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胤國。墨色的雲緊挾着隆隆的驚雷從四面滾滾而來,電蛇不時在雲層間吐出明豔的鱗牙。胤武公敖逐未站在高大的廊檐下,大風將他的衣袍吹得啪啪作響。
君上,進去吧,要下雨了。一旁的內監説道。
敖逐未的眼神卻飄忽在天際之上,他的眼神變幻莫測,彷彿想要去追逐那閃動的電牙。
剛得到的消息,楚將軍已經回來了。內監輕聲地説。
混賬。敖逐未聞言面色一沉,為何不早説?
微臣是怕內監的話未説完,敖逐未已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他,徑直向內殿走去,你給我傳楚破。
楚破的臉上還帶着風塵僕僕的顏色,跪拜在地上,敖逐未急忙地走下殿來親自扶他起來,楚卿家,辛苦了。
為君上分憂,豈敢有辛苦二字?楚破拱着手再次拜道。
行啦,你我之間,就不必這麼繁冗的禮數了。敖逐未擺擺手,説説你帶回來的消息吧。
天佑君上,那楚傳絲毫沒有猶豫地應承下來。對於君上提出的條件也沒有拒絕。楚破喜悦地説道。
是麼?敖逐未的神色反而寧靜下來,這個愚蠢的人為了自己虛無的慾望,居然會答應下來,看來真如你所説天佑我敖逐未啊!
西面的宗律也依照君上的安排暫時奪得了羿君的位置,只是尚有從帝都歸國的宗暄,君上要如何交代?楚破神色憂慮地説。
楚卿家不必掛懷。上次的朝覲,皇帝獨獨多留了宗暄十天,表面是君臣敍舊,實際是離間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以七座城池的代價讓宗暄那個老滑頭取消了和我的同盟。好在很多年以前,我就覺得他是反覆無常的小人,而找到了他的大兒子宗律。如果我沒有猜錯,宗暄現在的位置應該就在這裏了。敖逐未説着,隨手在御案上的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戰鼓峽,那裏我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後事。
君上英明。楚破聞言長身下拜。
有了羿國的幫助,寡人才敢有席捲天下之心啊。敖逐未撫着自己斑白的頭髮,這個天下,為何要等到這個時候才擺到寡人的眼前?他説着,這逝去的六十七年,真像是一場夢啊!他的聲音很低,楚破只感覺到那喟然的語氣有些哀怨。而殿外稀稀落落,雨點已自重重的天外砸落下來。
前面就是最後一道關卡了。鐵頭伏下身子,對旁邊的御天説。遠遠地看過去,那不過區區百米之遙的橋,就如懸掛在縹緲的雲端之上或者説是漂浮。它看起來更像是一艘船。山谷上蒸騰的霧氣不住地往上竄,籠罩着那橫絕於天塹之上的木橋。它一定很古老了,但卻很牢固,在肆虐的山風中巋然不動。橋的兩端各有一棟高高的青瓦制的懸樓立在那裏,一面繡着羿字的大旗,隨着風飄動起來。另一端卻是靖軍把守之地。
御天的眼睛掃過去,幾個羿兵正靠在橋的這端嬉笑聊天:只有這一條道路麼?
不,但別的路都要花幾個月的時間。鐵頭扭過頭,你願意麼?
御天沉默了半晌,看了看旁邊的楚晚。她咬着嘴唇趴在那裏,呆呆地看着遠處。你別害怕。楚晚猛地被御天拍了一下,等會兒你躲在我的後面,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楚晚閃着大眼睛,看着少年決然的神色,那漆黑的眼睛中閃動的光芒讓她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還是照顧好你自己吧。楚晚好像不在乎地説,粗野的御天突然的文雅讓她有些不適應。
御天搖搖頭,又過去和鐵頭説:可是對面還有靖兵
那裏的伍長我認識,這也就是主人遣我的原因。只要過了橋,一切都好説了。
那我們殺過去吧。御天説着,眼睛卻看在那些羿兵身上,手中的龍紋戟已經暗合着他的殺氣躥動起來,跟着我。他對楚晚説着,這時候他的語氣不再輕柔,而是厲聲的命令。楚晚鼓了鼓自己的腮幫,氣乎乎地站了起來。
老李,你媳婦咋這久沒給你信兒,不是在外面養了漢子吧?小張笑嘻嘻地對着那個略微年長一點的士兵説。
去你孃的,你娘才偷漢子呢!老李撇撇嘴,你別説我還怪想得慌的。
別吵了。懸樓上伍長的頭冒了出來,上面剛來信,有人會闖關,大家看緊一點。説着懸樓上咚咚作響,幾個睡眼惺忪的士兵正拿着長戈向樓下跑來。
