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無情地鞭笞著中州大地。大河兩岸十年九災,土地十分貧瘠。曠野一望無際,不見草木,零落的積雪遮蓋不住**的沙土,在肆虐的狂風中漫天飛舞。往昔震懾中州,威嚴肅穆的雄城開封,在三十萬盜賊的圍攻中苦苦支撐了數月,如今已是殘破不堪。城外的盜眾營寨連綿無際,狼煙縷縷,笳鼓之聲不絕。開封城卻是一片死寂,彷彿是湮沒在大海中的孤島,渺小得可憐。
盜首龍在天去年秋在洛陽僭號稱帝,聽軍師陸鴻儒之計,設下十面埋伏,大敗蕭定乾於滎陽。蕭定乾的部眾多是雁北子弟,長於騎shè,驍勇善戰,人稱蕭家軍,與盜匪交戰從未落於下風,經此一戰,元氣大傷。龍在天除去了心頭大患,氣勢更為驕狂,留長子龍在潛守洛陽,親領二子三子,收羅盜眾三十餘萬,進逼開封。陸鴻儒只因在其稱帝時曾勸諫過幾句,龍在天心中不喜,便將他留在洛陽,派了一個閒職。在龍在天看來,蕭定乾新敗,無力再戰,開封城唾手可得。縱橫中原,再無敵手,即可揮師直搗京師,成帝王之業。
蕭定乾豈是易與之輩,敗歸之後,深知難以力敵盜賊數十萬大軍,唯有死守待援,徐圖良策。收集逃散的部眾,徵集四鄉民夫,得jīng兵數萬,嚴密佈置城防,枕戈待旦。賊軍隊伍龐大,行動遲緩,又無攻城的準備,倉促上陣,使用簡陋的雲梯爬城。守軍居高臨下,滾木擂石雨點般打下來,又用長竿綁上鐵叉,將靠上城牆的雲梯一一推落。盜眾不是被木石箭雨打死,便是從數丈高的城牆上跌落,骨斷筋折。連攻十餘rì,死傷枕藉,一無所獲。
龍在天被迫下令停止攻城,卻另選軍中身手敏捷者,懸以重賞,募得勇士三千,乘夜偷襲。蕭定乾見敵軍多rì沒有舉動,猜知必有詭謀,嚴加戒備,令弓弩手埋伏於甕城之側。是夜盜眾來襲,先由高手爬上城牆,開啟城門,放後軍衝入。不料守軍伏兵齊出,截斷歸路,甕城萬箭齊發,三千勇士盡數葬身亂箭之下。
龍在天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挖掘地道,直通城下,準備添放火藥,炸開城牆。蕭定乾早有提防,城內每隔數十丈便有一個大缸,半截埋入土中,派遣士卒rì夜伏地聽聲,一有動靜便掘地灌水,地道中的盜眾皆被溺斃。
盜眾頓兵于堅城之下,士氣漸餒。龍在天智竭計窮,毫無作為,便又想到了軍師陸鴻儒,派人火速請到軍中求計。陸鴻儒沒有讓他失望,獻計用拋石機攻城,繪出圖樣進呈龍在天。龍在天大喜,下令砍伐樹木,連夜趕製。不出三rì,製成拋石機數百具,從百里外運來巨石,一切準備停當,龍在天便下令攻城。盜眾依陸鴻儒之計,在城下虛張聲勢,擂鼓吶喊,守軍登城迎戰,正中jiān計。無數巨石從天而降,雨點般落在城頭,守軍被打死者不計其數。連續吃過幾次虧,蕭定乾想到了應付的辦法,令大軍於城後躲避石雨,只派少數軍士持巨盾在城頭瞭望。拋石機雖有威力,卻很難取準,不辨敵我,拋石便不能爬城,爬城便不能拋石。接戰多rì,盜眾只佔到些小便宜,仍無法攻破城池,反而讓守軍得到大量巨石,弄巧成拙。
陸鴻儒再次獻計,趕製衝車撞城。衝車車體是一根合抱的巨木,下裝車輪,上有擋板遮擋箭雨,後藏力士百餘。合百餘人之力撞上城牆,力有萬鈞。守軍支持不住了,城牆接連被撞破,盜眾從缺口處蜂擁而入。蕭定乾親自督軍反擊,與敵反覆爭奪,雙方慘烈搏殺,屍積成山,反將缺口填上,成為一道肉牆,盜眾又不得入。
就這樣城池破了堵,堵了破,守軍傷亡慘重,消耗殆盡,眼見城池早晚必失。蕭定乾憂心如焚,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一個奇謀。這天夜裡,北風凜冽,滴水成冰。蕭定乾下令全城百姓盡數出動,擔水上城,沿城牆淋下。水迅即凍結成冰,一層又一層澆上,厚達數尺,一夜之間鑄成了一座堅城。
翌rì一早,陸鴻儒得報出營觀看,驚得目瞪可呆。堅冰光滑如鏡,渾不著力,衝車撞不動,士卒更無法攀爬。他陸鴻儒縱然有呂望張良之才,呼風喚雨之能,此時也束手無策。仰天長嘆:“天不絕開封,豈是人力所能相抗。”
戰事就此僵持住,盜眾攻不進去,守軍也無力退敵。雙方都盼望著開chūn,一方是盼望開chūn會有援軍到來,另一方則是盼望冰牆融化。盜眾三十幾萬人,每rì糧秣之耗甚巨,軍中存糧有限,南陽洛陽等地的倉儲也不敷使用。派人四出覓糧,所獲卻少得可憐,眼見已支持不過這個冬天。龍在天卻不甘心退兵,嘴邊的肥肉豈能輕易放棄。
這rì深夜,北風怒號,烏雲遮去了月光,漆黑一片。一個黑衣蒙面人悄然來到匪寨門前。寨門前松明火把照耀如同白晝,這蒙面人卻似從夜幕中冒出的鬼魂,守門的眾軍士嚇得兩腿打戰,頸根生寒。一個小頭目壯著膽子叫道:“什麼人?站住!別,別過來!”
那蒙面人卻似乎並未聽聞,依然前行如故。小頭目更加驚恐,幾乎扔掉兵刃,轉身逃走。一個機靈鬼看出了門道,拉住小頭目,低聲道:“老大,別怕,他是人不是鬼,有腳印的。”小頭目定睛一看,果見蒙面人身後留下一行淺淺的足印。小頭目頗為識貨,地上積雪厚達半尺,足印卻淺淺的不足三分,來人必是一位武林高手無疑。當下小頭目換上一付笑臉,上前道:“這位大俠從哪裡來?有何貴幹?”
那蒙面人語音冰冷,不帶一絲生氣:“我要見你們當家的。”這人口氣好大,可見來頭不小。小頭目暗暗心驚,問道:“今夜是三公子……,不,三皇子執掌中軍,您是要見他嗎?”蒙面人道:“龍在淵?只怕他作不了主。”小頭目道:“三皇子最得老皇爺寵信,總攬大小事宜,沒有他作不了主的。您有什麼事就告訴小人,小人也好通報。”
蒙面人道:“軍機大事,豈能輕易洩漏。你只管通報就是。”小頭目為難道:“這就不好辦了。不知道什麼事,只好一級一級轉報上去,先稟告巡營官,巡營官稟告將軍大人,將軍大人請示賀侯爺,再由賀侯爺上奏三皇子。如果三皇子心情不好,說聲不見,您豈不是白跑了一趟。”蒙面人冷笑道:“龍在淵好大的架子。我不能久等,你只說我從開封城裡來,yù助他成一大功。他要見便見,不願見我立刻就走。”
聽說這蒙面人是從開封城裡來的,小頭目知道事關重大,忙道:“請您稍候,小人馬上通稟。”說罷撒腿奔入營中,去找巡營官。那巡營官也知這事非同小可,不敢怠慢,飛速向上稟報。龍在淵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聲“有請”,中軍大營頓時sāo動起來,兩名門神般的軍官持令箭去營門將蒙面人接入中軍。
中軍大帳戒備森嚴,千餘名金甲力士四面圍定,帳前刀斧手兩廂排開,一個個狀如凶神惡煞,刀光耀眼,殺氣騰騰。那蒙面人視刀山劍林如無物,昂然直入,目不斜視,到帳前卓立不跪。兩廂力士齊聲喝道:“大膽!無禮!快快拜見三皇子。”蒙面人遊目四顧,冷笑道:“草莽流寇,枉自稱尊,終難登大雅之堂。座上是沐猴而冠,座下是狐假虎威,不倫不類,可發一笑。”
龍在淵臉sè頓時沉下來,冷冷道:“尊駕莫非是來教訓本皇子的?口出狂言,好大的膽子。”左右侍從聞聲而動,刀劍出鞘,只待龍在淵一聲令下,便一擁而上,將蒙面人砍為肉泥。
蒙面人卻鎮定如恆,平靜地說道:“久聞臥龍山莊誠意納賢,原來是刀劍上的誠意。如此慢待天下英雄,當真耳聞不如目見。”龍在淵的臉sè說變就變,忽然轉怒為喜,爆發出一陣大笑,說道:“尊駕果然好膽氣,佩服,佩服!請教貴姓高名,求見本皇子有何見教?”
蒙面人道:“在下姓王,自開封城中來,有一樁大功要獻與三皇子。”龍在淵目光一亮,問道:“尊駕姓王,莫非是銀劍潘安王大俠?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rì得見,三生有幸。王大俠在蕭定乾軍中效力,你我當為仇敵,所謂大功又從何說起?”蒙面人道:“事關機密,不可輕言。帳中侍衛如雲,劍拔弩張,三皇子是有意擺排場,還是畏懼王某行刺?”龍在淵大笑道:“王大俠是個爽快人,直言無諱。本皇子也不能太小氣,左右,退下!”
眾力士遵命退出帳外,以三皇子的武功何懼區區刺客,大家也不甚擔心。這時大帳內只留下他們兩人,龍在淵道:“中軍禁地,無人敢來竊聽,王大俠現在可以直說了吧?”
蒙面人道:“三皇子想不想攻取開封,掃平中原?”龍在淵道:“本皇子志在天下,又何止於掃平中原。開封城我早晚必取之。”蒙面人冷笑道:“三皇子傾盡全力,費數月之功,無尺寸之得,頓兵于堅城之下,糧秣耗盡,指rì之間便得卷甲退軍,猶大言早晚必取之,可笑,可憐!”龍在淵道:“王大俠莫非有意助我?”蒙面人道:“在下正有此意,只要三皇子答應一個條件,三rì之內在下將開封城雙手奉上。”
龍在淵心中大喜,卻仍有不信之意。說道:“王大俠好大的口氣。想你不過是蕭定乾軍中一小卒,職微言輕,有何能為奢言獻城?”蒙面人慍道:“在下不惜身家xìng命,甘冒天大的風險前來獻計,仍不能取信於三皇子,枉費一番苦心。留此無益,告辭了。”說罷拂袖就走。
龍在淵身法如電,鬼魅般逸出,攔住去路。長揖到地,賠笑道:“恕龍某無狀,這廂賠禮了。王大俠也未免太過苛責,這般藏頭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能讓龍某相信。”
蒙面人冷冷一哼,微微昂起頭,緩緩扯下蒙面巾。說道:“三皇子看清楚了,我王劍雄可是假的。”只見他長眉入鬢,目似寒星,果然俊逸不群,無愧於銀劍潘安之號。龍在淵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妒念,大笑道:“我在陣前見過大俠尊容,貨真價實,決不會錯。大俠說要將開封雙手奉上,不知如何行事?”
