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疼痛如同含苞的小花朵绽放般猛烈,醒转成为不可避免的、成为痛苦的源泉。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四下的景色开始在御天的眼前汇集。开始是一些灰蒙蒙的颜色,接着才复杂起来。那时候,雨已经停止了,但是寒气却更加锐利。御天伸手摸了摸盖在自己身上的鹅黄色缮衣,软软的,有淡淡的香气。御天最后的记忆,是在楚晚身上停止的。那么楚晚呢?御天四下环顾,马儿在啃嚼嫩嫩的草,在马儿的脚下,楚晚以自己的胳膊为枕,居然睡着了。
御天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怕吵醒她一般。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那些箭。肌肉与箭身生涩地摩擦,让御天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动作。伤痛对他已经不算什么,但他从未受到过如此狠烈的伤害。一共有四支箭挖开了他的身体,深浅不一。好在没有在要害之上,有三支已经撕裂了他的胸膛,在胸前露出狰狞平滑的镞,大面积的出血将衣襟全部染红,血液业已凝固,变成乌黑的颜色。另一支则停滞在身体之中,相比另三支,这支才是最难处理的。
哎御天发出一个声音,但很快气腔被阻隔,再也发不出半个声响。他看看自己的脚边,有些许的石子散落,御天弹弹腿,将其中的一块往楚晚身边踢去,无奈发力已经不如往常一样自如,如此三次,才击中楚晚的小腿,但显然,楚晚睡得很熟,到第四颗石子,楚晚才迷糊地动了一下。
哎御天再次使劲叫道,吸引过楚晚的目光,刚刚睡醒的她显然有些寒冷,兀自抱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咬着嘴巴转过身来,然后她看到了浴血的御天。于是她急忙站起来,跑到这边来蹲下扶住少年的身体:你
我没事。御天硬哼出几句话来,你帮我,帮我把箭处理掉。
楚晚迟疑了一下,把头一偏,看看背后那四支排列不规则的箭杆,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可是
嗯?御天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叫你动手你就动手,没关系,不要害怕。
哦。楚晚应声道,御天接着说道,你按照我的指示,先把靠左的三支箭的箭杆砍断。说完,他顺手递给楚晚一把刀,那是明翊送给他的那把贴身的护刃,锋利无比。楚晚接过刀的时候,看到了护锷之上刻着的明字,以及明氏线条简洁的家徽。
你使劲砍下去就是了。御天说着,闭起了眼睛平视前方。
好。楚晚还是踌躇着说道。
不要犹豫,笨后面两个字御天生生地咽了下去,娇惯的大夔公主,此刻的表现是她应有的反应,毕竟,面对鲜血淋漓的场面,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有些心悸。
放在平日,楚晚早就怒了,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为自己挡下这么多箭的御天,是啊,笨蛋,你还在犹豫什么?她默念着这句话,高高地扬起自己的手。这新雨后的空山,乍一下宁静好多。
在衍王宫浩繁的书馆中,利飘雪最偏爱的便是游记类的著作。但即使翻遍衍宫中所有的藏书,问及最博闻的太学博士,对荒芜沙漠的描述也不过寥寥数语。他曾经得到过一本野记,那本书的作者对这个大陆之上未有人敢于涉足的地方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书里面的一句话很关键,是那一个篇章的主题:
你必须时刻保持着敬畏的姿态看待眼前的一切。
这位叙述者,他将穿越沙漠归结为奇迹,没有一点自豪的意思。
在行进的第七天,他们宰杀掉最后一匹马,用掉身上最后一个火折,利飘雪记得那个穿越沙漠的人进入之前是带足了补给的,虽然书中写到了寻找水源的方法,以及一个绿洲,但他们现在连方向都开始迷失,沙丘每一刻都在移动,他们看到的景色好像总是一样,又好像总不一样。
利飘雪缓慢地移动步子,靴子陷入到细沙中间,开始沉陷,现在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这些沙子能将他吞噬,埋葬。那样,至少比暴露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好。
小姒完全是在明翊的搀扶下行进的,明翊低下头,看到小姒的眼睛,仿佛在问一个问题:我们会死吗?
不会的。明翊抱住她的头,我们还没有回到尧,我们不会死的。
风和沙如此有耐性地陪伴在他们左右,一点点地蚕食他们的体力。北豹魂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看看了周围的少年们,又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似一顶圆形的帐篷,罩在红色的死寂的沙漠之上。巨大的火球钉在那里,在它的周围有几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队兀鹰,它们在等待,等待一场盛宴。
你后悔么?一个少年问身边的利飘雪,你可是大衍的世子。
闭嘴,省下你的力气吧。利飘雪冷冷地说,看似柔弱的他却最为坚韧,楚晚,父亲,母亲,他闭上眼睛,如果我死了,你们一定要记得我,我不想被人忘记啊
小姒,你醒醒。这个时候,小姒倒在明翊的怀中,失去知觉。
给我。北豹魂背起小姒,那一刻,他虚弱的身影又高大起来,恍惚之间,那个救自己逃出尧国的黑衣武士在明翊眼中又出现了。
噗,伴随着细小的声音,第三支箭的残留部分连带着一些细碎的肉末从御天的身体里掉落,汩汩的血汇成一条涓流,顺着衣服的褶皱流下。处理了两支箭,楚晚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她把从御天身上扯下的布条,飞快地裹在伤口之上。布条上,早已经浸满从龙纹护柄暗格里磕出的药粉,御天随身带的药,对止血很有帮助。御天的眉毛皱了一下,暗暗闷哼一声,就如什么事没有发生一般。但在楚晚的眼中,已是那么的惊心动魄,甚至连脚边那带血的箭杆都不忍再看上一眼。她甚至想,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利飘雪,她会作何反应?
