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如此的淒涼──星斗無聲,寒夜映雪!沒有燈火,也沒有私語,龐劍豪獨自在書齋裏,負手踱步,思緒起伏如潮!要是在那山野茅舍,心中這份孤寂之感,或許還會有個安排處,但在這華廈巨室之下,卻只會倍增內心的寂寞!而銀燈、瓷瓶、書冊等,彷彿另有主人,並不屬於他!就是壁間的“文王鼎”,那權威和身份的象徵,此時也失去了意義和光彩!只單純地凝立在一旁,跟其他的陳設,並無兩樣!“唉!萬物與我有何關?”“中州一鼎”深深的感喟,步履弛緩,因為四面皆無火燭!在這書齋中,他甚至連一份淡淡的身影也不能留下!“在數千裏外的深山中,她也是孤零零地,或者更甚於我!”這想法如蛇噬心,令他再也無法侷促在室中,一閃身,煙一般地飄出房門,飛上鋪着白霜一層的屋瓦!夜色很美,明星閃爍,鬥縱參橫,月華弄影,片片的屋瓦,全像生鐵所鑄,在寒光中,閃着金屬的光輝,像是明鏡!龐劍豪在屋瓦上梭巡,慢慢走向九龍柱去!武林中人,都有一種習慣,出外散步,不走路面而走屋頂,因為在高來高去中,獨來獨往時,令人有遨遊物外之感!往事如夢如煙,就在眼前,他想起了二十九歲那年,初次邂逅康松筠的情景!她比他年輕,她的俏麗,她的婷婷倩影,曾使他自傷老大,感到心情微近乎中年。其後,就是那原可以很美滿的愛情,如果她沒有師兄的話──他此時彷彿聽到一些哭聲,那是她梨花帶淚般的伏在自己懷裏,泣訴嫁期!這是他此生恨事,這件戀愛,等於他後半生的歷史!康松藥奉師命嫁後,音訊渺茫,龐劍豪不思量,自難忘,而又必須遺忘,卻又怎生忘得了呢,如是便自號“抱松居士”、只有一抱之倩!過了許久,他南遊苗疆,因之遇上了齊玉芝,苗女多情,投杯送抱,這熱情之火,終於燒酥了他的心,待齊玉芝有了身孕,才結親北歸!這已經過了數年,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康松筠忽失所夫,文君新寡,穿一襲縞素衣裳,萍蹤四方,為夫尋仇!他們終於又會面了,可惜,情天不堪再續,他秉性任俠,好打不平,況為紅粉知已!遂不辭辛勞,踏破芒鞋,風塵僕僕,無奈敵人已逃之天天,無所查考,只好作罷!後來,他夫人撒手而歸,留下稚年幼女──猴兒精,龐懷芝,於是乎兩人很自然地易於而教!“中州一鼎”易尊就教,乾脆歸隱衝山,希望把距離再拉近一點!康松筠卻很滿意彼此間這種關係,再進一步,就高掛免戰牌,恕不奉陪!有道是烈女怕纏郎,龐劍豪奉此為圭牽,遂跟她耗着!也不知是此女太烈,或此郎不夠纏,十多年來,未有多少進展!最近,“中州一鼎”靜極思動,企圖爭霸武林,兩人遂作了一場攤牌性的談判,結果仍不得要領!龐劍豪不願愛情、霸業,兩頭落空,只好死了那條心,摸摸胡鬢,返回原籍,建“思齊莊”──他知抱松已無望,應該思“齊”!回想苗女多情,將他彩繪了一次人生!令他思之不已,可惜人鬼殊途!九龍柱上,橫架石樑,玉石白皙,寬盈三尺,像條獨木橋,“抱松居士”在石粱上守望西南,不能抱松,自有思齊了!忽然明眸微動,沉聲叫道:“芝兒,怎的還不睡!這麼晚了!”