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杜小月经常出门,就算在家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安静又不添麻烦,算得上一个很好的住客。
色: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往女孩的脸上压过去。
尸:杜小月的尸体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个发现的。
记:确切地说,这并非一处血迹,而是一个用血写下的记号。
笨:嗯?薛怀安有些犹疑,想要确认一下,以后叫你笨,没问题么?笨?猪?
火绳枪
虽然火绳枪一词后来成为几乎所有前装火枪的统称,但是当它于1421年初次出现在意大利战场上时,却是令人惊讶的庞然大物。按现有实物看,这种枪的枪身长550毫米,口径30毫米,全长1430毫米,枪管为八棱形。而在16世纪,经过西班牙人改进的火绳枪则是一种口径23毫米,全重11公斤,弹重50克,最大射程250米,有效射程100米的巨大枪械。
客
馨慧女学在人质风波结束之后,便暂时关闭了十来天。
一来是为了安定一下受惊学生的情绪,二来是因为这所女学是否会继续开下去,还尚未下定论。
馨慧女学的校长程兰芝是个二十四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其父是惠安最大的茶商,靠与西洋人和满人做茶叶生意发了大财。三年前,她办女学时曾经说过,要一辈子不嫁人,可如今却传出婚讯,故此以后她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继续办学,仍未有定数。
初荷一时没了去处,原本想天天躲在家中看书造枪,谁知杜小月非要搬来与她住上几日。她不知如何拒绝,只得答应了下来。
杜小月算得上是初荷在馨慧女学中最好的朋友,除了两人都有着父母双亡的身世之外,还因为整间女学里真正有心向学的,恐怕也只有她们两个了。
南明律规定,女子初婚必须满十八岁,但朝廷办的公学是从八岁念到十四岁。公学毕业之后,家中有条件供养的男孩子大多继续去书院求学,而这些书院虽然说没有明令不收女子,但女孩子进去的条件却极为苛刻,故而公学毕业之后,女孩子又不够婚嫁的年龄,便往往无事可做。
由于很多女孩儿都觉得与其在家中闲等十八岁出嫁,不如念些书来打发时间,私人开办的女学便应运而生。
各个女学的课程都不尽相同。初荷读的这一所,在学制上几乎是完全模仿男子们就读的书院,暗地里有与那些书院一较短长的意味。可是毕竟大多数学生来这里的目的是交际和消磨时光,所以认真学习的并没有几个。
诗赋这样轻松的课程还好,数学、物理一类艰深的学问,选修者常常寥寥无几。而初荷就是在数学课上结识了杜小月。
不过,退一步讲,即使不是好朋友,初荷也没有立场拒绝杜小月。因为杜小月在人质事件中虽然并没有受伤,可是心理上却留下了后遗症。这件事,杜小月一股脑儿全都怪罪在了薛怀安的头上。
怀安哥哥,我的后背又疼了。杜小月道,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神情。
薛怀安的神情也同样的万分痛苦:小月啊,西洋医生和中医郎中都给你检查过了,你的后背的确是没有受伤。布朗医生不是说,你这是精神上的问题么?治疗的方法唯有放松,绝对放松。你不放松,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难道我不想放松,不想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么?可是你看我嫂嫂那副刻薄的嘴脸,我见了就只会更加紧张。原来还有女学能去,现下可是无处可躲了。怀安哥哥,你就收留我吧,要不是因为你把那歹人打死在我身后,血流了我一背,我也不会得这怪病的。
眼前少女可怜巴巴的恳求模样,让薛怀安完全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答应让杜小月过来住几天。
初荷知道了,原本还怕家中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习惯,可杜小月经常出门,就算在家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安静又不添麻烦,算得上一个很好的住客。
只有等到薛怀安回来时,杜小月才会活跃一些,常问些百户所发生的见闻和薛怀安办案的轶事,每每听到有趣处,总会瞪大一双眼睛,赞叹道:真的么,好有意思啊,怀安哥你很了不起哦!
薛怀安受不住夸赞,立时红了脸,咧嘴嘿嘿直笑,立即投入百倍的精神把后面的故事讲得更加精彩绝伦。
初荷从来不曾这样赞美过花儿哥哥,倒是骂他呆子的次数比较多。每每这种时候,她便用手比一个大大的呆字,然后瞪他一眼,转身离开。有时候还会不由分说地拉走一脸崇拜的杜小月,留下讲到兴头上的薛怀安在那里自娱自乐。
杜小月在初荷家时,似乎比平日里爱笑一些,只是初荷隐隐觉得。她并不是真的很快乐。有那么几次,初荷恰巧看见杜小月发呆的模样那原本就生得颇为楚楚可怜的小脸上,浮着浅淡的愁色,整个人如同画卷中伤春悲秋的仕女,哀美却又空洞得没有存在感。
初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月眼里的光如游鱼潜水一般沉入眸子的深处,淡淡笑笑,反问:初荷,人生这样长,你可想过将来要和谁一起度过?
初荷想也没想,指了指窗外正给院中花草浇水的薛怀安。
杜小月顺着她的手指,凝望日光下浇水剪叶的男子,低低叹一口气:你们若是能这样一直在一起,那可真好。难怪你都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
初荷心有所动,提笔写道:你很寂寞吗?因为你哥哥对你不好?
杜小月低头看字,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初荷,你别担心我,虽然有时候我很寂寞,可是,我也和你一样,已经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是谁啊?初荷忍不住随手写出问句。
杜小月的心思却早已飘走,没注意到纸上的问题,望着窗外忙碌的身影,陷入自己的世界。
这样的杜小月,会让初荷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她不知道小月在想什么,整个人像脱出了肉身,眼睛看上去盯着某处,实则是在凝视着虚空。幽深的瞳孔里翻滚着风暴,不断旋转凝聚,只待某一个时刻便会猛然喷薄而出。
初荷不能言语,问事情只得用笔,一来二去问不出个所以然,往往也就算了。她只道是杜小月终究比自己大上几岁,心事本来就重,又住在哥嫂家中,寄人篱下,听说在家里跟粗使丫头一样,要干许多杂事,心里面多有不痛快,也是挺自然的事。
然而有时候,初荷看见杜小月和薛怀安相处时的怡然快乐,心里也会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想了几天,终于拉住薛怀安偷偷问:花儿哥哥,你觉得小月如何?
