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盛就是東方滄雲,東方滄雲就是彭大盛。
這對我來説,沒什麼不同。每天早上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扎馬步、練刀、做雜役。但蕭紫庭蕭公子卻説行走江湖的時候,這兩個名字可是雲泥之別,叫我務必把自己當成是東方滄雲而不是彭大盛。
自從那日定下來我替他比武徵婿的事情後,蕭子庭便叫趙三爺把我調到內院去做護院。一來是商量事情方便;二來日後去姑蘇的時候,也好方便叫我隨行當家公子出遠門叫個護院隨侍左右是很平常的事,若突然從僕役中選一人隨行,反倒讓人懷疑了。蕭紫庭把這些事都考慮得很周到。
進了調律內院做護院後,每天也就是各處巡巡、防火防盜之類,比在外院輕鬆多了。蕭子鈺老先生在當地名望甚重,哪個賊子敢來偷他?蕭公子偶爾會拿壺酒過來,兩人對酌閒談一番,日子過得倒也波瀾不興,安逸得緊。
過了十數日,算計着姑蘇慕容家比武招親的日子快到了,蕭老先生就催促蕭公子儘快動身。於是蕭紫庭和我各自打點行裝,準備上路。他怕路上耽擱太久誤了日期,沒要馬車,叫趙三爺在集上選了兩匹駿馬回來,一匹起名叫絕塵,一匹叫騏驥,估計也是有典故的,不過我沒問,怕又逗出他一大堆拗口難懂的解釋出來。
這日宜出行,是吉日,弄蕭樓上下都來送公子啓程。蕭子鈺老先生只跟蕭公子説話,全不看我,這也不奇怪,他對下人從來是不理不睬的,蕭公子跟我解釋過他父親書房的那幾句銘文,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倒是趙三爺站到我面前,拎着煙袋鍋反覆叮囑,叫我務必照顧好少爺,不可僭越了主僕身份,我唯唯稱諾。
等到了吉時,蕭公子跨上騏驥,我騎上絕塵,兩個人並轡沿官道向南面而去。騎出了城門,走了六七里路,蕭公子忽道:哎,我説彭兄啊
我輕拉繮繩,把臉偏過去。
公子有何事?
蕭紫庭卻笑了,搖頭道:兄怎地忘了?一出忠陽府,你便不再是為我家護院的彭大盛,而是我路上偶遇的少俠東方滄雲。以後別人提起彭大盛,記得莫要答應。
呵呵,曉得曉得,下次會小心的。
我搔搔頭,傻笑着應和,蕭紫庭卻正色道:聽説那慕容家主人慕容驤乃是一代宗師,眼光定然厲害,倘若是被他看穿了,你我都有大麻煩,所以還得萬萬小心,東方兄!
哦哦。
我隨口應道,心裏卻想着別的事。老實説,我一直心裏很猶豫。我臨下山前,對師父口口聲聲説要將五虎斷門刀法發揚光大,在武林中揚名立萬,而如今不僅斷門刀法變成了舞風刀,連自己的名字也拋開了大字排輩,改叫了東方滄雲。這麼做究竟是否妥當,我至今還是惴惴不安。只是蕭公子説五虎斷門刀這名字太俗,貿然闖蕩江湖會被風雅之士恥笑,也許師父當年出山,就是因為這等遭遇受了羞辱,而心灰意冷從此不問江湖。
我臨走時師父説的那句話,我多少也瞭解一點了。
今日之江湖,已不再是我們的江湖啊。
官道平闊,又是太平年歲,這一路上倒也風平浪靜,沒什麼波折。兩個人日出則行,日落則息,執鞭徐行,沿途順便遊山逛景,談些武林掌故江湖軼事(多是他講與我聽),日子好不愜意。每天到了打尖的客棧,蕭紫庭便拿出幾本書來,教我些琴棋書畫五經六藝。他説武林雖然以武為綱,這文其實更為緊要。若沒幾卷詩書才藝墊底,這武學究竟只是下三流的粗俗東西,上不得枱面。雖然這十幾日中不能把我教成個狀元,好歹也要讓我粗通文墨。
