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久仰久仰,原來尊駕就是人稱綠騎之劍的常櫻常百戶啊
亂:莫五原本平靜決絕的心底一陣翻湧築了鐵壁的心上破出了一道罅隙。
密:初荷在心頭默默數著,一下子明白過來,莫爾斯電碼,這是有人在用英爾斯電碼擊鼓。
質:初荷在前擋著,杜小月於後護著,竟然成了替莫五阻擋前後攻擊的肉盾。
明火槍
為了解決火器無法在發射時一直保持瞄準的問題,15世紀早期,人們對馬達法進行了一些改造:將火門從頂部移到右側,加裝了一根槓桿,槓桿頂端是一個固定火繩的夾子。火門上凸出一個小碗狀的黃銅皿,可以盛放少許火藥,作為引發藥。這種火槍由於槍托成鉤狀而被稱為鈞型槍,但譯作明火槍。雖然只有準星沒有照門,也沒有扳機,要靠右手的大拇指按壓槓桿點火發射,但這卻是最初的可以抵肩射擊,並能在發射中保持瞄準的火器。
劍
馨慧女學的佔地並不算大,教學用的主要建築就是一棟磚木結構的雅緻二層小樓。
此刻,闖人校園的歹人正劫持著學生們,佔據了二樓最西首的教室。
因為實質上是供待嫁女子社交和消磨時間的私人學校,所以學生人數並不多,也沒有分班,只是選學了同樣課程的學生,會於開課時間聚在一起上課而已。
現在是什麼情形?歹人挾持了多少學生?李抗一到達,就詢問匆忙趕來的女學副校長。
副校長是個四十來歲、身形瘦削、一身儒衣儒冠的學究。
此時他顯然也受了驚嚇,說話戰戰兢兢:歹人來的時候,正在上、正在上詩賦課吧。大約有二十來個學生和教詩賦的崔先生,都被他挾持了。
什麼叫二十來個?你連有多少個學生在上課也不知道麼!李抗是個暴脾氣,頓時衝副校長吼道。
這、這,在下是副校長,在下主管、主管
既然不管事就別囉唆了,校長在哪裡?
校長外出辦事,至今未歸。
李抗聽了一皺眉,轉身問薛懷安:你怎麼看?
此時,薛懷安正仰視著二樓西首的窗子,神情嚴肅,隔了片刻才說:要先和歹人談談,知道他挾持人質的目的,才好定奪。
他話音剛落,一個年輕女子冷厲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不用談了,他的目的不過是延緩死期、垂死掙扎而已。
薛懷安循聲回頭。
見是一個身穿綠色錦衣衛官服的女子,胸前補子上繡著一隻彪,看來和李抗的官職差不多,大約也是個百戶。
請問尊駕如何稱呼?薛懷安間。
那女子還未答話,她身後一個隨行的錦衣校尉已經接口道:這是我們常大人。常百戶!
聽這校尉的口氣頗為自得,彷彿是說,薛懷安必定應該聽說過常大人的名號一般。
只因早年間的戰爭導致人口銳減,加之如今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南明女子成年後仍然在外拋頭露面打理經營的並非少數,但做錦衣衛的卻並不多見。就算有,也多是負責些與婦女有關且不宜男子插手的案件,而女子宮居百戶的則更可說是鳳毛麟角。
只可惜薛懷安卻的確並不認識這位女百戶,仍然以問詢的眼光看著那校尉,等待他報出他們究竟屬於哪個府司下轄。
他身後的李抗見狀,一把將薛懷安推到一邊,堆著滿臉的笑容走上前對那年輕的常百戶道:久仰久仰,原來尊駕就是人稱綠騎之劍的常櫻常百戶啊。在下李抗,是這惠安百戶所的百戶。
常櫻身形修長,鵝蛋臉、丹鳳眼,膚色淨白,神情於冷淡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她衝李抗微微施禮,以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口氣說:幸會,李大人,這裡現在可以全權交給本官了。
常櫻說完,對身後一眾隨行的錦衣衛道:你,爬到那邊樹上看看裡面情形如何;你們三個,從側面以繩索攀上這樓,準備一會兒破窗而入;你們倆,持火槍跟在我身後隨時準備支援;我單人從正門突入,到時候,你們聽我的號令行動。
常櫻才佈置完,她的手下便立時各赴其位,很是訓練有素的模樣。
薛懷安卻在一旁看得直皺眉。
他拉住李抗,小聲問:李大人,這北鎮撫司的綠騎百戶是什麼來頭?您怎麼讓她在咱們的地頭上耍威風?
南明錦衣衛北鎮撫司分管國家情報機要,因為官服為綠色,所以被稱為綠騎,而南鎮撫司則分管治安刑偵,官服是赤黃,故而叫做緹騎。按照錦衣衛的規矩,由於綠騎職責涉及國家安全,故而在行事時的權力高於緹騎。
但是李抗畢竟與常櫻同等品階,年歲又長她不少,聽到薛懷安如此問,輕輕哼了一聲,聽上去心中也頗有些小不痛快。
常大人,你可否告訴本官,這歹徒究竟是何人,你們又意欲如何,樓中學生要怎麼保護?李抗正色問道。
常櫻正在看著手下以鉤爪繩索向小樓頂部爬去,眉頭緊鎖,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敷衍地答道:他是北明間諜,這裡的事本官自有謀劃,請李大人放心。
這時候,被常櫻派去觀察樓中情形的綠騎已經迴轉,神情略顯焦慮:稟告百戶大人,莫五手持匕首,挾制了一個學生,其餘學生被他用火槍指著,圍聚在一團,大約有二十人。
這傢伙帶槍了?常櫻面色一沉,什麼槍?
