喝道:老賊,我鐵槍門本與你巫刀門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的徒弟在抱陽山上殺了我的兒子,此仇焉能不報?今日我定要你們以命抵命。
地殘道:你的兒子?哦,是我殺的。他在抱陽山上欺負我的徒兒和兒媳,自尋死路,怪別人不得。
楊無敵大叫一聲,一頓足,竟將臺上一塊青石條跺裂,鐵槍撥草尋蛇,發瘋一般向地殘進擊。只聽得密如爆豆的金鐵交鳴之聲,二人纏鬥在一起。楊無敵本來非地殘之敵,但地殘已中了一掌一劍,出刀大打折扣,此消彼長,二人竟鬥了個難解難分。
布天雷在頂棚之上,見一條長索從峭壁上垂下,知道地殘是從此處而來。當下抓住長索,就要向上攀緣,忽然聽得下邊啊的一聲慘呼,似是地殘所發,心中牽記,從頂棚破口處向下望去,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楊無敵翻倒在地,雙臂齊斷,血如泉湧,而他的鐵槍卻插在地殘的左腿之上,丈餘槍桿不斷顫動,顯然入肉甚深。布天雷腦中熱血上湧,叫道:師叔!
地殘高聲淒厲大叫:快走!你要天愁地殘無後麼?我不成啦,乖孩兒,聽話!說罷一抬手,把鐵槍拔出,一道血箭噴了出來。他把鐵槍奮力拋出,將剛躍上臺的四五個持刀漢子砸下臺去,然後撲通跌坐在地上。他的右腿已廢,左腿又受重創,委實再也站立不住。
布天雷一咬牙,雙手交替,沿長索向上攀緣。他的心中原本對地殘並無好感,但這個心狠手辣的老者卻對自己始終關愛有加,這次在危難之際,又奮不顧身捨命營救,心念及此,熱淚湧出眼眶。
齊天嘯搖搖晃晃站起來,鬍鬚上滿是血漬。他咬了咬牙,嘶啞著聲音道:小賊,你還想逃嗎?吐了口血,竟奮力躍上頂棚。地殘在地上滾了兩滾,滾到破洞下方,手中短刀電射而出。只聽一聲慘呼,齊天嘯跌落下來,砰的一聲砸在臺上,胸口透出半截刀刃,眼見得不活了。
地殘盤膝而坐,緩緩調息,閉上了眼睛。眾人見他行事如凶神惡煞一般,都嚇得意動神搖,一時間無人再敢上臺。
上官清遠一聲清嘯,來到臺中央。他看了看滿地血汙,朗聲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地殘,上官清遠代表正義盟向你挑戰。
地殘倏地睜開眼睛,盯住上官清遠,微微搖了搖頭,獰笑道:三十年前,天愁地殘成就了你師父之名,今日難道再成就你的名聲麼?哼,剛才老子好好的,你不敢上來動手,眼下老子半死不活,動彈不得,你卻上來討現成便宜,真是好功夫,好手段!
上官清遠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在先師劍下僥倖逃得性命,如今他老人家已然仙逝,你又出來興風作浪,自然由我再行了斷。說完,一聲龍吟,拔出了無傷劍。
地殘道:你想動手,將來自有我徒弟接戰。今日,我老人家偏偏不讓你沽名釣譽!
說完,一聲長嘯,抬掌閃電般擊在自己頂門之上,登時氣絕身亡。
布天雷爬到長索頂端,見長索綁在一棵松樹上,松樹後一條小路不知通向何方。他隱隱聽到谷底傳來地殘的長嘯,知道他已萬難脫身,當下一咬牙,將繩索解下拋入山谷,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揹著花奴兒翻山而去。
布天雷狂奔了一夜,一路向北,到天亮時來到黃河邊的一個小村。他見花奴兒呼吸微弱,還是昏迷不醒,心中焦慮,哪裡還顧及是否撞上追兵?當下尋到一家農戶,謊稱出來尋親,半路遇匪,央農婦代尋一個郎中。那農婦甚是熱心,又見布天雷面帶忠厚,花奴兒清秀可人,便信以為真,一邊罵世道艱難,一邊將花奴兒安頓好。所幸村中有一郎中,幫忙尋來。那郎中替花奴兒把了半晌脈搏,對布天雷道:相公,這位娘子似是身受內傷,但無大礙,進些補氣活血湯藥,將養數日就可痊癒。只是,還有一事,我卻要恭喜相公啦。
布天雷詫異道:恭喜?我哪裡有什麼喜事?
郎中笑道:好個粗心的相公!你家娘子已經有孕在身,再過七個月,你就要做爹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