小白,你在哪儿呢?一想起他,楚晚的鼻子就开始发酸,因为利飘雪在的时候,不论遇到什么,她始终有一个依靠。可是现在,她却行在陌路之上,前路未卜。
还有右边的一支箭。御天的声音较之刚才虚弱不少,你帮我把它拔出来。
什么?我说让你把它拔出来。御天的声音提高一下,显然对眼前这个心不在焉的公主很不满意。
可是楚晚看着因为疼痛不断抖动的御天说不出话来。
箭头停在了身体里面,不能再按照刚才的处理方法了。御天惨淡地笑了一下,你把它拔出来,虽然会很疼,可是总比死掉要好得多。
我不。楚晚缩了一下身体,她见过箭矢的头部是什么样的,带着凶狠的倒钩,如果硬要拔出来的话,伤口会比现在的要扩大很多倍。那样的疼痛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忍受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御天扭过头来,因为额头上布满汗珠的缘故,前额的几缕头发紧贴在皮肤之上,你不要为我担心。
对不起。楚晚跪下身子来,以手捂面,都是我害了你。
御天最害怕的便是女孩子哭了,如果是利飘雪也许会抱住楚晚对她说:傻姑娘,不关你的事。可是御天不会,他倒吸了一口气:哭什么,笨蛋,难道你不想见到利飘雪了么,如果你不想,我想!
小白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楚晚的心坚定下来,她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我不是笨蛋。她说完,伸手握住了露在脊背之外的箭身。御天感到从手上传来的力量,开始放松自己的肌肉,将脚边的匕首拾起,衔在口中。
呃一大块带血的腐肉被钩落而下,伤口成为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御天伸长脖子,使劲往后仰,希冀找到身体的感觉,可是剧烈的痛,从伤口处的神经溯源而上,到达大脑。那一刻,脑中成为一片空白,接着,眼前也成为一片空白。
在楚晚的手由于惊呆依旧持着箭矢的时候,御天又昏了过去。
这庞大而孤寂的世界,仿佛又只剩下了楚晚一个人。
武将招了招手,身后混乱的马蹄声变得细碎起来。
吴将军,为何后面的骑兵打马而上,不解地问道。
吴姓的将军没有说话,翻身下马。战靴踏在地面之上,湿软的地面,被烙下一个深深的痕。
脚印断了。武将喃喃低语。脚印的周围显然用什么东西打扫了一遍,只是在翻新过的泥土中依稀可以寻到血迹的样子。武将将沾染血迹的泥土放在鼻间嗅一下,随即展颜。
愚蠢。武将站起身,将手中的泥土捏碎,敌人就在附近。他转过身,对马上的骑士们说道,宽阔的大道之上,挤满了羿国的轻骑。这些人很久已经没有上过战场,闲暇的时候都是作为仪仗使用,而这次的追袭,让他们重新嗅到鲜血的味道。年轻的士兵们暴戾地举起手中的弯刀,高呼起来:找到他们,杀了他们。
令。武将高声叫道,压住喊杀的声音,五十人分成十个小队,在附近搜寻,不论谁发现了敌人的踪迹,立即发出讯号。
是。骑士们声音整齐,将路边林中安卧的鸟儿们惊起一片。
我们必须走。御天艰难地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追兵很快就会追过来的。
可是你有伤啊。楚晚蹲下来扶住他,你放心,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的,我已经把我们的足迹清理掉了。
哦。御天沉默下来,大夔的公主原来是这样的心纤如发,这出乎他的意料,他想了想,可是血迹是清理不掉的啊。他说,他们一旦嗅到了新鲜的血迹,肯定会知道我们在这附近的。
是么?楚晚失望地反问,当她清理的时候,还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了一番,可是在别人眼中,漏洞却不堪推敲。
没事的。御天安慰了她一下,这里很大,他们不一定能找到这里来,即使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说完,他抓过龙纹,想要握紧,却发现使不上力气。
你的伤很重啊。楚晚在心里默默地念,她站起来,走出石块形成的阴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块长满杂草被大树包围的小空地,她将双手分开,又合在一起,开始结起秘术的印记。
一直都在靠他们,今天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楚晚闭上了眼睛。空气不安地躁动起来,细微的光晕从楚晚的身体里出发,渐渐向周围扩散,它们漫过她周围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株嫩草,像纤细的水纹一般轻柔,最后来到御天的面前,御天惊异地看着这一切,不禁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它们。然它们却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身体,就连涟漪也没有泛开一个,就这么穿透过去,最后伸向仿佛是无尽的远处。
那时候,太阳开始在云层间浮凸出影子,薄纱般的光线,楚晚沐浴其中,一时间,圣洁得无法言喻。
武将放弃掉自己的战马,树木缜密而无序,纵然有多么高明的骑术,想要行走其间也是枉然。搜索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很仔细,每一处看起来能躲藏的草丛、坑地都不会被放过。盔甲之上已经沾满了林间的露水,脚下的靴子也已被泥泞困得沉重不堪。武将抹了抹眼睛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拿出手中的弯刀将挡在面前的草尖砍去。
刷的一声,武将的手突然停住了。在目测离自己不过数十尺的前方,山崖上突出的一块崖石下面,出现两个熟睡的人、一匹低头啃嚼青草的马。武将的手一招,迅速地低下身来,身后的五名士兵也低下身来向武将的方向靠拢。