那槍的槍管遠看頗粗,槍口似乎呈喇叭形。卑職擔心,那槍可能是一槍擊傷多人的霰彈火槍。
常櫻點了點頭,手一擺,示意那綠騎退下待命,雙唇一鎖,不再言語,似乎遇上了難題。
李抗見了,突然大聲說:常大人,歹徒有槍的話,就算常大人武功再高,出手再快,你這樣正面強突進去,必然也要波及十數人命。我看,你這法子不妥。
常櫻冷哼一聲問:哪裡會波及十數人命,李大人未免誇大了吧。
常大人是什麼意思?就算只死了一個學生,不也是一條寶貴的人命麼?一旁的薛懷安忽然大聲質問。
常櫻瞟一眼他問: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這麼和我說話。
卑職是南鎮撫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戶所下轄惠安百戶所李抗李百戶所屬
薛懷安還未說完,李抗忽地打斷他,朗聲說:他就是人稱緹騎之槍的惠安錦衣衛校尉薛懷安!
薛懷安剛說到半截,被李抗突然插話,一愣神,差點咬了舌頭。驚異地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用眼神向他詢問,自己到底是何時成了緹騎之槍的。
李抗卻裝作沒看見,繼續說:綠騎的劍如果不能出鞘的話,不如交給我們的槍想辦法。
常櫻輕蔑地一笑,上下打量一番眼前這瘦高的年輕錦衣衛,神色如浮了一層薄冰的湖面,清冷而難以捉摸,隱約有暗流湧動。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那麼請問,薛校尉有什麼良策?
薛懷安被常櫻看得有些發毛,任他在人情世故上頗有點不開竅,對於他人的脾氣臉色更是反應遲鈍,也覺察出自己已經完全被這綠騎之劍的氣勢所籠罩,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樑:卑職以為,應該先與歹徒談判。歹徒只是挾持人質,並非大開殺戒,可見必有所求。我們先問問他想要什麼,如果能滿足那是最好;不能滿足,也可以試著說服他;就算說不服,還可以讓他鬆懈防備。
哼,他求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北明間諜,潛伏在惠安邊上的崇武軍港多年,這次被我們抓出,狗急跳牆跑到這裡脅持學生,就是為了讓我們放他走。
這個要求是常大人自己推測的吧。其實,也許他知道再怎麼也逃不出常大人的手掌心,故而只是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相好,又或者聽一曲北明小調,要不,吃一頓家鄉菜也說不定。總而言之,一切皆有可能。薛懷安慢條斯理地道。
大膽,這裡豈是你說笑的地方?常櫻怒道。
常大人覺得在下的口氣表情是在說笑?薛懷安一臉認真地問,口氣恭敬謙卑。
你常櫻一時氣結,瞪著眼前這個不知是在裝傻充愣,還是根本就又傻又愣的校尉,說不出話來。
這時,李抗插了進來,威嚴地說:薛懷安,本官命你速去與歹徒談判,記住,能文鬥就不要武鬥,咱們緹騎向來是以頭腦取勝的。
薛懷安立即躬身施禮:卑職遵命,謝李大人提點。
說完,他扔下臉色難看的常櫻,向歹人藏身的二樓教室窗戶下奔去。
亂
二樓教室的角落裡,初荷與一同上詩賦課的女孩子們擠在一處,微垂著眼簾,隱蔽而冷靜地觀察著眼前這個一手持槍、一手用短刀挾制著杜小月的男子。
他的身形短小精悍,雖然比杜小月高不出很多,可是臉色黝黑,四肢有力,看上去很是結實。
不是市面上或軍隊中貫見的普通槍型,大約是自造或改造的。槍管粗且短,槍口略成喇叭狀,若是填裝兩錢一個的小彈丸的話,可以放上十七八顆上下,若是大彈丸,也能放上十顆左右。
初荷看著槍的外形,這樣猜測。
火藥室也頗大,放人火藥應該在一錢五以上,說不定可以達到兩錢,這樣自然可以增加威力,可是後坐力也會增大,如果臂力不夠的話,大概很影響準確度,再加上本來應該雙手托住的槍,他如今只用一隻手拿著,大約很難在開火的時候穩住,到時一槍射出沒個準頭,十來顆鉛彈飛出,傷及多人在所難免。
初荷這樣估摸著對方的武器,不覺憂慮起來。
然而她又轉念一想,大家和歹徒的距離這麼近,他火槍的發射力量又如此大,彈丸在過短的飛行距離下,必定會在還沒分散的時候就已打在人的身上,故此大約波及不到那麼多人。
這樣想著,她便又稍稍舒了口氣,心道不知薛懷安他們如果知道了這個情況,是不是會更容易採取行動。
但是。怎麼能讓花兒哥哥知道呢?現在他在做什麼,要想辦法與他互通消息才行啊。
想到這裡,初荷大著膽子偷偷往窗口挪了半步。
喂,莫五,你聽得見吧。薛懷安的聲音遙遙從窗外傳來。
屋中沉寂的氣氛陡然一動,就連那幾個原本在低低抽泣的女孩子,都立時止住了哭聲,眨著受驚小兔般溼漉漉的眼睛,看向窗外。
莫五卻動也沒動,依舊左手持刀抵住杜小月的脖頸,右手舉槍對著眾人,彷彿根本沒有聽見薛懷安在叫他一樣。
哎,我說莫五,這是你的真名麼?你在家中排行老五是吧?是最小的還是中間的?薛懷安猶如閒聊一樣的聲音繼續傳來。
莫五依然沒有應答。
好一會兒的寂靜之後,薛懷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說莫五啊,這麼說來,你娘至少生了五個孩子啊,可真是辛苦呢。你想不想你娘啊?她在北明吧?很多年沒見了吧?
莫五黑得發亮的臉抽動了一下,唇角微微牽動,卻仍是不做回應。
莫五,你娘生你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沒事閒著,拿把刀架在人家小姑娘的脖子上麼?是讓你在一群就會哭的小女孩面前耍威風麼?大家都是女人,哦,我是說你娘和她們都是女人,你不覺得這和欺負你娘是一樣的麼?
哎,我覺得你真是太丟人了。你說你好好地做個間諜,本本分分地竊取情報,如果打不過我們的綠騎之劍,就趕緊自裁,如此就算是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我也還是要佩服你為國捐軀的覺悟。
可惜你好好一個大男人,腦袋被門夾壞了還是怎麼的,居然跑到女學劫持人質?你不怕傳出去讓人家笑話啊。我告訴你,這事情傳出去了,人家可不是笑話你,人家是笑話你們皇上,笑話你娘和你兄弟姐妹。你哥娶媳婦兒了沒?如果因為這個,而沒姑娘肯嫁他
嗯,我說,那邊那位看熱鬧的姑娘,你來說一說感想吧,要是這樣倚強凌弱的人有一個兄弟喜歡上你,你能答應麼?是不是覺得特跌份、特鬱悶、特沒前途,特
薛懷安這句話還未說完,莫五猛地大喊一句:煩死了,你他媽的怎麼這麼囉唆,你的腦子才被門夾壞了,給我閉嘴!
