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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亦悲亦壮慨陈往事 如醉如痴难卜今生

    罗小虎闭着眼,半偎半躺地靠在玉娇龙怀里,胸前伤口的疼痛已渐渐减轻,他只感到一阵阵的神摇,似倦意,又似虚弱。迷糊中,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来回抚摩,传到他心上的,是千般怜爱,万种柔情。一种早已消失多年的感觉,突然又在他心里重新泛起……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一群顽童打架受伤以后,也是这样一只手,也是这样的抚摩……他顿感一切似乎都已得到补偿和满足。他把头再向已经靠着的怀里移了移,嘴边挂着一丝稚气的微笑,便静静地睡去了。玉娇龙却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罗小虎那壮实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势欲裂肤而出的胸肌,注视着他那张令人怎么也看不厌的脸孔,和那张变幻莫测的嘴唇。她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偎倚在她怀里的这尊汉子,竟是纵横沙漠、驰骋草原、官军闻风丧胆、临阵好似煞神的马贼魁首,而现在却柔顺得有如孩童一般。是煞神化为了孩童,还是孩童化成的煞神呢?玉娇龙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能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一刹间,通过自己的手又传到自己心上的是一阵微微的战栗。从门隙里吹来一缕凉风,夹杂着从那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血腥味,还有马鞍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随着那汉子均匀的呼吸沁入她的心头,使她激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狂喜。一瞬间,一切尊荣、矜待、骄宠、豪华全都消去,在她心上升起的是: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不惜一切地去照料他!她用腮去偎着汉子的头,陷入久久的迷惘。渐渐地她也闭上了眼睛。夜,沉浸在两个均匀的呼吸之中。一阵轻微的声音把玉娇龙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一丝亮光从门缝间透进,天已经亮了。她感到胸前贴着一团暖暖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一团绒绒的皮毛。她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蓦然站立起来,正在这时,篷外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话语。玉娇龙忙走到门边侧耳听去,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昨天哈里木来,怎么也没有谈起你受伤的事?”“是在路上受的伤,只破了点皮。你放心吧,老爷子,不要紧的。”这正是罗小虎的声音。玉娇龙也不知为什么,当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到她耳朵时,她心里不由一阵颤动,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这倒并非出于她对那汉子的疼惜和愧疚,而仅仅只是由于那声音引起的。玉娇龙轻轻挑开帐门,她看清了:大约二十来步开外,罗小虎虎着身子和一位须眉已白、但身板还很结实的老头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她已经明白了,这老头准是达美的爷爷布达旺老爹。她看到罗小虎又说话了:“哈里木兄弟还给你老说些什么来?”布达旺老爹说:“他说有个在路上遇难的单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计昨晚将打这儿来,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边等她,却一直不见来,弄不准是达美把她留下了,还是迷了方向,心里老惦着。”罗小虎回头看看帐篷说:“老爷子,你放心,那女子咋晚已经来了,就住在你的帐篷里。”布达旺老爹以手抚胸,一躬身说:“谢天谢地,这就好了!”玉娇龙见此情景,顿觉似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好像看到过去那些见到她就冷冷避开的牧民,一个个都在笑脸迎来,她和他们之间已变得亲近和熟悉了。布达旺老爹指着那布幔又说:“那帐篷当然就是你搭的窝,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了。”罗小虎笑了笑,点点头,像有意把话岔开似的说道:“老爷子,我把弟兄们都交托给哈里木兄弟了,要他们暂时散一散,避避锋。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就进关,不报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布达旺老爹有些伤感了:“仇是要报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着身子去,我真不放心啊!”