這他孃的又是什麼事啊?總叫人不安生。老李罵了一聲,眼睛看着那延伸而去的小路。接着他就感到了那鋪張的殺氣順着道路瀰漫了過來,那一騎在他眼瞼張合的一瞬驀然地出現,等他想要叫出聲的時候,一支箭踏破空山的寧靜扎進了他的喉嚨。血是腥鹹的,他扔掉手中的戈想伸手去拔掉那堵住他氣管的木杆,手還沒有觸到,就已經歪斜到一邊。
啊小張當兵不過數月,第一見到死人,嚇地後退一步。那幾個剛下樓的老兵慌亂地走過來,一面關掉懸樓上的門,一面緊張地看着那俯衝而來的幾個騎手。
為首的是御天,他緊緊地將楚晚攬在懷中,身形箕張,好像一隻鷹直直地向着那些士兵掩殺過去。鐵頭他們幾個跟在後面,亮出了手中的武器。懸樓上的伍長慌亂地看着那越行越近的年輕人,大聲地叫喚着:站住。
已經很近了,樓下有數十個士兵等着那一騎的到來。等到大約還有五尺遠的時候,隨着御天手腕一動,那山風好像停止了嗚咽。燦爛的光芒綻開在龍紋的矛頭之上,它在空中畫過一個銀色的弧,伴隨着輕微的炸響,一個半月的氣旋自龍紋之中吐了出來。那個氣旋一掠五尺,割開空氣撞擊在那些長戈之上。用熟鐵精煉的戈頭被輕易地彈開,然後是嘣叭脆裂的聲音。鐵片開始在空中飛舞。不過是須臾之間,那些士兵手中就只剩下半截光禿的棍子。士兵們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幾騎已經實實在在地奔到了眼前。
呼大戟尖鋭的月牙勾住小張的脖子,別的士兵已經呆立在那裏。這個面色冷峻的少年懷裏攬着明眸善睞的少女,那少女忽閃着眼睛可憐地看着他,少年的臉上卻是青森的殺氣:開門。他的聲音冷淡。鐵頭他們趕了過來,遙遙地用兵器指住那幾個士兵。小張吞了一口口水,眼睛使勁地往上翻動,手掌也豎了起來指住上面。
大戟暫時離開了他的脖子,向上抬了起來,指向那站在懸樓上的伍長。御天坐在馬身之上,而那懸樓卻不是甚高。伍長拔出腰刀,順着戟上的矛頭看過去,少年的臉色冷然,冰涼的汗水已經順着伍長的脊背向椎骨滑去。開門。少年重複着那兩個字。
混蛋,放跑了他們大家也是死。伍長搖着手中的刀,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利爪之下的士兵。
遠處的烈馬開始嘶鳴,細密的馬蹄聲驚醒了鵠立的人們。鐵頭回過身,遠處羿國的輕騎正蔓延而來,他們來了。他急切地説着。
哈哈哈。伍長在樓上晃着刀,兄弟們別怕,我們的援兵`他話説到一半的時候,大戟脱離了御天的手,洞穿了他的胸膛。温熱的血順着戟身滑了下來,血珠滾動滴落在楚晚的眼前。楚晚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大戟挑着伍長的身軀,重重地甩在地上。找鑰匙。御天説着,鐵頭旁邊的人已經走過去翻動起來。
羿騎更近了,散亂的箭雨已經先至。御天掉轉馬身,晃動着手中的兵器不住地格擋。有些箭越過他的身體,射在了他身後的士兵身上。
跑啊。不知道是誰先叫出聲來。那幾個人沒命地向羿騎來的方向跑過去。找到了。鐵頭舉起手中的銅匙,飛快的跑到門邊開始開門。
逃亡者殺。一馬當先的將軍看着那奔來的數個士兵,厲聲喝道。揮着手中的彎刀俯身砍去。那些人的屍體很快被騎兵的馬蹄淹沒。
這些人楚晚的眼睛被御天蒙上了。殺戮並不是值得欣賞的事情。懸樓的門終於開了。御天掉轉馬身,隨着鐵頭穿過那扇門。兩側空山碧水,極目千里。
他們追來了。剩下的幾個人卻下馬用身子抵住厚重的木門,你們快走。你們鐵頭勒住馬,想要説些什麼。
一個小個子搖搖頭:什麼也別説了,快走吧。
鐵頭還是木然地立在那裏。
難道你忘記主人的囑託了嗎?那個人大聲地呵斥着鐵頭。鐵製的槍頭已經穿透木門,暴露在他的臉旁。
走吧。鐵頭頹然地鞭策着身下的馬。
可是御天從不是退縮的人,我們是一起的。
走啊。鐵頭也叫了起來,他伸出手揮着鞭子去打御天的馬。楚晚歪過頭,風聲在耳,在前進的路上,她越過御天的身子看到那幾個人死命地抵住門,那門已經被紮了很多窟窿。有一個人已經被槍扎穿了胸膛,卻還是靠在門上。他的眼睛看着遠去的兩匹馬,眼神平靜得如一泓秋水。那灣水裏,映着遠山、映着夕陽、映着遠處他的故鄉。
斬血千山寒呵。小個子咬住牙猛地大喝起來。
千山寒。
千山寒啊。綿綿的細語在楚晚的耳邊響了起來,她聽見御天喃喃地念着。那只有兩個人喊出的戰號,卻是她這一生聽過的最響亮的呼嘯。一滴細小的水珠迎面砸在她的臉上,碎裂,流到了她的唇邊。是眼淚啊,楚晚看見前面奔跑的鐵頭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從轉身的那一刻他就未曾回頭,只是在那個夜裏,她看見鐵頭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橋的彼端。他就那樣地站立着,彷彿鐫刻着史篇的碑,就那樣過去一夜,直到眼裏凝成霜一樣哀傷的顏色。
