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乌骨岭。靖军营帐。
文着双头狼的青面盔,即使放在几案上,依旧透出赳赳的杀气。封石玄懒懒地靠在帅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在营帐中不安地走动着的副将寇勋。
少安毋躁。作为一代名将,封石玄的名字却并未在大陆长传开去。靖国数十年来一直沉静于西南,未曾染指中原。封石玄少年成名,然而这么多年却从未和别国的名将交手,所以他的名字未有传世。直到他逝去很多年,他的名字才随着另一个人的传奇和辉煌被人们知晓。可惜那个时候,封石玄已经躺在了玉棺之中。只有那屹立在石冢外的雕刻,木然地空对着世人的凭吊和瞻仰。
掖人果然野蛮,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难道他们不知道么?寇勋极为不满地说。
我本来就是要他送死去的。封石玄淡淡地说。
什么?大将军,这是?
你以为我们真是再来招抚的么?封石玄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国主手谕,务必灭掖一族。
这究竟是为何?我们这么多年来和他们交战,难道将军不知道他们的勇武?如若能为我们所用
愚蠢啊,勋将军。封石玄摇了摇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狼的故事么?他们怎么可能被驯服,国主志在天下,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掖?君上要的是安定,要的是这些人在我们向中原进军的时候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末将愚钝。
这里有大大小小二十一个部落,其中以大掖最强最骁勇,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唯大掖马首是瞻,以前我们征讨他们,他们便合起来和我们作对。现在我们只说征伐掖族,使他族不敢妄动。一旦大掖灭族,那些人自然会十分忌惮再不敢造次。这招敲山震虎,本就要拿大掖开刀的。封石玄娓娓而语,将触目惊心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叙述过去。
呵。寇勋有些惋惜,这么多年和掖人的交战,我还真为他们感到可惜呢。
要怪,就怪这个无情的乱世吧。封石玄闭上眼睛,命令三军连夜做饭,明天一早大军开拔狼獒山。
月下树梢的时候,黑衣蒙面人趴伏在草丛中。露水的气息已经很重了,打湿了蒙面人的衣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靖军的营帐一览无遗。正方形的营盘盘踞在那个平坦的山谷下,错落的营帐星罗棋布,像是布置在棋盘上的棋子。中军的大帐一眼便可看到,它矗立在那里,透出威严的光,将整个大营都笼罩其下。几溜火把不时地穿梭在营帐的空隙之间,黑衣人就一直在那儿看,算清楚那些火光交错行进的时间和之间的盲点。然后他开始行动了。他的身形暴长起来,接着是一道青烟般的魅影。他绕过把守严密的辕门,在营外的护沟上轻轻地一点,便轻易地蹿上那些木排的栅栏。
贴着厚实的幔布,可以听见军士浑浊的酣睡声。蒙面人的身法像陀螺一样的旋转移动,每过一处都恰好是两列巡兵都没有顾到的地方。
武将借着灯火查阅着手中的卷书,现在已是三更的天气。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困。风轻轻地卷起帐口的帘子,它猛然地飘起然后落下,啪啦作响。武将疑惑地抬起头,四下又安静下来。他使劲地张开身体想撑开一个懒腰,可是等他的身体想要再缩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搁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转过头,蒙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他惊愕着:你,你怎么进来的?
风。蒙面人吐了一个字,别出声,要不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
你想做什么?武将扭过头保持着张开的身体。
退兵。蒙面人说,用你的命换。
他的命是换不来的。帐口的帘子突然又被卷了起来,封石玄傲然站在门口,他的身后闪出两列士兵,手持着弓箭对准黑衣人。
蒙面人低着头看了看匕首下的人,又看看封石玄:是影武士么?
你不笨。封石玄呵呵笑起来,掖人素猛,我怎么会想不到他们晚上会来杀我呢?但是你却又很笨,你不明白,即使杀了我,我的士兵也是不会退去的么?
