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
每次我报上这名号的时候,对方总是闻言一愣,然后拿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那种眼光很难形容,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头闯进蓬莱仙境的野猪。
我一直挺奇怪,究竟我是哪里做得不对?我明明把江湖规矩做了十足十:双手抱拳,左攥右握,平举胸前,双腿直立,目光平视,先通名姓,再报师承,无一不是标准的问候礼数。穿的衣服也平凡得紧:上身粗布淡黄窄领窄袖褂,下身浅褐布裤束腿,青云底圆口布鞋,头顶青布束带抹额都是些寻常装束,前后只花了三两银子,还有几钱找头。
若说古怪,只有我背的这口虎头大刀刀背稍厚了些,但也算不得什么奇门兵刃,随便找一家铁匠铺花上两个时辰都打得出来。
我初出江湖阅历尚浅,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竟引得他们如此看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下山的那天,师父把我叫去,先叮嘱了一番江湖险恶人心诡诈,然后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说徒弟你非要去闯荡江湖吗?留下来接你师父衣钵,几年以后你便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三代掌门人呀。我回答说师父教了这么多年功夫,徒儿这次下山,一定会将五虎断门刀法发扬光大,在武林扬名立万,不负师恩。
师父见我这么说,知道我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他颤悠悠站起身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一脸沧桑地说了一句:如今的江湖,已不是我们的江湖啊。
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并不太懂,只感觉说这句话的师父苍老了好多,其实他今年才四十三。师父名字叫彭贵发,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二代掌门人。我们这门派是按富贵大顺、安定团结八字排辈,他是贵字辈,而我是大字辈。师父武功很好,五虎断门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师祖曾评说当今武林能在师父手下走过五十招内的人不出十个,不过那是师祖那年的当今,时过境迁,不知现在的武林会是怎么样。
师父当年也闯荡过江湖,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从此潜心习武,再不问武林是非。我没问过他到底因为什么,只经常看到他抱着虎头大刀,坐在山门石阶上望着远处的山景颓然发呆。当我告辞师父顺着石路下山的时候,他抱着大刀又坐在山门目送我离去,眼神一片落寞。
下山之后,我先在山下的小镇打尖住了一宿,第二日早早起身,背起行囊与虎头大刀奔南而去。南边六十余里以外就是忠阳府地,乃是南北衢路、必经之地,十分繁华,武林人物出没想必极多。想闯荡江湖,第一步踏在这里应该不错。
时当早秋,天气不错,一路上顺顺当当,六个时辰不到我便到了忠阳府地界,大道上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我走得口干,恰好路边有家茶棚,便进去买了碗茶,将虎头刀搁到桌上,坐下来休息。
忽然,我听到邻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一头白发,是位慈祥长者,矮的面色黝黑,看不出多少年岁。这二人一边喝茶,一边小声议论些什么。那高个子道:依兄台之见,这次江南慕容家比武选婿,哪位能胜出?矮个子道:依我看,当是昆仑派的玉剑昆仲玉,据说此人昆仑剑法好生了得,人又生得俊俏。高个子摇头道:我看未必,昆仑剑法虽强,终究非大器。还是四川唐门的少主唐枫更有胜算,人家号称小潘安、周郎羞,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风雅精妙,江湖上能接下这招的又有几个?
两人声音虽小,我在一旁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这议论的不正是江湖之事么?于是我喝干碗中茶水,站起身来走过去,施礼道:两位侠士,可否请教一二?
那两人闻言扭头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见我粗布陋衫满面灰尘,矮个子冷哼一声,也不理睬,自顾端起杯子来喝茶,高个子一脸冷漠,淡然回道:你是何人?
我连忙双手抱拳,依着江湖规矩大声自报家门道: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话音刚落,就听噗的一声,矮个子嘴里一口茶全喷到高个子脸上。两个人一个呛得连连咳嗽,一个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脸,一时间也无暇答我。等他们总算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转身过来,拿着异样眼神端详我。
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彭大盛,是五虎断门刀门下弟子。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身后桌子上的兵刃是你的?