龐懷芝從樓閣暗處,斜斜竄出,凌空飛躍,不偏不倚剛好落在石樑上,粱上霜滑,那身形卻毫不晃動,她抬手略理雲鬢,嬌聲道:“爹,你想什麼?我看你好一會了!”“抱松居士”莞爾微笑,心下明白她話裏有話,雖被察覺,還要強嘴;説是已經潛近好一陣子,並非當場拆穿,不算差勁!因為,照“中州一鼎”的身手來説,十丈之內,豈容他人潛形?“意思是説,你本領還頂不錯呢?”龐劍豪調侃的道。龐懷芝雙手嬌憨地夾在背後,眼睛睜大,秀鼻“呢呢”出聲,俏臉頻點當仁不讓,她的藝業自許頂不錯呢!不是亂蓋!龐劍豪“呵呵”微笑,笑聲中充滿長輩善意的面容也不駁她,自脱下臨時披上的皮袍,鋪在石樑上,父女肩盤膝坐下!“我至少還有女兒,而她連孩子也不在身邊!”“抱松居士”無限愛憐,瞅着他出落如花似玉的女兒,才心動又飄飛千里,不覺幽幽長嘆!盤膝不很舒服,龐懷芝的玉腿,漸漸像條水蛇,滑溜到石樑外,丟當着道:“爹,你究竟是想什麼呀!”她老爹徐徐搖首,算是回答!小猴精目睹斯狀,瞭然於心,遂禁不出聲,不便再問了!師父與老爹之間的那樁公案,她隨着年歲的增長,漸漸有點明白,但,這事不是她應該置啄的,只好緘默,呆了一會,她也幽然長嘆!“昭然而嘆,必有所謂,可得聞乎?”作老爹的故作輕鬆,試探地問問女兒的心事!“我有心事,我很煩惱,我不能對你講!”龐懷芝一字一字,重重説出,説時垂在石樑下的秀腿,像擂鼓似的前後搖動!女孩子家大了,會有什麼煩惱,總是那回事!不得了!本來康松筠有意要上一代的缺陷,在下一代完成!但,這猴兒精和梅應龍,兄妹之情則有,男女之愛似無!“抱松居士”看在眼裏,自己身受“師長嚴命”之害,自然不願女兒重蹈覆轍!故聽任其自然,不硬要兩小訂婚!也許在他心中,有不願把心肝女兒,嫁給情敵之子的念頭在作祟也末可知!“還有呢!”龐劍豪怕女兒害羞,不敢啓齒,遂俯首望着九龍柱下淡淡的身影輕聲的問她。小猴兒精急急剎住,道:“喔,我們不談這個!”“抱松居士”一想,也是有理,女兒大了、有些事情連父親也不好問起,還是讓她去同她師父講去吧!遂道:“你少陽掌也學得差不多了!過幾天天氣好轉些,回師父那去吧!”龐杯芝隨同老爹回原籍,原是回來學幾手絕藝的,她垂下眼皮,漫聲應“是!”忽然顧左右而言他,問道:“爹!你出去那麼幾天,聽到些什麼?”這話問到龐劍豪心上,本來這回重入江湖,除“武天子”外,不作第三人想!“思齊莊”不設圍牆,不派巡夜,可見其自視之高!但,自“紫符秘笈”行將出土的消息傳出後,一些歸隱二十年,甚至謠傳已歸隱道山的高手,竟紛紛神龍一現,在各處露臉!看來重作出山泉水者,大有人在,這些高手,任挑一個,都是勁敵,如此一來,他的如意算盤,不得不打個折扣了!龐劍豪劍眉一展,長鬚一翹,説道,“有十來個好手,重入江湖,看來‘紫府秘笈’是要引起一場腥風血雨了!”他不將那些魔頭,一一點名道姓,這是留給小猴兒精向他討教,她對武林名家,江湖兇殘最感興趣,真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那知龐懷芝一反常態,梨渦一現,側臉撒嬌的問道:“還有一些新手吧?”她原是為何滄瀾才問起,因此趕忙把話題一帶、要他老爹,言歸正傳,講些她愛聽的,想聽的消息!