彼时薛怀安正在看一本卷宗,眼睛从书页上离开,辨清初荷的口型,顺嘴道:很好。
娶做媳妇还不错吧?
应该还不错。
刚一说出这个答案,薛怀安忽然啊地惨叫一声。原来是初荷一脚踩在了他的脚趾头上,然后她便头也不回,气哼哼地跑了。
薛怀安揉着脚趾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努力去回想刚才说了什么,竟得罪到初荷。只是他将将正在研究一个采花大盗的卷宗,完全是顺嘴胡说,随便应和初荷的,故此实在是想不起,到底是哪一句捅到了马蜂窝。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初荷又转了回来,小小的一张脸上带着委屈:我想了想,要是必须有个人做我的嫂嫂,小月我可以接受,毕竟、毕竟她很安静。
薛怀安一愣:你为什么这么说?杜小月又不喜欢我。
你真是呆子啊,难不成你非让人家小月亲口说出来才可以么?她可是个女孩子家。倒霉的杜小月,怎么会瞧上你呢?
我说初荷,那些都是你自己在乱猜的吧,我可没看出人家小月有半点那种意思。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小丫头少想这些七七八八、情情爱爱的事情,现在外面就有个采花大盗四处流窜呢,当心把他给招来。
初荷不怕他吓,却故意做出惊恐害怕的模样:啊,真的么,好可怕啊花儿哥哥!怎么办,怎么办?我最害怕采花大盗了,他要是把你这朵大狗尾巴花儿采去了,可怎么办呀?
薛怀安被初荷又是装害怕、又是比手语的滑稽模样逗得直笑,以夸张的口气附和道:是啊,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可是全惠安最有牡丹气质的狗尾巴花儿了,真是怕死我了。
初荷听了也笑,心头上那一丝原本抓不住的轻愁,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毫无察觉地散了。
咚咚咚
这时,一阵敲门声从院门处传来,薛怀安收了笑,紧跑几步走出屋去开院门。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绿衣锦衣卫,正是多日不见的绿骑之剑常樱。
色
乍见常樱,薛怀安有点儿惊讶,赶忙躬身施礼:常大人好。
常樱客气地还了礼,见薛怀安的身子仍堵着门口,秀眉一挑:怎么,薛校尉不让我进去么?
薛怀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常大人请进,卑职这里只有荒院一座、陋室两问。请别嫌弃。
常樱跨入院门一看,才知道薛怀安倒是真没有谦虚,眼前果然就是一个简单陈旧的屋舍庭院。
院子西头有一个藤萝架子,上面毫无生气地爬着几道绿藤,藤上稀稀落落地缀着几片叶子,看上去犹如秃顶男人奋力在脑壳上拉出的几缕发丝,有和没有其实差不太多。
薛校尉,这些藤萝正用低等生物的无奈方式,抗议着你这个主人的疏于照顾。常樱以开玩笑的口气指着藤萝架道。
薛怀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认真地答道:常大人此言差矣。如果按照家庭地位来排名的说,它在我家可算不上低等生物。
哦?那谁是低等生物?
这个,让常大人见笑了,那低等生物就是区区不才卑职我,在卑职之前,尚排有藤萝一架,荷花一盆,恶童一名。
常樱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此次来,意在招募薛怀安到自己的麾下效力,原本就不想摆上司的架子,努力想要做出亲和之态,可是她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日子久了行止之间多少总带着点儿上位者的气派。
经过此刻这一番说笑,她终是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问:倒说说看,为什么他们都排在你之前?
因为啊,我嘛,给口饭给点儿水就能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所以我家恶童给我准备的一日三餐总是很凑合。可这架藤萝却不然。我家恶童八字和所有植物相克,从未养活过任何花草,唯有这架藤萝是个例外,竟然挣脱了死亡的宿命,顽强地活到了今天。故此我家恶童每日浇水,悉心照顾。至于这荷花,则是我家恶童的宝贝,必须由我每日亲自照料,不得疏忽。而我家恶童呢
而你家恶童自然更是高贵无比啰。常樱不等薛怀安说完,就接了下句,然后坏坏地一笑,薛校尉请回身看看。
薛怀安依言回身,正对上初荷一张气呼呼的小脸,立时机警地向后退了一步,双臂在腹前交叉一护。
以常人来说,薛怀安的反应速度已算很快,但初荷毕竟不是常人:她虽然身形瘦小,可由于每日练习臂力与腕力,出拳的速度远非薛怀安这样武功半吊子的人可以阻挡的,不等薛怀安护好肚子,这一拳已经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初荷打完一拳,向常樱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伸出两只小手简单地比了三个字,这才转身走掉。
常樱只觉得少女的笑容明媚如春花骤放,即便自己身为女子,也觉着看得欢喜,不自觉地站在了初荷的一边,拍拍薛怀安的肩膀道:你也真是的,干什么在背后说你妹子是恶童。一个多可爱的小姑娘啊,你这是自己找打。
薛怀安捂着肚子没理会常樱,心中兀自懊恼不已。第一百次地发誓,从明日开始定要勤练武功,退一万步,至少也要把男子防身术练好才行。
常樱却还在对可爱的初荷表达好感,兴致勃勃地问:我说薛怀安,你妹子比手势的样子好可爱。这个手势,喏,就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抬眼看了一下常樱的手势道:这是向你问好。
哦,果然,果然,可爱的人连问好都这么可爱。常樱说着,脸上现出所有成年女性在遇见小小的可爱东西时,必定会有的花痴表情。
那么,这两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常樱又边比划边问。
这是大娘的意思。她在说,大娘,你好。
薛怀安!
嗯?
你想不想找人替你报仇?
这边厢,初荷出了心头恶气。见薛怀安把常樱引入正屋相谈。一时间无事可做,又静不下心思去造枪,想起杜小月刚刚去了女学的藏书阁,便决定去寻她。
来到女学门口,就见乌漆的大门虚掩着,初荷便径自推门进去。
没走几步路,迎面便碰上了校长程兰芝。初荷记挂着女学是否能办下去的事,想要询问,身边却没有纸笔,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位女校长,犹如雨天无家可归的小狗一般。
程兰芝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笑道:初荷,你想知道女学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对么?