我不是掖人。蒙面人冷冷地说,即使面对着强弓冷箭他也没有丝毫的惊慌。
哦?封石玄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而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凭封石玄的手刚刚摊开,那个黑衣人就猛地动了,他捏住那个被制的影武士的肩胛,就那么猛地一掷,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等那些弓兵再去寻找黑衣人的影子的时候,对面的帐面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只有呼呼往里灌的夜风。
追。身后的小将冷喝一声。
不用了。封石玄扶住那个惊魂未定的影武士,以他的身手你们追也是徒劳。
这个人我还真是喜欢呢。封石玄望着那个狭长的风口喃喃地细语。
你去哪儿了?楚晚站在青帐之外看着黑衣的御天满脸的疲累,我做噩梦醒了,本来想过来找`
我们等会儿就走吧。御天喘息着打断她的话,我本来想帮帮他们的,可惜我太幼稚了。他看着熟睡的扎雷,静静地呆立在那里。
这些人居然不辞而别,没礼貌的家伙啊。大早上,扎雷起身的时候,只看到矮凳上那把镶着绿松石的短匕,御天和楚晚已经不见踪影。他咆哮着望着远方,白云悠悠之下,那条路一直延伸到视野不能及的地方,扎雷郁郁地站在那里,惆怅地低下了头。
走啊。远山之上,两匹深棕色的马正在啃嚼早春最嫩的青草。楚晚看着御天将马头调转向山下停了下来,不满地说。
御天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地看着。他眼神里的颜色复杂、变幻迷离,他转过头看着楚晚,那是楚晚从来没有看过的荒凉之色。
直到过去很久,她才明白那么年轻的眼睛里面为什么有那种颜色。
山下。封石玄端坐在帐中,轻拈着胡须看着阵中的变化。掖族虽说勇猛,却始终不懂得阵法的奥妙。这次他摆出的羸巍之阵,便是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
变阵。等大多数的掖人开始陷入阵中的时候,封石玄大手一挥,掌旗官别着一面小旗飞身上马向阵中奔去。
两方人马开始冲击的时候,显然是掖人占了上风。他们赤裸着身体,脸上涂满鲜血,远不像靖兵那样笨重。他们的人聚成铁锥的形状,深深向靖军的腹地插了过去。靖军的长矛在开始的时候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掖人在那密集的矛头下倒伏一片。不过踏着那些尸体,近身之后就开始对靖人进行杀戮了。他们手里的刀不过是这么多年来缴获的战利品,不过还是一样可以割开靖人的喉咙、胳膊或者大腿。
勇士们,给我杀啊。洛烈一马当先,他单手握住那根长矛,一刀向那个靖兵的肚子上扎去。血箭喷在他的脸上热乎乎的,他没有去管那个趴在地上打滚的靖兵这个人很快被后来的人砍得血肉模糊。他狂啸着像一只狼,在人群中尽情地撕咬。
远处的青甲小将显然看到了洛烈,他单骑轻裘,砍倒一名掖人后向洛烈奔了过去。
将军,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用骑兵,那样我们的死伤可能会少一点。
寇勋呐,我何尝不明白呢?不过我就是要用掖人最自傲的步兵战法击败他们,让那些别的族的人看看,我们并不是仗着马壮弓强,我们靖人一样是能打仗的汉子。封石玄猛地站起来,向远处的阵中看去,你的儿子很是勇猛啊。
哦?寇勋站起来。远远地看去,青甲的马上将军挥着手中的花枪点点杀招,已经逼得洛烈无处可躲。洛烈大喝一声丢弃掉手中的长刀,一把夺过刺来的枪身。瞬间,战斗变成了纯粹的角力。人潮汹涌地碰撞在一起,靖军张开的两翼开始回收合拢。大掖的人马本想一捅到底,但很快受到了来自两边的压力。他们的人数本来就处于劣势,但好在单兵的能力很强。一个大掖的士兵掀翻了一个靖兵,很快却不得不面对侧面刺来的长矛。有些人失去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扑上去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最后连嘴巴都用上了一个掖人正在撕咬靖兵的耳朵。
你去吧。楚晚突然认真地说。
嗯?御天扭过头来。
我知道你想和他们一起战斗。楚晚看着山下交战的人群,靖军的青甲如青色的波浪般,一浪接过一浪,慢慢地吞没着掖人。
不我御天犹豫着。
为了铁头他们,我会为你祈祷的。楚晚说着念动了祈文,白色的光圈一隐而没,包围住御天的身躯。
你等着我。御天看了看楚晚,终于没有再说话。然后他扭过头,黑色的瞳孔瞬间被浓烈而锋利的杀气所笼罩,龙纹被高高地举过头顶,和御天的身子合在一起,成为插入苍穹的利刃,在初升的日光下射出慑人的光芒。
那一骑,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气焰,从山顶之上,挟着风雷之势,冲向山下的阵中。
喝啊那一声仿佛来自遥远深邃的长空,猛然在每个人的耳边爆裂开来,一时压过所有的杀伐之声。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扭过头。
然后,那个其后在靖国流传了很多年的传说在那一刹那诞生了,那个传说只有一句话:那一刻我们都沐浴在战神的光芒之下。
那个黑袍的年轻人,乘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从天而降,自山顶一马而下,像是迸裂的山洪,将要席卷一切。年轻人就是那样独自俯冲下来,却挟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挡我者死。御天大喝一声,长戟一扫将马前的靖兵猛地荡开。龙纹在他的手中变成一线光芒,随着他将潮水一样的靖兵切开。他扫荡着所有阻拦他的东西,兵器,人,尸体。最后他到了那个青盔的小将面前。那才是他要的。
你小将看着那个天神一样的年轻人,愣了片刻才将手中的长枪一抖猛地向他刺去。
