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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斷玉門淒涼有恨 香銷大漠寂寞同歸(下)

    第二十五章

    玉嬌龍的心又是一陣劇跳,臉熱得燙人,全身滲出了冷汗。這紅綢怎會在鐵芳身上?他身上為何藏着這幅紅綢?玉嬌龍心裏翻起驚濤滾滾,湧起疑雲重重。驀然間,鐵芳那身影相貌又和藏在心中的那人重疊起來!忽一閃,鐵芳口裏説出的“臘月二十八”、“凌晨在卯”那兩句話又在她耳邊響起。莫非就是他!他莫非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尋訪的兒子,我那被換走的骨肉!

    玉嬌龍移過燈,又輕輕走到牀前,俯下身去,凝神注目細細地審視着鐵芳那張微微側着的面孔,飽滿的天庭,濃黑的劍眉,隆鼻,紅潤的嘴唇……還有那粗壯的臂膀,結實的胸膛……,一切像極了!要不是他那臉上還帶有的稚氣抹淡了他應有的威嚴,要是他再長出須茬,他簡直就是二十年前的羅小虎!玉嬌龍不由在心裏呼了聲:“天!”她那已經乾枯了的眼睛裏也忽然湧出一串酸澀而滾燙的淚水。

    玉嬌龍一直在鐵芳牀前站了許久,直至窗外傳來雞啼,她才回到自己房去。

    第二天,玉嬌龍沒有上路。早飯時,她一邊吃餅,一邊不斷望着鐵芳,見他兩眼微紅,她想:他昨晚準曾哭過。為什麼?想是為了思念他母親。玉嬌龍只在心裏默想,並未開口問他。她不是不想問,只是不知為何她總感到心怯,幾次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

    下午,鐵芳到玉嬌龍房裏,關心她病況,還和她聊了一些這荒村上的風情趣事。他今天的心境巳顯得好了許多。玉嬌龍默默地,好像在聽,實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聽着聽着,忽然盯着鐵芳,問道:“你真姓鐵?”

    鐵芳不由一愣,嘴唇動了動,卻沒説出聲來。玉嬌龍沒有再問他,只把他緊緊盯着,她眼單充滿了期待的神情。

    鐵芳又愣愣地想了一會,才低聲囁嚅地説道:“我實不姓鐵,説姓鐵,只因我不願姓我原來那個姓。”

    玉嬌龍的眼裏突然一亮,緊問道:“你原是姓什麼?”

    鐵芳十分不情願地:“姓韓。”

    玉嬌龍猛地一震,心又急劇地跳了起來。她氣喘吁吁地:“你為何不願姓韓?”

    鐵芳:“因我本不姓韓。”

    玉嬌龍:“你本姓什麼?”

    鐵芳沉痛地説:“我不知道。”

    玉嬌龍迫切地説:“這是為何?”

    鐵芳:“我剛一生下便離開了我母親,由姓韓的將我養大。那養大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因此,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姓甚。”

    玉嬌龍:“既然如此,你又何以知道你是臘月二十八日卯時生?”

    鐵芳:“是我那韓家的養母告訴我的。”

    玉嬌龍顫抖着:“你養母自身可有姓?”

    鐵芳:“姓秦。”

    玉嬌龍猛然站起身來,正要撲上前去,忽然一陣暈眩,使她不得不又停住。她左手撫着前額,右手扶着椅靠,閉着眼睛站在那兒,幾乎是動彈不得了。她那張清瘦的臉也變得慘白。坐在她身旁的鐵芳已被嚇慌,趕忙起身上前攙扶着她。玉嬌龍隨即撲伏在他肩上,她想呼喚……她曾多次默默呼喚過的那一聲來,可到了嘴邊卻變成幾聲含糊不清的話語,似呻吟,義似嗚咽。她聽到鐵芳那一聲聲帶着哽咽的ⅱ乎喚,呼喚出的還是“前輩,前輩!”她傷心了。她感到自己要呼喚的那一聲和鐵芳所呼喚的這一聲是多麼的不相稱!她的心似乎在對她説:“還不是時候,還需要等一等,等一等!”

    玉嬌龍慢慢直起身來,望着鐵芳欣然地笑了笑,説道:“好了,一切都好了,咱們明天又上路。”

    鐵芳愣住了。

    晚上,天已黑了多時,玉嬌龍總覺心裏老是平靜不下來,坐坐走走毫無睡意,便到西頭房裏去找鐵芳。她一進房”見鐵芳悶坐桌旁愣愣發呆,便問他道:“你在想些什麼?”