初荷点点头。
程兰芝仍然保持着笑容,只是眼睛里透着一些无奈:这个我实在说不好。想来你也知道一些吧,我夫家是福州府的望族,不大希望我成亲后继续经营这里了。再者说,惠安离福州府这么远,我嫁过去,如何兼顾这里呢?你看,我上次就去了福州一天,学校就出了大事,害你被恶人用枪抵着,吓坏了吧?要是我在的话,门房老贾敢这么疏于职守,让歹人那么容易溜进来么?
初荷听了,心下伤感,又替程兰芝觉得委屈。她看得出来,程兰芝当初决定终身不嫁、兴办女学,定是有自己的一番抱负,只可惜现实总是不遂人愿,最后她还是无法坚守住自己想要的人生。
初荷想要安慰一下程兰芝,却苦于无法言语,于是只得伸出手去,拉住她细瘦的手,轻轻摇了几下。
程兰芝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面前少女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心下不禁戚然,原本只道自己的苦无人能懂,不想这样一个不能言语的小姑娘竟是明白的。
但毕竟身为师长,总不能在学生面前掉下泪来,她只得按下心底泛起的酸涩,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放心,我还好。随即,她快速带开这个让人黯然的话题,问道,初荷,你今日来学校做什么啊?
初荷收回手,指了指藏书阁,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
程兰芝明白了她的意思:嗯,那去吧,门开着呢。
初荷向程兰芝行了个礼,便往藏书阁跑去,推门一看,没见到平日管理藏书阁的祝司库,心想大约是不在吧,便自己往里间走去。
才一进书库,初荷就听见一种异样的声音,更确切地说。是几种古怪声音的混合:粗重的喘息、衣服的摩擦、低低的呻吟,似乎还有也许是扭打和挣扎。
初荷面前是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她透过书架的缝隙往书库的深处看去,隐约看到一个穿湖蓝衫子的女孩正被一个男人按在了书库后方供学生们看书用的长桌上。此刻,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往女孩的脸上压过去。那女孩奋力地挣扎着,左右扭摆着头,努力躲开那人凑上去的脸。
初荷记得,杜小月今早出门时,便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服,心上骤然一紧。恰在此时,女孩的小半张脸在扭转中露了出来,竟然正是杜小月!
初荷顾不上多想,快跑几步冲上去,抡起拳头打向那男人的侧腰。那男人没有防备,侧腰又是人体极弱的部位,重重挨了初荷这一拳,顿时倒向一边,露出一张被疼痛和欲望扭曲的面孔来。
初荷一看,这男人居然是门房老贾,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气恼不已,挥起拳头又出一拳。
不料这老贾左臂一横,挡下了初荷这拳,紧接着跃身而起,一掌劈向初荷。
初荷跟着薛怀安学过锦衣卫必修的长拳和金刚拳,虽然这些拳法因为要在锦衣卫中普及,已经被做过简化,可实用性却极强。
此刻,初荷按学过的拳路,右拳封住老贾的攻势,左拳直取他的下盘。
不想老贾也颇会些功夫。他简单地往外一拨初荷的拳头,轻松化解掉她原本凌厉的攻势。
初荷见状,心头一冷,明白老贾的武功肯定在自己之上。其实她十分明白,自己的武功习自薛怀安,而薛怀安根本就是个二把刀,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臂力和腕力强,就算与一般会武功的人相斗,都不一定能够占得上风。
唯今之计,只有赶快叫人来帮忙了!
只是初荷无法出声,于是一边打斗,一边看向杜小月,用眼神示意她赶快大喊。但杜小月瑟缩在桌子的一角,眼里蓄着泪水,如受惊的小兔一般看着搏斗中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理解初荷的眼色。
初荷心头火起,越打越急,把看家的本事一股脑儿全都端了出来。
说起她的看家本事,也来自薛怀安的真传。只因薛怀安的武科成绩实在太差,当时负责培训他们那一批锦衣卫新人的百户实在看不过去,怕他将来遇险,于是把一些虽然下九流、但却很实用的招数掺和在金刚拳中,编排出一套特别的拳法教给了薛怀安,而薛怀安当然又无私地传授给了初荷。
这些招式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由于都是些攻击对方阴户或者抠人眼珠子这般的阴损招数,初荷使将出来,在这个狭小空间竟然颇为好用。
老贾的武功原本高于初荷,心中并不惧她,不想这小丫头看着瘦瘦小小,但拳头竟是又快又重,倒像是每天都在扛大包、举石方一般。更想不到的是,这么个面目秀气纯净的少女,出手竟是这般下三烂,三五个回合之间,已经两次直取他阴户,一次在锁喉的半道突然变招,直戳他的眼睛。
这样纠缠下去,老贾一时占不到半点便宜,心里就虚了。他估摸自己若是这么打下去,倒是能赢得过这小姑娘,只是不知会在这里耗上多久,于是虚晃几招之后,瞅准一个空当,拔腿溜掉了。
初荷见他跑了,明白只是侥幸,也不敢去追,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身去看杜小月。
她见桌上正好摊着笔墨,提笔写道:怎么不呼救,傻了啊?
杜小月歪头看看初荷的问题,突然抱住初荷,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呜呜咽咽地说:初荷、初荷,只有你对我最好!初荷,我害怕,我害怕!
