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这火枪制作得确实精美,枪筒的金属部件打磨得极其细致,闪着银亮的光芒,木质枪托部分线条柔滑,呈现出圆润的美感,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烫银菱形标记。
忆:初荷第一次摸枪,大概只有四岁,那是在太爷爷的百岁寿诞。
误:薛怀安心头一紧,紧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脑子里好一阵轰鸣,反反复复就只有私奔这两个斗大的字蹦来蹿去。
飞火枪与马达法
当蒙古入侵、金朝濒临灭亡时,金人发明了飞火枪,这种武器紧接着由宋人改进,其中最著名者就是1259年的突火枪。虽然这些最早的身管火器射程相当之近,只有区区几米,喷射的也只是火焰、铁砂,但是在原理上,这些简陋的武器确为日后数百年间无数火器的祖先。而在欧洲人开始使用火器之前,阿拉伯人就发明了马达法。因为是为步兵设计的,所以其炮身被固定在一根粗长的木棍上,使用时左手扶住炮身将木棍夹在腋下,然后用一块煤炭、一截火绳或者一条烧红的金属伸进火门击发。
枪
怀安,咱们调到惠安百户所几年了?李抗问。
他如今是惠安百户所的百户,此时。正一边津津有味地把玩着一把火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薛怀安聊天。
薛怀安想了想,从初荷家中出事后不久,他随升迁的李抗调职惠安到现在,刚好满了两年。
现在,初荷十四岁了,公学的学业已经完成,今后的去向着实令他头疼。
你在看什么呢?李抗瞟了一眼不远处似乎是在伏案看书的年轻人,问道。
薛怀安的案头放着一摞厚厚的卷册,他一边翻看,一边在一张纸上记着什么,头也没抬地答道:给初荷找学校呢,合适女孩子念的书院还真不好找。既要声誉好,又要位置好,还要价钱好总之,头疼死我了。
李抗也有个待嫁的女儿,对这一点颇有同感:是啊。你说这些丫头没事学个什么劲儿呢。公学,那是朝廷让念的,也就算了,但凡家里有个把闲钱,怎么都要撑着念完。可这再往后,还有什么学头?不如在家消停两三年,好好学点女红,嫁人就是了。
初荷是有潜质的,她应该继续上学。
是么?那你可要想法子拼命赚钱了。那么贵的学校,你自个儿不就是因为没钱才上不下去的么?李抗说完,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说错话,正正戳到了薛怀安的痛处。偷偷把眼睛从把玩的火枪上移开,瞟了他一眼。
薛怀安看上去倒是丝毫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拍着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更加让人愁苦的事情:可是,初荷的文采实在是太差了,这可真的叫人揪心!去考书院的话,以她那样的写法,可是绝对要落第的。
哦,你看过她写的文章?李抗巴不得可以把话题岔开。
是啊,就看过一次,简直写得糟透了,就和大白话一样,完全没有文法,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她在写什么东西。我当时就觉得头一大,心想都这么大了,也念着公学,《论语》这些总是读过的吧,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真是愁死人了。
是么,真有那么糟糕?这倒是奇怪了,你不是说她家学渊博吗?李抗摆弄着枪,心不在焉地迎合着。
是啊。后来我问她,她便气急了,说我再不可翻看她写的任何东西,还说那样写东西的文法,是打她太爷爷那里一代一代家教下来的,要我不要管。她说,太爷爷说过,终有一日,咱们都要那么写东西的,还说
薛怀安话还没说完,只听李抗一拍桌子,大呼一声:好枪,真他娘的是把好枪!
哦?薛怀安略略表达了一下关心,心中却仍在烦恼着初荷的事情,眼睛继续在各类书院的介绍册中逡巡,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事实上,虽然身为锦衣卫,但他对枪械和兵器并没有什么兴趣,功夫也仅限于刚刚入籍锦衣卫时必须学习的长拳和少林金刚拳,比划两下也许还行,真与高手过招,恐怕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然而他一直认为,作为一个刑侦锦衣卫,头脑比拳脚和武器都来得重要得多,故此也从未起意去认真学学那些。
李抗却忍不住满腔的兴奋之情,拿着火枪三两步抢到薛怀安面前道:你看!这是最新式的燧发滑膛枪,基本上是西洋火枪的构造,可是后膛和尾管采用了螺旋,用的是当年戚继光将军善使的鸟铳设计,真是绝妙啊。还有,你看这些齿轮和撞机制作得多么精巧,枪身大小只有一般短枪的一半,简直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巧手才能造出来的。太精巧,太精巧了。好枪,真他娘的是好枪!
