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騎著小花馬,獨自奔馳在沙礫地帶,行走了一段開闊的低地,翻過一座小小的沙丘,橫在前面的卻又是一片遼闊的低地。地上除了鋪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石卵外,連一根小草也沒有。整個大地顯得死氣沉沉,毫無半點生氣,真有如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一般。玉嬌龍也曾多次獨自在草原上奔馳,但她那時的心情,感到的是自由自在的舒暢;她也曾穿越過沙漠,感到的也不過是難堪的沉悶和寂寞,這沙礫地帶卻使她感到一陣陣震懾心魂的荒涼,一陣陣攫神動魄的窒息。她從巳時直走到酉時,當小花馬又吃力地跑上一座沙丘時,才看到前面遠遠地出現了一片綠色的大地。已經顯得有些疲憊的小花馬,似乎已嗅到了從微風中吹送來的草原氣息,頓時精神抖擻起來,長嘶一聲,不等玉嬌龍加鞭,便放開四蹄向那片綠色的地帶跑去。不到一個時辰,玉嬌龍便進入了草原,就在邊沿不遠的地方,地上有堆馬糞,看樣子還很新鮮,她知道,在這附近一帶就可能找到牧民了。於是,她站立鐙上向四野探望,見沿著邊沿那邊,有片疏落的樹林,在離樹林不遠的草地上立著座孤零零的小帳篷。玉嬌龍撥馬向帳篷走去。當她已快走近帳篷時,忽聽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那嘶鳴聲是那樣的雄偉,又是那樣的宏亮,以致使她也不禁吃了一驚。她忙抬頭望去,這才看清了就在帳篷旁邊的木柵上,拴著一匹黑馬。那馬又高又大,寬寬的前胸,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鬃毛,她一看便認出了這確是一匹上好的蒙古馬,不覺一怔,心想:這兒怎會有這種馬來?一般牧民是不會有這種馬的。玉嬌龍立即警覺起來,摘下用綢帶裹著的劍,將它緊握在手,然後翻身下馬,牽馬持劍向帳篷門口走去。門是掩著的,玉嬌龍猶豫片刻,這才揚聲間道:“裡面有人嗎?”接著,裡面傳來了腳步聲。她趕忙退到五步開外,站穩身子,握緊手裡的劍柄。門開了,閃出一個漢子,兩手叉腰,昂然立著。最先惹起她注意的是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從那雙發亮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使她難以捉摸的神色。那漢子立即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啊,是你!”玉嬌龍感到一陣困惑,再一打量,映入她眼裡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但卻顯得極為英俊的面孔:兩道濃濃的劍眉,飛插在飽滿的天堂上,懸膽般的鼻準下面,橫著一張大口,兩唇紅潤,嘴角微垂,更顯出一副威武氣概。再一望去,只見那漢子上穿一件白布對襟排扣短褂,下著醬色紮腳長褲,腳登短統皮靴,腰繫黃絲板帶。玉嬌龍怔住了,在這短暫的一瞬,她心裡雖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回憶,但總想不起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這漢子來。那漢子在旁直視著她。玉嬌龍被他那種毫無顧忌的直視眼光惹得心煩意惱,她耐不住冷冷地問道:“這附近可有牧羊人住的帳篷?”那漢子道:“除了這個帳篷,其他的牧羊人都住得遠啦。”玉嬌龍失望了,正在感到進退兩難的時候,那漢子又說:“你來找誰?