原本初荷是有些怪她不懂保护自己的,可是那样一具温热、瘦弱的身体,正在自己的怀里战栗着,像怀抱着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她便生不起气来,在心底里翻转着:拳脚还是有局限,火枪随身带也太突兀,这次回去,定要研制一些诸如炸雷的东西,给小月随身带着防身。
然而,初荷还没来得及把炸雷做出来,杜小月便死了。
尸
杜小月的尸体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个发现的。
待到薛怀安赶来,一见那尸身的惨状,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掌去遮住初荷的眼睛。
他的手覆盖在初荷眼睛上的时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明知如此无济于事,作为报案者之一的初荷,恐怕早就把杜小月的惨状刻在了脑海的深处,可是,薛怀安仍然固执地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她挡住这世界的丑陋。
虽然初荷从未再提起过那些可怖、伤心的过往,可是有的时候,他会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好像是一抹浓黑在岁月里凝成了千年不化的玄冰,沉在她眼底,沉在她心里。
他不期望自己能让这坚冰消融,却以为也许能为之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那么美的眼睛,如若总是暖暖地注视着这世界,该有多好。
然而,这世界总是一再地让他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激进:人们能够航行得更远,看到更多的星辰,生产出效率更高的机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可是他们的心,却更加的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力出了问题,薛怀安对自己幼年时代的印象极为模糊,几乎记不起什么具体的事件和人物,可是印象中,倒退二十年,人们生活得那样闲适。在类似惠安这样的小城镇中,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而现在,到处犯罪横生。在那些被财富抛弃的阴暗角落里,被父母遗忘的女娃儿变成了雏妓,失去田地的农民变成了抢劫犯,遭老板解雇的工人变成了亡命徒。
而在那些被金钱光芒打亮的厅堂,也不过只是表面看上去优雅体面而已,如同冰冻的河流,于虚伪的道德冰层之下涌动着的,是欲望与恶念的激流。
也许这世界真的需要改变了吧,而这些罪恶,就是蜕变之前的阵痛。
在这样的阵痛中,有些人不幸地成为了历史车轮的牺牲品。
而这一次,是杜小月。
杜小月衣衫凌乱地躺在离山道不远的草丛中。白皙的胸部和大腿半露在一袭紫衣外面,显得格外刺眼。隔着被撕裂的衣服可以看见,她身上大约有三五处伤口,下体处沾满鲜血,一双曾经明媚闪亮的眼睛笼罩着死亡的灰暗,直直看向天空,仿佛正诉说着死不瞑目的怨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正在这山顶茶室的初荷和同学们及早发现了杜小月的尸体,而平日里对刑侦耳濡目染的初荷,第一时间保护好了现场,不让任何人去碰触尸体或者破坏凶案现场的一草一木,也不让任何一个当时在山上茶室的人离开。
她自己看顾着现场,又找了一个仆役,快速下山给薛怀安报信,这才让薛怀安和李抗在赶到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几乎没有被破坏的案发现场。
李抗布置好随行的锦衣卫去搜山,希望寻找到凶器之类的线索,自己则带上初荷和剩下的几名锦衣卫,去山上茶室给被扣下的众人录口供,留下薛怀安和仵作齐泰,一同勘察尸体。
薛怀安见初荷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山道上,这才安下心来,细看杜小月的身子,然而只是扫了一眼,心头便再次抑制不住地升腾起勃勃的怒意。
那个早晨还在自家院中低眉浅笑的少女,如今却化作眼前这具冰冷的尸身,那样红红白白的一副血肉摊在地上,突兀而霸道地彰显着罪恶与死亡的真实存在,容不得人略微闪避,只得迎上去,以钢铁一般的心去面对。
仵作齐泰见薛怀安沉着面孔,盯住尸体不说话,便弯下身自行解开尸体上的衣裙。细致检验起来。
齐泰四十来岁,方脸阔口,相貌老成,仵作经验丰富,看了一下伤口便说:腹部有一道六寸上下的伤口,左乳房下面有两道三四寸的伤口,看样子似乎是刀伤。以伤口的深度来看。腹部这道伤大概是致命伤。
杜小月的下体有些血肉模糊,还沾有少量白色的黏稠物。齐泰在野外不方便仔细检查。粗粗看了一下,确认说血液应该是下体的撕裂损伤所致,而白色黏稠物则是精液。
齐泰扭头去看薛怀安,向他征求意见:是奸杀?
薛怀安眉头紧锁,却并未回应,犹如没听到齐泰的问询一般。
齐泰和薛怀安合作久了,知道这薛校尉虽然于刑侦断案上头脑灵光,可是一思考起来,心头上就装不得别的东西,故而见薛怀安不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埋头做事。
他将杜小月的手臂弯了弯,也不管薛怀安是否在听,自顾自道:尸首只是刚刚开始有一点儿僵硬。
这一次,薛怀安倒是有了回应:如今是初夏傍晚,山中还有些凉意,以这僵硬程度来看,杜小月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一个时辰以内。
这推断和齐泰的差不多。他点点头道:超不过一个时辰。
嗯,算起来,光那报案的仆从来百户所花费的时间,再加上咱们赶来的时间,大概也要有小半个时辰。这样的话,初荷她们发现杜小月尸体的时间,大约和杜小月被害的时间相隔不久。
齐泰点点头,又仔细翻看了尸体的眼睛、口鼻、手脚和腋下等细微处,瞧着尸体正面再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便翻过尸身,检查背面。
将身体一翻过去,就见左后背上部有一个大血洞。
齐泰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抬起头望向薛怀安:这伤口也是能够致命的,比肚子上的那刀只重不轻,说不定是一刀插在了后心上。
薛怀安只是点点头,便又不说话了,只是神色越发地凝重起来。
杜小月原本皮肤白皙,此时她的背部和臀部还有大腿后侧散布着几处深深浅浅的紫红尸斑,虽然不多,却对比强烈,很是醒目。
齐泰看了看道:尸斑还不算多,身体也才发硬,死了一个时辰这推断估计错不了了。尸斑位置在后背和臀部等处,应该是死了以后一直保持背朝下的姿势所致。
齐泰又认真检查一会儿,见薛怀安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尸体发呆,也不多言,拿出记录验尸情形的尸格开始填写。
待到尸格都填好了,他才听见薛怀安慢悠悠地开口问:以这伤口来判断。你认为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齐泰缓缓地斟酌着回答:只看伤口的话,凶犯大约是先从后背一刀扎在这孩子的背心,将她放倒之后再行奸淫。
那么,为何在正面又有那么重的刀伤?难不成杜小月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被人插了背心一刀之后,还有力量与人搏斗?