李抗这般犹如少年人描述倾慕对象的热情介绍终于打动了薛怀安,他把眼睛从书册上移开,看了看,觉得这枪除了个头比一般短枪还要小上不少之外,完全看不出和自己用的锦衣卫标配火枪有什么天大的差别,除此之外,倒还觉得这火枪制作得确实精美,枪筒的金属部件打磨得极其细致。闪着银亮的光芒,木质枪托部分线条柔滑,呈现出圆润的美感,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烫银菱形标记。
这个标记是什么意思?
那标记整体看是一个菱形,中间有一条由上到下贯穿的折线。
这就是制造者的标记。这种枪去年年底才出现在市面上,我刚从一个聚众闹事的火枪手身上收来的,据说在枪市上的价钱极高,杀伤力与那些粗制滥造的火抢大大不同,一支要一百两。就这样的高价,还等闲买不到呢。
啊?这么贵?薛怀安这次倒忍不住惊叹起来,原本盯着这把宝贝火枪的迷蒙眼睛也瞬间亮了。
南明的吏制俸禄优厚,就算是薛怀安这样的小吏,一个月也有十几两的俸禄。然而想想,一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这样一把枪,薛怀安一时间有些不平:杀人的东西竟然卖出了天价,那些跟着起哄的,还真是脑袋被门夹坏了。
李抗却是爱枪之人,马上反驳:你懂什么?这种枪后坐力小,射击更精准,射速更快捷,填装弹丸更简便,并且性能稳定,几乎不出问题。还有,击发之后枪后部冒出的烟火极小,不会伤害射击者的眼睛总之,一百两决不算贵了。你要想一想,如今这年月,还有谁花这么多耐性,用手工打磨出如此精致的火枪?
是了,如今这年月,谁有这样的耐心一寸一寸地打磨一支火枪呢。
此刻是南明安成八年,西历公元一七三四年,整个世界躁动得犹如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哲学、物理、化学、医学、机械几乎所有人类探索世界的利器都在以过去数千年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疾进,似乎只要再添上一把力,桎梏住世界的茧就要被冲破了。
所以,人们更关心的是速度,是如何在更快的时间里造出更多的东西,积累更多的财富,获得更大的权力,而又是谁有这样的心性,把精力消耗在一把就算再精美也不过是凶器的小小物件上?
这些原本是李抗激荡在心中,却还未来得及说出的华丽潜台词,然而,在撞到薛怀安懵懂且游离的眼神时,他顿时丧失兴趣,把话咽回了肚子。
薛怀安没有意识到这把火枪引发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哲人式的思考,心思仍然牵挂着初荷的学校,应付性地嗯嗯啊啊了几句,便继续研究那些学校卷册去了。
李抗在一边却开始觉得无聊,已经打开的话匣子一下收不回去。只得在薛怀安身边磨磨叽叽地转了两圈,企图再找个话题出来,由此不觉细细观察起认真翻看卷册的薛怀安来
这年轻的锦衣卫正半拢着眉,侧脸的线条因而有了一种生动的张力;双眉生得极好,不浓不淡,有缓和而修长的弧度;眼睛不大,加之是单眼皮,故而平时也不觉得如何有神采,可此刻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神思凝于手中的卷册上,那双眼便也异乎寻常地明亮起来,让整个人呈现出男人才有的安稳凝重之感。
突然,李抗把手往薛怀安的肩上重重一按,以无比恳切的语气道:怀安,不如你娶了我的女儿吧。虽然你说不上太俊,家世单薄,俸禄也不高,人还呆,反应迟钝,不懂风情,又太瘦,力气还小,但她嫁给你,我放心。
薛怀安有些迷茫地把眼睛从卷册上移开,前一瞬还炯炯有神的双眼顿时蒙上一层懵懵懂懂的雾霭。
他看着一脸认真的上司,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李百户,我想起来家里的酱油没了,现在是午休时间,我出去打趟酱油啊。
说完,他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了。
忆
菱形,中间有一条由上至下贯穿的折线,对于夏初荷来说,这是荷花花蕾的标记。
初荷第一次摸枪,大概只有四岁,那是在太爷爷的百岁寿诞。
这样的日子,在别家都是要大肆庆祝的,可是她家人丁少,除去她,只有爷爷和爹娘而已。太爷爷的朋友们更是纷纷熬不住时间的折磨,早早做了古人,因此这个珍贵的百岁生辰并不比平时的家宴显出什么格外的热闹。