两人沉默了会,布达旺老爹又说:“咱们以两年为期,到时你不回来,我叫哈里木进关去找你。”罗小虎满怀激清他说:“老爷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西疆已把我迷上了!”罗小虎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布达旺老爹慈祥地望着罗小虎,觉得他突然变得象个小娃娃似的。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声。布达旺老爹急忙回头望去,立即欢呼道:“啊,我的小花马!”接着又从他口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那匹小花马像听到召唤一般,放开四蹄跑过来,靠挨在老爹身边,不住地用它的脸鼻去碰擦老爹。布达旺老爹也能手拍抚着它的脖子,带着深情自语般他说:“达美把你当心肝,可她却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们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哩!”玉娇龙把这一切音得清楚,听得明自,她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挑开门,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布达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礼,并道了声:“给老爷爷请安!”布达旺老爹略带惊异的神色打量着她,只感到飞到他面前来的这只美丽的鸟,决不是一只山鸡,而是一只凤凰。他还从玉娇龙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一种使他感到凛然的光采。他把她和达美相比,竟找不到她俩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刹间,他甚至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该不是什么花修成的花仙?布达旺老爹注视了很久才自语般他说了句:“但愿达美喜欢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说完,以手抚胸,将眼睛垂下,祝福道:“愿春姑娘一生无灾无难,大利大吉!”然后,一转身,迈步走向草原深处去了。站在一旁的罗小虎,当他听到布达旺老爹口里叫出“春姑娘”三字时,不觉一怔,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等布达旺老爹走远时,才问:“你怎改姓春了?”玉娇龙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说:“只许你化名,就不许我改姓!?”罗小虎不禁敞声大笑,可笑声刚出便又突然中断。玉娇龙见他以手捂着胸口,嘴唇紧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惹发伤痛,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带着深深的怜爱责备他说:“还不是自己惹来的痛!走,随我回帐养养去。”罗小虎微皱着眉,推开玉娇龙,迈步向帐篷走去。玉娇龙独自停留在那儿,她感到一阵委屈,随着便觉有股气渐渐从心里升了起来,但在耳边马上又响起了母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导,脸一红,气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罗小虎那略显蹒跚的身影隐入帐篷后,她一咬牙,又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罗小虎斜靠在皮毯上,显得有些疲惫。玉娇龙蹲下去紧偎在他身旁。她柔声地问道:“是不是疼得厉害?”罗小虎没哼声,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玉娇龙万分悔疚他说:“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罗小虎笑了笑,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玉娇龙感到委屈万分,说:“不是心狠,是心乱,乱得没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哭了起来。罗小虎坐了起来,将玉娇龙搂到怀里,为她抹去眼泪,望着她眨了眨眼,那种为她所熟悉的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现了。玉娇龙不禁破涕为笑,将头埋进罗小虎的怀里。这样过了许久,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玉娇龙蓦地站立起来,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罗小虎想敞声大笑,可他忍住了。说:“这是我的马在叫,它又想奔驰了!”他的声音里有豪迈,也有伤感。说完,他又走出帐外去了。一会儿,玉娇龙听到罗小虎在帐外呼喊:“喂,出来吃早饭了。”玉娇龙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反感,心想:“‘喂!’