黑衣的人不外如此吧。武将轻蔑地哼了哼,做出一个展开的手势让士兵们从不同的角度包抄过去。
他们的动作轻微如鼠,每走一步都在注意观察那两个人的动向。
令箭。武将手一招,身旁的士兵掏出背在身后的机弩,对准天空,扳动机括。就在同时,天空中令箭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点,密密匝匝地同时响了起来。
混蛋。武将疑惑地把头转向周围,林密树高,他一扭头,拿起弯刀顺势一掷,弯刀准确地穿过那个男孩子的身体,扎在泥土之中。武将一愣,急忙上前,伸出手向旁边女孩子的身体探去,他的手就像弯刀一样,顺利地穿过了女孩子的身体。
武将颓然站起身,看着身边疑惑的士兵,是秘术啊。他说。
而在这偌大的林子之间,还有九队等着援兵到来的士兵,他们看着天空中蜂拥响起的令箭,不明所以。
而那个时候,两个人、一匹马已经开始在羿国的官道上飞驰起来。
稀薄的夜色渐渐开始笼罩大地,第十三夜的时候,北豹魂一行人已经处在大漠的腹地。白色的月,在清透的空气中显得朗明皎洁。巨大的线形沙丘又开始活动,仿佛蜿蜒大地的苍龙,爪牙被缚,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一只硬鞘纱翅甲虫从沙砾之下探出头来,沿着夜风带来的血气的味道向食物的方向爬行。死去骆驼的讯息开始扩散,将各种爬虫们引来。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甲虫迅速地将身子再次埋起来,只有一只大胆的蜥蜴还伏在骆驼的身上啃嚼不已。它一定很饿了。
银色的枪头在蜥蜴的眼前一晃,一刹那仿佛比月光更加刺眼,蜥蜴惊悸地退开。北豹魂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骆驼的躯体。
还没有完全冷却呢。浓密的胡子却掩不住干裂的嘴唇。
这么说附近有人了?明翊用头碰了碰气若游丝的小姒,仿佛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当然有了。利飘雪走了过来,用脚下的硬靴点了点沙地。人们看到,在他的脚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在沙地上,如花一样绽开,一直开到线形沙丘的最顶端,在月色下,那凹下的沙砾突然显得那么耀眼。
这是什么?即便是博闻如北豹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在沿着脚印翻过第四座沙丘的时候,那样东西出现在大家眼前。
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仿佛本来就存在于沙漠的石头,一任风沙腐蚀多年。
仿佛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怪兽,深深地陷在沙海之中,沙漠在它出现之后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浓稠的胶粘的黑暗,另一部分是辉煌如死亡的光芒。数千只骆驼如蝼蚁般匍匐在它的脚下,通过腕粗的缆绳牵引着它的前进。数十丈高的白帆伫立在那之上,明确地告诉大家这不过是一艘船,宽大如幕布的船身,甚至还有明显的云楼和雀室,里面的光影渗透在黑色中,依稀可辨。可是一艘船为什么会出现在沙漠之上?
你们是什么人?一列轻骑突然横在他们面前。巨大的惊喜裹着伤痛和劳累一瞬间发作,居然让大家昏厥过去见到人的踪迹,喜莫大于斯。
而那个时候,流岚城的轮廓在夜色的掩映下开始出现在御天和楚晚的眼中。一路上,他们再未遇到西羿兵马的追杀,可是真正的考验是在通过流岚城之后,那里是连接通往虚邙山的唯一出路。
把马丢掉,我们歇息一下,明早混入城中。御天从马背上接下疲惫的楚晚,一戟打在马身上,那马儿嘶鸣一声,扬蹄消失在夜色之下。
可我们怎么通过流岚城啊。楚晚有些悲伤,不知道小白怎么样了?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让御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良久,御天才重新开口:我们可以去找赤尊长信,那个流岚城真正的主人。
是的,你们上次来的时候。赤尊长信看着御天的眼睛,我,还是这里的主人。可是,现在,一切都很难说了。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不过只有一个月而已啊。楚晚疑惑地说。
是的,小姑娘,只有一个月。赤尊长信来回踱着步子,宽大的厅堂,却也仿佛罩不住那宽大的身躯,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了。他长叹一口气,比如一个月前,你们还是羿国的贵客,一个月后的今天,你们却因为杀了他们的世子而遭到追杀。
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杀他。御天冷冷地说道。
这都不重要。赤尊长信摆摆手,那些羿人说你杀了他,你杀没杀,都不重要。就像我们这些大掖族人,我们会不会蚕食羿人的土地,这都不重要。这个天下,本来就是强者的天下,他们要你死,那个时候,命运就脆弱得像这只瓷器。他随手在桌上一撩,那只产自景州的韵瓷,就这么轻易地碎裂了。
哐当的声音,瓷器的碎片在地上滚动开来,迅速的来到楚晚的脚下,让她不得不退开一步。
他们御天的话到嘴边,却又断了下来。
那些羿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借助察木风雷的十三族联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边城重新纳入他们的麾下了。赤尊长信说道,仅仅一个月,我大掖族和察木风雷大小战斗十场,死伤超过三千人,看来,流岚城,真的没有我们大掖的立足之地了。
愚蠢。御天吐出这个词来,难道他不明白,一旦你们灭亡了,他们也会随之溃散?