正是在下的,唤作虎头大刀,重四十三斤。在下初出江湖,正想多结交些朋友,做番大事。正听到两位品评武林人物,故而过来请教。
两个人未等我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矮个子右手指着我,连声道:可笑,真是可笑,井底之蛙。
那高个子亦摇头冷笑:以阁下如此相貌、如此名姓、如此师承、如此兵器,竟也自称江湖中人,欺负我武林无人么?
我听高个子连说了我四个如此,却不提我武功如何,料想是他以为我不会武艺,忙回身取出虎头大刀,拉开起手式,对那二位道:在下练习这断门刀法已经有十数年,略有小成,今天给两位大侠献丑演练一圈,请两位品评。
那二人面面相觑,眼神又是不屑又是无奈。末了那高个子伸出食指弹弹大刀刀锋,悠然道:我说这位少呵呵少侠你别忙活了,这类武艺,街头卖艺赚些小钱尚可,闯荡江湖就算了。这江湖,可不是你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我一愣,师父临下山时也这么说过,今日我是第二次听到了。
那高个子见我拎着大刀愣在那里,倒也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纸,找店家要来笔墨,草草写了几个字,盖上个红章,把那纸交给我。
我看你人还憨厚,体格够健壮,又有好武之心,能碰到老夫也算是缘分。这忠阳城内有个弄萧楼,主人萧子钰乃是江湖大大有名的清雅之士,最近东楼新成,缺些人手。这有封荐信,去那里谋个差事吧。
我接过信,颇为欢喜,无论如何,若能进那弄萧楼,便算是踏入江湖了。我对着那两位深鞠一躬,道:还未请教两位恩公大名。
高个子指指旁边自顾斟茶的矮个子,道:你不在江湖,不知我等名头,不说也罢。这位是幽冥使者殷正黯,我是清叶书生白一苇。
虽然他说他们不愿留名,但还是报了出来。我都暗暗记在心里,师父常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日后见了他们,当好好报答才是。
殷正黯忽站起身来,也不睬我,对白一苇说时候不早,该上路了。白一苇对我略一施礼,转身与他离了茶棚,跨上两匹高头骏马,向北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烟尘之中。
我拿了这信,背着包裹兵刃来到忠阳城中。这忠阳城果然是好去处,到处楼牌林立,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我信步走在街上,不知哪里才是弄萧楼,走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类似的匾额。这时迎面过来一个少年,我过去先施一礼,问道:小哥,请问弄萧楼怎么走?
那少年看看我,搔了搔头,笑道:巧了,我正是要去那里的,就顺便带你过去吧。
我自然是大喜,于是跟着他朝西边走去。这人自称姓上官,很是热情,见我赶了一天的路神色有些疲惫,便主动帮我取下包裹扛着。我和他且走且聊,说话间来到一家当街门楼,上面挂着块匾,上面写着太白遗风。我挺纳闷,问他怎地不见弄萧楼的牌匾。那少年笑道:弄萧楼是在二楼,不可随便出入。你且候在这里,我先去给管事的说说,若他应允了,你便能进去了。
我点头称谢,然后靠在大门外的廊柱边等。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到了太阳落山也不见他出来。我等得不耐烦了,进了那酒楼去问,掌柜的一听就笑了:这位外地来的客官是给人骗了,弄萧楼是在东面,何曾跑来我家二楼,刚才我见那小子拿着个大包裹从后门溜出去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家行李还在他手里被骗了
果然江湖险恶,我只恨自己没把师傅的叮嘱当回事,结果如今我是除了怀里荐信,背上大刀以外,身无长物。好在掌柜的心善,在荐信的背面给我画了个地图,让我往东边去。我千恩万谢,慌忙出了酒楼,走到半路,偏又被巡逻的忠阳城管差役拦住,见我没有暂住路引,便要抓我去昌平。好在我拿出那封荐信,差役见了才放过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到了弄萧楼的正门,我已经是饥肠辘辘。只见这间府邸宽门长檐,瑞兽衔环,大门两侧一副瘦金体楹联,我一个字也认不出,果然与别处不同。
我过去拍了拍门,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仆役把头探了出来。
谁啊?
请问这是萧子钰萧老爷府上么?