死吧。御天大喝着,龙纹咆哮着从他的手中笔直地钻了出来,那根枪像玩具般被脆弱地荡开好远,那时龙纹宛如天华,盛开的光芒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等他们睁开眼的时候,矛头已经在小将疑惑的眼神中击碎并穿透他的护心镜,三尺青锋兀然暴露在他的背后。御天伸出双手握住戟身。猛地将小将的身体挑了起来,被月牙勾住的尸体,在靖军的众目睽睽之下,无力地挂在了苍白的天空之上。
啊。靖兵们恐惧着,突然在那个年轻人周围的三尺内退开。
年轻人瞪着漆黑的眼睛挑着尸体扫视众人。
磬盘的声音响了起来,靖军终于开始鸣金收兵。
年轻人长出了一口气,将小将的尸体扔给靖兵,然后策马在残留的掖人的注视下再次向山顶冲去。
我儿。寇勋的眼前一黑。
真猛将哉。封石玄拍案而起,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称赞道。
那是御天啊。扎雷望着那一人一骑,在山道上急切地奔走,他匆匆地来便如他匆匆地去,世人只能在远处凭望他的背影。扎雷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即使那个影子消失了很长时间。那天一直到日薄西山,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这样做有用么?他们还是无法摆脱覆灭的命运。楚晚认真地问道。
那天晚上,他们停下来,露宿在月光之下,御天的嘴里含着一根青草,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辰。
我不知道。他说,我那个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也许我能帮帮他们,于是我就做了。他的语气诚恳,就像未经世事的孩子。
你真是个傻子。楚晚摇摇头,一个勇敢的傻子。
是月,靖灭掖。自此靖东北侧大小三十族皆面南而拜,无复作乱者。
雨如同银灰色黏濡的蛛丝,斜斜地自天空垂落下来,结成一张偌大的网,网住整个虚邙山的春色。网底的绿色带着那种侵入似的气势,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的铺陈。建筑在绿色的包围中显出忧郁的底色,接受洗礼。
屋子里面光线稀少,黑衣人仿佛已经坐在石台上很久了。稀薄的光从他的头顶上笔直地打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和衣服的褶皱间形成明暗不定的影子。
事情是这样么?他睁开眼睛直视北豹魂,北豹魂跪坐在那里,旁边是明翊、利飘雪。
北豹魂的眼神从容淡定:是的,廉宗主。
你们一行十七人,回来的却只有四人黑衣人叹息着,这样看来,羿人不久就会来兴师问罪了。
我们何罪之有?明翊挺起身子质问道。
不错,这是个阴谋。利飘雪接着道。
黑衣人的眼睛在两个少年脸上扫过:罢了,不管是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总要面对。
桓将军,你对这次的出征有什么想法?年轻的将军俏皮地在头盔之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羽毛,扭过头问旁边的桓城晋。
我能有什么看法。桓城晋冷冷地说,若不是秦老将军再三推辞,这个事情哪里轮得到我?
是啊,我也不明白秦老将军为什么要如此呢?年轻的将军阴阳怪气地问着,让桓城晋心生厌恶。新主即位,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树立自己的势力,这次征剿虚邙山,宗律表面上还是在使用原秦系的将领,比如桓城晋。但也在他的身边安排了年轻的军官,就像旁边的这个祁渊。他们这些人已经远远不像他们当年一样凭着赫赫的战功、满身的伤疤才可以换来今日的地位。他们沉湎于声色之中,谈论起来口若悬河,不知道真打起仗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这次若能剪灭黑衣,将军和我必将名垂史册!祁渊得意地说着。
谁知道呢?桓城晋不动声色,我们虽说有一万人,可面对的全都是万人敌的角色,如果不是他们杀了世子,我万万不想和他们为敌这一仗是志在必得啊。这么多年了,就让我们西羿的弯刀来震慑一下这个天下吧。他说着看了看身后甲士排成的长龙。
身后的士兵穿着玄黄色的孔武鳞铠重甲,只有西羿的锻造技术,才能锻造出这样无双的甲胄。重达三十多斤,使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铠甲毕剥磨擦,声音滞涩。长弓掖肘,弯刀在腰。旌旗遮蔽了天空,在风中猎猎而响。有那么一刻,时间仿佛停顿下来,大地亘古以来的安静在这玄黄色的冲刷之下震颤。
想什么呢?明翊看着站在窗边发呆的小姒,走过去探着头看着小姒的脸。
小姒是不会说话的,从明翊在流岚城里救下她的时候就知道。但是这个据说是从尧国被拐卖来的小姑娘,眼睛里却从藏着让人无法读懂的复杂感情。有时候那是忧伤,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又像是思念,甚至有悔恨。在无数的夜里,她在明翊的怀里,听这个尧国逃出的王子的倾诉。关于破灭和复兴的倾诉。他的语调有时低沉,有时高昂,故事和传说从他的嘴里流动出来,小姒能够做的,只能是听。
你只要听着已经足够了。她记得明翊的话。
有一个夜,明翊在她的怀里哭了。深深的哭泣,让她才想起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不过是个孩子。他在思念母亲,她的怀抱就像母亲:温暖宽阔。
小姒在流泪。
你怎么哭了?明翊扳过她的肩膀,你看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现在终于回到了虚邙山,有一天,我还要带你回我们的家乡,你为什么要哭呢?