这也许是因为,凶犯在奸淫杜小月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故而有过挣扎,所以凶犯又丧心病狂地给了她几刀。也可能是。杜小月在背心中刀之前,先和凶犯搏斗过,伤在前面,但是最后致命的一刀,却是伤在了背后。
薛怀安摇摇头:你看,这后背的伤口处凝着的血如此之多,我相信这个伤口一定很深很重。我不认为一个小姑娘在受了这样的伤之后,还能如何挣扎,以至于还必须再补上几刀的地步。回百户所后,你清洗好尸体,看看伤口深度,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齐泰点头称是:那么,就只可能是在背后受伤之前有过搏斗了?
这个可能倒确实有。这腹部的伤虽然也可致命,但如果伤口不够深的话,人伤了腹部的确能比伤了其他要害部位多存活一会儿。假设这两人在山中遭遇,搏斗中杜小月不敌歹人,受伤奔逃,不幸被歹人从后面追上,背心才中了这致命的一刀。
薛怀安说到这里,抬手示意蹲在地上的齐泰将尸体再次翻转到正面,之后蹲下来,带上验尸专用的麂皮手套,亲自拨开尸体腹部伤口的凝血,粗看一下伤口的深度,肯定道:不错。这条伤口虽然长,但是深度未及腹腔内的大动脉,故此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致命。
齐泰就怕薛怀安这样念过大书院的人说什么动脉啊腹腔之类文绉绉的词,半开玩笑道:校尉大人,你跟我这么个粗人,就直接说血管和肚子就成了。你们学的那些个啥哈利洋大人的玩意儿,我听着就晕乎。
是哈维,威廉哈维。薛怀安说着,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附近应该有搏斗和奔逃的痕迹,待我勘察一下再说。
记
薛怀安起身细看尸体四周,只见周围的杂草除了有几处被踩倒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剧烈搏斗过的痕迹。至于踩倒之处,则已经分辨不出是初荷赶来时踩踏造成的,还是凶犯踩过的痕迹。
他又俯身去看地上凝结的血迹。
这条血线蜿蜒着向树林边的小路而去,沿着血迹很容易找到青石板的山路,那大概是杜小月最初受伤的地方,那里的青石阶上凝着一大摊已经发黑的血迹。
当初初荷她们正是因为看到这摊血,才追踪着一路找到林中杜小月的尸体。
在石阶这里搏斗,胸前受伤,然后跑过来,背后重创。薛怀安低声地自言自语,眼睛盯着地上的血迹,在脑海中努力勾画着当时可能发生的情景。
他如此站在青石阶上,面对着一摊血迹一动不动,足足有一盏茶工夫,直到齐泰实在忍不住了,在旁边假咳一嗓子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的血迹说:齐泰,你怎么看这摊血,还有这一路上的血迹?
齐泰盯着一大摊发黑的血迹看了一会儿,又顺着血迹往林子深处望去,似乎有些明白薛怀安的意思了,但神色间又并不确定,略一犹豫道:如果只是胸前那几处伤口流出的血,不会有这么一大摊,这里的血迹似乎是太多了。
更何况,如果是受了伤就往林子里跑,地上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血,整条向林中延伸的印迹似乎太过清晰了。如果单纯看血迹,倒是应证了你先前所说。杜小月背后先受重伤,然后倒地在此。染了一地血迹。接着歹人再将她拖到林中施暴,这才会在地上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线。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胸前的那几处伤口就如我们刚才所说,有点儿讲不通了。
齐泰想了想道:但也很可能是,杜小月和歹人先在此处搏斗,胸前受了伤,接着,在争斗中背后受了最致命的一击,倒在地上,才会有这么大一摊血。
薛怀安摇摇头: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可是两个人面对面搏斗,却是后面受了重创,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近情理,但假使这可以用在殊死搏斗中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来解释,却还有一处有些说不通。
说到此处,薛怀安指着地上的血迹,又道:你看,地上没有留下带血的脚印。按理说,如果是搏斗和追赶的话,歹人很难不踩到血迹而留下血脚印,很显然,这里并没有发生过剧烈的搏斗。
听薛怀安这么一说,齐泰眼中露出了迷茫,问道:大人,您这么说卑职可就真的不明白了。您最开始说,杜小月背后先中了致命一刀,然后被奸淫这个推断不对,因为她正面胸口还有刀伤。可现在您又说,杜小月先在搏斗中正面受伤,然后背后才受了致命一击这个推断也不对,可是这件事不外乎就是这么两种情况,还能如何呢?
薛怀安刚想回答,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低一些的一处青石阶大喊一声:你看!
此时,太阳已经几乎落山,山道上昏暗不明。
薛怀安所指的地方半隐在石阶投下的阴影中,齐泰伸头看了看。大概是并未看出什么来,又下了几级台阶,上前几步凑过去,才见到一处奇怪的血迹。
确切地说,这并非一处血迹,而是一个用血写下的记号。
齐泰并不认得那记号,疑惑地看向薛怀安。
薛怀安按捺下有些激动的心情:这个是小写的英文字母i。
我说大人,您别欺负小的不认识洋文好不好。卑职年幼时家里穷,连公学都没读完。您就直说了吧,这个洋文又说明了什么呢?难不成凶手是一个洋人?
这个字母被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你看看它和这摊血迹之间的距离以杜小月的身高和臂长来看,如果她背后受了重伤,倒在这里,手部大概正好就是这个记号的位置。
齐泰恍然大悟道:哦哦,这样我就明白了。既然这里没有搏斗的痕迹,那么杜小月正是一刀被歹人刺中后心,趴倒在这石阶上,虽然无力反抗,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趁着歹人不注意,用带血的手指写下了这个字母,然后便被拖到林中奸淫,至于胸口的刀伤这个、这个
还是解释不出胸口的刀伤对不对?我的解释是,这几处胸口的伤根本无法解释。
确实,若是没有前面胸口的这几处刀伤,一切就好解释多了。这些伤还真是古怪。
就在这时,李抗带着其他锦衣卫从山上走了下来。
薛怀安见了,忙迎上去,略施一礼,问:李大人,你那里有什么进展?
山上的人我们挨个儿录了口供,几乎都差不多。这清凉山茶室是馨慧女学校长程兰芝家中开的,因为地方幽静清凉,风景又好,女学的很多聚会活动都在这里举办。这一次她们聚在这里,是因为程兰芝要宣布停办女学的消息。
这事早听初荷说过,这回是真的定下来了?不过何必跑到这里呢,在女学里面讲一声不更简单么?