好了,出去沿着這條路一直走穿過戰鼓峽,就離虛邙山不遠了。麻衣的嚮導坐在駱駝上,用手向遠處的地平線做了一個手勢。經過數個晝夜的交替,他們已經走到了沙漠的邊緣。遠處已經可以看見淡淡的幾抹綠色,點綴在荒原之上。
請給囂先生帶去我的謝意。北豹魂坐在馬身之上,行了一個禮。
北先生一路走好。嚮導還了一個禮,我得回去向主人覆命了。
目送着嚮導遠去的背影,我們也走吧。北豹魂對少年們説着,自己卻已經一騎突出,向着遠處浩瀚的荒原前行了。少年們歡喜地打着呼哨,在身後留下飛揚濃郁的塵。
冗長的車隊在輕騎的掩護之下緩慢地向前行進。那長約一丈的羿字大旗在風中張揚地滾動,如起伏的白浪。戰車上的戰士荷着連環的鎖鏈重甲,甲片的結合部由於長時間的行進而未曾上油保養,摩擦起來已經變得生澀。甲士的雙眼昏黃,神色凝重地看着遠處,戰鼓峽一如既往地張開着龐大的漆黑的入口。
前面就是戰鼓峽麼?寬大的車轅,用上好的積香木包上精細打造的金箔,每一個鉚釘的間距都遵循着嚴格的規律,蒼然的華蓋又透出樸拙的上古之風。羿君宗暄的聲音從車裏傳了出來。
正是。伺駕的殿英衞長朗聲説道。
哦。宗暄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他懶懶地靠在方榻之上,一個十幾歲的宮女正在為他梳理花白的頭髮,那諂媚的內監則跪在他的腳邊幫他捶着腿。
已經有好幾年了吧,宗暄想了想,我都沒有見到念兒了。
奴算過了,已經整整五年了。內監囁嚅道。
嗯,五年了。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那個時候,他才不過十三四歲,還喜歡偎在我身邊叫我給他説故事。
是啊是啊,世子的樣子奴也記得清楚呢!想必現在長得更高了,人也更像主子這般英武了。內監的口齒伶俐起來。
五年啊。宗暄沒有理會他,也許敖逐未説得對,蔓草槁枯,人生有幾個五年呢。他的思緒波動起來,在帝都他拒絕和敖逐未合作來對抗皇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對錯。不過敖逐未嘆息神傷的背影一直駐留在他的腦海,那個影子深刻堅固,經久未能散去。
那時候,敖逐未站在那裏,揭開重盔,露出蒼蒼的白髮:我等不下去了,我已經老了。
是啊,我們都老了。宗暄閉上眼睛,那句話在腦海微微顫動。
兩邊的峭壁包裹住戰鼓峽的身軀,將西川高原酷烈的陽光擋在它的身外。怪石參天而立,小道崎嶇難行,自然造化,鬼斧神工。戰鼓峽入口足有十丈之闊,等漸行深處,卻越發狹窄,最窄的地方僅容得兩匹馬並駕而行。抬頭仰望,也只能看見一線的天空。
西川高原,風沙橫行。在峽谷其間,沙卻甚少,只有烈風穿行,發出尖利的呼嘯,在人的耳邊叫嚷,迴旋,彷彿不能有片刻的寧靜。等你越往裏走越覺兇險的時候,眼前卻又豁然明亮寬闊起來,峽谷出口一展數里,連地勢也猛地一低,視野極度地開闊,與前面的地形結合,於高山之巔俯瞰下來,正好形成一個戰鼓的形狀。自古而降,這裏便是中原進入西川最便捷的道路。
蒼鷹扇動筆直寬闊的翼在谷中一掠而過。衞士們對這樣景象並不陌生,他們有的人已經數十次地穿梭於這裏過。畢竟這裏已經是西羿的土地,之前他們已經遣出先鋒官,命令流嵐城的郡守在峽谷十里外的地方列隊迎接,那裏將會有數不清的美酒和食物,來洗去他們一路的塵埃。
等等。前方的騎兵手一招,隊伍停了下來,士兵們警覺地操起手中的武器,殿英衞長一馬當先越過眾人,怎麼回事?
騎兵沒有説話,只是用手指着前方。順着他的手的方向,那羣黑衣人像是驀然出現的幽靈,突然出現在那裏。他們蒙着黑色的面巾一字排開,將前進的道路堵塞住。
怎麼停下了?宗暄狐疑着,卻聽到外面鐵器摩擦的聲音。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西羿彎刀出鞘的聲音,別捶了。他一腳踢開那個內監,出去看看。
保護君上。黑衣人已經向這邊壓迫而來,等再近一點才看清楚他們並不止一排,而居然有百人之多。殿英衞長大喝一聲,腰刀噌然而出,隊列迅速地整合縮小,後面的人開始加快通過山口的速度。數列戰車集結在國主的行轅附近,將它包裹在中間。
君上。內監慌張地鑽進車子,前面好像有人堵住了我們的去處。混賬。宗暄憤怒站起,是什麼人如此囂張?