這裡的牧羊人你都不認識。”玉嬌龍又是一怔,忙說:“我是來找布達旺老爹的。”“找布達旺老爹?!你認識布達旺老爹?”那漢子顯得十分驚詫,連連問了兩句。玉嬌龍避開漢子的問話,反問道:“你認識布達旺老爹嗎?他住在哪兒?離這兒還有多遠?”漢子說:“這就是布達旺老爹的帳篷,可他現在留給我了。”“布達旺老爹呢?”“老爹村裡來了人,他有事要辦,帶著羊群到草原西邊去了。”玉嬌龍感到一切都落空了。她茫然四顧,見落日斜暉正鋪滿草原,整個大地顯得那麼寧靜。幾年來,她已看慣了這樣的景色,連日來荒原的孤寂,沙礫地帶的荒涼,這些浮在心裡的陰影,卻被目前這種她所熟悉的景色一掃而空。她引頸南望,大地綠茵如毯,她曾多少次在這樣的綠毯上浸過露,迎過風,頂過日,就是還不曾披星戴月奔馳過,不如趁此趕路,也許趕到月落西天,便可能到達迪化地界了。於是,她便不再和那漢子說什麼了,牽順馬,正要踏鐙上鞍,不料那漢子快步過來,一手扯住她的馬口說:“你還要走?”玉嬌龍帶恨地說:“不用你管。”漢子說:“草原不比家裡,夜晚不比白天,別使性啦,這一帶有狼。”說完,他眼裡閃過一絲略帶嘲弄意味的光。玉嬌龍倏地一驚,多熟悉的眼神曾在哪兒見過來的?她已經開始升起來了的怒氣,竟又一下消沉下去:她微微含嗔地瞟了那漢子一眼,見他那英俊而憨厚的臉上,充滿了坦率和誠摯。玉嬌龍把一隻已經踏上馬鐙的腳抽了回來,帶著好奇地問:“你是誰?”漢子說:“布達旺老爹的親人。”玉嬌龍一下想起哈里木來,又問道:“你可認識哈里木?”那漢子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當然認識。哪有不認識之理!”玉嬌龍又想起達美曾經說過的那些話來:“我哥哥有很多弟兄……都很勇敢……羅大哥最勇敢……他在沙漠上的大風雪裡救出過我哥哥…”她想再問問那漢子,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那漢子說:“今晚你是到不了迪化的啦,就住在這兒吧,我把帳篷讓給你。”玉嬌龍驚訝地問道:“你怎知我要去迪化?”漢子眨了眨眼說:“單憑你這身裝束,也就知道的了。”玉嬌龍不吭聲了。她心神不定地讓那漢子把馬牽開去,他把小花馬牽到木柵旁和他的大黑馬拴在一起了。玉嬌龍忽的想起在荒原上被巴格把馬奪走的事來,忙走過去,抓住馬韁,但她卻並未立即解下,只警覺地注意著那漢子。她終於忍不住了,又問:“你真料定了我是去迪化?”那漢子把兩臂交叉抱在胸前,眼裡含著神秘的意味注視著她,不吭聲。玉嬌龍從那漢子的臉上、眼裡,沒有察覺到一絲兒險惡之意,只使她充滿了好奇和迷惑。她有些謊亂地問:“你認識我!”那漢子說:“當然認識,早就認識的啦。”“那麼,你知道我是誰?”那漢子又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玉帥府裡的千金,玉小姐嘛!”玉嬌龍不由得吃了一驚,又問:“你是烏蘇人?”“不,不是。”“那,你一定到過烏蘇。”“到過。是在兩年以前。”“兩年前……你見到過我……那是在哪兒呢?”玉嬌龍似乎在自言自語他說,她真感到茫然了。那漢子又說道:“不僅是兩年以前,也不僅僅是在烏蘇。你真是貴人頭上多忘事啦。我倒要問問你,你怎麼上這兒來啦?”玉嬌龍被他這樣一問愣住了。過了一會才吞吞吐吐他說:“我們去迪化,在沙漠裡遇上了……風,和家丁們失散了,走岔了道,繞到這兒來的。”那漢子又笑了,真是忍俊不禁,差點笑出了眼淚。笑聲剛過,漢子眼裡那種使她感到熟悉的嘲弄神情又出現了。玉嬌龍突然感到自己臉上有些發燒。那漢子說:“你等等。”便回身進入帳篷,一會兒,他抱著一大抱東西出來,走到離帳篷二十來步的地方,很快地支撐起了一張遮露的布幔,並在布幔下鋪上草蓆,看樣子他已經決定在那兒過夜了,漢子收拾停當,這才轉過身來對玉嬌龍說:“那帳篷算是你的了,快進去歇歇吧,看你已經很累了。”