蒙面人王劍雄道:“三rì之後,西關輪由在下值夜。那時在下聯絡幾位心腹兄弟,在城頭舉火為號,大開城門,迎接三皇子入城。連rì戰事平靜,城中十分懈怠,蕭定乾毫無防備。三皇子揮軍殺他個措手不及,開封城唾手可得。”
龍在淵道:“王大俠可有萬全的把握?”王劍雄道:“沒有把握在下不會來。三皇子不要忘了,在下還有條件。”龍在淵大喜,說道:“只要能取下開封,王大俠當居首功,不論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子女玉帛,公侯之位,予取予求,龍某決不會吝嗇。”王劍雄毫不動容,說道:“在下不是為功名富貴而來,只想向三皇子討一個人。”龍在淵奇道:“是哪一位?”王劍雄緩緩吐出三個字:“蕭若男。”
龍在淵心中恍然,大笑道:“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聽人說那蕭若男貌似天仙,藝勝鬚眉,也只有王大俠這般英雄人物方能配得上她。王大俠儘管放心,龍某一定傳令諸軍,務必生擒之,完整無缺地交給大俠。到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杯喜酒,哈哈!”
王劍雄目現異光,飄飄然似乎好事已偕,佳人在抱。當即單膝點地,說道:“多謝三皇子成全,在下必效死力以報大德。”龍在淵大笑道:“你我各有所好,各取所需,你成全我去開封,我成全你得美人,彼此彼此,何必言謝。”王劍雄頓生知己之感,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說道:“今夜有幸拜識龍兄,足慰平生。可嘆小弟此行匆忙,不能久耽,就此告辭。三rì之後取下開封城,再與龍兄暢敘,聆取高論。”
稱呼一改,兩人便親熱了許多。龍在淵堆起笑容,說道:“三rì之後,愚兄定備齊人馬,等候賢弟佳音。”挽起王劍雄的手臂,直送出轅門外。殷殷話別,似有不捨之意,目送王劍雄的身影遠遠地消失在蒼茫雪sè之中。
返回中軍帳,龍在淵立刻換了一付臉sè,yīn沉得可怕。屏風後轉出軍師陸鴻儒,大冷的天,手上還瀟灑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儼然以臥龍先生自居。上前當頭一揖,笑道:“恭喜三皇子,賀喜三皇子。三rì之後,奪取開封,睥睨中原,霸業成矣!”
龍在淵道:“軍師以為王劍雄是誠心來歸,不是蕭定乾的誘敵之計?”陸鴻儒笑道:“我敢擔保,三rì後三皇子必能在開封城中高坐。蕭定乾自視甚高,縱然行詐,也不會不愛惜愛女聲名,使用如此不堪的手段。那王劍雄投身蕭定乾軍中,本就志在蕭若男。苦苦追求多年,未得美人芳心,暗懷怨恨,另生異念,當在情理之中,斷不會有假。”
龍在淵喜形於sè,縱聲大笑道:“軍師高見,解我心中之疑。那姓王的被美sè衝昏了頭,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居然想與我龍在淵稱兄道弟,憑他也配。”陸鴻儒道:“三皇子所言極是,此人金玉其表,蛇蠍其心,貪圖美sè,背主忘義。今rì他能背叛蕭定乾,焉知來rì不會背叛三皇子。三皇子尚須加意提防,不可委以重任。”龍在淵雙目寒光暴現,冷笑道:“事成之後,我必殺之。聽說蕭若男國sè天香,美豔無儔,豈能便宜這蠢材。”
龍在淵得意忘形,無意中透露出心中的惡念。陸鴻儒聽得暗暗心驚,他對這位三皇子太瞭解了,心想:“王劍雄和你龍在淵是一路貨sè,為了美sè什麼事都做得出。他是背主忘義,你是背信棄義,無故殺戮功臣。今天能殺王劍雄,焉知來rì不會殺我。龍氏父子天xìng涼薄,我陸鴻儒投錯了主子。今後須小心從事,以免惹下殺身之禍。”
三天的時間在平靜中過去了,龍在淵與父兄暗中備齊人馬,選jīng兵猛將為前部,密令各營將士人著甲馬上鞍,只待入夜後出兵。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跡象,蕭定乾被矇在鼓裡,不知大禍將至。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開封城一片寧靜,家家戶戶進入夢鄉。守城的兵勇大多縮在城牆下的棚屋裡躲避冬夜刺骨的寒風,只有三三兩兩的jǐng哨在城頭巡遊。連rì激戰,蕭定乾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今夜終於能夠返回帥府,解甲安寢,享受這大戰之中的片刻安寧。
天過三更,西關突然火起,人喊馬嘶之聲驚動了睡夢中的眾軍士。登上城頭觀看,只見火光沖天,殺聲大作,城外黑壓壓的敵營在這一瞬間sāo動起來,無數枝火把映紅了靜寂的夜空。無邊無際的盜眾鼓譟而出,向城下擁來。
眾兵勇慌忙上城迎戰。盜眾卻只是虛張聲勢,箭枝雨點般地shè上來,卻不架雲梯攻城。西關方向越來越亂,官兵如cháo水般敗退下來。城中空虛,再加上敵情不明,只有小隊官軍倉促迎戰,擋不住蜂擁而至的盜眾。探馬報入帥府,蕭定乾大驚失sè,匆匆點齊幾百名親軍,披甲提刀,飛馬殺向西關。沿途逃散的潰卒見到大帥,驚魂稍定,亂糟糟地跟在幾百親軍之後,返身向回殺。
一名魁梧的中年軍官裹挾在潰兵中敗逃下來,盔歪甲斜,狼狽不堪。迎頭撞上蕭定乾,他驚得滾鞍下馬,氣急敗壞地大叫道:“大帥,西關失守了。賊人已經殺進城,咱們敗了。”蕭定乾大怒,喝道:“閉嘴!你這膽小鬼,害怕了嗎?”那魁梧軍官是個紅臉漢子,最受不得譏嘲。聞言又驚又愧,熱血上湧,瞪眼叫道;“我律仁達不是孬種,只要大帥在,刀山火海我也決不皺眉。”說到做到,他飛身上馬,緊隨在蕭定乾身後,懼意盡除。
驅馬前馳,只見街口處正有一個剽悍軍官揮舞長刀力敵蜂擁而至的盜眾,部下士卒所剩無幾,他身上也帶了幾處刀傷,卻死戰不退,馬前躺滿了敵軍的屍體。律仁達剛才在蕭定乾之前大失顏面,現在急於挽回,拍馬舞刀而上,大叫道:“江兄,我來助你!”
這位江兄正是當年攔河行劫,與天賜不打不相識的飛魚江濤。當年他脫離大河幫,至開封投軍,跟隨蕭定乾轉戰南北,積功升為遊擊將軍,已非昔rì吳下阿蒙。他孤軍力敵盜眾,已經jīng疲力竭,危在旦夕。幸虧律仁達及時趕到,兩人聯手,壓力稍減。律仁達身手頗為不弱,長刀神出鬼沒,轉眼間便有十餘名賊人倒在他的馬前。
蕭定乾所率的幾百親軍都是百裡挑一的勇士,訓練有素,無不以一當十,賊眾抵擋不住,稍稍後退。但蜂擁而至的盜眾何止千百,驅不盡殺不絕,很快便形成混戰。官軍以寡敵眾,傷亡慘重,陷入重圍。律仁達江濤保護蕭定乾左衝右突,形勢萬分殆危。
忽聽身後蹄聲隆隆,喊殺之聲大作。眾官軍驚然回首,無不大喜過望。一枝官軍鐵騎如飛而至,為首一員女將英姿颯爽,正是蕭若男。這枝騎兵是官軍中的jīng銳,蕭定乾從雁北帶來的子弟兵,一向由蕭若男統轄。蕭若男雖是女子,其才智武功卻不弱於男兒,治軍嚴明,用兵有方,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深得將士擁戴。這枝騎兵與盜賊多次交戰,向未落於下風。幾個月前的一場敗績,蕭定乾也是依靠這枝鐵騎方力保得脫。蕭若男到的正是時候,三千鐵騎前赴後繼,勇猛衝殺,賊眾便支持不住了,紛紛向後敗退。眾官軍jīng神大振,狂呼吶喊,驅馬如飛,緊追不捨,漸漸接近西關。
敵陣之後,鼓角之聲忽起,逃散的盜眾兩廂分開,閃出一隊雄壯的騎兵。為首三員敵將,一人長髮披肩,面目猙獰,手橫一把鬼頭大刀。一人豹頭環眼,虯髯如戟,提一條虎尾鋼鞭。最後一人身高丈二,體壯如熊。這三員敵將正是狂獅猛虎白熊,狂獅猛虎乘馬,白熊卻因身體太胖,尋常馬匹不堪重負,騎的是一頭利角猛牛。
這三人是賊中悍將,所領賊眾都是臥龍山莊的老部屬,龍氏父子的死黨,個個身手不俗,勇猛無比。雙方交手,難分高下,異常慘烈。蕭若男敵住狂獅,刀來槍往,全是硬接硬架的招式,絲毫不落下風。律仁達江濤卻不是猛虎白熊的對手,戰不數合便岌岌可危。