此次出行宗暄帶的兵馬並不多,因為進入帝都之前便有皇帝的衞隊護送,而歸時也由他們一路送至邊境,一入西川,便通知流嵐的兵馬接手。此刻不過區區七百人的殿英衞,卻是西羿少有的最精鋭的一支騎隊。可惜他們遇錯了人。第一排黑衣人在戰馬近身之前便平掠而起,有些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那麼流暢的殺人手法他們的手法簡潔得像是一場屠宰,第一排的士兵只看到黑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便能聽到喉嚨冒血的聲音。黑衣人們很快進入騎兵的陣列,然後就是可怕的反噬。
噗的一聲,長矛鑽進黑衣人的身體,馬上的騎兵面色一凜,使勁想要拔出矛身。卻感到長矛一滯,他能感覺到黑衣人蒙面下可怕的獰笑,黑衣人一隻手握住那業已嵌進他身體的矛身,另一隻手的刀光一霍,斬斷了騎士的手腕。騎士慘叫着仰面跌落,黑衣人卻很快被衝上來的騎兵圍住一頓猛扎,濛濛的血霧遮住了人們的眼睛。
殿英衞長砍倒一個靠近的黑衣人,看到自己的士兵越來越少,向後退,退到後面寬闊的地方去。他大聲地叫,一個渾身是血的騎兵穿過殺伐的人羣衝到他的面前,隊長,後面後面也有他的話沒有説完,一支矛頭從他的胸口乍然而現在殿英衞長的眼前,三稜的凹槽帶着洶湧的血氣貫穿而出,矛身因為身體的阻力停了下來,而鮮血卻因為長矛速度的慣性,脱離矛頭灑了殿英衞長一身。
媽的。他揚起刀,毅然向黑衣人衝去。
君上快走一隻帶血的手扒在車轅上,然後慢慢地滑落。
君上,這是陰謀啊。內監舞着爪子叫着,我們怎麼辦?怎麼辦?廢物。宗暄沉靜地聽着四周綿綿的殺戮之聲,然後再次把內監踢到了車外。
君上,不要拋棄臣下那個聲音尖厲類似嚎叫,最後漸漸變小,被淹沒到聽不見。旁邊那個小宮女咬着手指蹲在一角,宗暄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冷哼了一聲,正襟而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將佩劍解開放在面前。
手臂被馬蹄殘酷地踐踏,本來還在掙扎的黑衣人啊地叫起來,然後又很快被長矛狠狠地釘在了地上。黑衣人的死傷也不少,但是代價值得,殿英衞的騎兵們已經被殺得所剩無幾,隊形開始向國主的車轅靠攏。
君上,快走吧,我們已經殿英衞長靠在車子的旁邊,黑衣人們斬殺了最後一個士兵,靠攏過來,在陰影下冷冷地注視着他。
為首的黑衣人站出來,揚起手中帶血的刃。遮在宗暄面前的繡着金絲的淡雅門簾霎時殷紅點點。為首的黑衣人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欲去揭開門簾。
住手。宗暄看到了那團影子,斷然喝道,你們是為寡人而來?是的。黑衣人垂下手拜道。
那麼能不能告訴我,是誰讓你們來的?宗暄慢慢地抽出身前的長劍。恕在下不能相告。黑衣人客氣地説。
嗯。你們退開,寡人自有寡人的死法。
是。黑衣人再拜,卻沒有一絲退開的意思。
枯瘦的手在精幹的劍身上一撫而過,泠泠的寒鋒靜謐如斯,宗暄回過頭,看着那瑟瑟的小宮女:你在害怕麼?
小宮女點點頭。怕什麼?宗暄的面色一寒,能和寡人一起死,豈非是你的榮幸麼?説着,又哈哈大笑起來。那個笑聲爽朗而瘋狂,在山谷中徘徊着,徜徉着。
這次我們的代價不小啊,整個組織的人都出動了。高崗之上,靜立着兩個墨色的影子。
比起我們能得到的,這點代價算不了什麼。另一個人説道,眼睛飄向那個血腥的煉獄。
你説我們會被歷史記住麼?