我那身黑灰色的僕服早丟進包裹裏去,蕭紫庭説既然名字叫東方滄雲,自然得有相配的裝束,臨走之前另去成衣鋪子裏選了件天青色綢衫給我,還説此乃雨過天青雲破處,少不得又是一番風雅。只是那虎頭大刀,或叫耀日刀,因為是用趁了手的,卻不能換成別的。為此蕭紫庭嗟嘆了好久,説如今武林羣俠要麼使劍、要麼使些風雅物事,比如他自己便用扇子,他父親蕭子鈺好用簫,那日來報信的齊伯伯齊飛白卻是暗器高手,用的是圍棋子,其他諸如琵琶、瑤琴、玉笛、毛筆、拂塵也頗受歡迎;尋常兵刃什麼刀槍錘戟、斧鉞鈎叉的早就沒人用了,除非是什麼金錯刀、吳鈎之類有來歷的東西。
若沒事的時候,他也拿來幾本筆記小説給我看,裏面無非是少年英俠仗劍江湖(我注意到,這幾本筆記小説的英雄都是用劍),斬除奸佞修煉神功抱得美人歸之類,倒也大有趣味,讓我秉燭連看了幾個通宵。
就這麼樣,轉眼二十餘天過去,我身上天青長衫已經洗過幾次,東方滄雲這名字我也慢慢聽得順耳。原本我覺得有愧於師父,自家五虎斷門刀法非但不能發揚,還要改個假名;後來轉念一想,就當這是權宜之計,等到娶了慕容家的小姐,在江湖功成名就,再恢復五虎斷門刀的名號不遲。想到這裏,自己也就釋然了。
這日走到新亭地界,前幾日連綿陰雨,地濕路滑,直到這日才雲開日出。我二人決定快行幾步,把前日耽擱的路程補回來。所以這一日只管縱馬快跑,跑上半個時辰,再徐行一陣,而後再跑。結果快到傍晚的時候,屈指一算今天竟走出去百餘里路。
眼見日頭落下山去,兩個人這才勒馬想起來打尖住店的事。按照往日習慣,都是早上臨行之前先問好店家前方客棧遠近,然後趕路便心中有數。今天只顧盡興狂奔,竟跑過了投宿的地方,如今前面不知走多遠才能有客棧,往回返又心有未甘,實在為難。
我看看周圍,對蕭紫庭説道:公子,如今前不着村,後不挨店,眼見天色晚了,咱們不如下了大道,到附近找户人家投宿一夜再説吧。
蕭紫庭雖不情願,但夜色已黑,加上兩匹馬都疲憊不堪,看情形今天是不能再跑了,只得應允。於是我二人棄了官道,循右側一條小路而去。
行不出三里,遠遠見到一座小廟,廟門口拴着幾匹高頭大馬,幾個燈籠,廟內隱約傳來鏘鏗之聲,似是兵器相擊。
我一聽有人打鬥,連忙把背後的虎頭大刀拔出來,道:似是有什麼人打鬥!我們過去看看如何?
蕭子庭把手放到嘴邊做了個別出聲的動作,道:敵我未明,咱們還是把馬拴到這裏,湊近些看看究竟,再做打算。
蕭紫庭與我當下把馬都拴到附近樹上,然後屏息靜氣走過去,找了一處正對着窗口的樹林,恰能看清廟內動靜。
只見廟裏神台上擺着三兩根蠟燭,幾個燈籠翻在地上,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靠神台而立的是位老者,一身青箭勁衣,全身十餘處刀傷,左手一隻判官筆,右臂卻軟軟垂下,滴到地上的鮮血已積了一攤。這老者神情雖然狼狽,卻凜然有威,鬚髮皆張。
周圍有七八名黑衣人各執兵刃團團把他圍住,卻懾於氣勢不敢靠近。
黑衣人中為首的忽道:謝老師,你也真能跑,從大梁一直讓我們追到新亭。已經到了這份兒上,您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了,乖乖認命吧。
呸!
若把東西交出來,就給您個痛快的,不然可別怪我們兄弟鈍刀子拉肉,嘿嘿。
他話説完,見旁邊部下都沒反應,便大聲咳了一聲,那幾個黑衣人這才如夢初醒,也紛紛附和着大笑。
行了,別笑了,拿東西要緊!為首的沉聲道,這老傢伙手底不軟,大家一起上亂刀分了他。
只聽嘩啦啦幾聲,七個人都一抖手上鋼刀,謝老師掙扎着起來,左手判官筆倒握,顯然是存着同歸於盡之心。
住手!