这成何体统?!真是生成的村野天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尽管她心里不高兴,可她还是出去了。罗小虎已从马鞍上取出随带的干粮,有麦饼,有土豆,有羊肉,还有一包半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摆在草地上,自己盘着脚坐在那儿,两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贵宾一般,态度显得很虔诚。这与玉娇龙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场聚饮,完全判若两人。她适才心里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过来面对罗小虎坐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确是饿了,于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不远处自由牧放的那两匹马,犹如站在云端,那景色真奇妙极了。一会儿,雾散了,重又展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茫茫。这时的玉娇龙却无半点孤独的感觉,两三天前那种在夜林里,在山脚旁踽踽独行,渴望见到人烟,靠近人群的感觉,此时此地她却完全没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见到炊烟,唯恐有人闯来。她情愿就这样坐在罗小虎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罗小虎躺在草地上,悠闲地闭着眼睛。玉娇龙默默地拔着草玩。罗小虎忽然睁开眼,望着天空问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玉娇龙从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罗小虎也是半玩笑半认真他说:“我就拖你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一伸手将她拖到身边。玉娇龙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手,坐起来,向四围环顾了下,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罗小虎毫不在意他说:“我敢断言,这周围十里之内无人。”玉娇龙正色说:“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礼!”她那端庄的神态,使她突然又变成玉府干金了。一阵难耐的沉默,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两人的身体虽还是靠得那么近,却都感到疏远了。玉娇龙用手理理鬓发,说:“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罗小虎漫不经心他说:“没功夫专跟谁学,只一处讨了点。”玉娇龙:“难怪你刀法乱,看不出招数和路子。要是你能学得几套高超的刀法,加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霍去病说的那样,‘以铁骑三千横行天下’了。”罗小虎以一种藐视的口气说:“霍某是谁?江湖上从没有人提过他!我只需铁骑三百便可横行天下。”玉娇龙差点笑出声来,但勉强忍住了,紧紧浮上心来的是一丝难堪和羞愧。罗小虎又说:“那晚我俩较量时,你使出的那套剑法真奇,简直险得叫人难防难测。你再舞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揣摩出点刀路来。”玉娇龙欣然应允,起身进入帐内,捧出宝剑,来到罗小虎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说:“你看好!”将剑一亮就舞了起来。只见玉娇龙时而鹤立,时而揉进,忽似鹰击长空,突如龙起深潭,慢一剑,紧一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翻飞腾跃,开始犹能略辨剑路,后来剑势越紧,简直好似一团亮花,全身闪吐电舌。罗小虎看得呆了,到情紧处,不禁拍手助兴,大声喝采。玉娇龙直把全套剑路舞完,才收剑运气立于原地。她略带娇气地注视着罗小虎问道:“你看可有破绽?”罗小虎面露惊异之色,把玉娇龙盯了一会才答非所问他说:“我看出来了,你的剑法和高大爷的剑法准是同出一脉。”这下,该轮到玉娇龙惊异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罗小虎竟能看出自己的剑法和高老师同出一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随着惊异之后,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欣慰,这欣慰竟把适才的羞愧之感一扫而空。罗小虎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我正不解高大爷哪来那么高超的武艺,原来却是你教的。你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呢?两年前你受巴格欺负时,却连那么一只黄鼠狼都制不了啊!”玉娇龙忙接着问道:“你怎识出我和高……你高大爷是同出一脉?”