不知道。那個影子想了想,我只關心現在能抓住的,歷史麼?就留給那些願意被記住的人吧。
把我們的人的屍體都帶走。山谷中為首的黑衣人掃視眾人,命令道。接着黑衣人開始散開,他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灰布的屍袋,在眾多的屍體中尋找自己的同伴。
行動要快。為首的人説着看向對面山谷入口的方向。
遠處,馬蹄的聲音細碎地響了起來。北豹魂勒住馬身,回過頭向後面還未跟上的少年們笑着。是戰鼓峽呢。明翊和小姒尾隨其後。
快走。利飄雪氣喘吁吁地,後面羿人的隊伍剛剛好像發現我們了,正殺過來呢。
秦重果然是秦重啊。北豹魂嘆息着,我們走。
大風攜帶着濃烈的血氣的味道鑽進每個人的鼻息,就連馬兒也顯得乖張起來。小姒不住地用水袖抵在鼻子跟前,想要阻擋那讓自己作嘔的味道,卻發現是徒勞無功。屍體和兵器雜亂無章地鋪陳開來,破裂的甲片散落在地上。還未凝固的血在地上匯聚流動,上面漂浮着黃色的塵土。如果前進,開始的時候還可以尋覓屍體間的空隙,到最後那空隙也不再剩下。它們密密麻麻瘋狂地堵塞在那兒。
很多年以後,當利飄雪給楚晚講起他們分開的經過的時候,他豐富的表達和優美的詞句讓楚晚沉醉不已,彷彿聆聽一場傳奇,可是講到這裏的時候,利飄雪的表情變得木然,我見過很多死亡。他説,可那是我一生第一次見到那麼慘烈的死亡。
什麼人?正在收集屍體的黑衣人抬起頭。
是羿人啊。明翊嚥了一口口水,這些黑衣人又是誰?
撤。為首的黑衣人説道,那些黑衣人便向不同的地方散去。
留下來。北豹魂大叫一聲,縱身而起撲向那個發出口令的黑衣人,他的身子如一溜青煙,黑衣人見狀,回身出刀,北豹魂長槍一撥擋住那一擊,卻不料黑衣人那一刀用的卻是迴旋之力,一刀過後身子已遠在幾丈開外。
是個高手啊。北豹魂長槍頓地,無奈地嘆道。
這兒呢。一個黑衣人被扔到了北豹魂的眼前,我抓到一個。利飄雪走了過來。你可是等他想要和黑衣人説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具屍體了。
是修羅的人啊。北豹魂説。
那為什麼要殺羿人?
北豹魂沒有答話,只是在屍體的空隙間向着中間那個顯赫的車轅走去。華麗的內飾陪襯着高貴的死亡,老者面色已經開始發黑,腹中卻還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旁邊卻是一個小姑娘,脖子還在汩汩地冒血。
是宗國主。北豹魂大驚之下,急忙鑽進車子,扶起那個老者。
老者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斷絕,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北豹魂。
宗國主。北豹魂叫道。
我認得你。宗暄氣若游絲,你是你
不錯,我就是幾年前帶走宗唸的人。
念兒還好麼?
他很好。北豹魂毫不猶豫地説。
那就好。宗暄的身子一抖,可惜,你驚擾了寡人的安息他的手觸向那把插在腰間的匕首,可是隻行到中途,就頹然地落下。
北叔叔,我們快走。明翊打馬而上,羿人追來了。
北豹魂低身慢慢地走出來,在車轅前行了一個禮,然後翻身上馬。
什麼?年輕的代國君驚訝地站起來,旋即又猛地陷落下去,若不是旁邊的宦官扶持,他只怕已經倒在地上。
老國主被黑衣武士刺殺了。地上跪着的錦衣者哭泣道。
什麼?
這,這朝臣們不知所措起來,年邁的諫官眼前一黑倒了過去,有人不顧禮儀跑過去和那個帶來消息的人仔細確認。
是真的麼?
宗律伏在案上,彷彿由於沉重的打擊不能自拔,可是誰也不能看到,那張臉上浮現的卻是陰騭的笑,敖逐未,你真的做到了。他喃喃地細語着。
王子珍重。朝臣們跪了下來,齊聲拜曰。
這可如何是好?宗律抬起頭,臉上又重新換上悽然的神色。
首先還是請王子上書皇帝,正式即位。堂下説話的人是宗律以前的老師,當朝太傅。
住口,王弟和我父親的大仇未雪,怎可談及此事?宗律正色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太傅抬起頭,眼下是我大羿多事之秋,天下動盪,諸侯環伺,唯有先正其名再圖其它。
虛邙山。年輕的國主咬着牙,好,馬上上書皇帝,然後我要發兵蕩平虛邙山。
夔哀帝七年春,羿君宗暄崩。其長子宗律即位,是為羿桓公。不日桓公起一萬兵馬,直逼虛邙山。那個無數武者嚮往的傳奇之地,終於還是在陰森詭詐的環境下搖搖欲墜。
馬蹄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踏在碧綠色的厚實苔鮮上,整個馬兒連同他們身上的人都顯得輕飄起來。兩邊的樹木形成巨大的屏障,這些枝葉繁茂的喬木,地上的空間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它們。那些胡亂分叉的觸手相互侵佔交織着,彷彿有着幾世糾纏不清的宿怨。
即使在外面是朗朗的日光,進入到森林卻恍若隔世。只有點滴如細弦的光,像箭一樣從樹傘的頂端傾射下來。
這裏是什麼地方?楚晚轉動着腦袋。
夜光森林。鐵頭説,穿過這個森林就能到達我們的地方了。
不能從這裏直接穿越向虛邙山的方向麼?御天的戟豎得很高,矛頭呼啦啦地掃過大片大片的葉子。
你可以試試。鐵頭撇着嘴巴,這個森林佈滿障氣、迷宮、蟲豸,任何一樣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那這裏為什麼叫夜光森林呢?楚晚接着問,哪有什麼夜光啊。
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鐵頭神秘地笑起來,那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問我的父親,他也是這樣對我説的。
好嘛好嘛。你們都喜歡賣關子。楚晚覺得不高興了,就打着馬兒向前奔去。這是她慣用的伎倆,若在以前,每到這個時候利飄雪總會追上來拉住她的手。可是等她走了半天,沒聽到後面有馬蹄的聲音。她失望地轉過頭,卻只看到一個鬼臉,長尾猴將一隻尾巴到吊在橫在路上的樹枝上,瞪着大眼睛和楚晚四目相對。
啊伴着那聲尖叫,猴子迅速地捲起尾巴,在樹杈上幾個起落,消失在樹叢之中。
怎麼了?御天和鐵頭已經趕了過來,卻只看到楚晚歪在馬身之上,居然已經被嚇昏了過去。
耳邊潺潺的水聲之外,還有在鼻息間流動的炙烤的浮香,楚晚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處在温暖的火堆旁邊。身上搭着御天的外衣,而他和鐵頭正在烤着什麼東西。火光騰騰而起,映紅了少年的臉。
她坐起來,微微地縮起身子。黑糊糊的烤魚就伸到了她的面前,御天站在那裏:你醒了?