住手!
兩聲大叫同時傳來,一個是我按捺不住跳出來時大呼的,另一個卻是從大殿另外一側傳來。
那幾個黑衣人聞聲轉頭去看,只因我喊得比較遲,七個裏倒有七個看去那邊,反沒人來理我,我執着大刀站在那裏一時冷場,不知該説什麼好。
突然一聲輕嘯,一支飛鏢破風而來,擦着一個黑衣人耳邊直釘到旁邊柱子上。黑衣人一見那飛鏢三寸長短,尾端綴着銀邊,還寫了個精緻的唐字,不禁臉色一變。
周郎羞唐楓?
呵呵呵呵,算你有幾分見識!
一陣笑聲自外面傳來,隨後只聽見衣袍獵獵,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在空中輕輕轉了幾圈,姿勢説不出的曼妙。只是我不禁暗自為其擔心,因為這破廟裏凌亂不堪,實在沒個落腳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那人飄然而降,雙足點到了一張舊旗台之上。他跳的高,落勢很重,那旗台老舊不堪,哪經得住這一跺。就聽嘩啦一聲,那台子便轟然坍塌,揚起一陣塵土,隱約間只見到一雙腿倒豎在外面。
我師傅説過,萬事總有物理在其中,躍得愈高,則落得愈重,此乃天道。俠客小説所言踏雪無痕云云,乃是無稽之談。今天我總算見到了實證,雖有醍醐灌頂之感,終究還是有些遺憾。
看到這一幕,眾人皆是目瞪口呆,竟是連笑也忘了。過不多時,那人自塵土中站了起來,他與我年紀差不多,錦袍寬袖,面目俊秀清雅,只是渾身塵土蜘蛛網,未免有些狼狽。
這少年看看幾個黑衣人,把臉上蜘蛛網拂下,下巴輕抬起,傲然説道:你們各自斬掉自己右臂,再給謝老師磕三個響頭,就可以退下了,本少爺今天饒你們不死。
哈哈,小子,別以為你是唐門的人就敢這麼囂張。剛才那招雙柱擎天也算你唐門絕學嗎?
黑衣人哈哈大笑,一打手勢,身後的人也紛紛大笑。那少年面色大窘,又不好退縮,為掩蓋尷尬神情,柳眉一立,大喝道:你斬是不斬!
乳臭未乾的小毛孩也來這裏生事,真可笑。
他們只顧彼此唇槍舌劍,我提刀站在那裏愣了半天,卻沒一個人來理我,我當時大喝之際激起來的一陣豪氣如今全化了煙灰。好不容易等他們交鋒停了停,我這才重咳一聲,以表示我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這才想到剛才喊住手的原來有兩個人,一起回頭來看,一人問道:你又是何人?
我乃彭呃我乃舞風刀法十三代傳人東方滄雲!請你們一定要放過這位老先生。
短短時間內,先後殺出兩個擋路的程咬金,一個驕橫至極,一個卻大為謙虛。這些黑衣人雖然兇狠,一時之間卻也無所適從,哭笑不得。
為首的黑衣人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索性一晃鋼刀,大喝一聲:少廢話了!弟兄們,那謝老師暫時動不了,咱們先把這兩個傢伙解決掉再説!