那时她年纪小,搞不懂爹爹为何老让她去向太爷爷撒娇嬉闹,可现在只剩得孤身一人,她才忽然明了,大约是因为父亲看出了那位百岁老者心中的寂寥了吧。
有的时候,活的比别人都长,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因为一切只意味着更长时间的孤独而已。
初荷这样想着,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拿丝棉擦拭着手中的火枪。
她记得百岁寿宴上,太爷爷喝得有点儿多,带着醉意拿出一支火枪来,教她如何拆装。她不懂事,只觉得如同玩具一般有趣,从此便缠着太爷爷要枪。
四岁时的记忆零星模糊,初荷不能完全想起那枪的构造模样,可是仅凭着残留的记忆,她也肯定,那是一支即使在如今来看,也同样超一流的火枪。
现在,当她自己开始着手制造火枪的时候,就了解想要创造出一把完美的火器并不容易,但那时,初荷不懂得珍惜,常常把太爷爷造的枪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或者把不同枪支的零件胡乱安排一通,甚至还丢失了不少。
不过太爷爷并不介意,甚至很是高兴。他常说初荷于枪之道极有灵性,强过她爷爷和爹爹甚多。
等到她再长大一点儿,大约是七八岁上,太爷爷开始教她练习射击。
他在她的手臂上绑上沙袋,日日戴着,锻炼臂力。又让她每天举枪瞄准,寻找抬手就射的感觉。他更一遍一遍地让她练习拆卸枪支,充实火药和弹丸,以至于初荷相信,最后她做这一切的速度恐怕要强于任何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火枪手。
当然,这件事与天赋的关系不大,速度快也不过是因为太爷爷对她的训练严格而已。一向以来,老人并非是以对一个孩童的尺度来要求她,而是严格得俨如对待一名士兵。
初荷的爷爷和爹爹并不能完全理解老人家的想法,不过当一个老人活过了百岁,人们便总是会纵容他,事事随他意就好。更何况,初荷原本是有些娇气的,被太爷爷这样一训练,倒是改变了很多。
初荷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年的小小女童怎么会坚持练习那样枯燥而辛苦的事情,也许是她希望像太爷爷那样,一抬手就可以击落树上的野果,但也许只是因为,命运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太爷爷在初荷十岁那年寿终正寝,在他离世的时候,嘱咐儿孙一定要在他死后去南明定居,又将一只装有太奶奶首饰珠宝的木匣送给了初荷。
初荷在葬礼后打开木匣,发觉里面的簪花和玉镯看上去都甚是名贵,她不敢收着,拿去给娘,可娘却笑笑说:这是太爷爷给你的,一定有什么深意,我想在他看来,继承他衣钵的人,只能是你吧。
想来那时的母亲是不会、也不可能知道木匣中暗藏的蹊跷的,但的确,被她说中了事实
初荷发觉木盒的秘密时,正是那个全家遭难的冬天。
之前她家操办太爷爷的丧事,变卖家产,长途迁徙到南方,再安顿下来颇费了一番精力,待到初荷有时间细看太爷爷送给自己的遗物时,离老人家过世差不多已有两载。
开始,她不过是把玩一下那些珠宝,心里美美地描画一番自己出嫁时簪金佩玉的模样,后来觉得无聊了,便开始研究起木匣子来。
那木匣的容积颇大。一尺见方,没有过多的雕饰,但是打磨拼接得极为精致,如同太爷爷制造的那些火枪一般。然而如果仔细看的话,这盒子从内部看的感觉比从外部看起来要浅上一些,似乎是一个底子很厚的木匣。
初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觉这厚厚的底部其实可以挖空了藏些什么东西。太爷爷深通火枪中各种机簧和擒纵的制造,这样的机关只要在匣子中装上一个机栝就应该能办到。
初荷敲了敲盒底,听起来的声音很实,可是她仍然不死心,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执念,认定了太爷爷不会只是单纯地送她些珠宝,直觉告诉她,在他们之间应该有比珠宝更为重要和紧密的连接才对。
初荷想了想火枪上击发弹簧机关的构造,将木匣平放在地上,用力向下一压木匣没有任何变化。
她努力回忆着太爷爷那些关于枪械构造的只言片语,心想:如果他老人家并不是按照滑膛枪回撞机关的原理,还会怎样来设计呢?