這些女兒家婉轉的心事,隱匿的情懷、真非龐劍豪所能猜出,當下略感意外,道:“經過二十年培養,自然是新人輩出,但你也不用擔心,就算有比你強的,也強不到那裏去!”對於女兒的身手,龐劍豪非常自信,但話又説回來,若真遇上潛修一甲子的老手,他們至多能夠自保不失,何足言勝?真正能上大場面的,只有自己一人,然而獨木不成林,這正是困難的癥結!龐劍豪痛苦地承認:“我們的人手太少了!”又是答非所問,龐懷芝脊樑一聳,像只發威的小貓,差點開口問出!卻忽然泄了氣美目望着秀鼻,賭氣的道:“哼!紫符秘笈,有什麼了不起!”龐劍豪自己滿腹心事,並沒注意到她,肩膀也一聳,雙眼遙望着對面發光的屋瓦!遲遲地道:“誰知道呢?”“誰知道呢!”這就是江湖中人聞之心動的“紫府秘笈”的真象!注:這事説來話長,原在兩百年前後,年代稍後於武當祖師張三丰,武林中出現了曠世奇才——費尚,他學究天人,包羅萬象,胸中有十萬絕招,當其於一年之內,遍走大江南北,連敗天下特能高出八十一人之卻,沒有一次的招術是雷同的。他持才傲物,卻不妨害他精益求精之志,對陣之時,縱或敵方技不如己!亦必默記其招術,探索其深奧之處,反覆思維,弗明弗止!數年之間,所獲極多,身通百藝,隱然而集中土武技大成之志!他極渴望能有一個傳人,事實上也幾乎有了,但這個年紀極輕的聰慧女孩子,不幸天妒才人!而竟蘭聰惠折!在傷心之餘,誓不收徒,他以為天下靈氣獨鍾此女,餘子皆碌碌,不堪傳其藝,遂費五年時間,將其畢生所學,書成秘錄,打算藏之名山,傳之後人!這本鉅著,世稱“紫府秘笈”!書成,將其寄存在一位則頸之交的朋友那裏,就雲遊四方,不知所終!這本“紫府秘笈”的命運,也跟他一樣,下落不明!那位知交好友,身遭橫死,秘笈同時失蹤,再無人知其下落!從此,傳説紛雲,秘笈再無出世,武林中也沒有個曾受其惠的高人露臉!雖然不久,宋室南遷,邪派為虎作張,正派維護正義,雙方為了增加實力,謀求秘笈甚急,但卻宛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而望風撲影,受害者大有人在,直至最近,不知因誰傳出,此寶行將出土!這“紫府秘笈”從它存在那天開始,從無人曾經見過,但無可懷疑的,它並非府品!其中記載有一些今日已經失傳的技藝,只要能將之參透,則天下第一人垂手可得,是以外人見獵心貪,一至若此!那些新興的門派自然不用説了,便是一些源遠流長之輩,亦企思一睹是書,意欲一窺本門絕藝之本來面目!因為經過一兩百年,難免有些技藝失散,他們更想了解,費尚究竟憑何技藝打敗了本門師祖輩們!這是個耐人尋味,值得爭奪的,不是空穴來風的大寶藏!時序輪迴,已是二月上旬!天氣逐漸轉佳,只在夜裏才有風雪,白日裏,天上總是紅紅的太陽!平野空曠,皚雪處處,經大太陽一照,明亮異常,刺人眼目!這日,也是這般的好天氣!何滄瀾已經上道好幾天了,馳馬穿過原野,官道婉蜒,路中心常經人馬踐踏,泥漿合雪翻飛,兩旁積雷皚皚,如砌成兩道矮垣似的!