莫五這一聲暴喝震耳欲聾,嚇得女學生們俱是一哆嗦,一個膽小的女孩子更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隨即好幾個女學生都被她感染。也由嚶嚶地低聲抽泣改為嗚嗚地失聲痛哭。此前氣氛凝滯的屋子驟然躁動不安了起來。
初荷卻捕捉到莫五的注意力已略有放鬆,趁著此時稍稍混亂的氣氛,悄悄地又往窗子邊挪了幾小步。
莫五說不清自己是被窗外囉唆煩人的錦衣衛搞亂了心緒,還是被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小丫頭帶壞了心情,原本平靜決絕的心底一陣翻湧,也不知是怒意,還是些別的什麼情緒,在他築了鐵壁的心上破出了一道罅隙。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你要是想和我談,就到窗戶邊上來。薛懷安的聲音又傳了上來。
哼,別以為我會中你的計。你們在外面埋伏了火槍手,我的腦袋一探出來,就會被你們轟得稀巴爛。莫五說著,下意識地又挪開幾步,離窗子更遠了。
好吧,山不就我,我來就山,你等等啊,我上樹來和你繼續聊。
初荷聽說薛懷安要上樹,不由自主扭頭往窗外看去。
窗外一丈遠處是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枝丫粗大,鬚根垂地,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棵很容易爬的樹,但初荷知道,想要讓懷安爬樹的話,比培訓一隻母豬學會跳火圈、外加後空翻三週半的困難指數還要高,心中不由暗自捏了把汗。
喂,那個仰頭看天發呆的大哥。對,就是你。幫忙託我一下。不不,一個人不夠,你再找一個人來。此時窗外又傳來薛懷安的聲音。
等一下,等一下,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們託我啊。
不行,不行,這樣用力不對,我會摔下來的,哎,哎
樓下忽然間熱鬧起來。
薛懷安的聲音,他找來幫手的聲音。以及時不時冒出的圍觀看客的笑聲通通混雜在一起,將原本緊張到凝固的空氣悄然溶解了。
初荷聽到這些動靜,想起春天時薛懷安上樹給自己夠風箏的情景,不覺想笑,又偷偷看了一眼莫五,發覺他也正在凝神聽著窗外的動靜,連那張一直緊緊繃住的黝黑麵孔都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略微有點鬆懈下來,於是又趁機往窗邊移了幾步。
這時候,初荷聽到熟悉的李百戶,聲音忽然異軍突起,衝破了一片嘈雜:不行,這樣幹不行的!懷安,你要帶上安全套,帶上安全套才能上,這樣蠻幹太危險了!你等著,我給你取套子去啊。
密
大約過了一刻鐘,窗外再次傳來李抗的聲音:來,懷安,我給你帶上安全套,你上吧,小心一點兒,我女兒可還等著嫁給你呢。
又過了一陣子,窗對面的樹上終於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一會兒,薛懷安的聲音從那裡傳了過來:莫五,我來了,咱們談談吧?
初荷此時幾乎已經走到了窗邊,一聽到薛懷安的聲音,她忍不住扭過頭去看他。
卻聽莫五大喝一聲:你看什麼呢?過來1
初荷嚇得一轉身,背衝著窗口,做出誇張的害怕表情,面無血色,眼神驚懼,彷彿再被大喝一聲就要立時暈倒,可她只是象徵性地往回走了半步,並沒有真的遠離窗口。
也不知莫五是起了憐香惜玉之心,還是發覺這小姑娘站在窗邊,正好可以阻擋外面窺探的視線,又能夠防止火槍手射擊,吼完這一嗓子之後,便沒再管初荷,而是衝著窗外喊道:好,我就和你談談。
薛懷安站在樹杈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初荷的背影。那個小小的身影正揹著手,用手語比出我很好三個字。
他舒了口氣,也說不清是因為看見了這三個字,還是因為莫五終於開口了。
莫五,說說吧,你劫持人質想要交換什麼條件?
給我準備四匹快馬,我帶著一個女孩作為人質,跑到邊界線就會放了她。
哦,就這麼簡單啊,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想活命是人之常情,你早開口呀,你不說誰能知道呢?害得我還要爬上樹來。你知不知道,我有恐高症啊。你知道伽利略麼,伽利略是意大利人,他為了治好自己的恐高症,有一天爬到他家附近一座叫比薩斜塔的高塔上
這邊廂薛懷安一面開始胡亂瞎扯,一面凝神細看初荷打給自己的手語。
初荷比劃得很快,距離又遠,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讀出來。
全部,二十二人,無傷,小月,被抓。
短刀一,火槍一。
改裝槍,藥室兩錢,彈丸過十,槍管粗短,但十五步內,只能擊一人,必死;六十步內,擊三五人,死或重傷;兩百五十步外,力竭。
薛懷安邊和莫五對話,邊讀著初荷的手語,一心二用之間,言語已經不知道順嘴溜到了哪個犄角旮旯。
只聽莫五一聲斷喝:你他媽的煩不煩啊,老子管哥白尼怎麼死的!你做得了主就給我找馬來,做不了主就和那個能做主的婆娘商量去。廟裡的鐘聲再響的時候,我就開始殺人,鐘聲響幾聲,就殺幾個。
薛懷安正好看完初荷的最後一個手勢,抹了抹額頭上的浮汗。搞不清自己怎麼會將哥白尼給扯了出來,忙回應道:好,我這就去問。喂,那個仰頭看天發呆的大哥,對,就是你,幫忙接我一下。
常櫻聽薛懷安講述室內情形的時候,一直沉著臉,好一會兒沉默之後才開口說:既然在近距離只是對一個人有危險的話,那所有人仍然按先前佈置就位,莫五隻可能開一槍,我不會給他再填充彈丸的機會,到時候我
薛懷安不等常櫻說完,怒道:不可!大人身手雖然快,可莫五扣動扳機的速度更快。就算當時他只能開一槍,但一個孩子的命難道不是人命麼?