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会明白人家一群小姐们的心思性情,人家要的就是这个雅致调调。她们这是搞一个最后的散伙聚会,席间又是饮茶又是赋诗,还有人唱曲儿演戏。
李抗说完,不屑地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略带忧虑地一拍薛怀安的肩膀:怀安,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女儿嫁给你了。她可最讨厌没情趣的粗人,我担心你们小两口性情不和,日子久了要生口角、闹是非。
薛怀安立刻顺杆儿爬:是,是,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大人,她们可说了杜小月是何时、为什么离开的?
杜小月是何时走的,大部分人都没注意,有几个与她比较亲近的,说是看见她在程兰芝正式宣布了女学停办以后没多久,就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走了。后来因为杜小月一直等到聚会结束也没回来,你妹子几个这才出来寻人的,不想在下山的山路上看见了血迹,一路追踪着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话说回来,你妹子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别的小女孩都不敢进林子,她一个人居然往里面去找。哦,对了,你妹子还说,三天前女学的门房老贾在书阁欺负过杜小月,我已经差人去抓他回来问案了。
薛怀安听了,一下子黑了面孔,显得极不高兴。他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初荷,正好与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四目相对。
那女子身形瘦削,脸上的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却温柔安定,别有一番风致。
她冲薛怀安点了点头,紧赶几步走过来道:薛校尉,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天马上就要黑了,学生们都很害怕。
不等薛怀安回答,李抗接话道:程校长,这个你不用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派锦衣卫护送所有人回家的。请稍等片刻,我的人已经录好口供,马上你们就可以走了。
程兰芝温雅地一笑:那就好,希望李百户把精神多放在该抓的人身上。说完,她转身走了,空气中唯有似有若无的兰香暗盈。
李抗看着她走远,才对薛怀安道:别看这女人身量不大。其实厉害得很。据说年轻的时候什么人都看不上眼,所以才一直没人敢娶她,这次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了,听说也是因为金钱的原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令妹要小心,她也有点儿往程校长那个方向发展的势头。
薛怀安敷衍地笑笑,忽然看见初荷在一群女孩子中一闪,他快走几步拉住她带到一旁道:初荷,我先送你回家。晚上我估摸着必须在百户所干通宵了,你到邻居王婆婆家去睡。
初荷有些不大愿意,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和你一起去百户所好不好,我也许能帮帮你的。
薛怀安不说话,臭着脸,用手比了大大的不可以,拽着初荷下山去了。
笨
一路上,初荷一直试图打听案子的事情,可是薛怀安却打定了主意不说,一来二去两人闹得僵了,一路无语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东方面孔,却穿着西洋人的长靴紧身裤和白色蕾丝衬衫,加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外套,只是衣物都有些陈旧了,白衬衣变成洗不出来的灰白,天鹅绒外套在肘部已经被磨光了绒毛,黑靴子也有点儿褪色,外加他身边地上还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巨大旅行皮囊。
但是,少年此刻站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之中,四周是越来越浓的夜色,他整个人却好像发着光一般。一时之间,让人觉得并非是黑夜在将他的世界逐渐吞噬,而是他在用自己的光亮一点一点驱赶着黑暗。
薛怀安定了一下神,这才明白,如此犹如幻觉的景象不过是因为那少年实在长得太美。
他暗自舒了口气,想:我就说嘛,这种超自然现象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也看见了薛怀安,脸上露出极度喜悦的神情,几步跑上来,热切地以外国腔问:你是壮士,是么?
薛怀安一愣,不大明白这么个绝色少年为什么要叫自己壮士。
是吧,是吧!我可找到你了。少年雀跃地说,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薛怀安听着他的口音,觉得他汉语说得极是生硬,根本就是洋人的口音,顿时恍然大悟这东方面孔的少年一定是在国外长大的,所以才对汉语词汇的用法掌握得很不精确。他所谓的壮士,大约就是想表达大侠、好人这样的意思了。再看他一身破败的样子,莫不是遇到诸如抢劫什么的倒霉事。因而来寻求帮助的?
想明白这一层,薛怀安和气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不要叫我壮士,这个不敢当,在下从小到大都没有壮过。若是你愿意的话,称我一声大侠倒是可以的。小兄弟,有什么要大侠哥哥帮忙么?
少年听了,一脸失望,用他的外国腔难过地说:不对么,你不是?不是壮士?
薛怀安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是壮士,是我觉得我不是壮士,所以,我说我不是壮士,但实际上你可以认为我等同于壮士。
有着绝美面孔的少年彻底被搞晕了,骤然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一把拉住薛怀安:壮士,壮士在哪里?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么?他,原来的。房东。说,他留下的,地址是,这里。话说到最后,少年已经气急败坏得连话都讲不连贯了。
薛怀安看着着急,心说:没想到原来还有比不会说话的哑巴更难沟通的人啊,这少年长得这么伶俐,怎么如此难讲道理呢?
初荷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一拉薛怀安,用手语道:花儿哥哥,你问问他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吧,你看他都抓狂了。
嗯,小兄弟,你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大侠哥哥我是锦衣卫,也许能帮你找人的。
就,叫,壮,士,啊。少年哭丧着脸,一字一字道。
初荷心思机敏,一下子反应过来,对薛怀安比着手势:壮士大概是一个人的名字。
薛怀安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找姓壮名士的人?
少年汉语不灵光。一下子没听得太懂,迷茫地眨眨眼看着薛怀安,绝美的脸上更添了一份趣致。
初荷想起这少年汉语的发音不准,大约是发错了音,中国人中哪有姓壮的,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炭笔,写了一个张字,递到薛怀安眼前。
薛怀安见了明白过来,又慢慢道:小兄弟,你看我口型,你,是,不,是,找,一,个,姓,张,的,人?
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也顾不上礼貌,一把拿过初荷的炭笔,写下JohanShyer几个英文字,问:是你么?
薛怀安看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升起回忆的雾霭,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不修边幅的英国老人操着口音浓重的英文问他:以后叫你Johan好不好?