正是您是
那时候天色已晚,这仆役看不清我相貌,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一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特来拜会。
那仆役一听,面色一寒,口气一下子转冷,说道:谋职啊,去后门。说罢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没奈何,我只得又围着院墙绕到后院小门,方才的仆役把门打开,让我进来,一边絮絮叨叨说我不知礼数,一边把我带到间偏房,然后恭敬地冲房里说了句:赵三爷,这位是谋职来的。
从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手拿烟袋,眼皮也不抬一下,问道:有荐条吗?我把那荐条递给他,他看后呵呵一笑,道:啧,来头倒不小,白先生的推荐,好吧,就用了,你以后就在这干,一个月两吊钱,年底有赏,在别处做家丁可没这么好待遇。
这这个家丁?我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初出江湖,是特意来拜会萧老爷的。
赵三爷磕磕烟袋锅,冷笑道:五虎断门刀?彭大盛?您省省吧,这年头,哪个混江湖的会起这么个诨名。这弄萧楼乃是风雅之地,来往的侠客们多为高士,岂容你这等俗物混迹。老老实实做你的家丁吧,看你有点武艺,日后混成个看家护院,就是你们五虎断门刀的造化了。
我一时无语,本想扭头就走,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早就一文不名,这家丁的工作,不干也得干了。
于是,我就在弄萧楼做了家丁,准确地说,是在弄萧楼的外院做了家丁,内院的调律小筑我是进不去的,萧子钰大侠也始终没见过。
其实家丁这工作还好,虽然累了点,工钱却拿不少。东家包吃包住,每个月两吊钱足够生活,还能有些积蓄。除去每日劳作,我按照老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先扎一个小时马步,再走上几趟刀法,不敢懈怠。他们见我练五虎断门刀法,都笑,说俗气,与这弄萧楼格调差得太远,护院的家丁倒偶尔过来讨教两招。我问他们五虎断门刀也是武艺,怎地算不得江湖,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这玩意又傻又笨,与大侠士仙风道骨的风范有差距。
这日清晨,我练完刀法,本来要和几个同事去接柴火,结果那送柴的病了没来,于是赵三爷索性放了我们半日假。我和他们左右无事,去了家叫刘伶居的酒楼喝酒谈天。几个人坐定后,才开盏没喝几杯,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一惊,那人正是我刚到忠阳城时赚了我包裹的少年!
好小子,岂能让你再溜掉。我当下放下酒杯,怒喊一声贼子休走!冲他过去。那少年一见是我,吓得扭头便跑,撞倒了正端菜上来的店小二,慌张逃去楼下。我哪能叫他逃掉?于是抓起虎头刀,纵身跃下雕栏楼梯,大步追去。沿途打翻了不少酒菜,一时间酒楼一片混乱。
他见我追下来,夺门而逃,我紧追不舍,正要冲出门去,却不提防门外正走过一人,两个人哎呀一声撞到一起,双双倒在地上。
恕罪则个!
我怕那小子逃走,冲那人略一抱拳,爬起来便要继续追,不料旁边两人过来按住肩膀,沉声道:怎么,朋友,撞了人就想跑?
趁这当口,那小子转进一条巷道,转眼就不见了。我沮丧地晃晃头,回头来看那被我撞倒的人。
那人已经被人搀了起来,只见他一袭白袍,头戴束发紫金冠,腰间一条青玉带,面目清秀,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只是表情有些狼狈,手中抓着柄扇子。
这位,我刚才急着追个人,不小心冲撞了阁下,还请恕罪。
我刚说完,那公子露出一丝愤恨之色,稍现即逝,拍拍身上尘土,随手啪地打开竹扇,却笑道:这位壮士看身形也是习过武的,不知江湖上怎么称呼?
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阁下是?
一听这名,旁边人都哄笑起来,那公子也连连摇头,摇着扇子一脸嘲弄道:大盛?五虎断门刀?哈哈,大雅若俗,当真是风雅得紧,风雅得紧。
敢问阁下是
我见他无礼,把气忍住,装做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么那公子啪地一声把扇子合上,轻轻一笑,傲然道,小生萧紫庭,人称清扇郎君。前人有诗云:清切紫庭垂,威菱防露枝,正是出处。
见我没什么反应,那公子略微失望,又道:今日你无端撞了小生,本该拿你去衙门治罪。不过念在都是江湖朋友的分上,咱们就按江湖的规矩解决。
我忽然很感激他,因为出山以来,总算有人以江湖朋友的身份待我,连忙点点头。
萧紫庭道:好,爽快!那么这样好了,你若胜得过我手中青竹折扇,这件事便就此作罢;若胜不了,便要从我胯下爬过去。周围众人又是一阵笑。
我觉得很兴奋,自从下山以来,我还未曾与人交过手,虽然每天早上都练习刀法,但始终渴望与人实战切磋,而这个机会现在就在眼前。这时候酒楼门口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楼上吃饭的客人也纷纷把头探下来,随我一起来喝酒的几个同事站在楼梯口不敢作声。
多谢公子抬爱,那么得罪了。
我晃晃手中虎头大刀,拉开一个起手式,意思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来,进招吧!