哈哈哈。赤尊长信笑了起来,这个乱世,如小兄弟一般清醒的人能有几个呢。
你们可以选择离开。御天的眉毛拧了起来。
离开!赤尊长信的表情猛地变得狰狞起来,我们大掖的人一直都在选择离开,可是到最后,我们才明白,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容身之所,到现在,我们连故土都没有。你能明白,没有根的人,是多么痛苦么?
为什么?楚晚问。
因为我们大掖人天生就喜欢战斗喜欢杀戮。他又开始叹息,天生不受驯服。
我想帮你们。少年局促地说道,可是
我明白。赤尊长信摆摆手,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明白靖国不是我们的久居之地,所以北扩分出一支人马来到西羿,希望能开拓新的地域,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现在,东去虚邙山的路已经被封锁了,我现在能掌控的只有南去的路,那里,我们的族人,正在返回靖国。你们只有从那里再绕道虚邙山吧。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楚晚咬着嘴唇,有些悲伤。
我要等到最后一个族人离开才能走。赤尊长信坐了下来。
或许那个时候你就走不了了。御天冷冷地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赤尊长信的神色凄然,你不明白我和这个城市的感情,这么多年来我的血肉已经融在里面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一个无用的躯壳。
我明白了。御天叹了一口气,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也许赤尊长信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喝道,铁头
身形高大的铁头,是赤尊长信最信赖的侍卫。他甫一走进,就连阳光也淡去不少。他没有说话,只是单膝跪在墨色的石板上。
铁头。赤尊长信走了过去,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吧,带着这两个客人,离开这个地方去到靖国我们的故乡去。
铁头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头低下去,埋入一片蒙蒙的黑暗之中。
难道你没有听清我的话么?赤尊长信怒吼起来。
主人。铁头抬起眼睛的时候,居然布满了血红的丝,他在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流下泪来。铁头,你记住。赤尊长信背着手,眼光飘向远处,男人是没有眼泪的。
男人是没有眼泪的。御天的心跳了起来,很久之前,爷爷也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是。铁头闷声地说,然后拿起赤尊长信的手,放在胸口。那是大掖武士告别的礼节。
你们走吧。说完这句话,赤尊长信背过身去,从御天的眼睛望过去,他的背影巍巍如山岳。
那是一种庞大空旷的寂静,充斥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几个月前,楚晚从这里路过的时候,这里的喧嚣还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可现在,只有残败枯死的建筑矗立在那儿,沉默不语。人行匆匆,如他们来一般匆匆。木制的车子,轧过纵横的道路,嘎嘣清脆的响声窜进耳朵里。他们终于开始无奈地离去。
铁头带着四五个人,将御天和楚晚夹在中间警惕地向前移动。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楚晚小声地说,好像怕是破坏了这种氛围。
这是必须的。铁头没有回头,察木风雷的人最喜欢做的便是突袭。南城现在的样子,全是拜他们所赐。
楚晚向四周看了看:你们的实力不是在他们之上么?
听到这句话,铁头突然停了下来,是的,若论骁勇,我们大掖人绝不输于任何人,可是他们背后有羿人的支持,他们是活生生的军队。
这个乱世。御天抬起头,看向天空,一展千里的蓝色高远恬静,难道就容不下勇敢的魂灵么?
天空沉默,只有徘徊的风在低绵的呜咽。
即使睁开眼睛,也只有茫茫不可辨别的黑。即使眼睛已经打开了很长时间,却还是只有深邃的侵略似的暗。那黑暗仿佛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而来。它伸出触手,慢慢地把你拥在怀中。北豹魂伸出手,触摸到一排冰凉的指粗的铁栅。他的手顺着其中的一根向上蜿蜒,良久也没能到达它的顶端。四面是铁栅,一个囚笼,它高大却狭窄。北豹魂敛静下来,他盘腿坐在地上,仿佛陷入了冥思。
昏黄如豆的亮点在黑暗中挣扎着升腾起来,它看起来如此的弱小可怜,却轻易地敲破了黑暗。
北豹魂抬起眼睛,栅栏将光整齐地分开,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层次,那盏灯就放在栅栏的前面,掌灯的人和他一样盘腿坐着。
你是谁?北豹魂觉得虚弱不堪,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是这个笼子的主人。那人将脸匿在光的触手不能到达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柔软地逶迤,显然是极好的材质。
哦。北豹魂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是沉默。
啊那人好像经不起宁静的考验,你不问我为什么关你?
北豹魂把眼睛睁开来,看向那个人:为什么?
哈哈哈哈。那个人笑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他说话的时候,银灰色的兜銮在他手掌中翻转出来。一圈银亮的白,将中间那条被光镀成金色的细纹包裹着,闪着熠熠的光芒。
北豹魂的眼角跳了一下,凌厉的眼神就像寒光乍起的剑气,竟然让那个人心中一悸。
我认得这样东西。那个人伸出手在兜銮上抚摩起来,仿佛抚摩少女的肌肤一样爱惜温柔。他的声音陡地增高,变得激动,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它和它的主人们。
那又如何?北豹魂冷冷地说,他的眼睛眯着,将光都聚在那件兜銮上。
唉。那个人突然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叫嚣仲谋。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即便沉稳如北豹魂,也不禁为之动容起来。
嚣仲谋,嚣仲谋。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吟唱神秘古老的咒语一般。
嚣仲谋始终不过是一介布衣,名声却冠绝天下。据说他的富有,已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关于嚣仲谋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不过都是虚妄,历史总是躲在无限接近真相的背后。只是在前朝夔静帝七年,那个叫嚣仲谋的人,驾着一辆马车,自西而来,带着一车的皮货,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我听过你的名字。北豹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富不可攀的嚣仲谋为何要用囚笼关住一介武夫。
你是黑衣武士。嚣仲谋昂起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幻想成为一个武士,可是这个理想,却最终消逝了。他的语调低沉嘶哑,仿佛已经沉湎于过往的岁月,不愿再抽身出来。
理想。这个字眼扣住了北豹魂的心口,让他也不禁陷入其中。
良久,嚣仲谋才重新开口:我的卫队救下了你们。
那艘船是你的?北豹魂这才想起来那艘在沙漠中破浪的船来。
是的,而你们现在所处的是这荒芜沙漠中唯一的绿洲,也是我一生的杰作瑟拉美亚。瑟拉美亚?