她再次下压木匣,同时逆时针一转,便听见咔啦一声微微的响动,木匣的底部应声脱了下来。
初荷会意地一笑,低声自语:左轮枪。
机关在击发的同时转动。太爷爷有一次这样说起一种枪,那是他最为喜欢的一类火器,据说非常实用,特别是在处理哑火问题时既简单又安全,并且击发出去的是叫做子弹的东西,而不是一般火枪所使用的弹丸。
但是,我都没听说过呢?这是一种火枪么?子弹又是什么?那时的初荷好奇地追问,在她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子弹这个名词。
太爷爷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是说走了嘴的尴尬,好在他的眼睛因为衰老变得浑浊,可以轻易地隐藏起情绪。他并不作答,只用呵呵的笑声便掩盖了过去。
但是敏锐如初荷,还是抓住这问题不放,就算当时被糊弄了过去,隔三岔五还是会想起来,问问左轮枪的事。
太爷爷知道初荷的脾气倔强,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一直糊弄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有一次与她约定说:等到你长大了,太爷爷一定和你讲个明白。
初荷粉脸挂霜,嘟着嘴,一脸的不满意:太爷爷,你都一百多岁了,我要长到多大,在你眼里才算够大了?
等你可以扣动扳机的时候吧。
当真?
当真。
初荷虽然一直练习臂力,但太爷爷说她年纪还小,受不住火枪的后坐力,无论怎样也要到十四五岁以后,才可以真正去扣动扳机开火,如若那时臂力不够,也许还需要再等一等。可初荷的牛脾气上来,从此比以往锻炼时更加卖力,存了心要提前拥有扣动扳机的力量。
然而太爷爷毕竟还是失了约,在初荷还没有练就足够的臂力时,就先走了一步。
初荷打开木匣底部,果然见到一个中空的夹层,里面放着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封面上是《枪器总要》四个楷书,正是太爷爷的字迹。
她不及细读,先速速翻了一遍,正看见一幅插图上画着一把从未见过的短枪以及拆分图,旁边写着左轮枪几个小字。
她心中想起往事,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语道:原来太爷爷并没有食言啊。
初荷本以为这书是太爷爷专门写给她的,然而翻开一读,才发觉,这更像是一部写给后人的书。
在序言中,太爷爷用他习惯的文法写道:
鉴于我对这个世界造成的过错,沉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对于抢械的热爱,让我还是忍不住地提起笔来。
中国人作为很早就懂得使用火药、炼制焦炭和锻出精钢的民族,却被火枪的时代所抛弃,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本书仅以我所知所能,讲解武器制造的奥秘,也许能使看到此书、比我更具智慧的人找到这世界未来的出路。
然而,我希望读到此书的人能够明白,这本书可以制造出毒害这个世界的毒药,当你不能确认自己有足够的心智去研读它的时候,请合上书页;当你不能确认这世界的人们有足够的心智掌握书中所载武器的时候,请不要尝试制造它们。
否则,你将把你的世界提前推向毁灭。
尽管初荷不能透彻理解序言的意思,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但巨大的好奇心让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这本书。
那些日子,她不去陪伴暂住在家里的槿莹,也懒得搭理父母和爷爷,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研读着这本世界的毒药,犹如入了魔障一般。
现在想来,初荷便会觉得万分后悔,如果当初能够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爷爷和槿莹,那些日子,原是应该多与他们说说话的啊
初荷完成了火枪最后的擦拭工作,轻轻舒了口气,看着自己精心制造的杰作。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属于自己的烫银荷花标记,神思不觉飘远。
扳指算算,自己制作火枪大约已有两年时间,第一支枪从用钢钻一点一点钻磨枪管开始,到最后完成,用了大约半年时间。其中钻枪孔是最为耗时的步骤。