蕭定乾年輕時也是一員軍中驍將,有萬夫不擋之勇。只因身為中軍主帥,麾下jīng兵勇將如雲,不必他親自出戰。如今身陷危境,眼看著一個個跟隨多年的老兄弟倒臥在血泊中,他又痛又恨,再也按捺不住洶湧的殺機,拍馬前衝,砍翻擋路的賊眾,搶到律仁達江濤馬前,舞刀左砍右劈,將猛虎白熊一齊接下。
酣戰良久,情況越來越糟,擁入城中的賊眾逐漸增多。陸鴻儒調派有方,賊眾分兩路包抄,沿城牆直取南關北關,內外夾攻。南關北關相繼失陷,城門大開,賊眾通行無阻,來勢如cháo。官軍潰不成軍,四散奔逃。蕭定乾一軍的側後也出現大隊賊騎,腹背受敵。蕭定乾遙望西北南三面沖天而起的大火,回顧浴血奮戰,傷亡殆盡的部眾,自知大勢已去。英雄末路,悲涼之情驀然湧上心頭,仰天長嘆道:“朝廷以中原大事相托,可嘆我蕭定乾無能,喪城失地,就連開封這尺寸之地也不能保全,尚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蕭若男大驚,奮力殺退狂獅,回身叫道:“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趕快突圍,重整軍馬,再奪回開封。”蕭定乾鬚髮皆揚,大叫道:“只有戰死的蕭定乾,沒有棄城而逃的蕭定乾。為父誓與開封城共存亡,你快率弟兄們殺出去,將來也好為我報仇。”蕭若男哭叫道:“爹,要走咱們一起走,要死咱們死在一起。”蕭定乾怒道:“胡說!這是本帥軍令,誰敢不從。律仁達江濤開路,鳴環凝霜保護小姐,快走!”律仁達江濤等均不知所措,照理說大帥軍令不能違抗,但這時丟下大帥逃走豈不成了無恥的懦夫。蕭定乾急叫道:“乘現在東關未失,快快逃走,遲則不及。”
忽聽敵陣之後有人狂笑道:“龍某人在此,誰也別想逃走。”旗門開處,閃出一彪人馬。為首那將鐵盔鐵甲,火紅的戰袍,手持一把金背大環刀,飛馬而至,正是龍在田。蕭定乾又驚又急,叫道:“丫頭,你再不走為父就白死了。”催馬直迎上去,奮神威力戰群賊。狂獅猛虎白熊等抵擋不住,節節敗退。賊眾心驚膽裂,一時竟無人敢近。
蕭若男心中大慟,雙目噙滿淚水。父親說的不錯,他戎馬半生,戰功赫赫,威震華夏。如今既負守土之責,便當與開封城共存亡,焉有棄城而逃的道理。自己現在不走,父親就白死了,將來誰為他老人家復仇?蕭若男強忍心中劇痛,率軍撤向東城。蕭定乾回顧女兒已經走遠,心中大慰,奮力殺退群賊,向北方遙作三拜,拔劍自刎。熱血流盡,染透徵袍,身軀卻屹立不倒,彷彿仍在當路禦敵,保護女兒安然遠去。賊眾懾於其餘威,駭然sè變,逡巡不前,忘了去追趕逃走的蕭若男。
蕭若男一步三回首,只見父親孤單的身影漸漸湮沒在cháo水般擁至的賊眾之中。她緊咬下唇,血水滲出,卻不覺疼痛。心中大叫:“父親,女兒會回來的。龍在田狂獅猛虎這些惡賊,女兒一定要把他們刀刀斬絕,以慰您老人家在天之靈。”
東關守軍正在拼死抵擋敵軍的進攻,城上城下,死傷枕藉。蕭若男率軍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城門下。守將下令開城,千餘官軍躍馬衝出,勢不可擋。陸鴻儒百密一疏,賊眾jīng銳全部集中於西關,卻沒有安排人馬攔截突圍的官軍。東關外的賊眾多為步卒,如何敵得過這如同困獸般勇猛的官軍鐵騎。蕭若男一鼓作氣,踏破敵營,透圍而出。那東關守將卻不逃走,下令關城,抵抗追兵,死戰不退,力盡而亡,麾下士卒全部殉難。
破曉時分,大雪初晴,血sè的朝陽染紅了遠山曠野。蕭若男率軍踏過冰封的大河,駐馬於北岸。連夜鏖戰,奔馳數十里,依仗求生之念支持著,終於殺出了重圍。現在稍一鬆懈,眾軍疲憊睏倦交加,紛紛躺倒在雪地上。
開封城的方向一縷縷濃煙沖天而起,繚繞不散,遠在幾十裡外也清晰可見。盜賊每攻破一城都要縱兵燒殺劫掠。這一次頓兵於開封城下數月,傷亡慘重,今朝僥倖得逞,必肆意行兇洩憤,開封百姓的一場劫難無法避免。看這滾滾濃煙,可知火勢不小,只怕全城已經盡數化為灰燼了。
蕭若男憑河南望,yù哭無淚。任寒風吹起血跡斑斑的戰袍,棉衣被汗水溼透,其冷如冰,她卻絲毫不覺。律仁達江濤相對無言,扼腕長嘆。大帥戰死,人馬死傷潰散殆盡,今後將何去何從,何時方能報仇雪恥?
蕭若男忽然回身,目光掃過遍地殘兵敗將,落在律仁達江濤臉上,說道:“二位將軍,我打算進京請兵再戰,奪回開封。你們如果願意跟隨,便與我一同進京。如果不願,去留自便,我決不阻攔。”
江濤昂然道:“末將誓死跟隨小姐,赴湯蹈火,絕無二心。”律仁達卻垂頭喪氣,默然無語。江濤冷笑道:“律將軍,你害怕了不成?”律仁達環眼一瞪,吼叫道:“你他媽的懂個屁!我律仁達這個律姓源自耶律,與小姐的蕭姓當年都是契丹望族。咱們都是大遼國的子孫,你們漢人自家打打殺殺爭天下,與咱們契丹人何干?”江濤卻不動怒,冷笑道:“漢人也罷,契丹人也罷,一樣都是朝廷子民,有何分別。你一定是害怕了。想走就直說,何必編造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這種膽小鬼去留無足輕重,滾回你的雁北老家去吧!咱不稀罕。”
律仁達氣得臉皮漲成豬肝sè,大叫道:“放屁,放屁!你姓江的又是什麼東西,出身江湖匪類,來路大有問題。投效大帥,一定別有用心,說不定就是反賊的探子。昨夜西關失守,一定是你裡應外合打開的城門。我還沒找你算帳,你倒神氣起來了。”
早年的經歷江濤諱莫如深,從不向人提起。今rì被律仁達揭破舊瘡,不禁又羞又惱,大叫道:“不錯,我江濤確是出身匪類,當年就在這大河兩岸殺人越貨,人稱飛魚。後來有幸遇上一位李公子,他以德報怨,救了我的xìng命。蒙他開導,我江濤從此洗心革面,投效大帥軍中。衝鋒陷陣,從未落於人後,赤膽忠心,何曾懷有異志。律將軍懷疑我暗通反賊,我也無話可說,殺剮任便,你看著辦吧!”
律仁達嘴上叫得兇,真讓他動手卻有躊躇了,腰刀拔出一半,遲遲不動。蕭若男道:“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相信江將軍絕非反賊jiān細。”轉向律仁達,目光卻變得異常冷峻,說道:“律將軍要走,我不阻攔。但你要記住,你是漢人,不是契丹人。漢人契丹人世代通婚,早已親如一家。你的祖母母親都是漢人,契丹祖先傳給你的除了半個姓氏還有什麼?”
律仁達又驚又愧,冷汗涔涔而下。伏拜於地,說道:“我律仁達不是貪生忘義之輩,絕不敢棄小姐而去。我只是替大帥不值。咱們堅守開封數月,孤軍奮戰,多少兄弟血染沙場。朝廷卻不發一兵一卒,坐觀勝敗。大帥又不是神仙,不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區區一座開封城,人馬不過三萬,能支撐多久?大帥不是死在反賊手裡,而是被朝廷害死的。朝廷既然無恩無義,咱們又何必自作多情。不如返回雁北,咱們擁小姐為主,割據一方,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
蕭若男怒道:“一派胡言!先父為國捐軀,死的轟轟烈烈,有何不值。先父與反賊血戰三載,壯志未酬,這付重擔現在就落在我蕭若男的肩上。不將河南群盜刀刀斬絕,我誓不罷休。龍老賊狼子野心,志在天下,一旦讓他坐穩江山,擁四海之眾,雁北彈丸之地,豈能與之相抗。朝廷無恩也罷,無義也罷,只要能助我報仇,便是死也心甘。你要回雁北我不阻攔,各位兄弟要走我也不阻攔。人各有志,不能相強。”
律仁達大叫道:“小姐,你這是什麼話!為大帥報仇咱們人人都有份,小姐不回去,咱們回去幹什麼?弟兄們,你們說對不對?”眾軍齊聲叫道:“我等誓死跟隨小姐。”這叫聲在曠野間迴盪,蒼涼悲壯,千餘殘兵jīng神振奮,疲勞頓消。
忽有一卒遙指南方,驚叫道:“不好,有追兵!”大家縱目遠眺,只見天地相接處一枝鐵騎如飛而至,越馳越近,鐵蹄揚起積雪,愈見聲勢浩大。當中一杆大旗,上繡一個龍字。為首那將銀甲白袍,手橫一條長槍。眾軍驚呼道:“是龍在淵,這廝了得!”