不错,她是一个绿洲,是我建立的绿洲,你不必奇怪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很久之前,那个女人就已经死了,可我一直记得她。他说着。
那么北豹魂看着那个影子,欲言又止。这个地方是沙漠走私通道的枢纽,没有她,通道根本就不可能畅通。
北豹魂惊讶:原来那个关于沙漠之路的传说并不是假的。
是的。嚣仲谋低下头来,这里是我一生的心血之一,而现在,有人要从我手中夺走她。他的语气又低了下来,仿佛这个地方的一切已经和那个女人,那个曾经的女人重叠在一起,不能分割。
我明白了。北豹魂站起来,可是我想见见我的那些小朋友,我想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你答应了?嚣仲谋喜悦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拍起手,然后灯火突然炽烈起来,一时间刺得北豹魂的眼睛微微刺痛,四根巨大的墨玉石柱撑起高大的穹顶,宽阔的屋子,那里的灯火少说也有上百盏之多,每一盏中都有一支碧玉蜡烛,却还不足以照亮这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嚣仲谋就立于眼前,传说中的人物此刻不过是个温文的中年人,他的发缕整齐,灰黑色的绸衣,随意披在身上。隔在他和北豹魂之间的栅栏和黑暗一起消失了,他的身后是一面几近透明的云母屏风制成的隔室,透过屏风,可以依稀辨得那里面的人明翊、利飘雪还有小姒。
他们很好。嚣仲谋长身而立,儒雅的气度让人不禁为之心折,不过现在你还不能见他们。他的话娓娓而来,却像命令一般不可置疑。
可是北豹魂的腰却是直的,尽管经过无数的饥饿疲累,好了,现在告诉我一切吧。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吧。嚣仲谋说着,十几个素衣的少女已经端着银制的餐盘,缓缓向大厅的中央走来。
这个世界,有人追逐权势有人追逐女人,可我追求的是财富。我年轻的时候曾为之孜孜努力,终于在我三十五的时候,已经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金钱。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什么,以为得到了无上的财富之后,就会得到所有的东西。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而我真正做到的时候,却发现除了空虚便再无其他。你明白人生再无追求的痛苦么?嚣仲谋拢住双手,支开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榻上,喃喃地说着。没有等北豹魂答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突然迷上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赌。普通的赌已经不在我的眼界之内了,我开始赌人的生命。我以为能够操纵人的生命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豢养了无数的死士,开始和大陆所有有名的商人比试。而赌注就是瑟拉美亚,我的生命之火。我从来没有输过。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北豹魂的双手紧握了起来。
你错了。北豹魂的牙齿纠结在一起,操纵人的生命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是的。他恹恹地叹了口气,我错了。可是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和我赌,但是最后却没有人经得起诱惑。因为谁得到了这里,谁就拥有整个走私的通路。
你们商人都喜欢冒险么?北豹魂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
是啊。如履薄冰的冒险啊。嚣仲谋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输,可是,现在我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敌人,那些输给我的人联合起来,不知从哪找来的人,居然把我手下的死士都杀光了。
哦?不过天下之大,本就有很多武术的强者。
是的,可是我的那些死士,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这次却溃散得不成样子。那些人很强么?
不知道。嚣仲谋摇了摇头,随即眼中掠起恐惧的神色,只是,那些人好像天生就是用来杀人的。莫非北豹魂思考起来,说到杀人恐怕大陆之间只有那些人吧。
好在我遇到了先生。嚣仲谋的眼中又腾起一丝希望来,瑟拉美亚是我的生命,失去她,我便死了,所以,请先生他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北豹魂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将兜銮举过头顶,恭敬地奉到北豹魂的眼前。北豹魂接过兜銮,端详了很久,然后郑重地将它戴在头上。
有多久未曾使用过它呢?