小姒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傻姑娘不要哭。明翊搂住她,我知道你无法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但不管为什么,都不要再哭了好么?他伸出手替她擦拭着泪水的痕。月光从窗棂外弥漫过来,将泪痕照得清晰透彻。小姒抬起头,闭上眼睛,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泪,却依然没有停止。
那个时候,利飘雪站在月光之下,银白色的头发恣意地散开。还是在很久以前,楚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抚摸他的头发,银白色像绸缎一样光滑的头发。
等我老了,头发就会和你的一样白了。她说。
就在刚才,在自己的面前,那个笑仿佛还在轻轻地摇曳。可是等他伸出手,想要挽留那个笑容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境。
你在哪儿呢?他对着自己的影子问道。
楚晚刚刚翻过一个身,嘴里嘟哝着:小白。御天叹了一口气,注视着火光下那张玉色的脸,兀自将火堆拨得更旺了。
营帐刚刚扎好的时候,两个黑衣人的影子蓦然出现在辕门之外。
你们带来了什么消息?桓城晋看着这个样貌普通的黑衣武士,客气地问。
坐在上首的黑衣脸色平静:告诉我能让你们退兵的方法。
没有办法。坐在黑衣对面的祁渊插话道。
即便我们交出你们认为的凶手么?下首的黑衣接着开口。
如果能交出他们当然更好,毕竟没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们也不想冒犯你们。桓城晋的态度很谦慎。
这里面也许有很多误会。下首的黑衣说道,再者那些少年中有一个是南衍的世子
南衍的世子就可以残杀我们大羿的世子么?祁渊打断他的话。
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我们绝对不会袒护他们。上首的黑衣人转过头,冷冷地看着祁渊,我们死了很多人,还有两个人生死未卜,这样难道还不够么?
那些人的命怎么能和我们的世子比?祁渊大声地呵斥起来,完全没有理会桓城晋的脸色。
沉默。两个黑衣人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愤怒的祁渊。良久其中一个才开口:生命都是一样的,何有贵贱之分?
荒谬。祁渊扭过头摆出不屑一辩的架势。
你离我不过三尺,而他,上首的黑衣指了指桓城晋,离我有一丈之遥,你是他的部将吧。
是又怎么样?祁渊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在这个距离内,我可以轻易地杀死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淡淡地说,我可以让你们转眼之间毫无区别。
大胆。祁渊的手按在佩剑之上,却很快被一只手按住了,桓城晋沉稳地站在他的旁边,我明白居士的意思,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给我时间,让我想出一个妥贴的方法。
那我们告辞了。两个人站起来,默默地退出去,其中一个抬着眼睛,生生地白了祁渊一眼。
呵桓城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了看不服气的祁渊,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将军,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们?祁渊满不在乎地说。
桓城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果能早生三十年,哪怕二十年也好,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他们了。
大堂之内跪坐着十几个默然的影子,围成一个大圈,圈子的中央,廉钦颔首低眉,环顾四周。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议事了。廉钦笑了笑,山下便是羿人的一万之众,各位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吧。
算上那些年轻的孩子,我们也不过只有两百人而已,如果那些散落的力量还在的话,我们倒可以放手一搏。一个老迈的声音响了起来。