律仁達叫道:“怕個鳥!老子正要鬥他一鬥,他卻自己送上門來,來的好!”飛身上馬,拔出腰刀,團團舞起,膽氣大壯。江濤道:“龍在淵無人可敵,徒逞血氣之勇,白白送了xìng命。律將軍保護小姐快走,我來斷後。”律仁達不是傻瓜,聞言頭腦一清。此時同仇敵愾,方才的嫌隙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大叫道:“你保護小姐,我來斷後。”
蕭若男道:“不必爭了。我蕭若男寧可戰死,也不會丟下弟兄們獨自逃生。咱們奔逃了大半夜,馬匹不堪馳騁。千里平川,一覽無遺,想逃也逃不掉。乘現在尚有餘力,拼死一戰,或可求生。”主將鎮定,眾軍就不會慌亂,迅速上馬列陣迎敵,雖是新敗之軍,陣勢依然嚴整,不可輕侮。
賊眾馳過冰封的大河,在河堤下停住,雙方相距不足一箭之遙。龍在淵策馬出列,大叫道:“請蕭小姐出來答話。”蕭若男喝道:“本將軍在此,反賊快來馬前受死。”龍在淵大笑道:“龍某有一物相贈,蕭小姐看過之後,再交戰不遲。”他從馬鞍後摘下一個包裹,抖出一物,遠遠落在雪地上。那是一顆人頭,齜牙咧嘴,面目扭曲。鮮血尚未流盡,飛濺在血地上,似桃花朵朵,分外醒目。
蕭若男只當是父親首級,雙目緊閉,不敢去看。她身後的鳴環卻慘呼道:“王少俠!”飛身撲上,捧起那顆人頭,放聲大哭。龍在淵道:“這王劍雄卑鄙無恥,賣主求榮,昨夜背叛蕭大帥,獻關投降。龍某最痛恨這等無恥小人,特取其首級獻與小姐,以祭蕭大帥在天之靈。龍某與蕭大帥雖是仇敵,卻素來仰慕他的威名,敬佩他的為人,恨不能結為摯交,共謀大業。蕭大帥之死,龍某痛心疾首,已命部下厚加安葬。兩軍交戰,生死常事,希望小姐不要記恨。若能明達時勢,率軍歸附,龍某必待如上賓。若小姐嫌龍某鄙俗,不屑為伍,龍某也不敢相強。希望小姐千金一諾,返回雁北,再也不要管朝廷之事。龍某恭送小姐離去。”
蕭若男冷笑道:“好一張利嘴!我與你父子仇深似海,勢不兩立,攀什麼交情,談什麼諾言。快快放馬過來,一決生死。”龍在淵道:“小姐可要想清楚,龍某是出於對蕭大帥的敬重,不想為難他的後人,並非懼怕你。真要拼殺起來,你這千餘疲弱之卒,敵得過龍某三千jīng銳之師嗎?”蕭若男道:“鹿死誰手,戰過方知。就算敵不過,我蕭若男一死而已,決不向反賊屈膝。弟兄們,隨我殺賊!”長槍高舉,飛馬衝下河堤。千餘官軍齊聲吶喊,掩向敵陣。
龍在淵縱聲狂笑,挺搶迎戰。二馬相交,戰在一處。蕭若男生於塞北,自幼在馬背上長大,隨父親東征西討,練就了一身jīng湛的騎術。龍在淵雖然是武林高手,卻不善於騎戰。這一長一消,正好旗鼓相當,酣斗數十合,不分勝負。官軍人數雖少於敵軍,但身陷危境,無不捨生忘死,以一當十,堪堪抵擋得住。這一場惡戰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官軍終是疲憊之師,一鼓作氣尚能支撐,鬥得久了,氣力不濟,漸漸落於下風。
龍在淵馬戰勝不得蕭若男,索xìng扔掉長槍,丟棄馬匹,施展輕身之術,離鞍飛起,凌空撲向蕭若男。他雖赤手空拳,一雙手臂運上內功卻堅逾鋼鐵,蕭若男的槍尖刺上,立被彈開。龍在淵借反震之力,身體飛行不墜,拳招變幻,令人眼花繚亂。蕭若男一招疏神,肩頭中掌,翻落馬下。
這幾招太漂亮了,龍在淵得意忘形,仰天狂笑。鳴環凝霜四侍女捨身上前保護小姐,四劍齊出,寒光閃閃。龍在淵卻視如無物,昂然直進。護身罡氣震飛長劍,四侍女紛紛倒地。蕭若男身披重甲,落馬之後無力爬起,眼看著龍在淵步步逼近。她伸手拔劍,劍鞘卻被壓在身下,拔不出來。
危急關頭,四侍女眼睛都紅了,再也顧不得是不是龍在淵的對手,一起撲上去。鳴環抱住龍在淵的雙腿,凝霜等扯臂抱腰,卻似蚍蜉撼樹,扯不動分毫。龍在淵雙臂一振,凝霜等皆被摔出,只有鳴環死死抱住雙腿不放。龍在淵一怒之下,舉掌擊去,正中後心。鳴環當即吐血而亡,雙手卻仍死死抓住不放。
蕭若男與四侍女情同姐妹,見鳴環慘死,不禁又驚又痛,神力陡生,甩脫鎧甲,拔出長劍,飛身縱起,撲向龍在淵。劍光如匹練,當頭直劈。龍在淵腳下不能移動,拖著鳴環的屍體,著地翻滾而出,狼狽萬狀。首領勢危,立即便有十幾名悍賊擁上來保護。這些位仁兄黴運當頭,撞上蕭若男這頭狀如瘋狂的雌老虎,就算有一百條xìng命也都送掉了。只見劍光飛騰之中,頭顱紛紛飛起,眨眼之間地上躺滿了無頭屍體。
得此閒暇,龍在淵脫身而出,返身再上。他武功遠在蕭若男之上,赤手空拳穿行於劍光之中,遊刃有餘。蕭若男本來身披重甲,看上去十分臃腫。重甲一去,只餘下里面的緊身衣褲,現出了婀娜體態,腰纖臀豐,**修長。龍在淵sè心大動,活擒之意更堅,並不急於下殺手。
遠處土路上緩緩駛來一駕馬車,車輪碾著積雪,吱吱作響,車蓬垂著厚重的車簾,密不透風。趕車的是個彪形大漢,紫紅sè的臉膛,大鬍子蓬蓬鬆鬆,上滿了白霜。頭上扣著一頂狗皮帽子,遮去了大半個面孔,揚鞭催馬,嗓門大得嚇人。馬車後跟隨著兩位騎者,一矮壯一高瘦,正是奉旨南下返回的段雲鵬程萬里。
喊殺聲隱隱傳來,段程二人駐馬望去,可見交戰的雙方旗號。一方是官軍,另一方是反賊,官軍已落在下風。他們身在朝中,見官軍落敗,不能見死不救,催動馬車,急急趕去。行到近處,戰場上惡鬥的雙方面目依稀可辨,段雲鵬驚呼道:“那不是蕭公爺的女公子嗎?怎麼會在這裡,難道開封出事了?”程萬里也驚呼道:“還有他媽的龍在淵,這混蛋厲害,蕭姑娘不是對手。老段,咱們快去救人。”兩人各拉兵刃,催馬殺入戰場,刀劍過處,賊眾紛紛落馬。
官軍見來了救星,齊聲歡呼,jīng神復振。程萬里段雲鵬直取龍在淵。既然知道對手厲害,也不必理會什麼武林規矩,刀劍齊出,合力夾攻,將蕭若男救下。
龍在淵赤手空拳,敵不過程段二人,鬥不數招便節節敗退,手忙腳亂。危急之中,他怒吼一聲,真力陡發,勢如狂風,揚起積雪,裹住身形。程萬里段雲鵬眼前一片白茫茫,招式頓時緩下來。龍在淵乘此時機拔出腰間佩刀,一道眩目的強光沖天而起,真似劃空而過的閃電。
閃電刀一出,形勢立變。官軍賊眾都睜不開眼睛,只能停手罷鬥。段雲鵬程萬里有目如盲,全憑耳力聽風辨音,瘋狂地舞動刀劍,護住身體。龍在淵武功本就在程段二人之上,一刀在手,如虎添翼,側身搶入,揮刀攻向程萬里。程萬里手中刀雖是百練jīng鋼,但與閃電刀相比,無異於朽木腐土,叮噹聲中寸寸折斷。閃電刀擦肩而過,留下一道尺來長的刀口。程萬里翻滾而出,摔在數丈開外。龍在淵轉身再鬥段雲鵬,如法炮製,數招之間段雲鵬也中刀受傷。
眼看段雲鵬程萬里就要喪生閃電刀下,忽聽有人大叫道:“都他媽的給我住手!”聲音奇大,似是半空響過的霹靂。龍在淵心神大震,收刀後退,轉頭去看。只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車轅上站立著一個大漢,狗皮帽子遮去了面孔,看樣子好象是車伕。但手中持的卻不是馬鞭,而是一張弓一把劍,皆漆黑如墨。這一弓一劍龍在淵太熟悉了,他驚呼道:“你是何人?”
那大漢狂笑道:“龍老三,認不出你家李爺爺,難道還認不出爺爺手中這神弓神劍。仗寶刀取勝,算不得英雄好漢,有本領咱們鬥一鬥。”
龍在淵大驚失sè。風雷劍是閃電刀的剋星,這持劍之人更是他龍在淵的剋星,神弓之威,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他萬萬不敢上前拼鬥,冷笑道:“原來你沒有死,隱藏行跡,自甘下賤,為求功名富貴,不惜為這兩個鷹爪子執鞭,真是無恥之尤。”那大漢瞪眼道:“廢話,爺爺當然沒有死,你看我象死人嗎?爺爺就願意當車伕,你這灰孫子管得著嗎?”
大漢滿口爺爺孫子地亂叫,龍在淵卻不敢發作,強壓怒火,冷笑道:“姓李的,你自願為奴為僕,自然不關龍某的事。今天這樑子龍某記下了,新仇舊恨將來一起算。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交待完場面話,他上馬如飛遁去,三千賊眾轉瞬間便逃得無影無蹤。
眾官軍死裡逃生,無不額手稱慶,將那車伕視如天人。三言兩語便將偌大一個龍在淵嚇得狼狽逃竄,絕非等閒人物。段雲鵬程萬里暗暗奇怪,車伕手中的弓劍似乎是傳說中的落rì弓風雷劍,難道是他們走眼了,這車伕深藏不露,竟是大名鼎鼎的神箭天王李天賜不成?