玉嬌龍進入帳裡,一看,對著帳篷門是一席鋪墊得很好的鋪,門邊放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和一些牧民常用的什物。帳篷很小巧,但很舒適,四周也扎搭得十分結實,給住進去的人們一種安全可靠的感覺。玉嬌龍坐到鋪上,慢慢整理著她那已經有些散亂的頭髮,理著理著,漢子那張英俊的、似曾相識的面孔,那雙熟悉的眼神,以及他剛剛那些沒頭沒腦的話語,都在攪亂著她的心,使她無法平靜下來。這時,帳外的夕陽已落到草原的邊際,帳內帳外都顯得一片恬靜,玉嬌龍卻在這恬靜中感到的是一陣煩亂。她坐不住了,又起身來到帳外,向著布幔那邊瞟去,見那漢子盤坐幔前,正專心一意地縫補著什麼。她稍一猶豫後,還是移步向那布幔旁走去。玉嬌龍走得很輕,以致當她已經站在那漢子的面前時,他才察覺她的到來。他抬起頭來,望著玉嬌龍,莫可奈何地笑了笑。接著,又埋下頭去縫補他的衣服去了。玉嬌龍探詢地問道:“哈里木的那些弟兄你都認識嗎?”漢子漫不經心地答道:“差不多都認識。”“聽說他已投身到馬賊隊裡,你也認識那些馬賊嗎?”“你是想問那些馬賊嗎?我都認識。”漢子還是漫不經心他說、玉嬌龍進一步問道:“你說說看,他們中有沒有好人?”漢子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來:“依我看,都是好人,不是好人就不會去當馬賊。”玉嬌龍又追問道:“你怎知他們都是好人?”“眼見為實。我親眼見到他們的所作所為,比起那些巴依、伯克和朝廷裡的官兒們來,真不知好到哪裡去了。”玉嬌龍被那漢子的這一番話刺痛了,她帶怒他說:“你怎麼也向著他們說!?一夥殺人劫貨見利忘義的賊子,有什麼好的!”那漢子站起身來,以手叉腰,說道:“你哪裡知道他們啊!哈里木和他的弟兄們,他們為了自己的弟兄,能在沙漠上分出自己救命的一口水;他們為了自己的弟兄,可以能為自己的胸膛去擋住射來的利箭;他們可以把從血水裡撈起的錢撒給窮苦的兄弟。你在那些巴依、伯克和官兒們中,看到過這樣的人和事嗎?”玉嬌龍有些忿忿然了。但又覺得那漢子所說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只得咬緊嘴唇忍了下去。又問:“你知道他們中誰最勇武?”那漢子眨眨眼,說:“哈里木。”玉嬌龍不以為然地說:“不,是一位姓羅的最勇武。”緊接著,她又淡淡地補充一句,“我也是聽說來的。”那漢子敞聲大笑,笑得仰起脖子,閉上眼睛,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玉嬌龍又是一驚:多熟悉的笑聲和姿態,她曾在哪兒見過來?她盡力捉摸著,突然間,前晚草坪上發生的情景又閃現在她的面前,那個滿臉鬍鬚、面目獰惡的半天雲也是這樣的聲音,也是蘸麼笑法。但眼前這個漢子卻又長得這般英俊,毫無半點凶煞悍戾之氣,連半點鐘馗的影子也沒有,怎麼能把這兩人想到一處去呢。她正在呆想,那漢子停住笑聲,微帶輕蔑他說:“你是說的羅小虎吧?他算得什麼英雄,他憑仗的只不過是一身蠻力和一柄利刀!”玉嬌龍感到一陣不快,冷冷他說:“你憑什麼敢這樣小覷他!你那哈里木怎敢和他比!”她一說完,便怒衝衝地回到帳篷裡去了。玉嬌龍進帳坐定,心裡只感到有種說不出的不快。她忽又想起肖準和艾彌爾都曾誇說羅小虎長得英俊標緻的話來。烏都奈說的“我看是迷上她了”那句刻薄話又響在她耳邊,她的臉又是一陣熱辣辣的。她真想不到,那個被一叢亂須遮得連臉都看不真切了的半天雲,竟還有人誇起他的英俊來。她又想:要講英俊,這漢子倒真算得上英俊,但一個是叱吒沙漠的賊魁,一個不過是草原上的浪蕩漢,又怎能和半天雲相比呢?