黑衣人們立刻分成兩撥,五個撲向唐楓,另外兩個向我撲來。那謝老師斜靠着神台,兀自喘息不已,注視着局勢變化。
我定定心神,手中大刀一舞,雖然號稱舞風刀法,卻還是五虎斷門刀的路子。説實話,這幾個黑衣人武功着實不弱,也沒一定招式,刀鋒專朝要害招呼,一時倒真難以應付。鬥了五六回合,我靈機一動,趁他們攻勢稍歇,向後退了三步,等他們衝上來的時候,將手中大刀衝其中一人面門扔去。那二人只道我會以刀為兵器,卻沒想到天下還有如此巨大的暗器,只聽哎呀一聲,其中一人仰面倒下去。我那刀重四十三斤,他哪裏受得了這一擲,當時暈了過去。另一人大驚,還未回過神來,我一個懶驢打滾滾到他面前,大喝一聲,一記鐵牛撞壁直擊他胸口,生生將他放倒在地。
這邊了結以後,我拾起刀來向那邊望去。只見五個黑衣人把唐楓團團圍住,那唐楓在圈中拿柄短劍左支右絀,雖然性命暫時無虞,但想要衝出圈去卻是萬萬不可能。我在旁邊看了幾招,發覺唐楓也是在於只求招數優雅而無甚實用。他特長既在暗器,自當在進廟之前就先行施放,以己之長攻敵之短,他卻自己跑進廟裏來,結果被黑衣人逼得急,這暗器竟沒機會放出。
雖然如此,好歹我和他此刻也是同道,不能坐視不理。我一晃大刀,叫道:唐兄我來助你!正待要衝上去,卻聽到廟門口一陣長笑傳來。
哈哈哈哈,不想這周郎羞卻也有今日,卻令人嘆息呀,嘆息。
本來正劇斗的六人動作都是一滯,加上我和那謝老師,十六隻眼睛齊齊向門口望去,卻見蕭紫庭搖着扇子站在那裏,滿面笑容。我説剛才怎地不見他動靜,原來一直到這時候才出現。
唐楓一見是他,面色一寒,也不答話,手中短劍舞得更快。
若是要幫忙,還請知會小弟一聲。你我是總角之交,又何必客氣。
這邊蕭紫庭且走且説,卻似散步一般。我見了不忍,高聲道:蕭公子!既是幼年好友,就該速速相救才是!
蕭紫庭還沒答話,唐楓卻厲聲高叫道:休要過來,我便是死,也不要你來救!這個你字咬得異常之重,然後他又看了我一眼,想來是在暗示你卻可以過來幫忙。
黑衣人們聽得真切,情知蕭紫庭一時半會還不會過來幫忙,便放手攻得更急。我見形勢逐漸危急,舉刀便上,蕭紫庭嘴上雖然笑話唐楓,也知這是人命關天之事,手中扇子半開,打算一步上前。
正待我等要加入戰團之時,忽然聽到廟外面一陣銅鑼大作,腳步紛亂,似乎有大隊人馬趕到。
在場的數人都是一驚,皆以為是對方的援軍。然而廟外之人卻不衝進來,過不多會,一個粗大嗓門在外面大叫,聲音渾厚,在廟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裏面的人聽着,我乃六扇門新亭總捕頭何中棠,你等已經被團團圍住。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快快出來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説完就聽一陣弓弦緊繃之聲,顯然是外面已經佈置好了強弓勁弩,而且為數不少。
老大,怎麼辦?
一個黑衣人對為首的人喊道,為首的略一沉吟,道:今天看來是逮不到謝老師,別跟他們糾纏了,一起往外衝,脱身要緊!
可是外面敵人似乎不少
不要怕,不過是吃朝廷飯的小小公差,幾下子就可以打發掉。
那為首的轉回頭來,朗聲對我們説道:今日咱爺還有別的要事,姑且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各自散去了吧。
於是那五個黑衣人當下也不纏着唐楓,各自撤刀,迅速向廟外跳去,輕功竟然不弱。
唐楓、蕭紫庭與我見敵人逃了,也不去追,三個人都衝到謝老師面前。那謝老師其實已經是燈盡油枯,剛才全仗一口氣撐着,現在看大敵已退,臉色一下子枯槁下來,神情委頓,眼見不行了。
他見我們三個人過來,勉強睜開眼睛,顫聲道:多多謝三位少俠相救
莫要出聲,我這裏有唐家的蜀山續魂丹,吃下去便好。
莫要出聲,我這裏有蕭家的清心療痾散,吃下去便好。
唐楓與蕭紫庭一般心思,同時從身上摸出一丸藥來,伸到謝老師面前,互相瞪了一眼。
謝老師苦笑着擺擺手,道:我已經不行了只是有件事請三位把這封信函轉交給姑蘇慕容驤老爺,就説白麪尊者如今重現江湖!此事關乎武林氣運!請務務必替小老兒把信與話帶到
説罷,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紙,唐楓與蕭紫庭一聽是與姑蘇慕容家有牽連,都伸過手去,都盼謝老師把這信交給自己,不料謝老師手才把信遞出一半,就停止不動。我們三個人再看去,已然氣息全無。
你們四個,站在那裏不要動!
(責任編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