壮?好难听的名字。不好,我叫薛怀安。
老人努力地绕着舌头,练习了好久,仍然发不好薛和怀这两个字,唯有安的读音精准无比。
教授先生,就叫我壮好了。小小的男孩看着老人吃力发音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
老人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写下了Shyer:Shyer这个发音和你的中文姓很像,你的英文姓就这么写吧。
嗯,JohanShyer,怀安记住了。
薛怀安从往事中回神。顿了顿问:你认识牛顿先生?
少年的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大叫:我就说,我就说你是JohanShyer么!你好,我叫本杰明朱,你可以要我本,我是被牛顿先生从孤儿院领出来的,他去世之前叫我来找你,让你照顾我。
嗯?薛怀安有些犹疑,想要确认一下,以后叫你笨,没问题么?笨猪?
没问题,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少年微笑着道。
薛怀安和初荷互相看看,默契地憋住笑,心里都想:外表看上去这么聪明精灵的人,脑子却有点儿残,真是可惜了。
初荷道:花儿哥哥,不如按照我们南明的习惯叫他小笨吧,多好听啊。
薛怀安读完初荷的唇语,对笑意盈盈的美少年道:这是初荷,她说以后按照南明的习惯,我们管你叫小笨,好么?
本杰明的汉语说得不算好,可词汇量还是够的,他一想,小猫、小狗、小鸭子,凡是在汉语前面加上小字,都是表示弱弱的、可爱的东西,怎么能让别人如此称呼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呢,于是很认真地道:不,请叫我大笨。
薛怀安和初荷一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本杰明猜到也许有什么不对,脸上顿时腾起两团红晕:要不,壮,你叫我小笨可以,可是这个妹妹一定要叫我大笨。
薛怀安没想到天上能掉下这么个开心果,乐得嘴都合不拢,好容易止住笑道:好,好。笨,你可有牛顿先生的书信或者别的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
壮,你稍等。本杰明说完,开始弯腰在他那又大又破的皮包里翻找起来,待叮叮咚咚扔出来一堆东西,这才找到一只红色的羊毛长袜,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卷儿,递给薛怀安。
薛怀安接过纸卷,不觉又笑:笨,牛顿先生也喜欢把东西藏在袜子里,你这是和他学的吧?
嗯,大约是吧,反正就觉得袜子是很好的藏宝地点。
薛怀安打开纸卷,果然看到牛顿先生熟悉的笔迹。书信很是简短。嘱咐他要在自己临终后收养这个中国孤儿。
那么,笨,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牛顿先生去世已经六年了,不是么?薛怀安奇怪道。
我今年十八岁,教授去世那年我才十二。你也知道的,教授先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虽然是养子,但是没有办理过合法的收养手续,不能继承他的遗产,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了孤儿院。你也知道的,他们不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乘坐远洋海轮出国的,所以我必须在孤儿院,至少呆到十六岁。
那么,为什么十六岁时不来呢?
不是啊,我是十六岁出发的呀。
薛怀安有些震惊地问:啊?难道你用了两年才来到这里?坐海船走好望角,六个月之内不就能到了么?
这个少年说到这里,眼睛里骤然放出强烈的光彩,整个人仿佛在黑暗中燃烧着。
他一挥拳,道:壮,你知道么,我虽然多花了两年的时间,可是却省了好多好多钱。
说着,他伸出手来,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买的是由伦敦出发,经好望角和马六甲海峡到南明的船票,但是我买的是货仓票,因此打了七折。然后,在好望角,我们的船要改道先去印度,不愿意这样走的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先走,愿意绕到印度的,票价再打一个八折,我自然选打折的啊。
到了印度,赶上当地发生霍乱,船上死了好多水手,船长取消了原定到中国的航行,要先去莫桑比克再来中国,船上的客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走。但是船长说,他缺少打杂的水手,如果我愿意在船上帮忙,船票可以再给我打一个九折,我自然选做水手啊。
我们到了莫桑比克装货,船长说,这回船要先去葡萄牙,如果我继续当水手打杂,可以再给我的船票打一个九折,反正他们到了葡萄牙卸货后,还要再出发走远东航线,也就是说还要来南明的。哦,壮,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自然选继续当水手。
你瞧,壮,我这不是终于来了么,可是中间省了多少钱啊!少年以骄傲自豪的口吻道。
薛怀安对数字很是敏感,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赞道:嗯,不错,这样算来,你只花了原来船票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就完成了从英国到南明的航行,的确是省了很多钱。
少年一听到省钱二字,绝美的眼睛便射出兴奋的电来,又一挥拳道:这两年航行,船上还管吃管住,包括两套换洗衣服,这么一算,省的钱可不止是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
薛怀安被少年对省钱的热忱感染,一拍他的肩膀,热情道:嗯,笨。欢迎你,我们家就需要你这样一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人。
因为家里有了本杰明,薛怀安同意初荷不去邻居家过夜。
鉴于案子紧急,薛怀安来不及和本杰明多聊,便草草安顿他先在自己的房间住下后,立刻就走了。
初荷睡在自己屋中,想着杜小月的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的眼睛盯着床上藤萝架的投影,看着它们随着月亮的移动悄然改变着方向,心上不知为何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是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去做一样。
突然,她看见窗上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沿着窗子,正慢慢地靠近她的房门。初荷心中一紧,把手探到床垫下,摸出一支小火枪,缓缓坐起,举枪对着门。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开始一秒一秒地倒数起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时间来
盟
床榻离门的距离是七步,在这个距离上,如果我开枪的话,此人必死无疑。
初荷举着枪,在心里暗暗算计。
尽管身兼武器制造者和神枪手,可是十四岁的少女还从未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从想到有人会在自己的枪下死亡的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着。
血脉的波动影响到手臂的稳定,在月色中,初荷可以清楚地看见枪口上凝着的一抹月光因为自己手臂的颤动而轻轻晃动,恍然是月华在不绝流淌。
初荷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对自己说:也许可以不开枪,只是吓唬一下对方。但是她从心底里知道,这其实是不大可能的她发不出声音,没办法呼救,如果对方是一个亡命之徒,一看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拿着一把枪,万一不放在眼里,强行扑上来夺枪的话,自己便只剩下扣动扳机这唯一的出路了。
那么,也许可以去射肩膀或者大腿,初荷快速权衡着。
她知道,这样的准头自己是有的,当然,前提是对方要像木头靶子一样静止不动,如果对方一进门就直扑过来,她也不确定在黑暗中是否还能射得这样准。
于是。她忽然有些恼恨起自己不能出声来。如果可以出声,在对方进来的时候大叫一声吓他一下,只要对方的动作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站住一秒,她相信自己也能准确地射中任何想射中的部位。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可是除了呵呵的出气声,什么都发不出来,甚至是绝望的尖叫。
这世界,原来是不允许我绝望的。
然而这些心事在心里一转,初荷便发觉自己的心跳速度立刻降了下来。第一次向活人开枪的惊惧渐渐退去,持枪的手变得稳定而有力。
眼看那人的影子到了门口,十字雕花门的毛玻璃上映出一个被月光拉变形的身躯。
突然,初荷听见院子里一个外国腔大喊道:You,干什么呢!