嗯。楚天怯怯地接過烤魚。
別怕,很好吃的。説話的時候,可以看見御天的嘴邊還有一抹黑色。楚晚嘿嘿地笑起來,用手去撕扯魚肉。
公主,你快過來看。鐵頭站在遠處的溪水邊衝他們大叫起來。楚晚拿着烤魚興奮地跑過去,她知道鐵頭一定又是看到什麼美妙的景象了。那的確是的,溪水的兩岸上點點的淡綠色的螢光點綴在森林之間,翩翩地飛舞,像是流動的星辰。那些光芒閃閃滅滅,楚晚一時呆住了,那是她一輩子也不曾見過的景象。她輕輕地吐着氣,怕驚擾了面前那些小蟲的安然。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浮動的微弱的光,可是等她的手握緊再鬆開,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這就是夜光森林。鐵頭伸手後任憑一隻小蟲停在他的手上,這裏是它們的故鄉。
太美了。楚晚探過頭注視着那隻小蟲子。
那麼,御天站在那裏揮着手中的戟指向遠處,那又能稱做什麼?順着他的手的方向,溪水的上游一個明亮的火團緩緩地移動過來,將周圍的景色照得陰森異常。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蟲子聚集在一起?楚晚不解地問鐵頭。鐵頭搖着頭,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個光團。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御天撇開他們,獨自向前邁動着步子。光團也在向他慢慢地接近,腳下的地面濕滑,但他的腳步很穩。等到還有四五丈的樣子,御天眼神一凜,突然將手中的龍紋刺出。噗的一聲,是矛頭刺進身體裏的聲音。那些帶着光的蟲子被驚動,開始四散飛開。也許少許的蟲子還在留戀那具肉體,貼在那肉體的傷口之上。傷口已經化成膿血,上面開始滋生蛆蟲。那個人的面目在熒光的襯托下變成死寂一樣的恐怖。
是餘未。站在遠處的鐵頭失色道,那個人不正是在懸橋之上替他們擋住羿人的那個小個子箭手麼?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他不是!戟身已經深深地陷落裏面,那個人的臉連抖動都沒有抖動一下,他的面頰上裂開一個大洞,上面爬滿了熒色的蟲子。遠遠地看去,一片磷磷的光,他死了。御天將戟插得更深了,卻仍不能阻止那個人的前進。
餘未。鐵頭髮起狂來,抄起手中的刀向御天的方向奔去。但他卻被楚晚攔住了,楚晚的手死死地拉住他,別去啊,那是屍舞之術啊。
屍舞之術?鐵頭停下來喘着氣,森林裏面又飄開兩團巨大的發光體,他們一左一右地落在楚晚和鐵頭的兩側。
是秘術啊。楚晚害怕地閉上眼睛,緊緊地靠着鐵頭,我師父和我講過,他們的身上會散發特有的香氣啊。
那些熒光慢慢地開始散去,兩具昔日戰友的屍體立在眼前。混賬。鐵頭護住楚晚,揮着刀向其中一邊砍去,可是當他看見那個空洞無一物的眼神和那滿身的窟窿之後,刀卻凝在了半空之中,而那個屍體卻毫無半刻的憐憫,剛才遲緩的動作轉眼消失,比起一個活人來更迅捷。白色的刀光閃爍而過,楚晚伸出手拉過鐵頭,可是刀鋒之利還是割開了鐵頭結實的肌肉。
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很快被泥土吸收了。疼痛讓鐵頭清醒過來,他一把推開楚晚,自己開始在兩具屍體間遊移。
破。御天的手腕一錯,戟身飛快地轉動起來。月牙嚴酷地旋動,在面前那個活死人的肚皮上挖出一個巨大的窟窿。那兩具和鐵頭纏鬥的屍體,配合得極其嚴謹,彷彿仍活着一般,鐵頭已經感到很吃力。身上的傷口已經變得多了起來。
楚晚閉上眼睛,開始在密林中尋找那些操縱秘術的人的下落。卻沒有發現和鐵頭打鬥的屍體中撤開一個,提着刀向她奔了過來。秘術師顯然已經清楚她的目的。
小心。可是鐵頭卻無暇分身,昔日的夥伴復活之後,實力居然遠在他之上。