蕭若男認出那一弓一劍正是當年舊物,又聽這車伕自稱姓李,便認定他是當年的李壯士。上前盈盈下拜,說道:“三年闊別,李壯士還記得蕭若男嗎?當年蒙壯士一箭解厄,今rì再受活命之恩,讓蕭若男如何報答。”
那車伕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咧開大嘴傻笑道:“小姐,我不認得你呀!我姓趙,因為嗓門特大,人家都叫我旱天雷,不是什麼李壯士。”蕭若男笑道:“壯士不必再隱瞞了,你若不是李壯士,怎能嚇得走龍在淵?這落rì弓又如何會在你手裡?”那車伕驚叫道:“什麼?你說那龍老三就是玉面神龍龍在淵?我的老天,真他媽的好險!不,真他媽的痛快,我旱天雷一聲大喝嚇退龍在淵,好不風光。”
蕭若男如墮五里霧中。這車伕神態逼真,不象有假。那麼真的李壯士在何處,難道隱身在車中不成?正在這時,車簾挑了起來,一個清麗的少年女子探出頭,向蕭若男甜甜一笑,說道:“這位便是蕭姐姐嗎?小妹林秀雅,姐姐要知道弓劍的來歷,只管問我。他確實是個車伕,剛才我見段大叔程大叔遇險,就讓他持大哥的弓箭,裝出大哥的語氣,嚇一嚇龍在淵,不想果然把他嚇走了。”
車伕兀自心有餘悸,苦笑道:“如果知道龍老三就是龍在淵,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出頭。小姐這計策好是好,但如果讓龍在淵看出破綻,豈不枉送了xìng命。”秀雅笑道:“憑大哥的赫赫威名,龍在淵早就嚇破了狗膽。你怕枉送xìng命,他比你更怕。”她收回弓劍,仔細包裹起來。抱在懷中,彷彿大哥就在身邊,內心無比的充實。
蕭若男更加糊塗,問道:“林姑娘,令兄是何人?”秀雅道:“大哥名叫李天賜,是姐姐的舊識。贈劍之情,大哥時常向小妹提及。”蕭若男大喜,問道:“令兄如今在何處?”秀雅道:“我想大哥是在京裡。他差程大叔段大叔來接我,卻不肯明說,段大叔程大叔也支吾其辭。我猜大哥一定是隱瞞了身份,段大叔程大叔也不知真情。”段雲鵬道:“不錯,我們接林姑娘進京是奉聖上的密旨。由此推斷,李大俠一定隱跡在聖上身邊。”
蕭若男感慨萬千,回顧開封城的方向,幽幽嘆道:“當年我請李壯士到家父軍中效力,奈何緣淺福薄,終未能如願。若得李壯士相助,如何會有今rì之敗。”
江濤也識得落rì弓的來歷,說道:“這位李公子就是當年兗州知府李大人之子。李大人被jiān臣害死,李公子蒙不白之冤,亡命江湖,自然無法從小姐之請。幾年前末將有幸得遇李公子,蒙他開導,棄邪歸正,從軍報國,可見李公子忠義之心未泯。如今李大人沉冤得雪,李公子終有出頭之rì,投效朝廷,匡扶社稷,真我輩之大幸也。”
蕭若男jīng神大振,進京之意更堅。她對天賜的勇力才智素來欽佩,有他在朝中,國事大有可為,反賊必能平定,又何慮父仇不報。軍令傳下,千餘官軍迅速上馬結陣,衣甲殘破,渾身浴血,更顯威武雄壯。
大軍簇擁著馬車隆隆啟程。蕭若男與秀雅同車,娓娓而談,話題總離不開天賜。說者興高采烈,聽者悠然神往。秀雅撫摸著懷中的弓劍,臉上掛著痴痴的甜笑,神馳萬里。一年多音信斷絕,她在武林盟度rì如年。雖然曾傳來大哥的死訊,她卻始終不信,耐心地等待大哥歸來。直到程萬里段雲鵬捎來一紙短箋,她終於得知了大哥的消息,毫不遲疑地隨同程段二人入京。她心中默誦著短箋上那首小詞,回想起定情之夕的柔情蜜意,臉上不禁有些發燒,恨不能插翅飛往京師,向大哥訴說別來相思之苦。
開封失守,蕭定乾陣亡的消息傳入京師,舉朝震驚。群臣紛紛上表,奏請皇帝發兵復奪開封。皇帝卻力排眾議,諭示群臣不可急於求戰。數rì之後,蕭若男逃歸京師。皇帝下詔撫慰,追贈蕭定乾為忠武王。因蕭定乾只有一女,便以女做男,由蕭若男承襲鎮國公爵祿。此舉雖出乎常理,但群臣感於蕭定乾忠義,無人提出異議。蕭定乾餘部編為一營,取名忠勇,仍由蕭若男統帥。選調京軍jīng銳加以充實,元氣稍稍恢復。
河南群盜大勝之後,士氣高漲。陸鴻儒便向龍在天提議,乘機揮師北上,直取京師。龍在天卻貪戀洛陽城中的安逸,不願興師遠征,藉口天氣寒冷,士卒疲憊,糧秣將盡,按兵不動。令二子三子守開封,自己則返回洛陽。諸將也多不思進取,陸鴻儒孤掌難鳴。屢次進諫,龍在天均置若罔聞,反嫌他聒噪,遠遠打發回南陽去了。
冬去chūn來,河水解凍,水位陡漲,成為一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官軍乘機加固河防,增調援軍,實力大增。chūn汛過後,龍在天再議興師之事,卻錯過了大好時機。是年初夏,賊眾大舉渡河北犯,正值yīn雨連綿,道路泥濘,壅塞難行,rì進不過十餘里。更兼人馬數十萬,糧秣不濟,士氣十分低落。
嚴夢熊駐軍河北半載有餘,招募士卒,rì夜cāo練,兵強馬壯,求戰之心正切。賊眾過河,嚴夢熊率麾下三萬鐵騎出擊。其眾雖寡,但行動迅速,避強擊弱,一戰即走,決不與賊眾大隊糾纏。歷經大小十餘戰,均大獲全勝。賊眾傾巢而出,河南空虛,王致遠乘機從兗州南下,連戰連捷,直抵開封城下。消息傳出,賊眾軍心大亂,龍在天頓萌退志,草草收拾人馬,無功而返。攻取京師之舉虎頭蛇尾,不了了之。
捷報傳入京師,群臣無不振奮。自反賊起兵以來,官軍屢戰屢敗,喪城失地。此次大勝,頗具鼓舞人心之效。皇帝頒下詔書,嘉獎兩將功績,提升嚴夢熊為平賊將軍總督河防,王致遠為蕩寇將軍總督魯南軍事。以大河之險,有這兩員虎將把守,河北山東穩如泰山。
入秋之後,河南大熟。賊眾養息rì久,糧足馬肥,再次興師北犯。其時秋汛已過,大河天塹已失。賊眾由龍在田率領從開封東進,一鼓而下徐州曹州等地,直抵兗州城下。王致遠寡不敵眾,雖獲幾次小勝,於事無補,只得退回城中固守,飛馬入京告急。
天賜入居皇位一年,宵衣旰食,勵jīng圖治,朝政rì新,民心振奮。京軍三十六衛經過一年整飭,大有起sè。天賜又將京軍jīng銳重編為五軍營,共左右中前後五軍,前軍是蕭若男的忠勇營,左右後三軍分別由董良佐趙弘弼韋應麟統領,中軍則由天賜親率。天賜時常輕騎出宮,戎裝佩劍,督率諸軍cāo練,rì夜不輟。兵貴jīng而不貴多,五軍營人馬不過十餘萬,但武備整齊,士馬雄壯,南下平亂的時機已經成熟。
兗州府為山東屏障,向北三百里的臨清州是漕運重地,軍糧之貯不下千萬石,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兗州告急,不能等閒視之。天賜召集群臣,傳檄天下,聲討反賊。命壽親王監國,率五軍營御駕親征,大軍十餘萬浩蕩南下。皇帝出巡,非同小可,按常理鹵簿車仗,隨駕軍衛非數萬人不可。天賜卻一體免之,設營帳於野外,風餐露宿,與士卒同行同止。左右扈從段雲鵬程萬里施明軒常蔭亭以下不過數十人。小薔小薇也女扮男裝,隨駕南征。皇帝身體力行,眾軍眾志成城,雖rì行百里而不覺其苦,很快大軍便進入山東地界。
這rì大軍進至汶上,依山傍水,紮下營寨。汶上距兗州不足百里,前軍已與賊眾接戰,捷報迭次傳來,軍心更為振奮。天過三更,歡騰的大營終於沉寂下來,勞累了一天的軍士大多進入夢鄉。因軍臨前敵,主帥有令,人不卸甲,馬不去鞍,眾軍士抱戈枕劍而眠。營外遊騎往來巡遊,戒備森嚴。
夜幕之中,兩道快捷如風的黑影時潛時進,沿林畔悄悄接近了營寨。兩人青紗蒙面,身形窈窕,皆是女子。一個身形略高,亭亭玉立,一個身材略矮,纖巧輕盈。那矮者低聲問道:“姐姐,是這裡嗎?”高者明亮的大眼睛掃過燈火如晝的連綿營寨,答道:“我和師父從臨清州一路跟下來,決不會錯。妹妹,咱們進去。”
矮者身形驀然縱起,化成一縷輕煙,幾個起落便接近了寨柵。纖掌一揮,柵欄上的火把應手而滅,四周漆黑一片。柵欄前的幾名軍士渾然不覺,一人罵道:“他媽的有鬼,這陣風來得真邪。”磨磨蹭蹭再點燃火把,兩名女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營寨。
數萬人馬,連營十餘里,想從中尋覓一人談何容易。東躲xīzàng,在營中轉了半個時辰,一無所獲。那矮者按捺不住焦躁,問道:“姐姐,怎麼辦?狗皇帝究竟藏在何處?”高者道:“不用著急,咱們一營一營找過去,好歹挖他出來砍下狗頭,看他還能不能起死回生。”
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姐妹二人慌忙隱身到帳幕後的暗影裡,揭開一道縫隙向外窺視。只見那來人是個粗壯的中年漢子,從面前匆匆而過。那高者大喜,低聲道:“是程老狗,跟著他。”姐妹二人躡足潛蹤,暗中跟隨下去。
程萬里大步流星走到一處大帳前。帳中隱隱透出燈光,帳前肅立一人,正是段雲鵬。就聽程萬里道:“老段,該換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養足jīng神,明天只怕要有一場大戰。”段雲鵬伸了個懶腰,交待了幾句,而後匆匆退去。
姐妹二人隱身暗處,那矮者悄聲問道:“姐姐,這營帳平平無奇,會是皇帝的行宮嗎?”高者道:“程老狗段老狗都是昏君的貼身侍衛,應該不會錯。這是昏君防身保命的法門,遁跡於諸軍之中,刺客便尋他不著。人算不如天算,天意yù絕昏君狗命,剛好讓咱們撞上了。妹妹,你纏住程老狗,我來下手。”
矮者頷首應是,長身而起,身形合著劍光撲向程萬里。嬌喝道:“看劍!”她並不想傷人,劍勢雖疾,用的卻是虛招。程萬里驚然回首,拔刀遮擋。鬥不數招,森森劍氣攻破重重刀幕,透體而入。程萬里心中駭然,這滋味一年前他曾領略過,記憶猶新,現在這個令他做過無數惡夢的絕世高手又來了。當年合四人之力尚且一一傷在劍下,孤身一人更非其敵。他心底生寒,想要呼喚同伴,卻被狂濤般的劍氣壓得喘不上氣,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那高個蒙面人乘機衝入帳內,程萬里又驚又怒,全力搶攻,拼死反噬,卻進不得分毫。就在這時,帳內奇峰陡起,傳來一聲清越的長笑,隨後便是一陣金鐵交鳴,夾雜著女子的嬌呼聲,旋即歸於靜寂。程萬里心情由絕望轉為興奮,這一定是皇帝在帳中另外安排了好手,將那女刺客擒住。
那矮個蒙面人大驚,手底下不再容讓。劍招一變,由虛化實,一劍當胸直入,似是出洞的毒蛇,正中程萬里前胸鳩尾**。這一劍使得恰到好處,劍鋒著體,鮮血不出,真力循劍而上,攻入體內。程萬里經脈封閉,全身僵硬如石,失去知覺,摔倒在地。
刺倒程萬里,矮個蒙面人撲入帳中,只見迎面便是一個魁梧的背影,身著龍袍,頭頂金冠,手中長劍正向高個蒙面人的蒙面巾上挑去。那高個蒙面人卻似驚呆了,怔怔盯著對手,一動不動。危急之中,矮個蒙面人無暇思索皇帝為何會有一身武功,揉身而上,舉劍便刺。