那个时候,北豹魂的气势突然就变了,变得连嚣仲谋这样的人都不得不仰视起来,那一刻,久未现世的黑衣武士,那遥远不可逾越的传说,顷刻降临在嚣仲谋的眼前。
而那时候,利飘雪他们却在沉重的睡梦之中,他的梦中又出现了楚晚,她穿着云彩裁成的衣服,镶着用霞光滚成的金边,立在远处,对着他,莞尔而笑,一如初见。
流岚城的轮廓渐渐地被抛在了背后。铁头勒转马头,和身后的几个骑士一起,默然静立在隆起的小岗之上。空气干燥透亮,无数热血结成了城市表面的痂,成为隐匿的无法揭开的伤痕。这个曾经像海绵般吸进他们回忆的城市,可能穷及自己的余生也回不来了。
他们翻身下马,面向着城市的方向深深地跪拜下去。
楚晚坐在马上,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御天。
御天的眼睛却飘向了远处,城门之下,一列黑色的轻骑赫然映在眼中。他们追来了。御天淡淡说着,狠狠地将插在地上的龙纹拔了出来。
我们走。铁头显然感觉到了马蹄的声音,他们大喝一声,猛地一勒马缰,马儿被拉得立了起来,一声悲切的嘶鸣,扯裂这个安然的黄昏。
两座三丈高的阁楼拔地而起,中间用高约一丈有余的青岗石筑成的高墙连接,脚下仍旧是细软的黄沙。一进入这个空间,就可以嗅到腥腻的千丝万缕的血气。北豹魂回过头,看到端坐在阁楼上的嚣仲谋正用双手擎住一只三耳鼎杯,对着他一饮而尽。对面阁楼上坐着五个面色肃然的中年人,他们应该就是嚣仲谋所言的对手。中间的那个紫衣人冷冷地看着立在那里的北豹魂。
嚣仲谋。紫衣人应该就是那几个人的牵头人,他大声喝道,你的人不是都死光了么?还赌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位死士,也是我最得意的。嚣仲谋面色不变,说好七日为期,只要七日之内我还有人出战,就没有输。
今天便是第七日。
不错,今日如若我还不能胜利,这个地方从此就归你们了。嚣仲谋一挥手,猛地站了起来。
好。紫衣人也站了起来,你还在等什么?他的声音消弭的瞬间,对面阁楼下的半圆木门裂开一丝缝隙,一个金面人缓缓走出来。
金色的面具上用阴纹勾勒出细长的眉眼和一个叵测的笑,然后别无其他。他穿着褐色的衣服,背着双手慢慢地踱进了这个斗室。然后他也看到了北豹魂,笔直的银枪,笔直的人。
我要加钱。金面人突然转过身面对紫衣人。
紫衣人显然没有想到金面人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之前不是都谈好了么?
之前我不知道对手是谁。金面人说,现在我知道了。
好,你要加多少?
金面人伸出了三个指头。紫衣人和旁边的四个人对了对眼色,然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好,三万金就三万金。
金面人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过身来,看着北豹魂:我认得你的枪。他说,我们的人很早之前就描述过那根枪。
你果然是修罗的人。北豹魂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开始握住光滑的枪杆。
我认得你,所以你要小心,而我,金面人说着,伸手往腰间一捋,一杆枪居然在他的手中展现出来,也会用尽全力的。
是韧之切么?传说中可曲可直的韧之切,已经毫无踌躇地暴露在北豹魂的眼前。
我明白,那些杀人的手法对你是不管用的,这是我修炼多年的兵器。金面人抚着黑色的枪身傲然而立。
什么是韧之切?嚣仲谋皱了皱眉毛,问了问旁边侍从的武师。
那是传说中的枪,刚烈起来雷击不断,柔韧起来可绕指缠柔。几日前,从未见他亮过这件兵器。武师的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嚣仲谋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而他却把手中的杯子握得更紧了。
北豹魂抬起头,刚才有一片云彩驻足在他的头顶,而这时候,那片云彩已经不知飘向何方了。
来吧。银枪带起黄色的沙砾,簌簌地落在两个人中间。人们的呼吸凝滞下来,那一杆极刚之枪和极韧之枪,已经开始了厮杀。
金面人的枪像是一场埋伏好的阴谋,穷极北豹魂的一生,也难遇到这样的对手。在他的枪劲极烈之时,韧之切却似难以捕捉的微风,始终跟不上它分毫的踪影。而一旦北豹魂的劲力一泄,韧之切却又似暴烈的太阳,它压住你让你片刻不能喘气。两个人的影子在沙地上不住地变换着方位,长枪相交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啊!北豹魂大吼一声,单手抄住长枪的末梢对着金面人闪去的方向,猛地一抡。这一抡挟着万钧的力道,疾如电牙鳞现的一瞬,金面人的身体眼见就要被枪刃所在的部分扫到。避无可避之下,他猛地将韧之切往自己的身边一贴,然后硬硬地接下这雷霆一击。等到枪挨住金面人的时候,那韧之切突然像蛇一样缠在枪刃之上,令北豹魂的枪劲不由一滞。金面人的出手却也不慢,他迅速地扭动韧之切,双手各执一端,将枪刃牢牢地卡住。
糟了。楼上的武士暗暗地说了一句,却已入了嚣仲谋的耳中。
黑衣武士啊。他轻轻地想。
九尺五寸的银枪,刚才还带着猛虎之威。现在虎头被制,只能安于一隅。金面人手下一动,沿着韧之切打成的结在枪杆上滑动起来,他的手持住韧之切的枪刃部分,已经顺着枪身摸索过来。北豹魂依然未动,他将另一只手握在枪身之上,啊伴随着这个声音,猛虎再现,他继续将手中的枪抡动起来,以自己的身子为轴开始旋转。金面人本来已经靠近了兵器被制的北豹魂,却因为离心之力飞了出去。
北豹魂身下的沙现出一个九尺长的大圈,他立在中心,长枪一撩遥遥指向飞出很远的金面人。
果然是名下无虚啊。面具上的笑变得诡异起来,他手中的长枪砰的一声绷直,然后人枪为一,又扑了上来
这是纯枪术的较量,金面人枪法绚烂一击翩然,带着几朵枪花。而北豹魂的枪法朴实,每一击只能看到银练在他手中伸缩晃动。
第五十一招了。阁楼上的武师慢慢地数着,等他数到五十三的时候,金面人枪法一变,手腕一陡,韧之切再次变得柔韧无比,等北豹魂的枪斜刺而来的时候,它已经再次缠在上面。
愚蠢啊。金面人摇了摇头。
是么?北豹魂轻蔑地笑着,他的手腕一动,枪身带上了回旋之力,等金面人想跟着那回旋之力变动身法的时候,那百炼而成的枪已经突破韧之切的禁锢,一尺三寸的枪头已经实实在在地突兀在他眼前。
赢了。嚣仲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抚掌大笑。北豹魂抬起头来,慢慢地将金面人的尸从枪身之上卸了下来。
篝火映红了楚晚的脸,铁头拿着木棍伸进火堆之下拨撩,那火势更旺了。开始还有几个人围坐在篝火之前,最后那几个人忍不住去睡了。御天走到黑暗之下,在那由树木包围而成的空地之上,开始修习自己的龙纹戟术。无双的戟术,本就是日夜不曾间断的练习才能成就。
楚晚也想睡,可是睡不着。她看看御天,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伤还没好就去舞动他那个大家伙。而铁头就像是一根木头,端坐在那里,看着轻摇的火苗,一直在发呆。
唉,你倒是说句话嘛。楚晚歪着头看了看铁头。
铁头木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把头埋下去了。
真恼人唉。楚晚摇摇头,觉得实在无趣,你们大掖人都这样吗?嗯。铁头哼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不在你们的家乡好好呆着,却要跑到羿人的土地上呢?楚晚问着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我也问你。铁头终于开了口,你是大夔的公主,为什么却要和这些人在一起呢?