常櫻頓了頓,看他一眼,猶如沒聽到一樣繼續說:我一個人解劍除槍上樓去和他面談,只要他槍口轉向我,我就會找機會空手奪刃,救下那被劫持的孩子。伏在屋頂的錦衣衛只要聽見我一行動,立即從窗戶進入,擊斃還是活捉,見機行事。
薛懷安聽了,原本想說莫五是訓練有索的間諜,並非一般的草頭小賊,怎會那麼容易如你所願,去與你面談。自己可是費了半天口舌,好容易擾亂莫五,才讓他願意答上幾句話,你這樣上去,他恐怕談都不會和你談,更別說開門面談了。
可是話到嘴邊,卻迎上常櫻利劍般的眼神,那眼中分明帶著赴死的覺悟,明亮異常,忽而叫人從心底生出敬意來,讓薛懷安把話又咽了回去。
常櫻佈置好自己的下屬,轉身看他一眼,以稍稍客氣點兒的口氣問:薛校尉,你可有什麼法子通知你妹子,讓她警告裡面所有的學生切勿亂動,只要不亂動,我的人絕對能保證不傷及無辜。我只怕她們這些孩子在我行動的時候嚇得亂跑,反而控制不住局勢。
薛懷安一聽,犯了難。
他知道初荷現在斷不能轉過身子來,面向窗外衝著他打手語,該如何知會她才好呢?
常櫻見他面露難色,秀眉一掠道:要是太難就算了,別讓令妹隻身犯險。
薛懷安一擺手道:等等,等等,我想一下。
須臾工夫,薛懷安計上心頭,轉身快步走到站在遠處的副校長面前,微微施禮:老先生,不知可否借我一面小鼓,或者其他可以敲擊的樂器?
有的有的,小鼓有的,薛校尉稍等,我這就取來。副校長一連聲答應,轉身匆匆去取鼓。
未幾,小鼓到了薛懷安手中。他拿起鼓,往初荷所在的窗口走去,選了個隱蔽處,開始一下一下敲起來。
常櫻見他如此行事,先是有些奇怪,但是仔細觀察,卻見他擊鼓時有時一下擊在鼓心上發出長而悶的一聲,有時又一下擊在鼓邊上,發出短而脆的一聲。每擊打兩三下停一停,然後再繼續擊打。
她頓時明白,這鼓聲一定另有含義,大約是在以聲音傳遞消息,心中不由得疑惑,莫不是自己小覷了這個年輕的錦衣衛,他和他那困在樓中的妹妹,看起來似乎都並非是等閒的人物。
起先,初荷因為神思都放在莫五身上,並未曾留意窗外忽然響起的鼓聲中有什麼奧妙。但是稍稍停了一會兒,她便聽出這鼓聲絕非隨意敲出。
一來,這鼓每次敲了幾聲之後,都會有一個略長時間的停頓;二來,每次停頓之間的一連串敲擊,都保持著一個固定的頻率。
再仔細聽聽。組成鼓聲的是兩種聲音,一聲長而悶,一聲短而脆。
長長長。
長長短。
短短。
長短短。
初荷在心頭默默數著,一下子明白過來,莫爾斯電碼,這是有人在用莫爾斯電碼擊鼓。
祖上傳下來的莫爾斯電碼,自己只教給過薛懷安一人,這擊鼓之人必是花兒哥哥無疑了,這是他在和我聯絡啊!
初荷想到這裡,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仔細傾聽鼓聲。
她先抓住一串鼓聲中最長的那次停頓,知道這便是一個句子的起始位置,然後在心底默默數記著鼓點。
長長短,接著是一個小停頓這是K。
短短,接著是一個小停頓這是I。
長短短,接著是一個小停頓這是D。
短短短,接著是一個小停頓這是S。
之後,是一個長停頓這是一個單詞結束了,KIDS,KIDS。
初荷默默在腦中記錄下這電碼KIDSNOMOVE。
是的,花兒哥哥在對我說KIDSNOMOVE,這是什麼意思呢?
KIDS,孩子們,複數,指我們這裡所有的人。
NOMOVE,別動。
為什麼,為什麼別動?
初荷想了想,終於明白過來,一定是外面的花兒哥哥他們要有所行動,這是讓我提醒同學們,在這個緊要關頭一定不要亂動。
她心下豁然開朗,於是揹著手,向窗外比出一個明白的手勢。
薛懷安此時正一邊敲,一邊望著初荷佇立的窗口,一見初荷的手勢,便知道這丫頭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頭一喜,收去鼓聲。
他正要離開,猛地又想起初荷這丫頭可能會為了向同學傳達這意思,做出什麼冒險的舉動,心裡立刻又擔憂起來,連忙擊出咚咚咚的一串鼓點兒,打出一個WARY來。
初荷聽見薛懷安用鼓聲讓她謹慎行動,隨手快速比出一個放心。而樓下的薛懷安見初荷答得太快,又擔心這丫頭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叮嚀放在心上,於是咚咚咚又是一串鼓聲,再打了一個WARY出來。
初荷性子硬,這個小心謹慎聽了第二遍,已經有些不耐,又草草比了個知道。
薛懷安在下面看見初荷這手勢比得更為潦草,半猜半蒙才能看出是個知道的意思,心裡更是不安,越想越是害怕,舉起鼓槌就要再敲一個WARY出來。
不遠處的李抗雖然不明白薛懷安在幹什麼,可是憑著經驗和直覺,已經覺得有些不妥。他見此時薛懷安面色焦慮,全然不見剛才平靜的模樣,手中不斷打出一串相同的鼓點兒,鼓聲中隱隱透出急迫和不安,竟是失去了先前那種完美的、機械一般的精確韻律。
李抗知道他這下屬雖然於刑偵上頗有天賦,可卻是個七竅中有一竅未被打開的傢伙,有時會有點兒呆氣,若要執迷於什麼,極容易一門心思沉下去。
當此情形之下,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做些什麼,但還不及行動,只見一個身形矯健的綠衣人已經飛身而去,一把抓住薛懷安的鼓槌,以極低的聲音帶著慍意道:薛校尉,夠了,你當莫五是傻子麼!