    鐵芳悽然一笑:“我在想如何才能尋到我的親生父母。”

    玉嬌龍:“等到了西疆,我幫你尋找,一定能找到的。”

    鐵芳自語般地説:“春雪瓶姑娘也這麼説過。”

    玉嬌龍一驚:“你對她講了你的身世!?”

    鐵芳點了點頭。

    玉嬌龍沉吟片刻:“你猜想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鐵芳:“是個正人君子。”

    玉嬌龍瞅着他:“何以知道?”

    鐵芳:“據我那秦氏養母在臨終時告訴我説,她雖不知我親生母親是誰,卻看出她定是出身在名門望族的大户人家。因此,我想我父親也一定是個有志之士”

    玉嬌龍默然一會,忽又問道:“怎麼聽你稱撫養你成人的那人為養父?聽説他也是名滿洛陽的大善士。”

    鐵芳忽然怒形於色,忿然説道:¨什麼大善士?!那姓韓的原是個賊!我豈能認賊作父!”

    玉嬌龍不禁全身一震!一撇心直往下沉。她低下頭去,不知説什麼好了。她又坐了片刻,便抽身回到東頭房裏,和衣上牀,悲痛欲絕。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又帶鐵芳上路了。

    一路上,玉嬌龍很少説話,只是咬緊牙關,忍着病苦,催動大黑馬向前趕去。不多日,二人便已過了肅州,出了玉門。在過玉門時,玉嬌龍仍策馬去那座土堆面前,默立片刻,投上一塊小石,又繼續向西進發。鐵芳對她仍一如既往,一路殷勤照顧,百般體貼關懷,對玉嬌龍的鬱鬱寡歡漠然無語,知她是病體難支,心境變異,只是倍加憐惜,毫不有所介意。二人又行了多天,來到紅柳園西的一個村莊。這日正逢元宵佳節,村莊上聚集了許多來自附近各個部落的人羣。村莊裏亦擺滿了出售各種貨物的小攤。玉嬌龍停下馬來,遠遠看着那些正在唱歌跳舞的青年男女,臉上不禁浮出了一絲笑意。鐵芳趁此勸她留下歇息,她也就欣然應允了。二人便在村莊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這時時未過申,一輪紅日尚還高掛,陽光把積雪照映得閃閃發光,那些正在雪地上跳舞的青年男女,他們那五顏六色的衣裙在陽光和白雪照映下,更是顯得斑斕耀眼,五彩繽紛。玉嬌龍站在窗前,看在眼裏,二十年前她在烏蘇草原看到的情景,彷彿又重現眼前,心裏不由蕩起一陣鄉思,惆悵的情懷裏也涓涓流人一道淺淺的歡泉。玉嬌龍正凝視神馳間,鐵芳興沖沖地提着一籃他剛去村頭購買的食物、瓜果進房來了。他將食物、瓜果擺在桌上,讓玉嬌龍坐定後,説道:“前輩除夕那晚也在趕路,今天就該來好好過這元宵佳節了。”説完話,隨即恭恭敬敬地拈一塊凍羊肉送到玉嬌龍面前。

    玉嬌龍吃着他給的羊肉,臉上掛着笑意,慈祥和温柔的神情又在眼裏閃露出來。

    鐵芳津津有味地吃着,顯得很開心,還不時流露出一種喜不自勝的神情。玉嬌龍感到有些詫異,便瞅着他問道:“你今天為何這般高興?”

    鐵芳:“適才在村頭聽人説起一樁新奇事來:一月多前,皇上派赴西疆的飲差大臣玉大人曾從此經過,不料玉大人剛剛走到距去不遠的戈壁曠野上,便遭到一幫馬賊攔路截劫。玉大人正在危急時,一個姑娘突然飛騎趕來。殺退馬賊,才救出玉大人。玉大人也因此才得以安然無恙地到達西疆。”

    玉嬌龍聽了不禁又驚又喜,忙在心裏默禱一聲:“感謝上蒼!”

    便又似若不知地問鐵芳道:“他們可知救玉大人的那姑娘是誰?”

    鐵芳喜氣洋洋地:“都説她就是名震西疆的飛駱駝春雪瓶姑娘。”

    玉嬌龍笑了笑:“救玉大人的那姑娘可能是她,截劫玉大人的那幫人卻決非馬賊!”

    鐵芳也忙説道:“前輩説得極是。我所想的也正是如此。”

    玉嬌龍瞅着他:“你為何亦有此想法?”