遠處的村莊,村婦呼兒喚女的號聲,隨風傳聞,吹過田野,既淡又輕,似愛又叱,勾引起一個昔日淡淡的夢幻,剛已億起,旋又掠過……何滄瀾沿着路,信馬隨繮,想起遠在南方的母親,在到金陵之前,他原回去過一次,繼父不幹小販了,開起豆腐店,自當老闆:屋面也已翻新,慈母兩鬢已有蒼髮,見了離家多年的愛子歸來,悲喜交集!老懷甚慰,異父異母的姊姊也已有了婆家……他也想起了尹青青,要是她在身邊,看到這郊野景色,不知要怎麼嬌媚高興了!突然,就在身邊,空氣中響起陣陣馬鈴聲“叮吟!叮吟!”其聲清脆悦耳!同時,疾風忽起,吹得他衣抉飄飛,胯下健騎,騰駿旁跳,吼嘶不已!何滄瀾驚愕之餘,定睛一看,那飛騎已騰雲駕霧般的超過他二十丈外去了,馬上倩影,腰身婀娜,縞衣青巾,一襲紅綾披風,隨風飄揚,像是展翼之翅!“鈴聲遠來,怎不預聞,豈非怪事?”何滄瀾望着遠去的背影,深覺納罕,眼光收回時,又發現一怪事,路心居然沒有馬蹄的痕跡?他滿腹狐疑仔細俯首一看,千真萬確,後路上只有兩道痕跡,那是屬於自己胯下坐騎的,大太陽底下,難道真有“天馬行空”?何滄瀾是有些不信邪,遂勒馬回奔,跑了一程,路面逐漸零亂,可以辨出曾有三匹健馬馳過!兩匹緊靠道旁,蹄痕極深,這自然是自己的坐騎留下的,中央的蹄痕,較淺較疏,無疑是屬於那匹天馬!何滄瀾“噓”了口氣,猛一抖繮,駿駒回頭破風飛馳,趕了一里光景,路心又現蹄痕,當下瞭然於胸,那騎士乃是衝着自己而來的!已未午初,他進入了──楊柳集。只見三十來家,土牆汲磚的房屋,圍着一條瘦瘦的街,街旁枯柳殘雪初融,雪水已濕透樹幹,新芽梢頭,尚待初發!這時正是打尖時分,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堂倌模樣的漢子,張手成八字型,攔在路心,他們一見何滄瀾,遠遠的迎上前來,攀住轡頭,操着土腔口音道:“老鄉,歇歇午,打個尖吧?”駿馬擺首,把堂倌驚退,何滄瀾輕撫馬鬢,心想:“何殷勤若此?”一面跨下馬鞍,拉過馱馬,從匣裏掏出一些碎銀,疾手將命根子墨劍,握在手中,隨堂倌走進館店!“來了!來了……?”堂倌宛如士人登科時報喜的地保,拉高嗓子直叫,一路飛奔!這飯館門面很大,似是村中樞紐所在,當時天下太平,商旅往來,不絕於途,楊柳集地段適中,乃旅客打尖之處,是以村中店大,並不可怪!何滄瀾以為現在這時節,商販少旅客不多,飯店生意清淡,因此堂倌死命拉客!那知進門一看,才知大謬不然,大大小小十來張桌面,坐了個滿堂,人頭浮動,語聲驟低,都把眼珠子投到他身上來?怪事還不止此!滿膛食客十足是個雜牌,黃髮垂髻,鶉衣百結的乞丐,手抱乳嬰的婦女等等,一應俱全,從衣着看來,皆似村中人!何滄瀾手中低低拋着碎銀,像玩着鐵膽,見門口有一空座,桌上雖有包子,椅中卻無人坐,遂緩步走過去!陡的,身後有人急急超前搶坐──竟是方才拉客的堂倌!大腹便便的店主跳了起來,像似鴨子叫般的道:“客官,雅座還有一個空位,小三子怎不帶路!”他老也是間雜在座位中,令何滄瀾心中直呼怪事不已,舉頭看去──所謂的“雅座”,乃是面臨後窗的一副桌椅,果然有個空位,空位對面是位女客,秀髮高盤,綠雲披肩,身穿雪白的羅衣。她纖柔的背影,像是火星,點亮了何滄瀾的腦門:“方才超身而過的騎者!”當下一徵一思,亦想一睹芳容真面目,因為人家既有意示威,佈下了這一絕局,自己説什麼也逃不了。