为什么?楚晚愣住了。
公主,那有一个年轻人的头发是白色的呢!思绪开始回溯,当那个小宫女告诉她利飘雪的时候,冥冥中那条无形的线就将他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了。当楚晚见到利飘雪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管如何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不知道。楚晚垂下头来,抚弄着自己的衣角,那个人的样子又开始侵占自己的脑海,或许是皇宫太无聊了吧。
你仅仅是为了无聊。铁头的脸色变得悲哀起来,火光下那张本应该很年轻的脸变得沧桑不可辨认,我们却是为了生存啊。
很多年以后,当楚晚开始为自己的国家战斗的时候,她才明白铁头的话,那是埋藏在记忆中的隐线。而那时,楚晚沉默下来,铁头也沉默下来。野风无声地穿梭在林子中间,火苗依旧不停地挣扎着,只有御天的大戟划破空气哧哧作响。
玲珑精巧的玉樽装着淡红色的蜜醍酒,那红色真切自然,映着通明的火,仿佛可以盛下屋中的所有景色。那些异族的女人,皮肤如雪一般的白皙。柔软的纱巾仿佛就是为那曼妙的身姿舞蹈而设,它们随着身子的摆动而盈盈飘拂。
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忘记,他们现在所处的却是荒芜沙漠的腹地。即便是尧国的王子,见识过太多的繁华,也不禁为之动容。明翊看看身边的小姒,她好奇地向四周看着,那里的一盏灯,一扇屏风,一件吊饰都让她惊喜不已。可惜她不会说话,只是眼中晶然发亮。
这有什么。他凑到小姒的耳边,等有一天,我恢复了自己的国家,我要建一座比这奢华十倍的宫殿送给你。
小姒看了看他,脸微微红了起来,把头埋了下去。
利飘雪用手支着头,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他的眼睛越过这些景致,想要一下子穿过那扇门,穿过这个沙漠,去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北豹魂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嚣仲谋凑过去,这些俗物怕是污了北兄的眼睛。
北豹魂笑了笑,只是拿起玉樽放在了唇边。
贵客的恩情无以言谢。嚣仲谋站起来,略略地摆摆手,驱散那些歌舞妓,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十箱赤金和十箱玉石,可是我知道,那些东西在北兄看来不过是污秽的东西罢了。嚣仲谋长身而拜,深深地一揖,所以我准备了这个,拿上来。
北豹魂抬了抬眼睛,黑色的镂花檀木架弥漫出清幽的香气,用这样名贵的木材做成的架子上,不过放着一支普通的黑漆骨胎弓。
小姒的眼睛亮了一下,明翊笑着问,你喜欢它。
利飘雪的眼光终于落回了这个屋中,那漆黑的弓无光无华,却仿佛牵着他的心一般。隐然之间,仿佛可以感觉到弓弦在微微的颤动,那个旋律带动着他的手指,也开始奇妙地动了起来。
北豹魂怔了许久,怔怔地说:这是缚`
不错,这便是暗之缚龙弓。嚣仲谋骄傲地说。
传说它是上古的勇士们屠龙之后用龙骨和龙筋制成。利飘雪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远在衍的时候,太傅白骧教他骑射的时候,就告诉他缚龙弓乃是天下弓中之神。他走到那把弓的面前,禁不住地抚摩起来,那已经风干的骨头之上仿佛还流动着龙的血脉,狰狰然咆哮欲出,竟使他的手指感到灼灼的热。
不错。嚣仲谋点点头,昔日他们用了整整三百二十一天才挑选出适合的龙骨,然后又用了七百天才将龙骨泡软加以锻炼,这样一过,已经是十年了。
我平生的爱好之一就是搜集这些东西。嚣仲谋的神情一下落寞起来,可惜我终生未曾涉及武道,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徒增惆怅,我知道,你们对于财帛不会动心,但无往不利的兵器,应该不会拒绝。他说完,紧紧地盯住北豹魂。
北豹魂仿佛还沉浸在那遥远的传说中,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幽幽地说道:我的确难以拒绝。
夜再次恬静下来,绿洲周围栽上密集的胡杨木,树干高大坚固,足以将一般的风沙拒绝在外。明翊看着在侧榻上睡着的小姒,安详宁静的神情让他又不由地想起那个在尧宫中陪伴自己度过童年时光的小宫女。明翊躺在鹅绒的被褥里,小宫女走过来,替他将露在外面的小手放进去。然后坐在床边,就如他现在看小姒一般地看着他转眼之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越青冢。想到这个灭亡自己国家的人,明翊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那个影子被恐惧拉扯得好长,即使是隔着千里的荒原,仍旧笼罩着少年脆弱的神经。