    鐵芳:“有人説那為首的馬賊就是西疆馬賊半天雲,我卻不信。半天雲正率部在邊陲抗擊入侵外寇,豈會遠來這裏攔截朝廷飲差!”

    玉嬌龍不覺心裏一動:“你曾去過西疆,可知那半天雲是怎樣一個人物?”

    鐵芳毫不遲疑地説:“深明大義,勇武無雙!是個令人可欽可敬的英雄人物。”

    玉嬌龍久久凝視着他,眼裏充滿了歡欣,心裏滿懷寬慰。她這些天來籠鎖在心頭的隱憂和悲痛,有如浮雲暮煙,被一陣東風忽然吹散。她不由喃喃自語地説了句:“啊,原來是這樣!”

    笑容又回到了玉嬌龍臉上,歡快更填滿鐵芳心頭,元宵佳節的夜晚,二人的心情也如晴空明月,一片清輝,一片融融。第二天清早,玉嬌龍又帶着鐵芳上路了。一路上,她的心情雖然特好,病情卻又加重,劇烈的咳嗽伴着蹄聲,一直不斷,一直不停。緊跟在她身後的鐵芳,為她咬碎了牙,揪痛了心。他曾上前勸她把人蔘迴天丸取出服下。玉嬌龍卻説:“只剩下兩粒了,我得留下。”

    二人很快就來到咬牙溝,玉嬌龍的神情突然變得昂奮起來。她指着一垛頹牆對鐵芳説道:“過了那頹牆,便人西疆地界了。”她隨即加快了馬,馳過頹牆,又向前面奔去。路越來越崎嶇難行,玉嬌龍趕路的心情卻越來越迫切,一路起伏,一路顛搖,她只顧向前趕路,好像把自己的病和自己身後的鐵芳都已遺忘。日日夜夜,喘喘咳咳,一直向西馳進,過了哈密,又奔鄯善,過了鄯善,很快便來到達坂城。玉嬌龍在道旁停下馬來,指着附近一條小溪説道:“且去那溪邊小憩。”二人隨即去到溪邊坐下。玉嬌龍見鐵芳臉上已露出幾分疲乏之色,便笑着對他説道:“振起神來,不需十天便可到了。”

    鐵芳不解地問:“前輩將去何處?”

    玉嬌龍:“艾比湖。”

    鐵芳:“我便送前輩到了艾比湖後再去烏倫古湖。”

    玉嬌龍不覺一怔:“你要去烏倫古湖?”

    鐵芳點點頭。

    玉嬌龍:“你去烏倫古湖找誰?”

    鐵芳囁嚅道:“春雪瓶姑娘。”

    玉嬌龍瞅着他笑了笑:“我要把你留在艾比湖。”

    鐵芳忙説:“多謝前輩美意,只是我和春姑娘已經有約,我到了烏倫古湖後,定會常常去看望前輩的。”

    玉嬌龍:“等你隨我到了艾比湖,不須我留你,你也會留下的。”

    話聲一落嘴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稍歇片刻,二人又上路了。

    玉嬌龍因擔心會在迪化碰見玉璣,又怕昌吉一帶被人認出,打算繞道而行,便撥馬離開大道向北馳去,鐵芳疑詫不解,忙拍馬趕上前去問道:“前輩為何改道向北,前去不遠便是沙漠!”

    玉嬌龍:“沙漠又如何!你只隨我來便了!”

    鐵芳心裏雖然為她感到忐忑不安,但知她情性固執,也就不便多説,只好跟隨着她向前馳去。不過兩日便已繞過阜康進入沙漠。只因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覆沙漠,鐵芳舉目望去,只見白色茫茫,有如雪海,層層沙丘恰似白浪,浩浩滾滾,接地連天,無邊無際。馬行雪上,雪沙浸蹄,欲速不能,只好緩緩行進。二人行了一日,早已遠離邊際,轉頭四顧,蕩蕩空空,悠悠渺渺,除了一片白雪,還是一片雪白,到了這種境地,雖是二人同行,卻是人不欲語,馬蹄無聲,異樣的寂靜又帶來異樣的孤獨,不禁使人似若來到了一個死