皇帝驀然轉身,橫劍迎擊。兩人一朝面,矮個蒙面人看清皇帝的相貌,心神大震,真力陡失,劍勢便緩了下來。這軟綿綿的一劍如何擋得住對手兇猛的反擊,兩劍相交,矮個蒙面人的長劍飛上半空。皇帝手中長劍卻劈面直入,蒙面巾應劍而落。真面目一露,皇帝也經呆了,長劍鏘然墜地。兩人痴痴對視著,兩顆心由詫異轉為驚喜,這個叫道:“小雪!”那個叫道:“大哥!”緊緊擁抱在一起。
映雪喜極而泣,只疑是在夢中。依偎在天賜懷裡,痴痴道:“大哥,原來你沒有死,是爺爺在騙人。我一直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你回平安歸來。如今天從人願,美夢成真,我反而不敢相信了。”
天賜無限感慨,緊緊抱住懷中人兒,說道:“不是令祖騙你,而是大哥欺騙了令祖。那時我太荒唐,為爭一口閒氣,自作聰明詐死遁走。害苦了賢妹,令祖一定也為此不安。當時我隱身山崖下,親眼看見他老人家沿溪水焦急地尋找,我卻不能體諒他老人家的心情,現在想來,好不慚愧。”映雪甜甜笑道:“這些陳年舊事還提它做什麼。只要大哥安然無恙,我就心滿意足了。”
久別重逢,一雙愛侶沉浸在歡樂之中,互道別後相思,渾不知身外之事。那高個蒙面人怔怔注視著這一幕,秀目淚光盈盈,長嘆一聲,黯然退走。映雪首先清醒過來,發現同伴不見了,她脫口呼道:“蘭姐姐,蘭姐姐!”叫了兩聲,不見有人應聲,她急道:“大哥,蘭姐姐走了,還不快追。”
“是蘭若!”天賜又驚又急,回想起方才交手之時,那凌厲的劍招與當年後園比武如出一轍,那清澈的眼神多少次在夢中伴他度過一個個孤寂的夜晚,不是蘭若又是何人?他這時的心情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焦急,飛身追出帳外,卻早已不見了伊人的蹤跡。
映雪悄然走來,無力地斜靠在天賜肩上,幽幽道:“都是我不好,適才一時失態,蘭姐姐一定生氣了。”天賜長嘆道:“蘭若不是小心眼,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她是誤解我了。唉!這事卻讓我如何解釋。”
映雪如夢方醒,留意到天賜穿著龍袍金冠,疑心陡起,問道:“大哥,你為什麼會是這身裝束?在官軍營中做什麼?”天賜憂形於sè,說道:“這事三言兩語也講不清楚。小雪,你與蘭若同來,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快帶我去找她,見面之後我再向你們解釋。”映雪安慰道:“大哥不必擔心,我和蘭姐姐就落腳在二十里外的一個小村子裡。師父師孃都在,不會有什麼意外。”
天賜問道:“師父師孃又是何人?”映雪道:“師父就是你師父,師孃就是蘭姐姐的師父。咱們一年前結伴入京,刺殺昏君未能如願,其後便一直在尋找機會下手。今夜我與蘭姐姐潛入軍營,不想撞上了大哥。”天賜跌足道:“師父太糊塗了,這事如何做得。”聽說師父來了,他心情更加紛亂。闊別數年,他極為想念。但師父脾xìng怪異,剛愎自用,一旦聽了蘭若的述說,先入為主,他縱然渾身是口也分辯不清了。
映雪滿腹狐疑,問道:“大哥,昏君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為何殺不得?”天賜苦笑道:“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昏君一年前就被你們殺了,屍骨早已焚化成灰,如今的皇帝卻是萬萬殺不得的。”映雪更為不解,天賜卻無暇解釋了。為程萬里解開**道,料想不出片刻必能醒轉,回到帳內,脫去龍袍金冠,換上一身便裝,拉上映雪就走。
他二人輕功之高,普天下除了孫老頭只怕再無人勝得過,當此夜深人靜之時,正好盡情施展,身化流光,迅捷如飛。大營內外巡哨的官兵只覺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是何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自然想不到這鬼魅般的人影會是萬乘之尊的皇帝陛下。
二十里路轉瞬即至。一彎斜月,點點疏星之下,座落著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孫老頭一行便借宿在村頭的一出農舍中,低矮的土牆圍成一個小院落,兩三間茅屋透出昏黃的燈火。在映雪想來,夫妻師徒久別重逢,應該是一樁天大的喜事,興沖沖跑進屋中,欣喜地叫道:“師父,您看我把誰帶來了!”
天賜立在門外不敢入內,只聽房中桌子拍得嘭嘭響,傳出孫老頭尖銳的聲音:“是那混小子來了嗎?他還有臉見我?快讓他滾進來,我老人家要打斷他的狗腿。”打斷狗腿這句口頭禪天賜許久沒有聽過了,孫老頭語氣雖然嚴厲,聽來卻分外親切。天賜硬著頭皮進到房中,跪倒叩首道:“徒兒拜見師父。”偷偷抬頭一觀,就見孫老頭臉sè鐵青,小眼睛幾yù噴火。此老平rì裡嬉笑怒罵,沒半分正經,雖偶爾發發脾氣,卻從未如今rì這般嚴重,可見是憤怒之極。
見到徒兒,孫老頭怒火更盛,拍著桌子喝道:“混小子,你把我老人家的臉丟盡了,把你祖宗八代的臉也丟盡了。那無道昏君是什麼東西?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數典忘祖,賣身求榮,好生無恥!我沒你這個徒弟,李大人也沒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映雪不明其中緣故,被孫老頭的雷霆怒火嚇壞了。丈夫受責,她不能不代為辯解,說道:“師父,大哥說皇帝一年前就被蘭姐姐殺死了,現在的皇帝……。大哥,你還不快向師父解釋。”孫老天怒道:“解釋個屁!蘭兒講的還不夠清楚嗎?這小子自甘下賤,喬裝改扮,代那皇帝擋災,一年前你們殺的十有**是一個替身,這小子便是第二個替身。”
映雪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你怎麼不說話。”孫老頭叫道:“不說就是默認了。這小子連祖宗都忘了,還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他的話你也相信?我老人家傳他武功,是要他斬jiān除惡,為父報仇,可不是要他胡作非為,求取功名富貴。說不得今天只好連本代利一併收回。”這老頭越說越怒,終於忍不住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雙掌如刀,切向天賜兩肩琵琶骨。天賜不閃不避,映雪驚呼聲中,兩掌實實擊中。
映雪心中一涼,背過臉去,不忍再看。片刻靜寂之後,映雪忐忑地轉臉一看,大放寬心。只見天賜依然跪在地上,完好無損。孫老頭卻盯著雙掌發怔,臉上的怒sè似乎消失了。方才的變故映雪沒有看到,是孫老頭手下留情,還是天賜抗住了這一擊,她懶得去想,只要丈夫無恙就萬事大吉。
只聽孫老頭道:“好小子,有兩下子。你武功練成了,翅膀長硬了,便向師父動手動腳,好大的膽子!”天賜賠笑道:“師父明鑑,徒兒可是即沒動手也沒動腳,乖乖承受了您老兩掌。”孫老頭怒道:“放屁放屁!你沒有動手動腳,卻比動手動腳更加可惡,成心讓我老人家難堪。他nǎinǎi的,你這賊小子究竟練了什麼功夫,即不是酒肉和尚的無相神功,也不是老婆子的玄天真氣,邪門之極。我老人家再試你一掌,如果抗得住就饒了你。”這老頭也是一時下不了臺,出手沒有分寸,一掌徑向天賜頭頂打去。
頭頂是全身最薄弱之處,內力難以運使,無法抵禦外力,一旦擊中,大事休矣!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從後堂衝出,喝道:“住手!”孫老頭聞聲嚇得一打哆嗦,立刻住手。來人是個中年婦人,白髮童顏,眉心隱現紅痕。雙手叉腰,怒目相向,喝道:“死老頭子,你是越老越糊塗了。聽到徒弟的死訊,你這老糊塗整天哭喪著臉,好象比誰都難過。現在徒弟安然無恙,應該高興才是,發什麼脾氣,逞什麼威風?”
孫老頭馬上換了臉sè,賠笑道:“當然當然,自家的徒弟我不愛護誰來愛護。這小子能平安歸來,沒缺胳膊沒少腿,的確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只是惱他不成器,教訓幾句而已。”那婦人道:“有你這樣教訓徒弟的嗎?這一掌打下去,便有一百條xìng命也完了,我看你是成心下毒手。你的徒弟死了不要緊,我的徒弟怎麼辦?做寡婦嗎?”向孫老頭髮過脾氣,轉向天賜,和顏悅sè,說道:“孩子,起來說話。有師孃作主,看老糊塗敢把你怎麼樣。”
聽她的口氣,天賜便知是師孃玉羅剎,有她撐腰,就好向師父解釋了。天賜吃力地站起,揉著痠麻的雙膝,苦笑道:“師孃,難怪師父發火,是徒兒沒解釋清楚。惹您二老不快,徒兒百死莫贖。”
玉羅剎樂得眉開眼笑,上下打量,彷彿丈母孃相女婿,越看越愛。說道:“孩子,有什麼委屈就向師孃說,別理那老糊塗。”孫老頭憤憤不平,壯著膽子道:“我雖然年老,卻不糊塗。徒弟不爭氣便該管教,難道錯了嗎?你不分是非,一味偏袒,好沒道理。”
玉羅剎與孫老頭脾氣一樣乖戾,聞言便要發作。天賜連忙勸阻,左邊一揖,右邊一揖,賠笑道:“二老莫吵,且聽徒兒解釋。如果徒兒有錯,任打任罰,師孃也護不了。如果徒兒沒錯,懇請您老寬宥,饒過徒兒。”孫老頭瞪眼道:“廢話!如果你沒錯,還用得著寬宥。師父向你磕頭賠罪。”天賜笑道:“磕頭賠罪?徒兒可消受不起。”孫老頭怒道:“不許嬉皮笑臉。如果講不出道理,當心我老人家打斷你的狗腿,你也一樣消受不起。你為何助紂為虐,做了昏君的走狗,快快從實講來。”
天賜連聲叫苦:“冤枉,冤枉!徒兒何時做了皇帝的走狗,是您老親眼所見嗎?”孫老頭叫道:“放屁放屁!不是我親眼所見,卻是蘭兒親眼所見,你賴得過嗎?”天賜笑道:“請問師父,蘭若看到了什麼?”孫老頭道:“蘭兒看到你頭戴金冠,身穿龍袍,假充皇帝。難道是蘭兒看錯了嗎?”天賜道:“頭戴金冠,身穿龍袍,便是真命天子,如何會是假充的?”孫老頭冷笑道:“憑你這付德xìng,也配做真命天子?當了幾天假貨,就不知自己姓什麼了,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可恥,可恨!”