玉嬌龍想著想著,天不覺已黑了下來,她輕輕掀開帳門,四野靜悄悄的,月亮懸在空中,把清輝灑滿大地。她極目望去,在這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看不到一點人間的煙火氣息,她不由想到,自己枉有花一般的容貌,滿頭珍貴的珠飾,一身鮮豔的衣服,可是處在此時此境,這一切卻變得毫無意義,好象塵世間的一切榮辱得失也都不復存在。她過去在玉府裡享有的尊榮,父母的溺愛,彷彿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繁文瑣禮、尊卑長幼,一切都已顯得多餘。這時,最使她感到珍貴和不可少的就是馬和劍。想到這些,她心裡感到一陣孤獨和悵惘。她無精打采地退至鋪旁,點亮油燈,半倚半臥地靠在鋪上。不一會,她的眼睛就慢慢地閉上,陷入一種迷迷糊糊的境界,好象是睡著了,卻又是完全清醒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幾聲尖長的嗥叫從帳外傳來,接著,那嗥叫聲此起彼落,互相呼應,響成一片,似乎在向她包圍過來。玉嬌龍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叫聲,也不知是發自什麼怪物,使她毛髮都悚然地豎立起來。她正驚悸間,倏又想起達美和那漢子都曾說過草原上有狼的事來。她急忙握著那柄綢帶裹著的劍,小心地把帳門揪開,閃身出去一看,月光下,只見就在那漢子所住的布幔周圍,正圍著一群狼,有的站著,有的坐著,與布幔相距不過二十餘步,一隻隻眼裡閃著綠光,虎視眈眈地望著那漢子,既不敢貿然撲去,也不願輕易走開。那漢子站在布幔前,正處在狼群中心,無憑無靠地警惕著,不停地轉動著身子。玉嬌龍看到那情景,心都縮緊了。她急得無計可施,忙回到帳裡,順手操起那個盛水瓦罐,猛地向狼群擲去。她同時向那漢子高叫了聲:“快,過這邊來。”罐子的摔碎聲,玉嬌龍的呼喝聲,在這靜靜的荒原上,有如晴天霹靂,狼群中引起一陣驚亂,但它們只後退了十來步,又立即停了下來,形成了僵持局面。那漢子仍然站在那裡屹然不動。狼群又試著向那漢子移近。玉嬌龍急了,正想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援救他時,那漢子說話了:“你不用管我,我會收拾它們的。”說時慢,那時快,只見那漢子把手抬起來了,手裡握著張好似弩弓般的小小的物件,對準面前的狼群,一揚手,隨著“嗖、嗖、嗖”三聲響,便有三支短箭從他手裡飛了出去。狼群中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立即便有三隻狼倒到地上去了。其餘的狼上前去把三隻倒地的狼嗅了嗅,隨即驚惶地向後退去。那漢子趁此轉過身,對著後面的狼群又發了幾箭,也同樣的有幾隻狼應聲倒了下去。其餘的狼也被駭得直往後退。但它們都只退到一定的距離就又停下來了,仍貪饞地望著那漢子。那漢子也並不罷手,毫無畏懼地邁開腳步向前面的狼群走去。他向前邁進一步,狼群退後一步,那漢子後面的狼群也向前一步,仍然形成個包圍圈。玉嬌龍在一旁看得清楚,那漢子仍處於危急地位。她萬萬沒有料到,狼竟然也有這般奸智。她真替那漢子著急萬分,一心只想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她環顧一下身旁,再也沒有什麼可擲投的了,便一橫心向著那漢子身後的狼群撲去。她的突然出現,使狼群裡起了一陣驚亂。就在這時,她又聽到幾聲“嗖、嗖”聲響,她面前的幾隻狼猛然高高一蹦,發出幾聲哀嚎,倒下去了。其餘的狼,在這突然地夾擊下,一掉頭,拼命地逃跑了。