等楚晚睜開眼睛,已經看到雪白的刀驟然落下,嬌豔的大夔公主眼看就要凋謝,那個大戟卻憑空出現,從側面穿過屍體的腹部,殘餘的力量拖拽着一直到把它釘在樹上才停了下來。驚魂未定的楚晚被趕來的御天攬在懷中,它又來了。她哭着看見那具屍體艱難地擺脱着戟的束縛,生生地將身體從戟身上拔出來。月牙上還勾着它的內臟。
不許哭。御天擺過頭瞪着她,快些找出他們的位置。我護住你。
嗯嗯。楚晚使勁地點着頭,坐了下來發動秘術的結界。
啊!鐵頭髮出一聲慘叫,眼睜睜地看着刀身穿過他的身體,他的嘴巴張開,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行屍,是我啊。
鐵頭!御天戟面一蕩將那具屍體震開,上去扶住鐵頭的身子。
我們大掖人最尊重族人的死屍,所以我才沒下重手。鐵頭的手緊緊地抓住御天的衣服,這些人居然褻瀆我們的靈魂,御兄弟,你一定要為我雪恥。説完他將手中的一個圓形的徽記塞在御天的手中,我以為我能回到我的故鄉。他的眼睛慢慢地下垂,那裏就是我故鄉的方向呵。他的手沉重地抬起,指向溪流的遠處,請你挖出我的眼睛帶它們回去看一眼我的家鄉他的聲音漸漸微弱,手猛然的掉落下來。
我答應你。御天握住鐵頭的手,掏出了放在靴筒的匕首。
那個時候,結界已經開始發動,隱形的力量在空間中較量,那兩具屍體正處在結界交匯的地方。他們一時被秘術師操縱持刀而立,一時又在楚晚的力量下襬脱控制,此消彼長誰也不肯屈服。
有兩個人啊。楚晚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就在對面溪流的大石後面,你快啊`
御天沒有説話,神色是楚晚從未見過的冰冷,那種彷彿被觸到也會凍結的冰冷。他將鐵頭的眼珠仔細地收藏在革囊之中:我要你的命。御天單手握戟,身形一躍而起,穿越那結界的屏障,戟身在溪水中略略一點,帶着輕微的水花,然後他高高地躥起。手中的大戟也反轉回旋掄舞,斷絕一擊。龍紋中力量最大的一招在御天的手中完美展現。矛頭自他的背後而起,畫過一個巨大的弧,重濁的力量落在巨大的岩石之上,那石頭崩然而裂,向兩邊潰散。而匿在大石後的兩個秘術師圓睜着眼睛看着那決然的少年,一線殷紅自頭頂一直開到了下頜。
壓力彌散,楚晚歪斜地倒了下去,那時候她看到龍紋開始浸染入水,清澈的水流無聲地衝刷着那斑斑的血腥。那天晚上,楚晚才看到那個冷漠的少年原來也有脆弱的一面。他跪倒在溪水的中央,呆呆的注視着鐵頭的屍體,空洞的眼眶再也投射不了天空的影子了。
你在害怕?御天看着坐在馬上一言不發的楚晚。
沒有。楚晚否認着。
你的確是在害怕。御天説着,語氣已經沒有初見她的那種嘲諷的語調,這只是這個天下殘酷的一面,以後你會看到更多
閉嘴。楚晚扭過頭,瞪着御天。
你和我七歲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御天沒有理會她,我爺爺也是和我告訴你一樣的告訴我。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楚晚捂住耳朵拼命地搖着頭。
是麼?御天冷冷地哼了一聲。那林間的小路安靜下來,前面豁然的明亮,昭示着森林的出口已經很近了。
這的確是我們的徽記。年邁的長者翻轉着手中的狼頭標記,歡迎你我們的客人。他將手斜置在胸前,行了一個禮。
不用了,我們馬上就走。御天擺擺手,我的朋友臨死前有個要求。他伸出手掏出革囊,長者身邊大掖的年輕人眼神立刻聚在他的手上,然後他們驚訝了。那個年輕人掏出來的居然是兩顆眼珠,他請求將他的眼睛葬在大掖的土地上。
扎雷。長者神色莊重,將御天手中的眼珠接在手中,滿足我們族人這個神聖的要求吧。
喚作扎雷的年輕人跪倒在地,雙手接過,然後轉身出了青色的牙帳。牙帳的門口站着幾個好奇的女孩子,她們皮膚黝黑,隨便地將粗布或者獸制的皮服裹在身上。她們的眼睛直直地落在楚晚身上。
那個女孩子是誰啊?