萧紫庭不紧不慢地摇着竹扇,胜似闲庭信步,似已有了十成胜算,眼神里却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的虎头刀长二尺六寸,他的竹扇最多八寸,已然大为吃亏。但凡短兵接长刃,多是采取贴身近战,故先发制人最为重要。今天这清扇郎君却不躲不避,托大先叫我先进招,须知我若舞开大刀,又占得先机,他再想近身可就不易了。何况他那是竹扇,并非铁扇,挡格荡甩都吃不住我这钢刀。
不过那时也无暇他想,我略一定神,大吼一声,一招左斜劈,取他左肩。萧紫庭本一脸潇洒地摇扇,见刀风凌厉,面色一变,急往右闪。我这招本是虚招,不过逼他右避而已;不料他贪图站姿潇洒,我这招又快,他全身没来得及摆开架势回招,堪堪避过这一招左斜劈,躲闪得颇为狼狈。
见他身形未稳,我又接了一招右横斩,横着向他斩来。萧紫庭眼见无法闪避,手腕一抖,想用那竹扇荡开刀锋,但竹物岂能胜过钢铁。他见扇子实在吃不住劲道,一个铁板桥让过刀锋,翻身单手撑地,双足发力一下子蹿出几尺远,我的大刀已然追赶不及。旁人哄然称赞,有说这招韩信忍辱使得漂亮,有说这招灵猫跳涧用得绝妙,但我师父也提过这招,却是叫灰犬钻裆式,倒也是拆我右横斩的好招数。
萧紫庭见躲过我必杀之招,信心大增,手中竹扇又戳又点,忽开忽收,令人眼花缭乱,端的是名家指点的好身手。但见他衣袂轻飘,折扇飞扬,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引得几个围观的少女尖叫起来。不过也只潇洒飘逸罢了,这招式若求漂亮,速度上就不免有所牺牲。比如拆到第十四招的时候,他本可以就地一滚贴近我身,从此抢得先机。他却偏偏不肯,非要跃到半空转上两转,在扇子上挽出几道剑花,自然好看得紧,却再无可能攻到我。我这刀法比他那扇功难看,但更为实用些。
却说萧紫庭急攻了二十余招,招招赏心悦目,却始终近不得我身。这时旁边一人叫道:萧公子,怎地不用你那绝学流萤小扇了结那厮!我听了心中一惊,心道这流萤扇不知是何武功,能称为绝学想必威力无俦。心中想着,手中大刀舞得更快,有心要在他施展出流萤小扇前震飞那折扇。
又拆了五六回合,忽见萧紫庭握扇手法突变,我心道不好,怕他变招,连忙一招前刺,直袭他胸前。这招直截了当,敌人只能硬挡,或左右闪避,萧紫庭折扇不敢再与我钢刀相抗,向右面跃去。我故伎重演,连着挥出一刀,横斩向右,打算迫他后退。岂料萧紫庭身形一扭,倒握扇柄反向我点来。我不及多想,一记直劈下去,力道使了个十足十。
萧紫庭本打算围魏救赵迫我回招,却没提防我反击如此迅猛,情急之下举起扇子去挡,刷的一下扇骨立时粉碎,围观的人都是大惊,都道这佳公子今番要变血葫芦了。我心中大叫不好,大刀去势沉重,纵然察觉想收招也晚了。
这萧公子毕竟高明,又是一招灵猫跳涧或者灰犬钻裆,向后纵出三尺,总算躲过大险,但刀锋避之不及。待他站稳,一道鲜血自额头流过粉白面庞淌下来。
这时候围观的众人都不敢言语,萧紫庭面色苍白,单手捂脸,另一只手取出手帕擦擦血迹,勉强笑道:好刀法!自我萧某出道以来,能伤到我脸的,你是第一个!佩服,佩服。
旁边一人奇道:咦?萧公子你不是昨日才艺成出山的么?