薛懷安抬眼看向面前怒視著自己的常櫻,陡然醒悟,一時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已經敲了幾個WARY。
他尷尬地鬆開被常櫻握緊的鼓槌,帶著歉意道:抱歉,卑職的妹妹向來喜歡自行其是,卑職剛才一時焦急,只顧著提醒她謹慎行動,故此
薛懷安以為必然會被常櫻一頓喝斥,出乎意料地是,沒等他說完,常櫻已經一擺手低聲道:別解釋了,我明白的。你只求樓上的莫五不要明白吧。
幾乎是與此同時。樓上的莫五將槍口緩緩轉動,指向了那個揹著手站在窗口的少女。
計
對著黑漆漆的槍口,初荷一剎那隻覺腦子一片空白。
槍口是那麼的黑,宛如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吞噬掉光、熱、生命,以及一切被它籠罩的東西。
她就站在隧道的這一邊,時光奇異地倒退著,四周暗了下來,暗到連她自己也消失不見。
在這樣膠著、黏稠如同烏漆的黑色中,她聽見死亡的聲音。那聲音是金屬切入身體時的鋒利,血肉與刀劍摩擦時的振顫,靈魂飛離肉體時的訣別。
奇怪的是,這一次,她並不害怕,心跳只是滯了一下就立刻恢復到正常的律動,一下一下平靜地跳著。
初荷輕輕閉上雙眼,臉上呈現出一抹奇異的安詳。
莫五看著槍口下的少女,心中生出古怪的念頭。
他記起許久許久以前,他去泉州港的時候,出於好奇,溜進給外國船員建造的聖母堂。在那裡,他看見一些很美很美的畫。
記得有一張畫上繪著一個年輕的金髮女子,她垂著眼簾,溫柔地抱著一具男人的屍體,但面上沒有任何悲慼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臉上一派安寧祥和。
這是她的男人麼?死了男人她為什麼不難過?他問同伴。
她是聖母,死者是她的兒子、上帝之子耶穌。關於這樣的神情,有兩種解釋,一個是說,聖母其實早就預見到兒子的死亡以及後來的復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而另一個解釋說,她神情安然平靜,只是因為她真正地瞭解什麼是死亡。
你覺得哪個解釋對?
我喜歡第二個。第一個嘛,如果人可以預知未來,人生將是多麼無趣呀。
那麼,這個女孩呢?為什麼她的臉上也會有同樣的神情?
這個年紀的女孩,面對如此的情形,不是應該腿軟、顫抖、哭泣、失控才對麼?
她是可以預知未來,還是真正地瞭解什麼是死亡?
莫五想著,略微有點兒失神,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挪到那邊去,別擋在窗口。
初荷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睜開眼有點兒訝異地看著莫五。
看什麼看,挪開,快點兒,想被老子一槍轟了麼?
初荷依言離開窗邊,只聽砰的一聲轟響,莫五向窗外射了一槍。似乎有些彈丸打到了窗外的榕樹上,呼啦啦,傳來好一陣枝葉搖響的聲音。
屋內女孩兒們的尖叫聲幾乎是在槍響的同一瞬間響起來,莫五無視這些尖銳的叫聲,衝著窗外喊道:你們別想搞怪,再敲那個破鼓,老子的槍可就不是對著樹射了!
初荷聽莫五這麼說,馬上明白過來。原來他只是猜出外面的鼓聲有些門道,可卻並沒能看破她正在和花兒哥哥聯絡。
她心中一寬,趁著這個混亂的當口,伸手在課桌上的硯臺裡蘸了點兒墨汁,在手心裡快速寫下勿動兩個字,然後把手往後一背,不易察覺地挪了幾步,站到瑟縮在一起的同學們中最靠前的位置,展開手掌,拼命地搖晃。
莫五,你不要動那些學生。只要你不殺人,什麼事都好商量!常櫻大聲衝著二樓的窗子喝道。
哼,老子現時沒殺,但保不齊呆會兒不殺,快去給老子準備東西。
常櫻聽了舒口氣,看向臉上幾乎失了血色的薛懷安,輕聲道:還好,沒出大亂子,後面的事我來解決,請薛校尉先行迴避吧。說完她轉過身,徑直向樓裡走去。
薛懷安自然知道自己剛才所做,已違背了錦衣衛的行動準則,心中頗為慚愧,訥訥地站在一旁。但他心中擔心初荷,不捨得離開,只好豎起耳朵拼命去聽樓裡的聲音。
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常櫻叫門的聲音,然而到底在說些什麼,卻全然聽不真切,但莫五那一邊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常櫻的努力猶如石礫投入幽深的死水,激不起半分波瀾。
大約一炷香工夫之後,常櫻黑著臉回來了:他說要說的都和你講過了,一句也不願再和我談。
薛懷安聽了,不知怎麼,倒是鬆了一口氣。
常百戶,恕我直言,這莫五身上可是攜帶了什麼重要情報,所以才放他不得?李抗問道。
身上帶了什麼還不清楚,可他本身就是一個重大威脅。他潛伏於崇武軍港五年,現居軍器庫司務一職,對南明水軍的武器裝備瞭如指掌,尤其是最近要下水試船的無敵戰艦此刻正在崇武港口做最後的整備。故而此次我們損兵折將、掘地三尺,這才把這隻老鼠給挖了出來,決不能讓他活著離開南明!
這時,薛懷安忽然注意到一個更迫切的問題,不禁插言道:常大人,廟裡就快敲鐘了,請大人速速決斷!
不想,一邊的李抗卻呵呵一笑:我早已經差人去告訴廟裡的和尚,今日不可敲鐘。
薛懷安沒想到李抗會有如此應變,剛要讚許。又覺得不妥:這個法子只能拖得了一時,莫五一會兒就會注意到時間上的問題,我們必須馬上應對。
那麼,你想如何應對呢?常櫻問道。
薛懷安覺得這一回,她的口氣並不如何盛氣凌人,的確是一副想要好好商討的樣子,便道:我想,我們暫且答應他,給他備好馬。讓他帶著一個人質出來,這樣至少能先救下大多數的學生。
那麼被莫五挾持的那個孩子,你又當如何?