她先从铁匠那里订来由两块锻铗打在一起的细铁管,再用钢钻在原来管洞的基础上一点点研磨,大约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凿出厚度十分均匀的完美枪管来。
而市面上大多数的火枪,在铸造枪管的时候,仅仅是铁匠用一根冷铁棍儿做芯,然后把两块极热的铁围绕在铁芯上锻打和焊接,同时转动铁芯,最后再抽出来制成。
这样做快虽快,但是由于铸造工艺的水平有限,枪管的均匀度很难达到完美,不但对射击的效果有影响,更容易发生枪管爆炸的惨祸。
所以,当初荷第一次给祁家主人写信的时候,特意写明:精致火枪,手工磨钻,五两银订金。
祁家主人究竟是谁,初荷并不知道。
她最初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太爷爷留下来的《枪器总要》这部书中。
这书最后并没有完成,除去前面已经装订好的部分,还留有很多未装订的散页,而祁家主人的书信便夹杂在其中。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不过是以二百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订购了五支火枪而已。
当初荷有心思整理这些散页的时候,离家中惨剧的发生已有半年之久。一看到这封信,她尽管年纪尚幼,还是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来。
她心里一沉,仔细思索这信的意味,手心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确定薛怀安不会突然闯进来,又来来回回把这简单的信读了两遍。
南明律不得私制军火,造枪售枪的商人一律要登记在册,而初荷知道,太爷爷显然是没有去登记过的。她忽然就想起家中出事后,薛怀安不止一次地追问她可知道家中有什么仇家,又或者曾经靠什么营生积累家财,那时她全然不知,唯有无力地摇头。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却终是下定决心不对他说。
误
薛怀安在德兴茶楼撞见初荷之前,正琢磨着要去哪里胡混掉这个午体,等李抗忘记了提亲的事再回去。
惠安是座不算很繁华的小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案子。薛怀安的顶头上司李抗虽然官名是百户,但实际上手边除了他这个正正经经受过刑侦训练的校尉,剩下的都是些监管治安的锦衣卫,平日里分散在各处乡里。容易指使的只此一个。
故此,薛怀安不敢走远,遂进了离百户所不远的德兴茶楼。
这茶楼是惠安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正午时分,会请来戏子清唱。
薛怀安是个戏迷,虽然这小地方并没有什么太过高明的伶人,但偷闲听听也颇为惬意。
此时戏还没有开锣,薛怀安四下瞧瞧,一想自己还穿着官服,被人看到这时出现多有不妥,便选了一个最僻静隐蔽的角落,半躲半藏地坐了下来。
不知怎的,戏子迟迟来到,薛怀安顿觉无聊起来,开始习惯性地观察起茶楼里的三教九流。
最引他注目的,是一个坐在二楼雅座的年轻人:看相貌,似乎未及弱冠,严格说来还是个少年,可气质却很是持重,目光安静清冷,发束皂色方巾,身穿同色襕衫,腰配长剑。
出于锦衣卫的职业敏感,薛怀安喜欢对佩剑的人格外分析一下。
衣服上的灰尘略有些明显,神色微带疲惫。大约是才赶了不少路。他这样猜测。
身份嘛,打扮像个书生,书生中有好义气者,出门喜欢佩剑也不奇怪,可是,看那棕褐的肤色似乎常晒太阳,手指的关节粗大,仿佛也很有力,倒让人有些怀疑是个江湖人士了。他如此推断。
眼睛时不时瞟一下茶楼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人。等等,手是半握拳的样子,肩部的线条也显得发紧,看来并不是很放松呢。薛怀安注意到这一点,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是江湖人的话,他在等敌人、仇家还是对手?都不像。如果是如此的话,他又显得有点儿过于放松。那么,究竟是在等什么人呢?
薛怀安正如此津津有味地研究着佩剑的年轻人,娇软清亮的清唱声悠然响起,原来是伶人开唱了。
豆蔻年华的伶人唱的是一段《西厢记》里红娘的唱词,薛怀安听了,猛然一个闪念,心道:哎呀呀,莫非这小子是在等心上人?难不成要与人私奔去也?