现在即使能召回他们,时间也来不及了。另一个声音说。
两百人不也是人么?黑衣的大汉抬起头说,很久之前,我们的前辈们是从二十个人开始的。
雷璧,你说得不错,可是今时已不同往日啊。廉钦看了看他,这些年轻人是我们黑衣的未来啊,我们怎么能失去他们?讨论吧,大家的命运由大家决断。
议论的声音交织着碰撞着,氛围慢慢地和谐统一下来。在最后的时刻,人人都表达出战斗的意愿。利飘雪和明翊竖着耳朵躲在外面,明翊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少年们扭过头,却是北豹魂。他的身躯还是像山岳一般高大,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让人心情安定。
放心吧,再怎么样,没有人会选择放弃你们的。他说着。
如果没有异议,那么我们就选择捍卫虚邙山吧。廉钦站起来,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荣誉在我们的手中失去。同意的人举起你们的右手。
人们纷纷举起了右手。
好。向来沉敛的廉钦猛地高声叫道,让石碑来镌刻我们的名字吧。
让石碑来镌刻我们的名字。人们站起来,声音开始在屋中盘旋,萦绕回荡。
他们拒绝了。桓城晋无奈地说,看来这一战无可避免了。
将军有什么打算?祁渊看着来回走动的桓城晋,泰然自若地说。
拂晓之时,我派出了三队斥候打探上山的路,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消息。桓城晋说道。
马蹄的声音在营中的主道上清晰地响了起来,桓城晋猛地回转头,那个轻装的斥候首领几乎是从马上滚落到帐中的。
怎么样?桓城晋折回帅案,急迫地问道。
斥候的首领摇摇头,我们在山中转了一个上午,可惜始终无法找到上山之路。只是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果然是这样。桓城晋摆摆手示意那个斥候,秦老将军临行之前就告诉我说虚邙山下密林中有十里玄阵,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十里玄阵么?祁渊点着头,以树为阵,却始终是死的。
话虽如此,没有路难道我们要砍倒所有的树木么?桓城晋质问道。
那倒不用,君上临行前要我在关键时刻向将军保举一些人,说这些人可能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祁渊神秘地说。
哦?君上如此高深莫测,那些人在哪儿?桓城晋站起身走到营帐的门口,快带我去见他们。
我已经来了。声音突然在桓城晋的耳边响起,让他着实地吓了一跳,他侧过头才看到在自己的旁边已经立了一个人。那个人披着丝袍,孔雀绿的绸子松散地套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玉带,白面微髯,正在看着他。
你是谁?桓城晋退后一步,按剑而立。
你不必管我是谁。来人举止傲慢,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你只管知道我是来指引你上山的就行了。
将军,这位是祁渊正要介绍他,却被来人伸手制止了,在下的名字不足挂齿。
那你怎么会知道上山的路,莫非你是背叛的黑衣?桓城晋瞪着眼睛盯住他。
哈哈哈来人的笑声仿佛来自空旷的原野,如果不是出了变故,我的确会成为黑衣。可惜,我走了另一条路。我们的人早已混上了山,沿途留下了标记,只有我们认识的标记。
哦?先生如此神通?
哈哈哈,神通说不上,只是很早以前我们就在为此事谋划了。
那先生准备何时动身?
两天以后吧,惑星升中天,正是杀人的好日子。他说着,人影就如他的声音一样,渐行渐淡了。
漆黑之夜。帝都。白槿。
静谧的城市,散落着无数灰色的房屋,众星拱月地围绕在皇城的周围,那些寥落的建筑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衬托皇城的恢宏威仪。它们簇拥着,形成白槿现在的这个样子。一个巨形的堡垒。
在这个无月的夜晚,星辰的光芒无法描出皇城的庞大轮廓,只有那密匝光线从窗牖里透射出来,连缀成一片笼罩着宫殿的光明。
北巨阙门。夔都的宫殿严格缜密,坐北朝南。宫城就坐落在皇城的最北面,占地千余丈方,是平日皇帝休憩和后宫的所在地。因为巨阙门的安危直接关乎皇帝,所以这里自古就驻守重兵。穿过幽远的宫门,在主干道的两旁边修筑着两个绵长的回廊,那里长期驻扎着三千禁卫。回廊的包裹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在广场的南面,便是凝阴阁。