那女客人知有人走近,連忙低鬟埋首,竟把白碗當起臉盆來,掩護着嬌容!何滄瀾坐定之後,點了一斤黃牛肉,半斤汾酒,心中暗自竊笑,故意目不正視,側臉向窗外觀賞野景!廚師從座位中跳起,自下廚準備……何滄瀾強自壓下好奇心,誓不回頭,因為他被人擺弄了這一道,必須爭回主動,心中卻老是在問:“這是何人,想找碴兒,花偌大的心機,安排下這麼絕的天羅地網?”牛肉、汾酒本是現成之物,不多一會就端上來了!他順理成章的才回轉頭來!那女客俯首良久,卻不願失去高潮,這時脖子已酸,苦頭吃足,急急把秀臉一仰,玉臉俏生生的,眼波如水,正是小猴兒精──龐懷芝!何滄瀾咬咬嘴唇,臉上一斂,毫無表情,暗自罵自己道:“我該想到啊!”他們一別七年,各自長大,才匆匆會過一面,又是在那種場合,他實在無法由背影上認出是她來!龐懷芝不哭不笑,咳意滿容,烏溜溜的那對眼珠兒,死瞪着何滄瀾,他們小時候原是玩過“瞪眼”的玩意兒!那是一眨也不眨,誰眨誰便輸了!這次何滄瀾不玩了,來個相見不相識,小猴兒精見狀,微一頓足,似發嬌咳,再度埋首,卻發現那白碗裏空空如也!她本是猴性!食量不大,故也不召喚堂倌,再添飲食!過了許久,覺得太沒有趣,櫻唇忽地一綻,“噗嗤”嬌笑出聲!不知怎的,何滄瀾亦覺解釋,竟忘記這笑會使自己頭痛一輩子!滿堂坐客鴉雀無聲,全看他們這一對壁人的表演,只見龐姑娘一雙欺霜賽雪的皓腕,伏桌支腮,一副行將啓口的樣子,等待何滄瀾先開口!她好接腔!何滄瀾只好搖頭嘆息一聲道:“唉!天下其實很小……”龐懷芝俯首沾濕竹筷,在桌上胡亂塗鴉,雙腮逐漸紅暈如醉,突然眼皮一場,秋波勾人心肺,略帶點自嘲的語氣説道:“不小,我摸了好幾天,才摸上這條路!”何滄瀾一怔,放下酒杯,想道:“這女孩子別的不知怎樣,至少還有坦白這個好處!”兩人默默枯坐……龐懷芝實在希望他能問她,何以她的馬在雪地上行走能馬馳無痕?他倒想問問她怎生那白駒不在門口?否則自己也許機智,便不進來了!她想問他,何以今天改成士子打扮,這跟鮮麗豪華的鞍鐙多駕不配襯,他原是錦衣狐裘的呀!這道理,她就是問起也是白問,他不會説明的!如是──兩人都金人三緘其口,好不容易待何滄瀾仰脖子“咕嚕!咕嚕!”酒盡杯乾,推盤而起坐!店主人笑眯眯的走過來,這頓“鴻門宴”總算在觀眾期待中結束了!龐懷芝姑娘還是以手支腮,伏桌而坐,並沒有會帳之意!何滄瀾手指在桌面上輕釦:“嗒!嗒……”忽然把原放在桌子上碎銀一推!店主人眼睛一亮,高聲問道:“兩位?”何滄瀾背上像是捱了一刀似的,狼狽地點點頭!龐懷芝素手一扯堆在膝上的聶巾披風,歡天喜地的跳起來──這頓飯雖是人家請客,點頭會帳了,卻還是花了她老子兩百兩銀子換來的!龐懷芝頭纏鬃巾,背拖披風,腰上百繞紅帶,佩着“帝子劍”,鳳頭小蠻靴,踩在金鐙上,已盛裝待發!她見何滄瀾走出店門,笑容可掬的問道:“你上那兒?”何滄瀾叩住馬轡頭,隨口回道:“開封”,他以為她什麼都打聽出來了,誑誑她,免得庶煩,遂謊言相對!“好極了!我也到開封,我們正好同行!”龐懷芝踞上梨渦一現,喜聲回應!