天賜笑道:“您老看輕了徒兒,也看輕了自己。就憑堂堂醉仙之徒,就憑我李天賜昂昂七尺男兒,怎會自甘卑賤,做他人的替身。要做就做老虎,不會做狐狸。實不相瞞,如今的皇帝便是徒兒,貨真價實,絕無虛假。徒兒做了皇帝,您老便是太師了,您說風光不風光。”
孫老頭被天賜捧了幾句,心中舒坦不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天賜就是皇帝。冷笑道:“風光個屁!收了你這麼個不成器的徒弟,我老人家丟臉還丟不完,談什麼風光。皇帝是說做就做的嗎?你小子大言不慚,信口雌黃,想騙過我老人家,做你的清秋大夢。”
天賜雙手一攤,苦笑道:“徒兒天膽也不敢欺騙您老,據實而言,您老卻不肯相信,徒兒也沒有辦法,只有聽憑您老處置了。”玉羅剎卻相信天賜之言絕非無因,說道:“死老頭子,你先別打岔,聽徒兒講完。孩子,你也不要賭氣,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師孃相信你的人品,不會欺騙師父。”孫老頭悻悻道:“我老人家兩頭受氣,裡外不是人,真是何苦來哉!臭小子,師父許你分辯,若有不實之處,再一併處罰。”
天賜清了清嗓子,打點jīng神,將數年來的遭遇娓娓道出:“說來話長。那年在九江辭別師父,乘船東下,在南京結識了小雪,一見投緣……。”回首前塵,歷歷如在目前,天賜情不自禁向映雪望去。映雪心有靈犀,報以甜甜的一笑,道不盡的柔情蜜意融在這一笑之中。
孫老頭等了許久不見下文,叫道:“混小子,這可不是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自家的媳婦,想看等會關上門盡情地看,還怕她跑了不成。現在先把事情講清楚,我老人家等不及了。”
一言驚醒了這一對沉浸在甜蜜回憶中大小夫妻,雙雙紅暈上臉。天賜尷尬地笑道:“您老莫嫌徒兒羅嗦,若不是結識了小雪,如何會有以後的許多波折。那rì辭別小雪,獨自東行,途中偶遇聞香教攔截錦衣衛左使楊宗翰。小雪也被捲入,敵不過何繡鳳韓玉郎兩人的合攻。徒兒沒奈何只好出手,用弓箭驚退何繡鳳。前帳未結,又添新債,何繡鳳便不肯放過徒兒,窮追不捨。徒兒兩次被擒,又兩次被一位高僧所救。師父,您猜一猜這位高僧是誰?”孫老頭撇嘴道:“高僧個屁!不就是酒肉和尚嗎。這老混蛋一定將什麼狗屁無相神功傳給了你。我老人家早就知道了,再往下講。”
天賜道:“您老果然料事如神。徒兒被瘋大師關在洞中,硬逼著練了三個月的功夫。出洞之後又在江南遊蕩了半載,實在混不出什麼名堂,便想進京去幹幾件驚天動地之事。北上途中在山陽遇到神拳太保連四海,通過他又結識了龍在田賀震天之流。他們勸我刺殺皇帝,為父報仇。”孫老頭道:“為父報仇是假,騙你入夥是真。龍在天那老小子不是好東西,三個姓龍的小崽子jiān詐似鬼,想拉攏你為他們賣命打江山。你小子沒上當吧?”天賜道;“師父洞察jiān偽,徒兒萬分欽佩。當時徒兒也如師父一般想法,當然不會中其jiān計。臥龍山莊yù借皇帝之死禍亂天下,徒兒卻不能因一己私仇置天下蒼生於不顧。殺皇帝就遂了龍老賊的jiān謀,成了助紂為虐的千古罪人。徒兒殺父仇人應該是朝中jiān佞,殺之無妨,皇帝卻是萬萬殺不得的。”
孫老頭聞言一驚,說道:“如你所言,皇帝果然是殺不得的。難道我老人家錯了不成?”天賜道:“您老也沒錯。這無道昏君在位,必然搞得天下大亂,丟了他自己的江山社稷事小,卻害苦了天下蒼生。蘭若和小雪把他殺了,殺得好,殺得妙!”孫老頭道:“昏君果真死了嗎?你一會說他萬萬殺不得,一會又說殺得好,殺得妙,真把我老人家弄糊塗了。”
天賜笑道:“您老莫急,耐心聽下去,總會明白的。那rì徒兒與龍在田不歡而散,身受內傷,幸虧被一位老朋友搭救,方得脫險。那位朋友名叫周天豪,是武林盟的藍衣劍士。他告訴徒兒武林盟有意保護皇帝。只怪徒兒一時糊塗,沒能識破司馬長風的偽善面目,心血來cháo,鬼迷心竅,便加入了武林盟……。”話說至此,天賜偷偷向孫老頭望去,心中忐忑,只怕師父會大發雷霆。孫老頭卻出奇平靜,說道:“此事小雪已經告訴我了,錯不在你,只怪師父沒向你講清楚。司馬老兒一生偽善,專會刁買人心,這是我老人家上過無數次惡當之後得來的教訓。尚幸你小子能及時識破,沒有鑄下大錯。後來小雪的祖父到武林盟找你算帳,追逐多rì,將你打落深澗,你卻是如何脫身的?”
天賜笑道:“徒兒仗著您老傳授的絕世輕功,與東方老前輩周旋,從鎮江一直跑到浙南。只因路徑不熟,陷入絕地,前有深澗,後有追兵,力敵不成,只有智取。徒兒用一式大鵬展翅飛躍而下,再化靈猿攀枝掛在絕壁上,蹬落一塊巨石,騙過了東方老前輩。若非您老傳授的這兩式絕招,徒兒早就葬身魚腹了。”
孫老頭雖知天賜所言武功招式未必屬實,卻也樂得眉開眼笑。讚道:“好徒兒,真有你的。當年老……,老道士的名頭一直在我老人家之上,我老人家很不服氣。你小子能給師父掙回面子,也不枉師父一番教誨。”這老頭本想順口罵一句老雜毛,礙於映雪在側,臨時改口。
天賜道:“逃脫之後,徒兒在浙南隱居,讀書練功。半年後復出,正值聞香教起兵造反,徒兒便投軍殺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戰功,得到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之職。只是一人之力,難扶大廈於將傾。匡文堯反叛,黃仕甲投降,湖廣局勢急轉直下,朝廷卻束手無策。徒兒一氣之下,便掛冠離去,喬裝入京,另謀出路。”
孫老頭道:“好小子,有志氣,區區遊擊將軍,不做也罷。進京之後又如何?”天賜道:“徒兒有個傻主意,昏君雖然無道,自家的江山社稷卻不會不珍惜。只要徒兒有機會見到皇帝,曉之以利害,必能有所作為。恰巧在兗州見到老友王致遠,言談之間得知皇帝沉迷道術,寵幸方士。徒兒便裝扮成一個白鬍子老道,在京裡懸壺行醫,尋求機會。”孫老頭笑道:“有趣,有趣!你小子扮成白鬍子老道會是何等模樣,我老人家真想看一看。後來如何,見到皇帝沒有?”天賜道:“經壽親王引薦,徒兒終償所願,見到了皇帝。您猜如何?那昏君的相貌居然與徒兒一模一樣。”
孫老頭小眼睛瞪得渾圓,詫異道:“希奇,古怪!居然有這等巧事。你小子不是在騙我老人家吧?”天賜尚未回答,一旁卻惱了玉羅剎,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這死老頭子孤陋寡聞,卻懷疑徒兒之言不實,豈有此理!”孫老頭嚇得一縮脖子,噤若寒蟬。
天賜道:“此事確實匪夷所思,難怪師父不信。當時徒兒也十分驚異,眾目睽睽之下,卻不敢稍有異sè。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投皇帝之所好,說得天花亂墜,皇帝不覺入我彀中。”孫老頭道:“你小子的口才我老人家已經領教過了,不必再自吹自擂,只說以後如何?”天賜道:“以後徒兒便勸說他除jiān佞,用賢能,廢苛政,重仁德,收士民之心以安天下。皇帝對徒兒言聽計從,眼見大事將成,卻不料皇帝被蘭若小雪所殺,前功盡棄。徒兒無奈只得恢復本貌,以假做真,竊取了皇帝之位。”天賜這番說辭半真半假,迴避了他離奇的身世。內心深處他仍把自己認做李氏之後,不願讓人知道他出身帝王之家。
天賜剛才提到與皇帝生得相象,大家便猜出了幾分。但經天賜親口道出,仍然萬分驚詫。孫老頭叫道:“臭小子,你果真當了皇帝?你幹什麼不行,偏偏要做皇帝。你知道那無道昏君名聲有多壞?千人切齒,萬人唾罵。你一人捱罵不要緊,卻讓我老人家也陪你倒黴,這可萬萬不行。快快棄掉皇帝之位,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天賜笑道:“徒兒久有報國濟世之心,只恨力有未逮。如今賴上天之助,正當大展鴻圖,豈能棄帝位而去。”孫老頭怒道:“臭小子,你是貪戀宮裡的榮華富貴,真是不可救藥。你不肯走,我老人家抓你走。”天賜道:“您老一定要徒兒走,徒兒也不敢反抗,只是您老此舉卻害苦了天下蒼生。徒兒做皇帝並非貪圖榮華富貴,而是不甘心任憑龍在天司馬長風這些亂世梟雄橫行無忌,不忍看萬里江山毀於一旦。徒兒為帝一年,已盡除朝中jiān臣,三年五載之後必能掃平天下,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徒兒究竟是萬人唾罵的無道昏君,還是四海稱譽的中興之主,您老儘可拭目以待。”
孫老頭怔住了,亂搔頭皮,躊躇難決。玉羅剎卻比他有主見,說道:“孩子,我與你師父都是習武之人,一生行俠江湖,快意恩仇,卻不知什麼國家大事。你此舉是對是錯,一時也說不清楚。如果真如你所言,三年五載之後,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這可是一樁普救蒼生的大功德。我和你師父不但贊成,而且會傾全力相助。蘭兒就在後堂,哭哭啼啼,師孃想勸也勸不成。你去向她解釋,過得了她這一關,師孃一定助你。”
天賜大喜,二話不說便衝進後堂。玉羅剎見他如此急不可耐,老懷大慰。向映雪道:“去叫醒小慧,把小寶抱來,讓天賜看看自己的兒子,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映雪又是興奮,又是甜蜜,盈盈下堂。
小寶便是映雪所生之子,已經兩歲了,正由小慧陪伴,在西廂熟睡未醒。小慧被映雪喚起,得知大哥無恙歸來,喜從天降。草草穿衣,飛奔入正堂,興奮地叫道:“師父,師孃,我大哥呢?”玉羅剎笑著向後堂一指,說道:“就在裡面,正在向你嫂子賠小心。”小慧便要闖入,玉羅剎連忙攔住,笑道:“傻丫頭,人家小夫妻親親熱熱,你進去幹什麼?”小慧自知太魯莽,赧然一笑,駐足不前。
玉羅剎從映雪懷中接過甜睡的小傢伙,在他紅撲撲的小臉上輕輕一親,笑道:“乖寶寶,等一會你就能見到父親了,你高興不高興?”小傢伙雖然沒醒,卻彷彿聽到了玉羅剎之言,咧開小嘴,甜甜地笑了。大家圍攏過來,欣賞小傢伙可愛的睡相,其樂融融。