不知道。她的衣服可真漂亮,和上回俘虜回來的那些女奴隸一樣漂亮呢。是啊是啊。
我倒覺得那個年輕人挺好看的。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着,那樣的形容聽在楚晚的耳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哀呢?總之她的臉紅了。
哈哈,族人們不懂得什麼禮儀,還請姑娘不要見怪。長者呵呵地笑起來。
牙帳外突然響起了沉重的號角的聲音,接着是隆隆的喧譁,那些圍在門口的少女們也急急地跑開去。
怎麼回事?御天問道。
老人伸出手,示意他不要緊張。牙帳的門口突然出現一個鐵塔一樣的影子,他赤裸着上身,腰間別着一把闊刃刀,身後揹着木製的長矛,像一輛戰車一樣碾進牙帳。
洛烈,發生了什麼事情?
鐵塔般的漢子掃了一眼御天和楚晚,然後才從背後掏出一個滴血的包袱,一下子扔到了老者面前:我殺了靖軍招降的使者。
啊。那個血淋淋的人頭突然的出現嚇了楚晚一跳。洛烈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卻看見那個年輕人正在瞪着自己:你看什麼?
這是我的客人。老者呵斥着他,低下頭看着那個頭顱,我讓你好生招待他的,你卻殺了他。
此人好生無理,居然説酋長在他們靖王面前就如爬蟲,不堪一擊,洛烈實在是忍不住,就殺了他。洛烈居然顯得有些委屈。
也罷也罷。老者搖着頭嘆息着,皇甫家本來就沒打算放過我們,這下這一戰更是無可避免了。
本來已經準備離去,可御天卻臨時決定多留一天。這下楚晚可生氣啦,她本來就想早一點見到利飄雪。可現在除了折磨她的思念外,還要對付那些在青帳內囂張的蚊蟲。大掖人聚居在夜光森林外的狼獒山之下。世代都靠打獵和採集為生,山腳下遍佈着他們搭建的青帳。之所以捨棄木製的房子,據説是因為每到七月這裏便有洪水之困,那個時候整個大掖人就會收起他們的青帳,向狼獒山的高處遷移。等到洪水一過再回到山下。這樣的週而復始,難怪像赤尊長信那樣的人會選擇離開,重新開拓疆域。
啪。楚晚狠狠地將手拍在嫩藕般的手臂上,回首看看那個剛才還和自己聊得起勁的大掖少女,現在已經沉沉地睡去了。她彷彿一點都不擔心這些討厭的東西。
唉,有時候皮厚一點也是好處呀。楚晚沾沾自喜地安慰自己,然後將自己的身子全部地藏在毛氈的下面。甚至連頭也埋了進去,不過她很快又鑽了出來,毛氈上散發着惱人的味道,她狠狠地將毛氈在空中抖動着。坐在牀邊,然後又站了起來,撩開青帳的一角卻看見旁邊的青帳裏御天也撩開一角探出頭正對着她笑。
笑什麼。她鑽出來。
笑你也睡不着啊。御天撓着頭。周圍很安靜,除了遠處巡邏的哨兵,四下再無一人。只有林立的青帳環繞着他們。
這些就是野蠻人嘛。楚晚還在不停地撓她的胳膊。
你們怎麼還不睡覺?御天身後的青帳鑽出來一個結實的年輕人,卻是白天接過那眼睛的扎雷。
睡不着呢!御天無奈地聳着肩。
嗯,今天不是個好日子,否則我還可以帶你去打毛狼的。扎雷好像對御天很有好感。
呵呵,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殺過毛狼啦。
哦?不可能吧,我都是十五歲才敢去殺的。扎雷有些不相信。
啊,楚晚打起了呵欠,你們這些人就知道打打殺殺,真沒意思。
哈哈哈哈。年輕的人們在楚晚重新鑽進青帳後大笑起來。
大地之上,遠山之巔,雲層的最深處,月亮於三萬重天之上傾瀉着冰冷清幽的光芒。一座座彼此孤單卻影壑相連的青帳在白色光芒的沐浴下,顯得聖潔無比。
要打仗了啊。年輕的人們坐在遠處的小山上。
你怎麼知道?扎雷很奇怪地問。
你們殺了靖的使者。御天看着扎雷,月光下那個年輕人眉清目朗,高聳的鼻樑的陰影下是緊薄的嘴唇。
是啊。扎雷抿着嘴巴,這麼多年了,人們都以為平靜了,可是酋長説靖國要圖天下,首先就要開闢出遠赴中原的路,而我們這些異族的人,就正好在這個路之上。靖人的部隊就在二十里外的烏骨嶺下。
你們不是已經向靖國表示臣服了麼?
嗯。雖然很多人不服氣,但他們人多又有鐵製的武器。扎雷説話的時候瞟了一眼御天的龍紋,但我們大掖人不懼怕戰鬥,從不懼怕。他重複着自己的話,想用自己蒼白的語句讓這個外鄉人相信他們的勇敢。
你們的確是的。御天的坦誠讓扎雷很高興,他的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我知道你也是的,我們天生都是戰士,我看到你帶着那兩顆眼珠的時候就知道了。
是麼?御天淡然而窘迫地笑了一笑,可惜我連自己的朋友都保護不了。
我不也是?我連自己的族人都保護不了。扎雷無奈低着頭。
你可以的。御天一把扎雷提了起來,你可以的。他的眼睛裏突然燃起了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