常大人的人裡可有用箭的好手?
常櫻愣了一下。似乎沒有立刻明白薛懷安的意思,隨即恍然大悟,道:你是要讓箭手埋伏起來,一舉射殺他?
正是。火槍的殺傷力雖大,但是精度不佳。三五十步之外單單想要射中對手已是不易,更何況莫五還帶著一個人。用火槍射他,萬一有所偏差可就是一條人命。相比起來,弓箭的精確度要高很多,若是射箭好手,百步內都有百發百中的把握。
我們可以讓箭手埋伏在遠處。等莫五走出來後。箭手從背後射中他要害的同時,再派武功好手上去救人。只是這一箭一定要命中要害,讓莫五無法有餘力反擊。故而此箭手必須是能夠百步穿楊的好手才行,不知常大人麾下可有這樣的人才?
常櫻認真思考片刻,答道:這計策似乎可行,射箭好手也有,本官便是,只是弓箭卻沒有。
原來近五十年來,因為造槍術的不斷改進,火槍已經逐漸替代掉弓箭在軍中的位置。一般情況下錦衣衛出行,隨身帶的都是劍與火槍,而不是不便隱藏攜帶的弓箭,這一時之間,還真是無處去尋得一把上好的弓箭。
有的,有的,校長那裡有!一直守在一邊的副校長忽然插話,隨即差人取了弓箭來。
拿來的是一把上好的鹿筋強弓。
常櫻拿起弓,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選擇埋伏在小樓北邊的假山後面,這樣莫五隻要走出樓門,往放著馬匹的南門一走,就會把整個後背都暴露給她。
接著,她佈置好其他錦衣衛,轉回來指著薛懷安道:大家聽著,我埋伏的時候,你們均聽薛校尉號令,突發機變之下,若是與我的佈置有異,以他的命令為準。
薛懷安沒想到常櫻會如此安排,正想推脫給別人,常櫻靠近他,以低而鄭重的口氣道:這邊就託付給你了,緹騎之槍。
質
在這一日突然榮升為緹騎之檢的薛懷安,此刻正與上司李抗一起,站在馨慧女學南門口的馬匹旁,靜靜等待著莫五走出小樓。
不知為何,薛懷安心中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猶如身處一盤棋局,卻始終覺得自己算漏了些什麼,可是又說不出究竟是少了哪一步。
這樣的感覺讓他格外不安起來,於是轉過身對李抗道:李百戶,懷安有一事相求
好一會兒工夫之後,樓門口方才傳來一點動靜,接著,緊閉的雕花門吱呀一聲被人由裡推開,出人意料的是,初荷的身影竟然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她的神色看上去還算鎮靜,可是薛懷安看得出來,這丫頭正在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安的情緒,就像兩年前一樣,她的安靜並不代表著勇敢。
初荷剛向前走了幾步,身後就現出一個人來。那人只露出半張黝黑精幹的面孔,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機警地四下打量著。
那就是莫五!不遠處,一個常櫻帶來的錦衣衛對薛懷安道。
薛懷安只是點點頭,眼睛緊盯著初荷和莫五,什麼話也沒說。
李抗有些擔心地看看薛懷安,低問:怎麼是你妹子,不是杜小月被挾持了麼?
話還沒說完,莫五自己便向眾人給出了答案。
只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後面跟出一個人來。那人背衝著薛懷安,看不到面貌,雖然如此,他從身形也能分辨出,大概就是杜小月。
這時,薛懷安才注意到初荷的腰上綁著一條用衣裙做成的布帶子。這帶子將她和莫五還有杜小月三個人牢牢栓在一起。初荷面朝前走在最前面,莫五居中,杜小月與他背對揹走在最後。如此一來,初荷在前擋著,杜小月於後護著,竟然成了替莫五阻擋前後攻擊的肉盾。
莫五原本就不算高大,此時微微貓著腰,只稍稍露了小半個頭,很是難以瞄準。薛懷安看見那邊廂埋伏著的常櫻兩次拉開弓,最後又都鬆了回去。幸好他們三人這樣根本無法走快,只能一小點兒一小點兒地往前挪,短時間之內還走不出常櫻的射程。
薛懷安清楚地知道,弓箭雖然精準但殺傷力不比火槍,一箭不中要害的話,莫五必定還有反擊的餘力,到時這歹人逞起兇來,第一個要遭毒手的,恐怕就是初荷!
他亦非常明白,莫五每往前移動一步,常櫻就失去了一步的機會,所以果決如她,很快就不會再手軟,定會收起心中多餘的慈悲,無論是否冒險,是否傷及無辜,都將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
那女人,決不會允許莫五活著走出她弓箭的射程之外!
彷彿能夠觸到百步之外那個女子的神思一般,薛懷安十分明瞭常櫻要除掉莫五的堅決,不論是她自己的性命,亦或是初荷的性命,到最後一刻都不會成為阻擋她出手的羈絆,她是真正的,劍一樣的人物!
但是,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可以大聲衝常櫻喊:停手。
於是,他深吸氣,扯開嗓子,大聲喊:停手!英雄,停手。
莫五、常櫻、初荷
也許是整個世界的凡人以及漫天的神佛都在這一刻停了下來,驚異地看著這個瘦高的年輕錦衣衛。
他扔下佩劍,雙手高舉過頭頂,擺出沒有任何武器的安全姿勢,對遠處的莫五大喊:我有話要說!