罗小虎爽朗地笑了,说:“我罗某是迎着锋刃长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杀中,三刀换两命,见多了,哪能识不破。”玉娇龙心里又激起一阵欣慰。她又问:“那晚在草坪上,我听你说起高大爷名叫高远举,怎的现在又改名高云鹤了呢?”罗小虎说:“他改名总有他的难处,正如我和你一样。不过,他和你我都一样,是好人。”玉娇龙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紧问道:“高大爷是你什么人?”罗小虎说:“恩人。”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深情。他勾起往事的回忆,顿使他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玉娇龙已触察到眼前这人内心的伤痛,她心里也顿时充满了疼惜。她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了过来,紧靠着他的肩膀,柔声他说:“把你的身世全告诉我,我要分担你的忧和愁!”他二人肩并肩地坐了下来,罗小虎把玉娇龙的手紧捏在他的手掌里,咬着牙哼了声,说:“我没有忧,没有愁,心里装的只是仇和恨!……”接着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里遭遇到的一场惨祸倾诉出来:那时他才八岁。父亲罗宏远,也是一个读书人,周家境清寒,在沧州衙内谋到一个典吏之职,他一家便由沧州乡下搬进沧州城里来了。母亲张氏,为人心性温贤,生得别具姿色。一日,他父亲进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亲为送棉衣进衙,适被州官孙人仲看见。不料孙人仲竟起邪心,多次借故派人来请她母亲进衙陪眷饮宴,都遭到他父母亲拒绝。孙竟因此恼羞成怒,暗暗包藏祸心,意在必得。正在这时,恰逢监内有名收监候斩的大盗越狱逃跑,孙人仲便诬陷系他父亲串通暗纵,连夜酷刑逼供,竟将他父亲活活置死刑下。他母亲闻此凶讯,顿时神色惨变,已料难逃毒掌,将他叫到眼前,抱着他痛哭一场,叮嘱他要看照好弟妹,记下这血海深仇,还说了两句:“我不能让你父在地下蒙羞,让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着连连呼“天”三声,便冲出房门,一头投进井里去了。可怜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边嚎呼痛哭。街坊四邻,大家都惧怕孙人仲权势,惟恐惹火烧身,谁敢出头怜顾,一任他兄妹孤苦无依,痛惊巨变。同街有个以赶骡马为生的独臂秦七,平时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周济体恤,因此人生性孤耿,虽常受他家恩惠,却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祸变后的第三天,秦七从外地回来,闻讯后便立即赶至他家,招来他在骡马帮的几位穷朋难友,将他母亲尸体捞起,又去州衙把他父亲尸体领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见秦七如此义烈,为他所感,也有些人放大胆渐渐聚到他家门前议论州官不是。秦七当众慷慨陈饲,申言一定要为他家报仇,骡马帮几位朋友劝他,说只凭只独臂,恐难得逞,还是先以抚孤为重。不料这事又惹出一个陶驮来了。这陶驮为人豪霸,在城内开设一家全德镖行,专门结交一些江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红吃黑,又时在州衙行走,与孙人仲互为狼狈,在沧州城内确也算得一霸。陶驮闻说秦七出面为他家仗义,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恼,亲自带领镖行数人前来干涉寻衅。秦七攘臂上前和他争论,眼看势将动武,骡马行的几位朋友怕秦七吃亏,死活将他拉走。陶驮忿忿而去。过了几天,衙内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因与他父亲生前十分交好,偷偷前来报信,说孙人仲连日均把陶驮请到衙内密谈,心怀叵测,揣度他们可能要对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斩草除根,免留后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决定送他兄妹离开沧州,去奔一条生路,他一心要为父母报仇,死也不肯离开沧州,终日不言不语,经常独自去到父母坟前呆立,有时终夜不归。秦七无奈,只好将他弟妹送去交托梁巢父,梁又辗转托人将他俩送到山东去了。他当时整日如痴似呆,欲哭无泪,一心只想和孙人仲以死相拼,对弟妹下落也无心过问。一夜,他正在梦中,忽然房内四处火起,烈焰腾空,满屋浓烟,他从梦中惊醒,竟张目不开,喘气不得。正在危急之际,秦七突火冒烟闯来,用独臂将他挟在腋下,从后窗跃出,又踢倒围墙,打从后巷逃走。在关帝庙内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在路上,秦七才告诉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驮。他和秦七一路忍饥受冻,全靠乞讨过活。一日,来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着大雪,正在饥寒交迫之际,多亏高远举将他们收留下来,送衣供食,义重恩长。当高远举知道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后,更是义愤慷慨,深抱不平,并把他身世编写成歌,以让他永远记住这一仇恨。