这念头让无聊的薛怀安原本无聊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一时也忘了看戏,只顾着与那人一起盯住茶楼门口,等待着女主角的登场。
而初荷就是在这个时候,挎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进了德兴茶楼。
之所以挑选这里作为会面地点。只是因为初荷觉得,这里够热闹,而热闹的地方总是比僻静处更安全些。
她抬眼看向二楼雅座。
只见一身皂色的年轻人果然如往常一样比自己先到一步。两人的目光相遇。默契地互相点头示意,随即,初荷快步地走上楼去。
这细微的眼神交流被猫在一边偷看的薛怀安逮了个正着。他心头一紧,紧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脑子里好一阵轰鸣,反反复复就只有私奔这两个斗大的字蹦来蹿去。
他只见初荷稳步走到佩剑少年的身旁落座,两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分明就是那种明明极其熟稔,却还要假装不认识的低劣表演。
就看初荷将包袱放在膝上,微微歪着头,佯装认真听戏的模样。这样坐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将包袱递到身边的年轻人手中,稍侧过脸去,弯唇友善地对少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当时伶人正唱到让人脸红处,还是因为身侧少女如三月烟雨一样浅淡透明的笑容着实让人心跳,年轻人沉静得近乎严肃的脸上现出一抹一闪即逝的羞赧。
他快速接过包袱,利落地打开结,低头查验起来
包袱中除去应约交货的火枪,那支额外的新型枪支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转头去看初荷,满脸疑惑,略略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问:多少钱?
初荷的眼睛仍旧盯着唱戏的伶人,也不言语,只用手比了个八字。
年轻人明白那是八十两白银的意思,但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决断的范围。
他眉头一蹙,正身坐好,摆出继续听戏的姿势,没有立刻答应。
初荷像一个老江湖一样,并不急于迫对方表态,也如一尊小小的不动佛那般,静坐着听戏,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
年轻人用宽大的袍袖掩盖住膝头装火枪的包袱,开始暗地里摆弄起那支新款火枪来,脸上同样是不露心绪的淡定。
好一会儿,他缓缓做出一个格外明显的点头姿势,以极低的声音说:好,成交。
初荷终究还是年幼,忍不住就带着些许得色地甜甜一笑,伸出藏在袖中的小手,做出收钱的姿势。
年轻人便也笑了,将一只袍袖挡在胸前,半掩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只用眼角一瞟,就算出数目,扣了一张揣回去,将余下的收在袖画里,隐蔽地递了过去。
薛怀安看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要跑上去抓人的冲动,额头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层细汗,心中愤愤地想:这两人根本就是在眉目传情!那个江湖小子将手用袖子掩着递过去,究竟是什么企图,难不成是去偷抓初荷的小手么?
可是一转念,他心里又不免觉得难过和迷惑起来,只觉得初荷背着自己决定了如此大事,难道是在自己这里受了什么委屈,竟然到了要丢下自己,跟着别人偷跑的地步?到底是没有给她吃好穿好,还是让她干的家务太多了?
正反反复复琢磨纠结着,薛怀安就见那年轻男子已经拿起包袱快步走下楼去,转眼便消失在门口。而初荷略等片刻,抬步也要下楼。
他心道一声:不好!那小子一定是去牵马了,此刻再不有所行动,初荷只要一步出门,就会跃上那小子的马背,从此远走高飞,天高地远,此生再也无从相见了!
他不及多想,也忘了自己仍然官服在身,大喊一声:等等,别走!
在茶楼众人惊愕的表情中,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一把拉住初荷,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见他。
初荷以为怀安看破了自己正在做什么,脸色瞬时变得煞白,嘴唇翕张,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薛怀安为了初荷专门去学过唇语,此时心中混乱,看着那口型,似乎说的是别管两个字,心中蓦地想起当年与初荷的君子协定。
那还是在看过初荷日记的第二日,他忧心地跑去问她,在公学里究竟是谁教她文章学问。
待到初荷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气得小脸铁青,抓过一支笔来,在纸上奋笔疾书:我爹娘从来不乱动我的东西,在我们家,这叫隐私。
只要一说起爹娘来,初荷便忍不住地掉泪,亮晶晶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儿从眼睛里滚下来,看得薛怀安顿时乱了心意,慌了手脚。
他左哄右劝,躬身道歉,指天发誓诸般本事一样样使将出来,这才哄得初荷的泪河关了闸门。
从此,薛怀安和夏初荷之间便缔结下一个不平等条约任何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对方都无权过问。
说这条约不平等,是因为薛怀安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隐私。
他虽然自认不能十分精确地理解隐私两字的全部含义,但是,初荷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间,开启他的箱柜,拿取他的物件,就算有所谓隐私,想必也早就暴露光了。
然而初荷却说:哦?那有本事你自己打扫房间,缝缝补补,洗衣服做饭啊。可以做到的话,我倒是也没必要再去碰你的东西了。
说这话的时候,初荷的嘴唇动得极快,似乎完全忘了薛怀安必须要依靠唇形才能判断她的语意。说完,她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真真是毫不掩饰自觉占了天大便宜的自得心情。
薛怀安看到这样的神情,只觉得高兴,便纵容她自此一直如此占着便宜下去。
然而现在想起这些往事,薛怀安只觉心中更是难受,带着怒意说:都是我宠你过了头,任凭你自己偷着藏着,干什么我都不管,不想你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来!