也許是有著為國家捐軀覺悟的間諜,心中多少都會有一些難言的英雄情結吧,待莫五反應過來之後,並沒有拒絕薛懷安,而是道:好,你說。
薛懷安連講帶比劃,口氣和手勢都極為誇張地道:雖然在下不齒你以為國效力之名,脅迫手無寸鐵的少女,手段實在十分的卑劣無恥外加下三爛,但一想到自此一別你我就將天南海北,相隔千山萬水,猶如牛郎織女遙隔銀河,含恨而望,此生也許再也沒有機緣見面,我還是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
薛懷安伸手比了個一,不等莫五反應,他又大叫一聲:哦,不,讓我算算,是兩個。
他又掰手指比了個二。
不。是三個。
他終於搖了搖三根手指,再非常確信地將手掌向下一壓:是三個問題。
莫五顯然不耐煩起來,似乎被眼前這個呆頭呆腦、胡言亂語的錦衣衛搞得心煩意亂:你到底要耍什麼花樣?剛才就講了半天天體運行,現在又要問什麼問題。告訴你,別想裝傻耍花樣,你要是胡來,我現在就殺了她們!
我不是胡來,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願意給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族賣命。
你家皇帝才名不正言不順。承宗皇帝是崇禎帝親立太子,自然是該由他繼承大統。倒是你們的那個皇帝朱由榔,趁著清軍入關舉國混亂之際,竟然在福建稱帝,根本就是個趁火打劫、篡位謀逆的賊子!
話可不能這麼說。崇禎帝立了朱慈娘為太子不假,可是清兵進北京的時候他就失了蹤跡,誰知道你們的那個所謂太子到底是真是假?
薛懷安所說之事正是北明人心頭的大忌,雖然如今前事已過去將盡百年,所有涉及的人物都早作古,天下南北明與大清三足鼎立的局面也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但是由於北明朝廷始終無法拿出真正有力的證據,來證明他們的承宗皇帝就是崇禎帝朱由檢的太子朱慈娘,故而北明人大多不願提及此事,一旦被說起來,難免就是一場大辯論。
莫五頗為不屑地哼哼了一聲:那又怎麼樣?大明被滿人搶去的江山可是我們承宗皇帝奪回來的,這麼多年來與滿人鐵騎對峙的也是我們北明。你們算什麼?你們的皇帝就是個傀儡,國家掌握在一幫奸臣手中。朋黨之爭禍亂天下,不過是仗著船艦厲害,才能享一時之樂罷了。
莫五,你這話就又不對了。內閣執政是大明的國制,早在萬曆年間,內閣就已全權代理天下了,我們不過是謹承先制罷了。再者說,我們並沒有因為治理國家的是內閣,便對皇帝少了尊敬。另外西洋人也有這樣的國制,這有什麼錯呢?
~莫五不知是詞窮了,還是發覺竟然莫明奇妙地陷入了和薛懷安無意義的爭論,他忽然提高聲音嚷道:媽的,你到底要幹什麼?快給我滾開,要不然我就
等等,我還有要事未說。
有屁就放。
你把那兩個女孩子放了,換我做人質吧,我甘願一路護送你到國界。
哼,我帶著兩個小女孩,一路將是何等的方便,帶著你這麼個大男人的話,還要時刻提防。你當我傻麼?
那麼,至少請你放了擋在你前邊的小女孩好不好?她是我妹妹。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拿這個和你交換。
莫五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從心裡生出一絲不安,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的不安。
按理說,自己拿住的人質是一個這麼重要的人物,應該覺得高興才對,可是他想起身前女孩面對槍口時的鎮靜模樣,便覺得有什麼不妥,隱約感到似乎千算萬算,仍有什麼隱藏的危險沒有算到。
然而他轉念一想,自己剛才挑選這女孩兒做肉盾的時候。不正是看中她不慌不亂的鎮定個性麼?這樣不哭不鬧不腿軟,又是錦衣衛親屬的人質,簡直是再好不過的肉盾,自己這是在瞎緊張些什麼呢?
薛懷安見莫五的神色略顯遲疑,並沒有回應自己的提議,便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的小鐵牌,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這便是我們刑偵錦衣衛才有的南明各關口通關令牌,你拿著這個,才能保證一路暢通。否則就是我們在這裡放了你,你和人質後面的路也不好走。
怎麼樣?我就用這個來換我的妹妹。
救
薛懷安此話一出,在場眾人一片譁然,圍觀的百姓中甚至有人發出了鄙夷的噓聲。如若不是常櫻有令在先,那些埋伏在暗處的錦衣衛此刻大約已經衝出來替天行道,解決掉這個全體錦衣衛的恥辱了。
莫五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不想我莫五的運氣居然這麼好,竟是找對了擋箭牌。好,我答應你,你把牌子給我,我自然就放了你妹子。
薛懷安點點頭,攤開手掌,緩步往莫五走去。
兩人原本相距了一百多步,當薛懷安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左右的時候,莫五忽然道:好了,站在那裡,把令牌扔過來。
薛懷安遵命,掏出令牌扔了過去,然而他武功不高,人又不壯,手上也沒個準頭,這一扔離莫五非但還有些距離,而且還扔到了一個錦衣衛藏身的樹叢附近。
莫五原本還沒注意到那裡,此時順勢看去,卻發現那叢鬱鬱蔥蔥的灌木叢後,似乎有什麼不對頭,最後分辨清楚,樹影婆娑之中竟影影綽綽地埋伏著一個人。
他冷笑一聲道:不知道你是真笨還是以為我和你一樣蠢,你想讓我去那裡撿令牌,然後被你埋伏的人一舉擒住麼?哼,簡直愚不可及,你趕緊自己去給我撿過來!
薛懷安一臉冤枉,慢慢走到令牌旁,正對上埋伏在那裡的錦衣衛面上那兩道恨不得衝出來掐死他的眼神。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揣回令牌又向五走去。
大約距離只有十來步時,莫五又喊道:停,你就算是一個廢物,也扔得過來了吧。
好。薛懷安答應著,將手伸向懷中,忽然停住不動了:莫五,你確定得了令牌就會立刻放我妹妹?