帳蓬外又只剩下滿地的月色和幾隻還在抽搐著的狼的屍體,草原上又恢復了寧靜。那漢子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滿不在乎他說:“你過來幹嗎,這些傢伙我一個人也對付得了的。”玉嬌龍滿以為他要說出幾句稱讚或感激她的話來,沒料到他竟把她的一片好意看作是多餘的了。她一扭身,悻悻地回到帳內,往鋪上一坐,暗暗埋怨自己的多事。可是,玉嬌龍的心還是平靜不下來,她老是在側耳留意著帳外的動靜,總擔心著那群狼會不會又在悄悄地向著布幔靠近。她的這種擔心越來越強烈,似乎那漢子已處於危機四伏之中。玉嬌龍正在心神不定時,突然間,她看到帳門被掀開了,隨著透射進帳來的月光下,映出了個長長的人影。玉嬌龍一驚,忙把劍操在手裡,一下站起身來,藉著燈光仔細看去,這才看清了,進來的正是那漢子。他帶著坦然的神情,兩手交叉抱胸,昂然地站在她的面前。玉嬌龍屏住氣,鎮了鎮自己的慌亂,厲聲問道:“你來幹什麼?”那漢子平靜地答道:“我來問你一句話,你說的那些馬賊究竟是不是好人?”玉嬌龍驚詫萬分,沒想到那漢子競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她只冷冷他說:“這與你何干?”那漢子說:“有關無關不用你管。我只問你,馬賊究竟是不是好人?”玉嬌尤含嗔他說:“不是好人。一個也不是。”那漢子向前跨了一步,說:“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帶半天雲去投案?”那漢子說這話時,眼裡又閃出那種嘲弄的神情。玉嬌龍開始是一愣,隨即忽然想起來了,這正是半天雲的眼神!兩年前在烏蘇的草原上,前晚在草坪的篝火旁……她都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她張大著眼,緊緊地盯住那漢子。那漢子昂然地站著,嘴邊掛著微笑,那嘲弄的神情久久地留在他眼裡。他那鼓聳的胸肌,粗壯的臂膀,紅潤的嘴唇,還有那一排雪亮的牙齒……玉嬌龍盯著,盯著,她終於認出來了,原來面前的這漢子正是半天雲。玉嬌龍頓時心裡感到一陣慌亂,心也呼呼地跳動起來。她木然地問:“你是誰?”那漢子不吭聲,還是用那雙閃亮的、略帶嘲弄的眼睛望著她。玉嬌龍猛然退後一步,同時舉起那柄裹著綢帶的劍,平對著半天雲的胸口,厲聲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半天雲毫不動容,還是那麼平靜他說道:“呵,你大概已認出我來了。我們真可算有緣,又狹路相逢在一起了。”玉嬌龍被他這個“緣”字把臉羞得通紅,又氣又惱地喝道:“胡說,快給我出去!”半天雲不理她,仍繼續說道:“我看你也算得是個好人,好人是不會把好人說成是壞人的。你憑良心說,馬賊是不是好人?”玉嬌龍並不答理他,只厲聲喝道:“還不給我出去!”與這喝聲的同時將平端著的劍向前一送,不料羅小虎卻毫不畏縮地把胸膛一挺,玉嬌龍嚇得急忙縮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撲”的一聲,劍尖透過綢帶,直刺進羅小虎的胸膛去了。等玉嬌龍迅即把劍抽回來時,一股殷紅的血立即染滿了他那白色的上褂。羅小虎用右手緊捂著胸口,驚訝地望著玉嬌龍。他那古銅般的臉慢慢地變得蒼白,兩眼閃著的光也在暗了下去。玉嬌龍驚呆了,張大了眼直望著他。這時,帳蓬裡靜得出奇,彼此發出的呼吸聲也聽得清清楚楚。羅小虎站了一會,又慢慢地低下頭,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後退,直退到帳外去了。玉嬌龍還沒有回過神來,忽然又聽到帳外傳來一聲沉重的撲倒聲。她驀然一驚,好象才從夢中初醒過來,丟下手裡的劍,不顧一切地向帳外奔去。