萧紫庭脸上一红,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转身欲走。
我把刀倒提,走过去道:萧公子,阁下的根骨上佳,只是招数里无用的虚招太多,否则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萧紫庭冷哼一声,怒道:山野村夫,懂得什么风雅,简直是对牛弹琴!说罢一拂袖,捂脸匆匆离去。
我好心指正他失误,却讨了个老大没趣,那偷我包裹的小子早没了踪影。我只得转身上楼,老板看我提着大刀,一脸不善,也不敢上来要我赔打翻的酒菜。几个同来的家丁面色尴尬,不敢多问我话,这顿酒喝得没滋没味,很快就散了。
回到弄萧楼,我把大刀擦干净放好,心情实在郁闷,原本打算初出江湖一战成名,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结局,好生令人气闷。
郁闷归郁闷,本职工作还得去做。晚饭后是我当班,我拿了扫帚,从外院大门口一路扫下去,不知不觉扫到了内院墙外,刚一拐弯,就听内院里传来人说话,随即内院门大开,三个人走出来。事先赵三爷叮嘱过调律小筑里出入的多是老爷招待的名士,我们这些做仆役的必须回避,免得扰了人家清雅。所以我连忙收起扫帚,站到一旁树下。
只见为首二人一人着紫袍,一人着青袍,两人都是四、五十开外,鬓角微霜。两人身后还跟着个白衣少年,时近傍晚,所以面容看得不很清楚。
出了内院,那青袍人拱手笑道:古人赞乐有绕梁三日,犹然不绝一说,今日能有幸听子钰兄拂琴,方知古人所言不虚呀。
紫袍人也笑道:齐兄谬赞了。这次齐兄为小犬之事不远千里前来,实在感激不尽。
原来这紫袍人便是我的东家主人萧子钰,我做了近一个月仆役,今天才算见到庐山真面目。
青袍人道:萧公子天资聪颖,才貌双全,此番姑苏之行,定当满载而归,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放声大笑,震得树上宿鸦惊起,内功修为看来极深。
多多谢齐伯伯关爱,小侄一定全力以赴。
那白衣少年声音勉强,听起来却十分耳熟。我不由走前几步,凝神细看,发现竟是下午被我杀败的那清扇公子萧紫庭。
萧紫庭此时也看到我,全身一震,眼神有些惊慌,萧子钰见状,皱眉问道:你是何人?我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拱手作揖,萧子钰也不愿与我多讲,挥手叫我退下。
我扛着扫把回到仆役房,搁下工具,洗净双手,走到井边,咕咚咕咚先喝了三大口,然后赤裸着上身拿大瓢舀出清凉井水往身上浇,冲够了又晾着膀子在院子里擦拭钢刀。
我正擦得入神,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我回头去看,却是一惊,原来站在我身后的竟是萧紫庭。
萧紫庭见我这副模样,连连轻咳,我笑了笑,随手取来上衣穿上,这才问道萧公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嗯这个彭兄适才没对我父亲说破下午之事,小生我实在是感激
哦,我们做下人的,能见到东家就已经是福分了,又怎么敢说话呢。
我淡淡答道,萧子庭拿不准我这句话是嘲讽还是什么,不禁有些尴尬,全无下午盛气凌人的气势。他拿出一壶酒,满脸赔笑地对我说:下午之事是小生的错,所以我特意带来一壶玉楼春,与彭兄对饮几杯,也算小弟我谢罪了。
哪里哪里,误伤了公子,我才该请罪才是。
我见他一改下午嚣张态度,也不好端着架子,便从屋子里取来方桌酒具,就在庭院里两人对酌起来。
萧子庭这个人虽然有些自大,其实人还算开朗,也很健谈。几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耳酣眼热,话也多了起来,原本那点芥蒂早就无影无踪。
谈了一阵,不知忽有何感,两个人举起杯子,竟同时长叹一声。
公子怎地忽然叹起气来?我先问道。萧紫庭摇摇头,表情颇为沮丧,又喝了一杯,方才说道:彭兄有所不知,前月姑苏慕容家忽然宣布要比武招婿,这慕容家也是武林名门,方才那位齐伯伯特意来通知我爹,恰巧我师满回家,我爹便要我去招亲。
男大当婚,岂非是好事?