確定,扔吧。
好,我扔了。你接著啊。一,二,三。
初荷在薛懷安數到三的時候,猛然彎下腰,之後,她聽到一聲清晰無比的槍響。那聲音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整個世界都被它籠罩,讓她根本無從辨別,究竟是誰、從哪個方向開了槍。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薛懷安要做什麼,只是薛懷安剛才在那裡手舞足蹈地說話時,用手語告訴她,他會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她一定要彎腰。
如果花兒哥哥這麼說,照做就好了。這是初荷當時唯一的想法。
槍聲響過的剎那之後,她看見身後有紅色的鮮血,順著碎石鋪就的小路蜿蜒而來。
她驚恐地直起身,回頭一看,只見身後莫五的胸口被轟出了一個血洞,但因為身後有杜小月撐著,人並沒有倒下,而是仰面倒在他身後的杜小月背上。眼睛直直望著天空,堅實的臉部線條構築成泥像一般生硬的表情,死氣沉沉中又透出一絲呆氣,大約是在死前的最後一剎,他也沒弄明白,為什麼擋在身前的女孩兒會在那麼精準的一刻彎下腰去吧。
杜小月嚇得呆在當場,僵直的後背支撐住莫五的屍體,不敢動,不敢叫,也不敢回頭去看。
這時,薛懷安已趕了過來,先解開繫住三人的布帶子,將莫五的屍體放倒,再扶住杜小月關切地問:你覺得如何,沒傷著吧?
杜小月臉色蒼白,哆哆嗦嗦地說:不知道,我、我覺得我背後都是血。
沒關係,沒關係的,那是壞人的血,小月別怕。薛懷安安慰道,抬手幫她將面前的亂髮輕輕順在耳後。
一張惹人憐愛的瓜子臉露了出來,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帶著三分怯意和七分慌亂。她的視線在薛懷安的臉上稍稍一掃,便轉向了地面,垂下的眼簾上,蝶翼一般的長睫微微顫動著。
薛懷安只覺得若不是自己扶著,這女孩子便隨時會倒下去了,心頭一陣憐惜與歉意,也不去理會初荷,先招呼隨後趕來的錦衣衛給杜小月驗傷,直到確定她確實沒事,這才轉回頭去找初荷。
初荷鐵青著小臉站在原處,有些氣呼呼地緊閉著嘴,用手語說:花兒哥哥,你現在才知道來看我!
因為我知道你肯定沒事。
瞎說。
不是瞎說,我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初荷聽了一愣,生氣的樣子便再也繃不住了。
這時候,常櫻手持弓箭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笑意:薛懷安,我差一點兒就準備在你去撿令牌的時候一箭射殺你。
哦,那為什麼臨時饒了我一命?薛懷安笑嘻嘻地問。
因為我忽然想到,什麼刑偵錦衣衛的通關令牌,天下哪有這麼個東西,就算你是貨真價實的緹騎之槍,也不會有這種令牌吧。
常櫻故意把貨-真-價-實四個字咬得極重,話落後壞壞地一笑,一副洞察秋毫的精明模樣。
薛懷安被她點破,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個名號又不是我說的,一會兒我就和那個胡說八道的人算賬去。
你和我算什麼賬啊?要不是我借給你一把好槍,你能這麼威風?不過你的槍法可真是差勁兒,走到那麼近才敢開槍,換了我,只要有五十步,就是一隻蒼蠅也能打死了。李抗的聲音忽然從薛懷安的身後傳來。
原來他不知何時,已到了薛懷安的身後,話落一拳打在薛懷安的背後。沒有防備的年輕錦衣衛向前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在地。
瞧這牛皮吹的,五十步打蒼蠅?我看你用火槍,在五十步外能打到人就算好槍手了。常櫻爽朗地大笑起來,接著轉向薛懷安一伸手,哎,拿來看看。
什麼?
你的槍啊。
薛懷安將懷中的短槍遞給常櫻。
在接到槍的一刻,即使是這位見多識廣的北鎮撫司百戶也忍不住嘆道:這火槍怎麼做得如此精緻小巧,難怪藏在懷裡都看不出來。薛校尉,若不是你有這把能藏得住的槍,今日之事怕絕沒有這麼容易了結的呢。這寶貝是出自哪位制槍高手?
不知道。市面上管這種槍叫銀記槍,百多兩銀子一把。李抗答道。
嗯,製造這槍的人儘管手藝高,但我猜想,性格一定不好。薛懷安十分肯定地道。
哦,你猜他稟性如何?常櫻頗有興致地問。
他一定離群索居、性格偏執,平日裡也許一言不發,但是會突然大發脾氣,把身邊的人搞得手足無措。只要與他在一起,就會讓人感覺很有壓力。總的來說,他就是那種非常不懂得體諒他人的自私鬼。
常櫻好奇起來,饒有興趣地問:你怎會有如此結論?
薛懷安見自己的胡說八道有人捧場。頓時眼睛一亮,來了精神。
你想,一個喜歡造槍這種枯燥事情的人,必定是成天躲在某處陰暗偏僻的房子裡,不愛與人打交道吧?而把這些金屬件打磨得如此異於尋常的光滑,一定需要有非常極端的個性吧。還有,為什麼這人會將火槍造得這麼小巧呢?除了考慮到便於攜帶以外,更多是因為他個性裡的偏執吧?
李抗聽了,點頭同意:對,分析得很有道理,這人一定是那種極端追求完美,想怎樣就必須怎樣,設定的目標一定要達到,不會考慮到別人的立場,很難相處的人。
對,在他身邊的人,還真是叫人同情啊。
薛懷安說完這話,覺得身後似乎有一雙滿懷惡意的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後脊樑隱隱有些發冷,轉回頭一看,是初荷正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他。
他以為初荷是怨怪自己冷落了她,忙將她拉過來,向常櫻介紹道:常百戶,這是我的妹妹初荷。
常櫻在女子中屬於高個兒,面對嬌小的初荷,她微微彎腰,擺出一副親和的姿態:初荷妹妹好,沒想到薛校尉所說的那個精通槍械的妹妹,竟是這麼個小小的丫頭,真是可人。這次可要多謝你了,難得你雖然年幼,卻如此勇敢鎮定。
初荷卻毫不領情,依然臭著一張臉,瞟一眼常櫻,扭頭氣哼哼地走了。
薛懷安一見,忙去追趕,將李抗和常櫻尷尬地拋在原地。
李抗有點無奈地搖搖頭,對常櫻解釋道:常百戶請多海涵。他這妹子不能言語,脾氣因而便怪異些,估摸那個造銀記槍的高人也是這等彆扭的個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