就在帳蓬旁邊,羅小虎仰面躺著,月光照在他那蒼白的臉上,兩眼緊閉,就象睡熟了一樣。玉嬌龍伏下身去,低低地呼叫著:“羅……小虎……羅小虎……”聲音裡充滿了懊悔和憂傷。羅小虎一動不動,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玉嬌龍更急了,用手去扶他。她感到他那身軀有如石頭般的沉重。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半拖半抱地將他弄進了帳蓬,又輕輕地把他平放在地毯上。然後,解開他的短褂,擦乾胸前的血跡,又急忙解下裹劍的綢帶為他裹傷。為了裹紮順手,她坐到羅小虎身旁,托起他的上身,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裡,這才終於將傷口裹紮停當。此時此刻的玉嬌龍,心裡只存著一個念頭:救活他,盡一切可能救活他!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裹紮處,當她看到那傷口的血已不再向外滲透時,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她再移過眼去仔細察餚羅小虎的面孔,只見他那方正的臉上兩道漆黑的粗眉,一副懸直的大鼻,緊閉的嘴唇並未流露一絲兒怨忽與痛苦的意味。他只靜靜地躺在她的懷裡,哪象一個因受重傷而昏了過去的漢子,倒象一個玩累了熟睡的孩童。玉嬌龍真不敢相信,眼前靠躺在自己懷裡的這個英俊的漢子,竟是前天在沙漠上躍馬縱橫、叱吒西疆、使官兵聞名喪膽的賊魁半天雲!竟是前晚在草坪上虯髯如乾、袒胸露臂、使人感到猙獰可怕的羅小虎!玉嬌龍默默地俯視著他,感到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使她莫測,使她神往,使她傾心,使她內疚,也使她疼借。時間就在這靜靜中過去。也不知過了幾多時辰,玉嬌龍看到羅小虎那雙緊閉著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慢慢地,一縷亮光又回到了那雙眼裡。那張緊閉著的嘴唇也微微地張了張,似乎想說話,但又沒有說出來,只在唇邊留下一絲難乎為情的笑意。隨著,羅小虎掙扎了下,似乎想強坐起來,玉嬌龍這才輕輕地嘆了口氣,用手將他兩膀按住,溫柔而又低聲地說:“別動!會再流血的。”她話音剛落,眼淚便奪眶而出,恰好滴了好幾滴在羅小虎的臉上。羅小虎沙啞他說:“不要緊,我身板壯,明天就會好的。”他再一次掙扎著想坐起來,又被玉嬌龍溫存地制止住了。他停了停,象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道:“我送給你的那匹青花馬呢?”玉嬌龍一下又想起昨天在荒野上發生的事來,羞忿、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她竟不禁傷心地啜位起來。抽噎著說:“被……人奪……走了。”羅小虎:“誰?總不是馬賊吧!”玉嬌龍:“不,不是。是巴格。”羅小虎恨恨他說:“啊,又是他!這隻狼!”由於一氣之下,以至引起他傷口一陣劇痛,不覺輕輕哼了一聲。玉嬌龍的低泣聲一下止住了,忙用手去撫著他的傷口,柔情地說:“巴格算得什麼?哪值得為他生氣!你該好好靜養才是。”羅小虎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不再吭聲了。帳外萬籟無聲,帳內充滿恬靜。玉嬌龍與羅小虎就這樣緊緊地偎依著,忘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