按说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其他女子也就没了兴趣。但这种事怎么敢对我爹说,此事古难全,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彭兄你却为什么叹息!
我便将自我下山以来的遭遇讲给他听,讲到末尾,不由得又一声长叹道:我师父与那白一苇,都说这江湖已非我们之江湖,想我勤练功夫数十年,却也只是给人家做个杂役。大家一听我报上姓名便大笑,也不知笑从何来。
听到这里,萧紫庭皱着眉头道:也不怪那几人笑你彭兄,你可知如今这江湖上,第一要紧的事是什么?
不是武功么?
非也,非也。萧紫庭摇摇头,举杯啜了一口,道:彭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江湖,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雅,要风雅。
风雅?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却始终不得要领。
没错,彭兄你若看过几部侠客笔记小说便知,这行侠江湖,须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名姓、招式、武器都得既有出典,又有内涵,或幽远、或洒脱、或大气、或沉郁、或柔情、或冷峻、或自矜、或宽和,如此方才能为江湖所传颂现如今,连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的都换了名字叫玉垒千碎,遑论我等江湖人士?
如此说来,这名字却比功夫还要紧了?
功夫无非打打杀杀,乃是武学的旁枝末节,即使再强也不过小巧,优雅方才是正道呀。彭兄你且听我数来,且说这兵器谱上之人吧,什么紫琉青剑慕容雪、七心海棠南宫霜、洛神琵琶冷紫莳、玉面貔貅杜斜阳,哪个不是好名字?这次也同去选婿的几个少年侠客,比如唐枫、玉昆仲、司马傲然,先不论武功,单是名字意境就高出寻常人一截。连我这紫庭二字,都是出自唐诗中的句子,所谓无典不名呀。
我这五虎断门刀的名字却有何不妥?
咳这个么彭兄你的武艺小弟是佩服的,只不过呢,若要闯荡江湖不被人看轻,光是武艺还不够江湖人士,多是独来独往,有如隐居高士,最耐不得俗气。若是名字粗俗,招数不雅,就是被你打败了,也决难心服,更不会费心思去替你扬名。这五虎断门刀法,又直白又浅薄,俗之又俗。譬如说吧,今日彭兄打败小弟那招叫什么?
本门刀法,招数无非刺、劈、砍、斩、钩、锯几种,加上去势诸如前、后、斜左、横右等方位,便为一招,没刻意去取什么名字。今天逼退你的那招,我们同门都叫左横斩。
这便是啦,若没个华丽名字,饶是你招数再强,也得不来好评。那招左横斩名字实在味如嚼蜡,若换成云横秦岭,则大气恢宏,意境全出;若称做扁舟横渡,则另有一番闲情雅致;或叫吴带当风,更有韵味,这取名之道,大有讲究哩。
临战的时候,瞬息万变,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我抓起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嚼边皱着眉头问道,他说的这些都好生难懂。他见我问,不禁笑了,面色开始发红,明显是酒意上了头。
呵呵,彭兄,不是小生自夸。下午那一战,虽则是你胜出,但日后人们只记得我这流萤扇,却记不得你那断门刀,你可知是何故?
我见他答非所问,显然是还有后话,于是略一点头,听他下文。
其实江湖哪里有那么多恩怨?大家互斗,也无非是想给旁人看了记住,留下几段轶事,好留名当今后世罢了。所以这武功于实用一节,不甚重要,叫人看后不忘方才是紧要。兄那招当胸一刺,固然是好招,然而一则速度太快二则过程枯燥,都不够漂亮。再看小生那几招流萤小扇,虽然近不得彭兄,但手挽剑花,扇随曲步,每半招一个旋身,将身上白衣带起风来,看着便飘逸多了,日后也能在江湖上留下几笔。几年后,便只知有我而不知有兄了。
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我还没喝几口酒便晕乎乎的,不禁摸摸下巴,叫声苦:乖乖,这却比公子你比武招亲还麻烦哪。
听到这句,萧紫庭先是一怔,然后忽地猛拍桌子,大喜道:有啦!有啦!桌上的酒杯被这么一震,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有啦?