    了的世界。鐵芳這時生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往時最怕聽玉嬌龍咳嗽,這時卻倒想她能咳上兩聲。可玉嬌龍自進沙漠卻竟一聲米咳。鐵芳也是在這時才忽然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他再注意一看,見她不但未咳,精神已忽然轉好,騎在馬上,神態顯得十分安詳,心情也極為平靜。她不時向鐵芳瞥來的那雙眼裏,竟閃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鐵芳心裏既感欣慰,義覺驚異,不禁打破沉寂開口對她説道:“未進沙漠前我還在為前輩擔心,不想一進沙漠前輩的病反而好了,這真是幸事。”玉嬌龍只是微微地一笑。她那本是慶幸的一笑卻竟顯得那麼悽然,悽然中還帶有些兒哀傷的意味。鐵芳不由一顫,心頭一陣發冷。他猛抬頭,這沙漠荒涼襲進他心來的寒顫,已淹沒了他那一瞬的驚疑。

    白雪耀眼,使人眼倦懶睜,兩人都垂下頭,似睡非睡,各自默默地走着。走符走着,鐵芳忽然感到眼前的白變暗,好似蒙上一層綠沙,已掩去了它原有的光澤。他正疑詫間,忽聽玉嬌龍一聲驚呼:“你看!”他吃一驚,猛然抬起頭來隨她的手指仰頭一看,只見一排濃濃烏黑的長雲,有如空葉捲浪一般直向頭上湧來。正在這時,只聽玉嬌龍又呼出一聲:“你再看!”他趕忙又隨她所指向前看去,又見地平線遠處湧起一排滾滾黃塵,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這邊傾來。他正驚奇不解張惶四顧問,又聽玉嬌龍呼説:“快下馬,黑風

    來了!”鐵芳尚在遲疑,早已躍下馬的玉嬌龍一伸手將他拉下馬來,又迅即一手牽着馬一手拉着他,直向前面不遠處的一巒沙丘奔去。二人剛到沙丘旁,鐵芳便聽到前面傳來陣陣呼號,如雷滾,如地震,似海嘯,又似山崩。玉嬌龍已將鐵芳拉到懷裏,她以背向前,緊護着他,欲為他擋着即將襲來的巨災,她不斷地輕輕在他耳邊説道:“別慌,孩子!會過去的!”“別怕,孩子!有我在你身旁!”鐵芳已經明白即將到來的是一場奇禍,一場異災!可他卻不知道玉嬌龍這麼做,這麼説,正是發自天性的愛,發自內心的疼!他哪裏知道,她那毫不遲疑地以身相護,正是出於一顆母親的心啊!當鐵芳已經憬悟到這一場可怕的災難即將來臨時,他只是出於對玉嬌龍的尊敬,出於救弱扶危的生性,出於男子漢的本能,他想從玉嬌龍的護擁中脱出身來,把護着他的玉嬌龍置於他的護顧之下。可他用盡了力也無法從她那緊緊抱着他的雙臂中掙脱出來。他只聽到玉嬌龍用一種慈柔中帶着嗔責,嗔責中又充滿慈柔的聲音連連在他耳邊説道:“別掙,別動!黑風就要到了!”鐵芳還來不及去詫訝她的所説所為,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吼聲已逼近身來,緊接着是股巨大的暴力猛襲過來,他只覺眼前一黑,全身有如碰壁一般,一瞬間,馬倒了,他和玉嬌龍亦一同掀翻在地。玉嬌龍將身一滾,又抱着他坐起身來,把他按在她懷裏,彎下腰背迎着風將他緊緊護住。吼聲陣陣,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狂風巨浪,鏟地而來,又刮地而去。沙迷了眼,風閉了氣,一片黑昏,已分不出天和地!鐵芳已是暈頭轉向,只感一陣窒息,他張大了口也吸不進一點氣,呼不出一點氣。漸漸地,他感到緊緊摟抱着他的那一雙手在鬆弛。他不覺一驚,想脱出身來看看玉嬌龍,他剛一掙扎,那雙鬆弛的手立即又變得緊緊的了。迅即又衝來一股勁風,把他二人一同掀翻,連在地上滾了幾滾,他拚力又翻坐起來,玉嬌龍卻只掙扎幾下,就再也坐不起來了。