隔过巨阙门两条街的距离,蛰伏的甲士像一条巨蟒塞满了整个巷子。他们排成四排静立,甚至连大气也未曾喘息,他们压低声响,默默地等待一次爆发。黑甲的将军矗立在黑色中,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精光流转之间,旁边的小巷突然闪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王爷。影子的速度相当迅捷,他单膝跪在青石板上,四下已经安排妥当,合围之势已成。
哦。黑甲的将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好,众人听令。他用低沉的声音发话,随我攻入长明宫,得楚循人头者赏万金,封万户侯。说完他翻身上马,长剑清啸而出,雪亮的剑身在黑色中仿若一盏明灯。
乱世的序幕就在那把剑下,被慢慢地割开了。
夜色更加浓密了。巨阙高大的宫门中,一骑突出,身后紧紧地跟着两列禁卫。紧凑的步调配合得恰到好处,铁靴顿地的声音嗒嗒作响,在拱形的宫门下鱼贯而出。
厉将军。骑士翻身下马行到当值的卫士头领面前,时辰已到,是换班的时间了。
中年的将军按剑立在那里,动也未动好似没有听到骑士的声音。
厉将军。骑士重复着。
嘘。厉姓的将军将手放在唇边,你听
宽阔的街道上,一开始只能听到长风贯穿的呼呼声,再仔细聆听的话,细碎的脚步声和铁片的撞击声,自四面八方包围袭击他们的耳廓。
这是骑士扫视周围,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来了。厉将军张开手握住剑鞘,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扬,身后兵器的声音响开一片。禁卫手持长枪,整齐地向前踏出一步,对着厉将军所看的地方。
那一骑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黑甲骑士的身形也渐渐得明朗。他端坐在漆黑的马身上,头盔上现出硕大的弯月的形状,面前的胸甲上是一朵妖冶的金色葵花阳纹。
勾月葵花,正是夔朝楚氏的徽记。
是我。来人淡淡地说着,却是北宁安王楚传。
楚传者,哀帝楚循之胞弟也。昔日楚循登基,楚传被封地于北地宁安等数十城。宁安是夔地北方的重镇,自古以地势险要著称。凭借着苍澜山脉的地形北拒胤国。苍澜山脉绵延数千里,隔断了胤国这么多年来逐鹿中原的野心。敖逐未继位以来,一直想要得到宁安城。一旦占据此地,便可以此为源,觊觎中原。楚传素有野心,在封地屯兵自重,不久被手下一中书舍人告发与敖逐未有所勾结。哀帝怒,不日削其封地,召回白槿,保留其封号和爵位。自此楚传终日沉湎酒色,暗地里却从未停止过对帝位的争夺。按照正史的记载,他一直自诩为天纵英才,是比楚循更适合重振楚氏威名的人选。所或缺的只是他比楚循晚生三天。
三天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了。后来的夔元帝楚传这样对他的史官说道。
而这个时候,还是宁安王的楚传,就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中郎将。
啊,是宁安王。虽然对楚传的束甲整装颇为疑惑,但起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皇帝已经歇息了,不知道宁安王`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楚传没有等厉将军把话说完,过了今晚,我便是皇帝了。他的话掺杂着贵族的骄傲,伴着那清幽的剑光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银白的剑光如无可悖逆的咒语,顺利地没进厉姓将军的咽喉。接着在厉将军身后的禁卫还在错愕的时候,楚传的身后腾起难以计数的火把,火把下是几千张杀意浓烈的脸。
这是造反。另一个中郎将惊恐地往后退去,快关城门。禁卫开始行动起来。一个卫兵转过身飞快地跑动着,径直来到凝阴阁广场的中央,有人造反啦他的声音沛然有力,响彻夜空。
重重的宫闱之下。
什么声音?伏在木樨案上的皇帝猛然惊醒,旁边的内监急忙躬身过来,许是北门有什么事端吧。
哦?皇帝站了起来,铜鼎中的檀香钻进鼻子,皇帝侧起耳朵听起来。
殿外西门禁卫都尉求见。慌张的小太监猛地冲了进来。
混账,不知道皇帝要休息么?内监呵斥道。
出大事了。年轻的都尉没等到传见就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陛下,皇城的四面遭到大批人马的突袭,南门已经失守。
嗯?皇帝抬起头,这怎么可能,白槿城中除了畿辅的虎贲军,何来可以撼动皇城的部队?