初荷越听越觉糟糕。她还从未见过花儿哥哥对自己如此生气,心中忐忑至极,可是唯有此事,她不愿意做任何解释,只是咬紧牙关,与面前怒气冲冲的年轻锦衣卫对峙。
薛怀安见这般僵持也是无用,一拉初荷的衣袖,就往楼下走:走,你和我一同找他去!
南明的风气,对男女之防并不极为严苛,但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少女如此在茶楼上公然拉拉扯扯,终究引人侧目。
初荷见一时成了茶客们的消遣,脸上不觉腾起绯红。
怀安见状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定了定神,平下心火,小声凑近初荷,以最诚恳的语气说:你让我见见那混江湖的小子,好歹我也该知道他的底细。如若他配得上你,又真心对你好。你只要喜欢就跟了他去,我不会拦着。说完,拽着初荷不由分说地奔了出去。
茶楼外,江湖小子自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薛怀安站了一会儿,四下好一阵观望,脸上渐渐现出疑惑,转回头来,问已经站在旁边偷笑了半晌的少女:初荷,你包袱里是不是塞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此时,初荷已然明白薛怀安是误会了自己,心中暗笑,使劲儿憋出一个忧伤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薛怀安恍然大悟,继而更加愤怒,挥臂空打一拳,骂道:妈的,你个江湖小混混,原来是个骗财骗色的下三烂!
说完,他又觉得这么讲太伤初荷的心,马上安慰道:初荷,你别难过,咱们被骗财无所谓,只要色还在,不怕没柴烧啊。
初荷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手语比出呆子二字,眉目挤成一团,弯腰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好一会儿,薛怀安才渐渐明白过味儿来,臊了个大红脸,嘟囔着:是我误会你们了么?
初荷笑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薛怀安却仍觉得这事有讲不通的地方,犹如追寻一道难题答案般认真而严肃地问:那么,他是谁?你给了他什么?
初荷直起身,坦然道:他是杜小月的朋友,小月有东西给他,可是她有课,这才托我来。
杜小月这女孩儿薛怀安倒是认识的。
她是初荷在女学的同学,同初荷一样是个孤女,寄居在哥嫂家中,故此虽然比初荷大上两岁,却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薛怀安想了想,觉得这么讲倒还说得过去。
初荷如今暂时念的女学,是专门给那些念完公学,又还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们消磨时间的学校,各类课程完全由学生自己凭喜好去选。杜小月好学,选择的课程是初荷的一倍,没时间来送东西也是可能的。
那么,他和杜小月又是什么关系?杜小月怎么会认识江湖人士?她又让你转交了什么?
你是在审犯人么?
我是要搞明白。
这是人家杜小月的隐私,我无权问。
薛怀安一听隐私两个字就头痛。
在他们的这个家,隐私第一大,比内阁首辅大学士大,比当今皇上大,比老天爷还要大,既然事情的性质上升到隐私的高度,就是问不得了。
但薛怀安是那种想不明白就要拼命追根究底的人,于是又问:你和那江湖人士之间怎么会那么奇怪?你们两个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不认识,第一次见。你如果觉得我们奇怪,那就是初荷说到这里,闭上嘴,改用手语。大大地比了五个字疑心生暗鬼。
薛怀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一会儿要读唇语,一会儿要解手语,这才被搞得有些糊涂疲惫,总之是已无心再追究下去,点点头道:好好,算我多疑,算我多疑。
然而,薛怀安终究还是不放心,硬要亲自把初荷送回学校上下午的课,直到看见她娇小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挂着馨慧女子学校牌匾的大门之后,这才安心地回转百户所。
还未进百户所,薛怀安就见李抗李百户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把抓住他:怀安,快跟我走,有个歹人持枪闯入学校,把学生扣为人质了!
哪个学校?
馨慧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