    鐵芳心知不妙,趕忙將她扶起,也和她對自己一樣,將她擁在懷裏,用背頂着風,彎身擋住沙,死死將她護着。玉嬌龍已不再掙扎,她已無力掙扎了!玉嬌龍沒有再來護顧鐵芳,她已無能為力了!她雙眉淺鎖,嘴微微張着,胸前在急劇地起伏。鐵芳一陣心驚,忙呼喚着她:“前輩,前輩!”玉嬌龍不時睜開眼來,看看他,又笑了笑,嘴也動了動,似乎説出了,又似乎未能説出。風的巨響已使鐵芳無法聽到,可傳進他心裏卻是:“別驚慌,別管我,不礙事的!”就這樣,重複,又重複!經過一陣揪心絞肺的折騰,玉嬌龍忽然睜開眼來,凝視着鐵芳,久久地凝視着,任風沙如何吹打,眼卻眨也不眨,眼裏閃着奇異的亮光,亮光在鐵芳臉上照來照去。她那張顯得異常寧靜的臉,隨即浮起一片覺悟的笑容,嘴唇也在張合着,她在説話了,而且説出來了。可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巨大風聲把她的聲音吹走了,又壓下了,這次雖沒有傳進鐵芳心裏,卻把風吹剩的聲音傳進了鐵芳的耳裏。他聽到的也只是這麼一些斷續不全的話語:“鐵芳……母親……艾比湖一雪瓶……願你倆相親……香姑會……”

    慢慢地,她的嘴不動了,微閉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邊滾出一顆圓圓的淚水,鐵芳拚命呼喚着她,搖動着她,她的嘴再也沒有動,眼也再沒有張開來。呼喚來的只是再也醒不過來的沉睡!風很快吹落了她臨死時留在嘴角旁的那顆圓圓的淚水,風卻永遠吹不散她臨死時留在嘴邊的那一抹淡淡的哀悽。

    一會兒,風停了,雲開了。靜靜躺在鐵芳懷裏的玉嬌龍,她那張清秀如生的臉上,容態顯得那樣的寧靜、安詳,沒有留下一絲十八年風霜摧折的皺紋,沒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搗磨的蒼老,沒有顯出半點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還是那樣端秀玉潤,光彩照人。

    鐵芳抱着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將她輕輕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寶劍,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個深坑,又迴轉身來將玉嬌龍輕輕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面前,緩緩地、平平地將她放進坑裏。當他去撫直她那雙微微彎曲着的雙手時,這才忽然發現她兩隻手裏都各緊緊握有一件東西。他仔細一看,握在她右手裏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懷裏的那幅紅綢。他心裏不覺一怔,不解這幅紅綢怎會到她手裏!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風時無意被她抓去。於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輕輕掰開她的手指,又輕輕將紅綢取出揣進自己懷裏,再看看她那左手,緊握的卻是她常常佩掛身邊的小弩。他也想給她取出,可她那握着小弩的手指卻握得很緊很緊。他不忍用力去掰,只好仍讓她留在手裏。

    鐵芳將玉嬌龍遺體安放平穩,才又從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給她覆蓋在身上,這才站起身來肅立在她遺體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會,這才開始用沙掩埋。當他剛往沙坑裏填進第一捧沙時,一直站在身旁註視着他的大黑馬,忽然發出一聲嘶鳴,隨即騰躍前來,不住地用它的頭來頂他、掀他,以至舉起前蹄對着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邊向他頂來撞去,一邊不停地發出悲嘶,似在拚命護顧它的主人,不讓鐵芳掩埋。

    鐵芳被大黑馬的舉動震驚了、感動了!他只好停下手來,讓大黑馬也安靜下來後,才上前撫拍着它的脖項,祝禱般地對它説道:“你的主人已經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讓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遺體受到鳥獸的損傷!”大黑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着頭,默默地走開了。鐵芳這才一捧沙、一聲禱,一滴淚地將玉嬌龍埋好。

    鐵芳埋好玉嬌龍,又將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寶劍插入墳前沙裏以作記號,並緊緊記住墳旁沙丘以及近旁幾座沙丘的形狀,然後又在她墳前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去牽一直站在近旁註視着他的大黑馬。不料他剛要走近它時,它卻跑了開去。他又向它靠近,它又跑開,如此反反覆覆,總是不讓鐵芳牽住。鐵芳往返奔跑,已被

    大黑馬折騰得精疲力竭。鐵芳見大黑馬只在墳堆旁閃去躲來,並無他去之意,知它是眷戀主人,不忍離去。鐵芳感動萬分,不禁望着它嘆道:“好一匹義馬!我就讓你留下罷!”

    鐵芳騎上青驄馬,懷着悲痛,噙着淚水,最後看了看玉嬌龍的墳堆。又看了看大黑馬,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夕陽默默無語,覆雪已被黑風掃盡,大漠一片黃昏,浩瀚無涯,萬里無聲,死一樣的靜寂。寂寞伴隨玉嬌龍一生,玉嬌龍死了又去伴隨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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