在高家住了月余,一日秦七从交河城内归来,告诉他在城里看到沧州捕快和陶驮镖行伙计数人在酒馆饮酒,身边都藏有兵器,多是孙人仲已得到风声,遣人前来追害他们。他又随着秦七仓皇离开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万寿桥时,捕快和镖行数人已从后面赶来。秦七将心一横,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赶快过桥逃走,一面独自立在桥头,准备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着眼泪,跑过桥头,转过林坡,恰好那边大道上有一牛车拉着一车草料向这边走来。他趁赶车人不备,从后面轻轻爬上丰去,钻进草内,又向桥头走来。刚到桥头,牛车突然停下,耳里传来赶车人的惊呼声,桥上的怒喝声,刀刃憧击声和惨叫声。他拔开草料一看,见秦七满身是血,挥动独臂,正和四人拼杀。桥上已被砍倒两人、接着,又有一人被秦七砍伤,正在这时,秦七也连中两刀,只见他摇晃几下,口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便慢慢地倒下去了……罗小虎讲到这里,眼里包满了泪,再也讲不下去了。玉娇龙紧靠着他的臂膀,也在轻轻抽泣。是对罗小虎的同情,还是有感于秦七的义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这种只有在书本上的忠臣义士中才有的壮举,竟然在这样一些市井小人中也会发生。罗小虎略停片刻又继续说:“最使我永远难忘的是秦爷爷倒下去后,还昂起头来,睁大着眼,死死盯着桥头这边,好像在看我已跑远了没有!”玉娇龙便咽着:“你定是出乎他们所料,伏在草料里又随牛牢回过桥这头来了。”罗小虎点点头。玉娇龙焦急地问:“后来呢?”罗小虎:“我就这样逃离虎口,四处漂泊,给人放过牛,牧过马,为投师学艺,渡黄河,闯关东,一来因为穷,二来生性犟,总是讨没趣,呆不长。十五岁时我已经长得身强力壮了,曾想回沧刊报仇,可听说孙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东找寻弟妹下落,整整三年里,我踏遍全山东,连一点消息都未打听到。在返回沧州的路上,碰上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马,我被捉押去,在风雪凉州道上,我不堪解马官的虐待,串通几位弟兄,乘夜杀了解马官,盗了官马,便逃到西疆来了。”玉娇龙“啊”了声,说:“你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罗小虎忿然说:“那孙人仲又是犯的什么罪?”玉娇龙:“王法无私,孙人仲虽是州官,既已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罪人,就难以出头告他了。”罗小虎“哼”了两声,冷冷说:“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罗某也有我罗某的王法,那就是我的刀和马!”玉娇龙不由感到心里一阵冷,一下把紧靠着罗小虎的身子拉开,张大了眼看着罗小虎,还是昨夜那个汉子,还是昨夜那张面孔一只是神情变了,全身罩临着一股秋肃之气。玉娇龙心想:“哪有以刀和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剑和马,难道也可代王法?!”罗小虎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草原远方,神情由秋肃转为悲凉,慢慢地,他用低沉的声音又唱起那只歌来:“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声随着微风散向草原四野。玉娇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悯。就在她自己身旁这样一条堂堂七尺汉子,竟曾经历了人间这多苦难,真难令人想象他是怎样熬挺过来的。她眼前闪现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边嚎呼惨哭的情景;那半夜从烈火中醒来惊惶失措的神态;那在风雪中饥寒交迫的境况;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七惨死的感受……一缕缕疼和借、怜与爱之情在她心里油然升起,她侧过身去将罗小虎的膀臂抱在怀里,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轻轻地擦着,以此去倾注她全部的温存。此时此刻的玉娇龙真美极了。草原上静静的,天空中也看不见一只飞鸟,整个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不知不觉间,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草原那边升起。罗小虎立即注意到了。他挣脱玉娇龙的偎抱站起身来,指着那缕青烟说:“那是布达旺老爹升起的暗号,有官兵在那边出现了。”他回头看看玉娇龙,眼里闪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既有玉娇龙熟悉的嘲讽,也有她见过的警觉。玉娇龙又惊又喜,忙说:“有我在,你别急!”罗小虎说:“我倒不怯他们。只是我不愿在这里和他们照面。你上马斜插过去,就能迎上他们。你我已缘尽于此,该分手了。”他最后两句的话音里充满感伤,神情也不禁显得有些黯然。玉娇龙偏着头,任性他说:“我不去,我要随你走。”罗小虎惊诧地问:“随我走?!”玉娇龙固执地凝视着他,点点头,说:“我要你送我去迪化。”罗小虎略略迟疑了下,然后充满温情他说:“好。