這時後堂的門開了,天賜蘭若並肩而出。天賜chūn風滿面,緊緊攬住蘭若的纖腰。蘭若雙目紅紅的,淚痕未乾,嬌靨卻如chūn花綻放,巧笑嫣然,羞態難抑。目睹小夫妻這親熱勁,孫老頭好不羨慕,心想:“這小子對付女人還真有一套。當年我老人家若有這等手段,老婆子也不會同我嘔氣,一去就是二十年。”
小慧縱聲歡呼,撲入天賜懷中,嘰嘰喳喳笑一段,悲悲切切哭一段。當年的黃毛丫頭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脾xìng依然未改。天賜扶她站好,笑道:“好妹子,見到大哥應該高興才對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哥哥已經把殺害爹爹的正凶劉進忠,幫兇冷逢chūn等人全部送上法場,一個也沒有逃脫。”小慧念及父親之死,哭得更兇了。
孫老頭叫道:“有完沒完?我老人家最怕聽女人哭,一樁天大的喜事,讓你們攪得一團糟。”小慧收住悲聲,破涕為笑。指著玉羅剎懷中的小傢伙,說道:“哥哥,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看這小傢伙可愛不可愛?”天賜湊上去仔細端詳,讚道:“好俊的小寶寶,是小師弟嗎?師父老來得子,可喜可賀。”
大家均掩口竊笑。孫老頭佯怒道:“你這傻小子真是有眼無珠,糊塗透頂。好好看看他象誰,象你還是象我?我老人家倒想有個兒子,老婆子卻沒這本事。”玉羅剎笑罵道:“死老頭子,只會亂嚼舍根。為老不尊,哪象做長輩的樣子。”又向天賜道:“傻孩子,你把自己的兒子叫成小師弟,難怪你師父惱火。搞錯輩分是他最忌諱的。”
天賜驚異莫名,從玉羅剎懷中接過小傢伙,再仔細端詳,眉目之間果然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又見映雪亦羞亦喜的神態,天賜恍然大悟,一時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憂慮,不自覺望向蘭若,心中著實忐忑。蘭若笑道:“看我做甚?還不快謝謝小雪妹子,為了這孩子你知她受了多少苦。”天賜大放寬心,夫妻三人相視而笑,千種柔情,萬般蜜意,盡在不言之中。
孫老頭叫嚷道:“看把這小子樂的。想當年禍從天降,家破人亡,隻身孤劍,飄泊天涯。曾幾何時,妻也有了,子也有了,閤家團聚,樂也融融。可是答應我老人家的事還沒有著落,你小子怎麼說?”天賜奇道:“徒兒答應過您老什麼事?”孫老頭怒道:“你小子好生健忘。當年我老人家收你為徒之時,你小子大言不慚,說什麼要把瘋僧狂道武聖玉羅剎的徒弟一一斗敗,普天下唯我老人家獨尊。現在可好,瘋僧狂道玉羅剎就不必提了,單單剩下一個司馬老兒,你卻同他的寶貝女兒扯不清楚,看樣子比武之事也要泡湯了。”
天賜賠笑道:“蘭若和小雪都成了您老的徒弟媳婦,自家人何必計較。至於說司馬長風的兩子一女嗎,徒兒有信心勝過他們,勿須比試。”孫老頭搖頭嘆息道:“娶了媳婦就忘了師父。人心不古,夫復何言。”
玉羅剎笑道:“死老頭子,不要再胡扯,先說正經的。小寶這孩子自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老不死的又是個不學無術的大草包,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只管小寶小寶地亂叫。現在天賜回來了,應該給孩子起個大名。”天賜道:“就叫他世平吧。這孩子不幸生於亂世,希望他長大之後世道太平,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孫老頭讚道:“好名字!好口彩!勝我老人家多矣。”
玉羅剎瞪了他一眼,說道:“別打岔,我還沒說完呢。天賜,你如今貴為帝王,蘭兒和小雪都是你的妻子,理應雖你入宮,皇后也罷,皇妃也罷,總要有個名分才是。”
天賜暗暗叫苦,沒想到師孃比師父還要難纏。這要求雖說合情合理,但皇后廢立非同小可,無故另立新後,太后首先不會答應,群臣也會有非議。當此大敵當前之時,更不能為這些雜務分心。如果僅僅是冊立妃子也非難事,卻又委屈了蘭若和小雪,實非所願。天賜沒奈何只得向師父投去求助的目光。孫老頭同病相憐,理解徒弟的難處,說道:“婦道人家就是沒見識,小事jīng明,大事糊塗。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傻小子再不回營,天亮以後,勢必露出馬腳。啟人疑竇不說,只說兩軍交戰,主帥失蹤,官軍軍心大亂,賊軍一至,豈不完蛋大吉。什麼皇后皇妃,連同傻小子這皇帝之位一同泡湯,還爭什麼名分。”
天賜大喜,隨聲附合道:“師父所言極是,目下當務之急是擊破賊眾,立後之事容圖後議。”孫老頭道:“臭小子,你先別得意,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宮中美女如雲,我老人家著實不放心。你小子如果不知檢點,做出對不起蘭兒的事,可別怪我老人家翻臉不認人。”
天賜口中稱是,心中叫苦。這老頭不可理喻,終rì跟在身邊,這也不許,那也不行,行事縛手縛腳,豈不令人頭疼。眼珠一轉,天賜想到一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說道:“徒兒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老首肯。”孫老頭道:“沒問題,自家師徒,用不著客氣。”天賜道:“臥龍山莊雖擁兵數十萬,自龍氏父子以下均是無能之輩,不足為懼,只有軍師陸鴻儒難以對付。徒兒與他曾有過一面之緣,yù修書一封,招他來降,煩請師父師孃送去南陽府。此人一去,龍老賊指rì可擒。”
孫老頭道:“這姓陸的會聽你的嗎?”天賜道:“此人素懷大志,熱中名利,近rì倍受龍老賊冷落,必生去意。徒兒再感之以情,喻之以理,十有**能夠成功。”孫老頭道:“既然如此,我老人家便辛苦辛苦這雙老腿,親自跑一趟。嘿嘿!讓太師做信差,虧你小子想得出來。”天賜笑道:“南陽府是臥龍山莊老巢,賊軍眾多,高手如雲,遣尋常之輩送信,無異於羊入虎口。只有您老這等絕世高手方能確保無虞。龍潭虎**,您老往來如履平地,臥龍山莊群醜,在您老眼裡如同草芥耳。”
經天賜這一吹捧,孫老頭樂不可支,渾身骨頭都酥了,忙不迭催天賜寫信。映雪入後堂取來紙筆,天賜伏案疾書,草草擬就一封書信。其文曰:
陸兄臺鑑:
光yīn荏苒,與兄瓜州渡口一別,匆匆已歷三載。以一面之晤,片言之交,而戀戀不能忘者,慕兄之高材,感兄之至誠也。向rì與兄論是非,辯曲直,各執一辭,相爭而未能下,復為俗客所擾,言未盡意即各自天涯,難通款曲,深以為憾。
rì前得知吾兄消息,言在龍氏父子處略不如意,弟甚為兄惜之。今不揣冒昧,瀆犯君顏,致書臺前者,為吾兄謀也。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弟寧失言,不失人也。
方今天下離亂,匪類猖獗,英雄起於蒿萊,豪傑爭相為用。兄懷鴻鵠之志,負治世之才,此誠用武之時也。若得一明主而事之,立不世之功,建百年大業,標名凌煙,流芳青史,方不負大丈夫之志。若所託非人,則比干子胥之禍不遠。賢明如兄者,不可不慎之。
蓋聞明主擇臣,賢臣亦擇主。主之明而足託此身者不外乎三:興仁義之師,誅殘暴之徒,安萬民於離亂,扶天下於傾頹,而令百姓歸心者;禮賢下士,用人唯能,而致豪傑歸者。立心忠厚,可與同患難亦可同安樂者。弟以為,此三者龍氏父子未嘗得其一也。
龍氏父子昧於仁德,罔顧大義,逞一己之私yù,置億萬生靈於塗炭。收河南群盜以成勢,鐵蹄所至,流毒千里,十室九空,中原之人畏之如豺虎,此能歸百姓之心乎?縱觀其部屬可謂眾矣,然皆蠅營狗苟,鼠目寸光,上不能盡忠義以佐其主,下不能明賞罰以收軍心,但知今rì之安,不思來rì之禍。眾醉獨醒,唯吾兄耳,然縱有良謀,亦不能為用,此何異於無乎?方今群雄並起,大業未成,而龍氏父子不圖進取,耽於逸樂,興宮室,廣姬妾,不恤將士之苦,棄功臣如敝履,此所謂可同患難而不可同安樂也。
當其起事之初,勢孤力弱,百業待舉,故卑辭重禮,結好於兄。兄感其知遇之隆而效死力,“但為一顧重,不惜百身輕”,此君子之為也。然因區區小惠,知其惡而不能去,知禍之不遠而不能避,亦何其愚也。
伊尹、管仲,古之大賢也。伊尹數仕於桀,以其不仁而終能去之,佐百里之商王於天下。管仲,公子糾之臣而桓公之仇也。桓公起之於檻欄,管仲佐齊霸於諸侯。此二人者,史家未嘗以失節責之。臨大義者不拘小節,萬民為重,一身為輕,籍籍虛名何足道哉。
今弟效力於兗州軍中,甚得倚重。弟屢以兄名達於聖聰,聖上渴慕至誠,思yù一見。醉仙孫前輩伉儷,弟授業之師也,不辭勞苦,千里奔波,持弟書往見吾兄。望吾兄不以弟之直言為忤,棄伯夷叔齊之愚忠,就管仲伊尹之大義,幡然來歸,則孫前輩伉儷足保兄之平安。若兄不忍棄故主,弟亦不敢相強。
紙短意長,難盡愚誠,盼與吾兄面晤。弟李天賜上。
孫老頭接過書信瀏覽一遍,沉吟道:“若兄不忍棄故主,弟亦不敢相強。這句是什麼意思?如果姓陸的不肯來,難道就算了不成?”天賜道:“他若執迷不悟,師父可以見機而行,總不能讓他留在賊軍中繼續為禍。”孫老頭道:“不錯,yù成大事,便不能存婦人之仁。帶不來他的人,師父就把他的首級帶來。”
天賜道:“殺之不如用之,最好還是能帶回個活人。”孫老頭笑道:“放心吧!師父不是殺人狂,是死是活,就看他姓陸的造化吧。你小子快快返回軍營,好好籌劃,擊敗敵軍,將皇帝之位坐得穩穩的。師父這個太師也可以做得長久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