他站起来,慢慢地将门闩拨开,然后走出去。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淡淡的影子被新月勾住,成为一缕孤独在瑟拉美亚城中晃动起来。这个城市很小,建筑也很低矮。明翊缓慢地移动步子,熟睡中的城,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少年的步伐。
站住。等他走到那个建筑的时候,被守门的卫士拦住。
请你通报。明翊躬身道,我想求见嚣先生。
嚣仲谋的住处却是异常简陋,只是一张木质的方榻,榻前有一几,几旁的宫灯刚刚被侍女重新点燃。只是在另一边,有高大的书架,明翊走过去,那些书一层挨着一层,密密匝匝地让他眼花缭乱,仔细看来却不是经史之类的东西,而是明码标注的账册。
我本来已经睡了。嚣仲谋披着灰色的大麾,慵懒地蜷在榻上,看着这个年轻人。
明翊那个时候,正在看着书架旁边的屏风上的苍山碧水图,那幅画却是出自尧国著名的画师牛子墨之手,画的正是尧国的景色,睹物思情,他不禁伸出手在画布上画过,不知是喜欢这画的工笔还是那画上寂寥的山水,先生可去过尧国?明翊开了口。
尧国?嚣仲谋想了想,年轻的时候,我的足迹踏过这个大陆的很多地方。
那你以为如何?明翊依旧背着身,眼睛盯在那画之上。
明公子深夜造访,不会是想和我谈尧国的山水吧?嚣仲谋斜着眼睛,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
那里是我的家乡啊。明翊转过身来,郁郁地叹了一口气。
我听说昔日尧灭,有一个王子被黑衣武士救出,那个人莫非就是公子?嚣仲谋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
先生知道的还真多呢。明翊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做生意,消息不灵通如何可以?嚣仲谋狡黠地笑起来,现在尧国已经光复了,明公子却为何还总是怏怏不乐的样子?
那不是我的国家。听到这句话,明翊的手突然砸在几案上,年轻人的脸色变了,在宫灯的照耀下异常红润,那只是越青冢操扶的傀儡。
你想告诉我什么?嚣仲谋已经隐隐感觉到年轻人的想法。
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手重新塑造我的国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嚣先生能帮助我,以你的财力帮助我,我相信,你所能得到的回报是你赠予我的十倍。
我答应你。这是我的家徽,有一天你需要的时候,拿着它来找我吧。很多年以后,嚣仲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因为他总是深思熟虑。只是他记得年轻人铿锵地吐出每一个字,像是烙铁留下的印痕,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嚣仲谋依旧不能忘记那些话那张脸,那张脸上写着坚定倔强和骄傲,就仿佛他当年一样。
面前的山色愈发得葱茏,连绵的山岚,仿佛画师笔下洗练的意境。真美呵。楚晚的眼睛贪婪地转动着,生怕不能饱览所有的景色。
呵呵,在皇宫看不到吧?铁头开朗地笑起来。
我们还在羿国的境内么?御天打马问道。
翻过前面的墨翠山,便是靖国了。铁头说着,阿武,你去打些水来。他吩咐着随行的那个最沉默的大个子。
阿武已经去了很长的时间,林中却依旧没有动静。铁头焦急地拍拍头然后翻身下马:我去看看。这时候,幽闭的林间突然躁动起来,一片飞鸟被惊得四散而起。不远处的草丛被扒开,阿武的身子现出来。他惊慌地将手中的水囊猛地一掷:快走,是羿人。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扑倒在地上,这才看见他的背后胡乱地插着几支羽箭。
阿武。铁头咬着牙大吼了一声,拾起地上的水囊,急忙地翻身上马,走。
林间的声音更大了,隆隆的声音仿佛杂乱的鼓点敲击着地面。一骑突然从林中跃出,看到正准备离去的御天他们,在这。他大声地叫着,同时张开了手中的弓对准其中一个也背着弓的小个子射去。只是那个人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在前进的马身上双脚勾住马镫,仰面向后躺在马身上,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支箭突兀迅捷,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骑士很长时间,轻骑的盔甲单薄到被那支箭轻易地洞穿。大队的人马很快越过草丛,来到骑士的尸体面前。
混蛋。为首的将军不满地看着眼前的尸体,刚死的年轻的脸依旧栩栩如生。将军。他身旁的人打马上前,前面就是墨翠山了,过了那座山我们便不能追击了。
传令给前面的哨卡,一定要堵住他们。将军注视着前面散乱的蹄印,另外告诉他们去的人有六个。
如果我也死了,树木在铁头的眼中后掠,你们一定要挖出我的眼睛把它带到大掖去,很多年了,我很想再看到我的故乡呵。他的话随着潺潺流动的风声传进人们的耳中,冰冷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