我还以为他酒后失态,连忙过去要扶。萧紫庭摆摆手,对我喜道:我想到一条妙计,既能圆彭兄你留名江湖之愿,也可全我退婚姑苏之心!
哦?却是什么?
萧紫庭把身子凑近,轻声说道:就是彭兄你代我去比武招亲如何。
我闻言一震,比别人叫我做武林盟主更为震惊,连声道:公子醉了,公子醉了。
那些同去征婚的少年侠士,功夫与我都在伯仲之间,以兄的武艺,取胜不难。我对我父亲,也好有个交代,省得再逼我如何如何。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故意输给别人,不就好了么?
你有所不知,我们弄萧楼与他们几家是世交,一直都在暗地里互相较劲。我败给谁都可以,只不能败给他们几家,否则咳再说,彭兄,且想想,若做了姑苏慕容家的乘龙快婿,成名武林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此计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
我被他说得心动,却还心存犹豫。不知道这公子哥是说真的还只是开开玩笑。这人也不看我什么神情,只管自己唠叨着,只怕是酒意大涌,竟越说越兴奋,我都无法插下话去。
明日我就跟赵三爷说,调派你到内院做护院。等到我启程时,调你做亲随,你我便可名正言顺同去姑苏,然后你在那里做你的快婿,我也有了借口四处游玩,去看我那妹子呃只是有一事需得仔细参详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对我说道,明日你去我那里。
是什么事?可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不必,明日去了便知
知道了还要多谢公子
说到这时,壶中酒也尽了,萧紫庭站起身来,也不要人来扶,自己醉醺醺地一步三摇朝门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太白斗酒诗百篇,今我恣肆笑歌仙。
当晚,我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难以入梦。萧公子那番江湖见地,我似懂非懂;他所提的计划,也不知是否酒后乱言。这江湖究竟是否是我之江湖,自己却还是一片懵懂无知。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晨,我一夜没睡,起来照例又练了一趟刀法。到了快午饭的时候,赵三爷过来找我,说萧公子指名叫我去送香盒,他再三叮嘱我进了内院莫要停留,送罢东西赶紧出来,切切不得东张西望,我都一一应承。
一进内院,景致又与外院大不相同,到处翠竹林立,中间只留一条砖石小路,好似极大的盆景一般。我按照赵三爷嘱咐过的路径,七转八转来到一间上房。我在门口恭敬地敲了三声,屋里有声音传来道,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屋里坐着的正是萧紫庭。他一见是我,连忙起身,喜道:彭兄你来了。
我是给公子送香盒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昨天饮酒定计之事,所以也不敢妄自乱说。
这里没外人,彭兄你就不用客气了。
萧紫庭边说着,边把我引到一张檀木桌前,在桌上拿起一张写满墨迹的宣纸,道:彭兄,昨日我不是说还有件事需得仔细参详么?
正是,只是不知道公子想参详什么?
呵呵,就是这个,彭兄你的名号呀。萧紫庭呵呵一笑,将那宣纸交给我,道,昨日也说了,如今江湖上无雅不成名,尤其那慕容家更重内涵。彭大盛这名字实在不美,小生刚去查阅典籍,找到个合适的出来:彭兄不妨复姓东方,名曰苍云,意境高远,别人定会喜欢。古人有诗云沧龙云卧品清箫,恰好暗扣你我之名。
东方沧云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他又道:还有,这五虎断门刀俗之又俗,万万使不得,须得换样别的什么。
可是我只会练刀,不会别的兵刃
不必担心,只是换个名号而已。萧紫庭笑道,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在胸口轻摇,既然人名沧云,那么刀法便须带个风字,《南齐书祥瑞志》有耀日舞风一句,如此这刀法便叫舞风刀法,这刀就叫做耀日刀吧,大妙!大妙!
我还没说什么,他却先欢喜起来,似是极之得意,摆着扇子反复吟哦。
于是,我就不再是五虎断门刀的第十三代传人彭大盛,而是身怀绝学舞风刀法,使一柄耀日刀的神秘少侠东方沧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