门口的人影一晃,显然是被那一声大叫吓到了,转身就要往外跑。不想本杰明的动作倒极为迅速,一瞬间已经蹿了上来。
初荷只见屋外两团黑影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也分不出谁是谁,匆忙拎着枪就去助战。
她推门一看,穿着浅蓝色熊宝宝睡衣的本杰明正和一个蒙面黑衣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那黑衣人明显是有武功的,被本杰明用这样无赖似的打法缠住,招数却依然清晰明确,每拳都击在本杰明的要害上。
但本杰明看起来定是在街头混过的,对打击的忍耐力很强,于无赖型招数的使用也十分熟练。他扭啊,缠啊,拽啊,像一条咬住对手的泥鳅一样执著。
初荷怕开枪误伤本杰明,忙把火枪往怀里一插,冲上去助拳。
她冲上的时候,本杰明正好被黑衣人的膝盖狠狠顶在下腹的要害,紧接着又被一拳打在脸上,一脚踹在肚子上。他顿时支持不住,终于被黑衣人踢飞。
黑衣人一跃而起,夺路要逃,初荷的拳头已经挥上来,阻断了黑衣人的去路。两人立时缠斗在一处。
两三招之后,初荷已然知道,自己的武功决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不自觉地就施出了自己下九流的必杀技。
然而即使用上了必杀技,因为两人的武功太过悬殊,初荷还是越打越吃力,终于被那人一个重拳击在胸口上,心中血气翻涌,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眼睁睁看着那人翻墙跑了。
初荷捂着胸口,不敢大口喘气也不敢乱动,生怕呼吸一用力就会吐出血来。好一会儿,她觉得胸中的血气稍稍平息下去,这才慢慢转身去看本杰明。
本杰明刚从地上爬起,手里拿着初荷的火枪,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说:初荷,这是刚才你打架时从怀里掉出来的。你怎么有枪,南明的治安很不好么?
初荷见自己的枪在月光下泛着无法让人忽略的银辉,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幸好她还有不能说话这个挡箭牌,胡乱用手比划几下,假装是在用手语解释,然后一伸小手,向本杰明要枪。
本杰明见初荷这般,也没多想,便把枪递了回去道:看来,治安的确不好,明天我也向壮要一把枪去。
初荷一听就急了,赶忙拉住本杰明的衣角,指着自己的房间。示意他跟着来。
本杰明会意,以为初荷还有什么要紧事,便跟着初荷进到她的屋里。
但见初荷点上油灯,再从橱柜里拿出三两样精致的小点心,放在小圆桌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清水,指了指桌边的鼓凳,示意他坐下休息。
本杰明依言坐下,暗道这初荷原来是要感谢自己呢,不由觉得这少女reallyreally爱。故而虽然身上被打伤了多处,此时吃东西、喝水都会牵动伤处,可还是高高兴兴地吃喝了起来。
初荷坐在小圆桌的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本杰明,待他吃完,递过去一张写了字的纸。
本杰明一看,只见纸上写着:缺钱不?
本杰明把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用一口水送下去,忙不迭地点头:缺。
初荷拿回纸,又写了一句递过去:准备在这里怎么赚钱?
本杰明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不知道啊,我也没什么本事,卖苦力倒是可以。
初荷的脑海中立时跃出美少年扛大包的情形,忍不住又笑,继续写道:梦想成为大富翁么?
本杰明一看这话,眼睛里顿时燃烧起熊熊的理想之光,整个人立刻充满了斗气,一拍桌子说:想!这就是我的人生中一直在为之奋斗的梦想!
这样的话,为我工作吧。每个月白银五两。初荷继续写。
本杰明在看到每个月白银五两七个字后,心中激荡,热血沸腾,想也没想,便大声道:好,成交!你要我做什么?
初荷写道:就是替我办一些杂事,比如去一些女孩子不方便去的地方买东西。
可以,就是做你的跟班对么?完全没问题。
我们之间的事,要对怀安哥哥保密。
为什么?他可是你哥哥啊。
这是我的隐私,你为我效力,就应当替我保护隐私,视我的隐私如同你自己的隐私。
本杰明望着桌子对面的少女,她的面孔莹自如暗夜里绽放的白莲,有一种清冷、淡薄的美感,大约是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即使脸上漾着笑意,眉宇间似乎也含有隐约的清愁,让人想起故事里被恶龙困在城堡中的公主,正在等待解救她的骑士。
他略微踌躇一下道:我明白了,我要像效忠你的骑士一样,以你的隐私为隐私,你的荣誉为荣誉。
初荷点点头,继续写道:是的,骑士先生。那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怀安哥哥说。
明白,放心!本杰明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他原本非常想向薛怀安炫耀一下,自己打跑了一个夜里来偷东西的贼人。
好吧,交给你第一个任务。
本杰明突然站了起来,将右手放在胸口上,学着骑士的样子弯身鞠了一躬:请您吩咐。
今天傍晚时候,我好朋友被杀了,这个案子的进展,你要时时帮我从怀安哥哥那里打听着。
如君所愿,誓不辱命。少年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将这八个字说得意外地字正腔圆。
微微跃动的灯火中,他脸上的诚挚耀目如黄金,以至于望着他的少女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五两白银带来的光彩,还是她真的有了一个虽然头脑简单、却绝对忠诚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