臣不知,但据北门的回报,为首者是宁安王。
楚传么?皇帝自言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他还未放弃。
陛下,事态危急,请皇上移驾。年轻的都尉叩首拜道。
慌什么?皇帝长袖一摆,自御案上取下一块白玉,你速持兵符去虎贲营颜绩那里调兵来救。
陛下,还是由臣保护你暂时离开吧。
我不走。皇帝转过身,面壁而立,昔日冕皇帝在位时也曾有夺门之变,慌忙出走结果身死于乱军之中,朕不愿意做那样的皇帝。
臣就算身中千刀,也必保陛下安危。都尉几乎哭着向皇帝明志。
这四门之中,以北门兵力最为雄厚,拿朕的盔甲来,朕要亲自督战,杀退这些乱臣贼子。皇帝说着,摘下了墙上的宝剑天曜。
陛下。都尉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恳求道。
朕意已决。皇帝转过身,面色凝重地走下殿来,你快去吧。他扶起年轻的都尉,那是一张生机勃勃的脸膛,皇帝伸出手按在年轻人的手上,寡人的身家性命此刻全在爱卿身上了。
巨阙门内的校武场。厮杀片刻没有停息。三千禁卫一开始还想排成整齐的战阵,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徒劳。楚传带来的居然也有三千之众,开始还是势均力敌的较量,甚至禁卫还要略占上风,毕竟是皇帝直属的卫队,并非浪得虚名。五百弓手分成三组轮番地向涌进门中的甲士射击。刚刚冲进门的甲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三棱的箭簇摩擦着空气凶狠地钻进了他们的胸膛眼睛大腿。一个甲士颈项的大动脉被射穿,想要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捂着流血的脖子转过身,却很快被人推倒践踏。
茫茫的黑色中,等到三番箭毕,甲士的冲击已经迫在眉睫。端着未带任何修饰的长矛,禁卫开始冲锋。所有的甲士都手持尺许的铁剑,金属不断地撞击,甲士的手腕翻飞格开枪头,想要进行近身的攻击。很快被第一排禁卫后面的士兵从缝隙中伸出的长枪扎死。枪头顺畅地穿过薄薄的盔甲,带出眩目的血花。
给我把他们逼出去。北门的都尉持枪而立,在队伍的中间发令。
禁卫开始牢牢地抱成一团,结成五层的方阵。长枪透过人群的缝隙暴露在外,分上中下三路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上千根尺长的枪头在火光下被镀上一层镏金的光芒,整个战阵就像一个巨大的刺猬,让人无从下手。第一排的人死去,很快会被第二排的人补上。楚传的甲士很快伏尸一片。
云甲车何在?楚传暴喝一声。身后的城门突然被数个甲士退出三辆云甲车。这本是攻城用的车子,已被改装,在原来的挡板上装上了横七纵五的枪头。甲士们推着车子,开始向枪阵冲过去。禁卫的长枪有的刺在挡板之上,有的却和板上的长枪相交。只有第一排的人知道苦楚,他们的长枪被阻,不得不随着冲击之力向后退去。也有人放弃长枪,却很快被挡板上紧密的獠牙扎出满身的血洞。
长枪的阵列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甲士们顺着那个口子狠很地插了进去,向禁卫展开攻击。近身的攻击却是持剑甲士的优势所在。剑身画过枪杆砍向双手,残缺的肢体开始堆积。
局势开始扭转,杀戮却从未停止。
顶住啊。都尉大喝着,长枪一摆,刺死身边袭上的甲士。禁卫开始向凝阴阁的方向退却。
楚传扭过头,却看见身后洞开的城门一骑破关,带着汹汹的一队人马赶了过来。宁安王安好。马上的骑士抱拳而立,武公帐下锐击将军蒙谦率五百骑特来助阵。
好。楚传仰天长笑起来,武公果不负我。
等到那五百的骑兵投入战团,禁卫彻底溃败。骑兵配合着甲士,大开大阖地掩杀。
将军,我们退入凝阴阁吧。一个禁卫用哀求的语气询问道。
混账。都尉瞪了他一眼,凝阴阁是最后的防线,不到万不得以,怎可轻易退却,就算死,也要死在阁外。
可是我们他的声音被冲阵的骑士打断,他就地一滚,向骑士的马腹刺去。都尉接着长枪直击,将骑士挑落马下。
合围之势已成,剩余的禁卫龟缩在凝阴阁的楼下,面对着虎视眈眈的黑衣甲士。现在归顺的人还可以免去一死,否则株连三族。楚传立在甲士的后面冷冷地发话。
逆贼。随着那不可遏制的怒吼,压制住所有的喧嚣,天地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一支白翎的羽箭踏破虚空。那个时候,月亮正从云彩的后面露出头来,清光毕现,恰到好处地给那支箭镀上银色的光芒。那支穿越黑暗的羽箭,自数十丈高的凝阴阁上急掠而下。
啊。血花舞动着优美的身姿,黑甲的骑士长叫一声,跌落马下。
死了。贼首死了。禁卫们回过头向高阁上望去。
一轮弯月高悬于阁楼之上,亦是勾月葵花。金甲的皇帝手持长弓,凛凛然立在城头。那一刻皇帝的身影巍然如山岳,让所有的人不得不仰视起来。
是皇帝啊。
皇帝亲自来督战了。
楚传在众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咬着牙扶住被射中的肩膀,看着皇帝的方向。为什么这个人永远要在我之上?他这样想着。
楚循。他对着高处喝着,我们来决一生死。
我答应你。皇帝的声音飘落下来,众军得令,我已遣人至虎贲营,不出半刻,便可让逆贼授首。
保护皇帝。都尉振臂而呼,赌上我们禁卫的名誉。
皇帝万岁。
天佑皇帝。呼啸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禁卫的气势在皇帝光芒的掩映下,如长虹贯日。
我要楚循的人头。楚传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对着自己手下的甲士喊道。
给王爷楚循的人头。甲衣死士们挣脱束缚自己的轻薄的甲衣,裸露出自己结实的胸膛。
那如野兽般涌动的啸声,最后就连那厚重高大的宫墙再也压迫不住,任由它们逾越,向皇城的四面八方铺展而开。它们纠结着重合着,笔直冲向九霄之外,将滚滚的乌云排挤震散。最后,月光一览无遗。
重剑自上而下,古朴无华地穿过士兵的甲胄,可以听见剑尖顿在云白玉上叮的一声。血流开始在士兵的身下流淌。敖逐未一提手,拔出带血的锋刃。耳边的啸声已经越来越明朗了。
皇帝不愧是皇帝啊。他侧过头对身旁的楚破说道,居然亲自登上了凝阴阁。
武公此言是在言明那里便是皇帝的死地么?楚破站在廊檐之下,笑着问。
哈哈哈,楚卿家。敖逐未抚摸着重盔下花白的胡须,你速带人马去迎击彭绩的虎贲,记得,只需要拖延即可,只要皇帝身死,是没有人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
哦?颜绩也会是那样的人?