她那句:“正好同行”是早預備好了的、至於長征何方,則隨君意,去“開封”那是好極了,“洛陽”也一樣,也是好極了的,其他地方更是好極了的……何滄瀾像捱了一記悶棒,手一鬆,不上馬了,回過頭來就待大聲對她説……但是那批拿工錢的食客,這時已團團圍在四周,當了免費的臨時觀眾,他只得按按住火氣,一看“墨劍”尚握在手中,惡狠狠將之擲到空馬腹側的箱匣中躍上馬鞍。何滄瀾一提繮繩,説道:“走吧!”他打算出了楊柳集,揀個無入處,好好開導她一番,請她走路。一羣小孩子們紛紛揚手説:“龐姐姐,謝謝你。”小猴兒精回身擺手,臉上笑出一個春天,萬里追風驢宛如脱繮,振鬢揚蹄已怒射出去。這萬里追風驢腳程極快,遠非何滄瀾跨下良駒所可比擬,兩人一上路很少並轡而行,小猴兒精總是一忽兒超前,遠得身形只剩下黃豆大小!一忽兒回馬後跑,錯身之際,或微笑,或擺手,或簡單的三言兩語,純粹為了兒時遊伴得以重逢而高興!何滄瀾既苦於沒有機會,實在也不好啓口。人家一團天真,他憑什麼往“歪”處想去?真要説起來,只有“男女授受不親”那套大道理好講!但這種話,依現在情況,既不授受,又未親親,由年青男子向妙齡女子説起,總有點那個文不對題?可是這又勢在必行,並非他輸不起,把勝負耿介於懷,他雖然曾發了半天瘋,但,那是自恨,並非恨人!恨她!然而就算拋開對龐劍豪一家的厭惡不談,他還是不能與她同行,事實上怎好無緣無故的帶着人家的大閨女到處亂跑呢,這有拐帶之嫌!總算天無絕人之路,何滄瀾來到一處交叉道口,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一面躍身離馬,一示非攤牌的決心!龐懷芝騰雲駕霧的馳驢自後趕來,遠遠就嬌聲叫道:“怎麼了,馬蹄鐵掉了?”何滄瀾待她勒住繮停在身邊,大大吞了口氣,説道:“龐姑娘,我實在要到洛陽,所以──”他伸手指着兩條叉道再道:“我們只好在此分手,開封在左,洛陽往右。”其實他根本胡亂一指,不管那條是通往西天“極樂國”,那條是通往“阿鼻地獄”!“那更好!”龐懷芝開心説道:“我到開封也是遊歷,聽説洛陽還更好玩,我一直想去,卻怕路太遠,現在有你作伴,就更好更方便了!”何滄瀾摸摸額頭,暗道:“再聽三句這種話,我準吐血身亡!”説不得便只好圖窮匕見,説道:“我們還是不能一起走!”龐懷芝秀眉一皺,鼻子一醒一醒的,低頭不解看着這古怪的人,拖長語音道:“為──什──麼?”“孤男寡女,結伴同行,容易引人閒話,所謂:人言可畏──”何滄瀾接着引經據典,好好鋪張地作了一篇新撰“朱子家教箴言”,當場交卷!那知這位大宗師眯逢跟睛,相應無動於衷的道:“沒有這話,你在冤我,上次我回家,就是同師兄─齊走的!”何滄瀾精神一振,緊緊抓住這話題道:“這就是了!師兄妹向行,師兄妹──”他心裏一想,聖人們實在沒有説過關於師兄妹的教言,説不得只好由“沅陵派掌門人”代拆行的道:“師兄妹也行、就是我們兩人不行!”接下去又是一大套理由,因此……龐懷芝聽得不對胃口,快刀斬亂麻的叫道:“説來説去,你還是不離‘人言可畏’這四個大字,你真那麼怕嗎?”“怕!怕!怕!”何滄瀾一字一頓,每一字都像頭上捱了一棒了!“喔!不要怕!”龐懷芝輕噓一聲,安慰他説,説得像是個小母親……何滄瀾大光其火,怒道:“你老子除了武功之外,不教你別的了?”