我们这就起程。”只一刻功夫,罗小虎便一切都已收拾停当。他二人跨上马,并骑向南驰去。罗小虎的黑马极神骏,没跑多远便渐渐把玉娇龙和她的小花马抛到后面。玉娇龙是个好强人,不停地加鞭,还是追不上大黑马,她生气了,只怪小花马不争气,她索性放慢步伐;让小花马远远落在后面;嘟着小嘴,含嗔带怨地望着罗小虎的背影。已经远离一箭之地的罗小虎突然勒转马头向玉娇龙驰来,他那在马上矫健的英姿和他那龙游虎跃的气概,却又是那样使玉娇龙钦羡和倾心。她的怨愠一下全消,不禁望着罗小虎嫣然一笑。罗小虎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壮实的臂膀,轻轻一搂,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鞍前,然后对她说:“每和弟兄们逐杀,我和我的马总是冲在前面,这脾气一时改不过来,你别介意!”玉娇龙半偎着他,问道:“这儿离迪化还有多远?几时可到?”罗小虎说:“还有一百余里。马快未时可到,马慢天黑前可达。”玉娇龙央求他说:“天黑前能到就行。……你有伤……”罗小虎说:“我身子壮,这点伤也算不了什么。”玉娇龙低低地呻吟了声,有些感到伤心他说:“你真憨!我和你只有这么点缘份了。”罗小虎放慢了马,默然许久才说:“缘份短,这是你我命中定,不怨我被逼为草莽,只怪你错生在侯门。”玉娇龙忽然激奋起来,说:“将相宁有种,谋事在于人。以你的臂力和猛勇,如到边塞从军去,不出三年,定能当上千总,一旦边塞有事,升个游击也不难。你只要能谋个游击之职,就可明媒娶我了。”罗小虎叹息一声,说:“投军报国,本是男子汉事。只是我有大仇在身,眼下也由不得我了。”玉娇龙急切他说:“你能立功边陲,必会受到皇家封赠,那时再上疏陈情,报仇雪恨也容易了。”罗小虎不吭声。玉娇龙扭过头来,固执地要他应允。罗小虎不忍拂她一番情意,才点点头说:“好,我和你就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我如不得志,你就把这段情义一刀两断了吧!”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酸楚,不禁嘤嘤啜泣起来,断续他说:“我对你的情意是割不断的。我的心已经许给你了……我等你……等到死……。”罗小虎一生中哪承受过这般柔情,他真感到比遭千万官军所围困还要慌乱。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千条索万根绳束缚住了。他二人谁也不吭声,只互相紧紧相偎着,一任马儿慢慢地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草原,前面不远处已出现稀疏的树林和村舍。罗小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啊,迪化快到了。”似睡非睡的玉娇龙猛然一惊,坐正身子,能手理理鬓发,说:“天色还早,不如下马歇歇。”于是,罗小虎跳下马,将玉娇龙抱了下来。他用两手握着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一绺细黑如绒的鬓发垂在腮边,那对有如潭水般的眼里,含有喜,带有哀,送出来的却是脉脉的柔情。玉娇龙轻轻挣脱罗小虎的手,走到小花马旁,摘下剑,解开头上的发髻,用剑割下一缕青丝,转身来到罗小虎的面前,将青丝递给他,说:“它虽不解人意,却是出自我体,让它伴你身边,随你去到天涯!”罗小虎接过青丝,将它挽成一结,小心地揣入怀里。他也从马鞍旁取下一个小皮袋,交与玉娇龙,说:“这袋里装着一张小弓,是我十二岁时亲手所制。它携带方便,又可连发。我用它杀过无数豺狼,射过多少鹰鸠。八年来我一直带在身旁,从未离身,你拿去收藏好,见弓如见我,对你也可能有点用处。”玉娇龙把小弓取出一看,见弓长不过七寸,弓背上安有活动箭筒,筒内装有小箭十支,箭镞极为锋利。罗小虎把如何使用的要领教她后,说:“你心灵手巧,只需练练就成。”玉娇龙爱不释手,细细地揣摩着。她把箭镞注视一会,若有所思他说:“这玩意用来射杀狐兔倒有余,若用以射人则不足,除非恰中咽喉才能致命。要能在箭镞上打个倒钩就更厉了。”罗小虎说:“我只用来射猎,从未用来射人。争雄江湖,明刀明枪才算好汉。”玉娇龙只笑了笑,小心将皮袋收藏好,便不再谈弓箭的事了。太阳已经坠挂疏林,他二人见天色不早,只好上马前进。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不远出现一片苍郁的树林,林中耸立着一座山峰,峰顶上隐隐露出庙宇的一角飞檐。罗小虎指着山顶说:“那里就是红庙子了。登上那个峰顶,可以俯视迪化全城。”玉娇龙顿时涌起思绪万千,不辨是悲是喜。进入树林,天色已近黄昏,落日斜晖透过疏枝,把整个树林染满惜离愁绪。穿过树林,来到驿道路旁,罗小虎勒住马对玉娇龙说:“前面就是迪化,我与你该分手了。”玉娇龙眼里含着泪水,神色黯然他说:“我等你,直到死。你得志之日便是我们完聚之时。”说完,她一咬唇,固执他说:“你走吧,我要目送你。”罗小虎拨转马头,回过头来说:“两心不变,后会有期!”一扬鞭,纵马向林中驰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静静的树林中回荡。玉娇龙惘然地目送着罗小虎远去的背影,口里喃喃地念道:“这莫非是场梦?!”直到罗小虎的身影全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迪化城的万家灯火。她从那闪烁的灯光里,又看到了尘世,又感到了尊荣。她不禁喟然道:“这真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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