乱世之下人人自危啊。敖逐未叹道,你快去吧,等会若见到凝阴阁方向火起,便可退兵了。
战斗还在胶着,生死变得不那么重要。已经身中三剑的都尉刺倒一员甲士,咬住牙挺立着。
给我杀了他。楚传遥遥地指着。身旁的蒙谦一提马身,身下的马儿长鸣一声,在厮杀的人群中急速而过,片刻便杀到了那名都尉的面前,长刀一挥。刀枪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蒙谦并不收刀,借着回弹之力再次重重地剁下。都尉的手臂开始发麻,等到第三次相交的时候,他突然侧过身子,丢过成为累赘的长枪,飞身扑到收刀不及的蒙谦身上。他们跌落下马,在血流中碾压着。
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就连楚传也没有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禁卫的反击是这样猛烈。
拿剑来。阁楼上的皇帝不顾内监的反对,执意要下楼和楚传一战。
陛下。内监紧紧地抱住皇帝的腿,拖住他不让他挪动半步。
楚循。那个熟悉的声音乍然插了进来,敖逐未率领着胤国龙野重骑不知何时立在了楼下。
敖逐未,果然是你。皇帝踢开内监,双手按在城垛之上,兀自不停地战抖。
龙野骑的出现让战斗的胜败变得明朗。大陆第一重骑很快成为最后的禁卫的噩梦。一名骑士扬起马蹄重重地踏在倒在地上的禁卫身上,他歪过头,还想往皇帝的方向投去一瞥。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让我的人潜伏进白槿,为的就是今晚的一战。敖逐未的话扫去了皇帝的疑惑,却带来了更深刻更寒冷的绝望。
先帝所言不假,你果然是我楚氏最大的敌人。皇帝垂首而曰。
还有,你要等的虎贲也不必等了。敖逐未继续将绝望扩大,寡人的龙野骑已经去截击他们了,如果他们能来的话,皇帝恐怕也不会在了。你,自尽吧。
好好好好好。皇帝点着头一连说了五声好,楚传,你听着。皇帝伸手指着自己的胞弟,如果我楚氏的江山毁在你的手中,朕的魂魄会让你夜不能寐的。
皇兄,你安心地去吧。楚传冷冷地笑道。
皇帝慢慢地摘下勾月金盔,交给身边的内监。你们都下去吧。皇帝对着身边的卫士说道。
陛下。几十个卫士跪了下来。
皇帝摆出最后的威严:这是圣意,难道你们要违抗么?等到那几十个卫士散去,却看着那个内监孤单地跪在那里:老奴不走。他擦拭着眼角的浊泪,老奴愿意陪着皇帝。他说着,将身子盘成一团,卑微地靠在皇帝的脚边,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呵。皇帝抬起头看向天边,月色已褪,夜空中只有那颗无名的星辰身单影只地挂立在那,清冷地对着他。如他现在一般,这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朕很累了。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们吧。他蔑然地看着楼下的人们。他们开始把尸体堆积在城楼的下沿,浇上松油。
如果不是生在乱世,我们也许不会是敌人。敖逐未看着冲天的火势,皇帝傲然地站立在那,乱世之下的风云际会,在火光的掩映下画上了最后的符号。
恐怕就连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到死与自己相伴的不过是一个年迈的内监和亘古未变的星辰。
楚晚,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皇帝最后想到的人,却是自己的妹妹。
那个时候,楚晚坐在靖衍边界的夜空下,看着天边的那颗星星,默然不语。
夔历七百三十九年,哀帝崩。后,元帝立,国号延嘉。元帝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一月杀史官百余。但历史终归是历史,元帝最后放弃了。只是在夔帝国行将就木的时刻,有人看见元帝时常在宫中对着哀帝的灵位许久,然后发出一声悠远落寞、令人骨冷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