小猴兒精,臉色恍然一怔,不知他這話中其意安在,忽然玉手纖纖遙指其後驚道:“你看!”從他們的來路上,星馳電掣奔來五六匹人馬,須輿之間,已在數伍之外!“這批傢伙,準不是什麼好人!”“你怎可信口雌黃?”他正待再説下去,卻已看清其中有些似曾相識,遂道:“找我的!”一面從箱匣中取出墨劍,準備應變,其中有一兩人當日救尹青青時照過面!不料,龐懷芝亦驚道:“找我的!”此時、蹄聲雷動中,這批人馬已到,來勢洶洶地將兩人包圍,勒馬之際嘶鳴嘯天!小猴兒精一看,有三個是認識的,中間一人,粗眉虯髯,眼射精光,太陽穴鼓起如豆,腰際懸─對千斤挺,正是“醉韋陀”陳朝!左側,一個四十上下的瘦子,面作三角形,一身勁裝,腰間龐然隆起,纏着金蟒軟鞭,這是秦中五煞中的大煞仇洛西。大煞身旁乃是把兄弟二煞衞松、臉上斜橫一道疤痕過鼻、把臉一分為二,手中持着一支風磨青銅五行輪!那輪上刀葉隨時地都在轉動!這三個乃河南黑道上響噹噹的人物、在地面上甚是活躍,是以龐懷芝有些風聞!其他名人,她均覺限生,只知都是一丘之貉,不是好來路!“嘿嘿!女莊主腳程好快?”陳朝滿臉猙獰着,再道:“請借一步,跟兄弟們走─趟!”何滄瀾一見竟不是自己的事,很懂江湖規矩地退下一步,避在一旁,以避干預人家過節之嫌!龐懷芝瞪他一眼,臻首連接着叱道:“不去,我有事……”“醉韋陀”陳朝仰天狂笑,笑時臉上橫肉翻騰如蛇,笑畢狂傲的道:“思齊莊尚未開莊,女莊主就先塌台了麼?”他這女莊主三字,下得極有學問,乃譏諷思齊莊人少勢單,個個皆有職銜!“好!去就去!”龐懷芝吃不起人家這激將法,氣沖沖的道:“陳朝,你替誰跑腿的?”説着勒馬就道,一面回頭偷覷了何滄瀾一眼,他待怎樣?何滄瀾手按馬鞍,沉吟不已!心忖:“龐懷芝總是舊識,而且現在就在身邊,他於情於理,總不能讓她獨自涉險,聽任這批強梁之輩將她帶走,女人總是弱者呀!然而若伸手出面,則兩人關係必增進一層,將伊置於胡底,現在原是甩掉她糾纏不已的最好時機!但,這其中道理不對!她是被人劫持……”龐懷芝見他毫無動靜,─陣被遺棄的哀傷,湧上心頭,這滋味她從沒有過,芳心一酸,強自擺回頭來!何滄瀾一踩金鐙,跨上馬背,一手牽着空騎走向龐懷芝走的這條路!小猴兒精心中一甜,一笑燦然,急忙盤馬,讓他與自己並肩!包圍在他們身後的一名角色,因自己並非正主兒,怕惹事端,始終悶聲不響!這時見何滄瀾無事找事,也跟上來了,嘿嘿冷笑道:“何滄瀾你何處不可去,何苦不請自來?”何滄瀾一聽,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而自己對他卻不清楚,甚是滿意,笑笑,卻啞口不言,因為這一句話正問到他的心上!連他也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來?龐懷芝不忍他平白被人挖苦,伸手輕推他的肩頭一下,提醒他道:“罵他一句呀!”何滄瀾將劍佩向腰間,不願説這無聊閒話!陳朝心有顧忌,怕龐懷芝臨時變卦,將這煮熟的鴨子弄飛上天,故不把心中對何滄瀾自動插上一腳的憤怒形諸神色!也不在乎多他一下,只一揚虎掌,推眾上道!大隊開拔,指向何滄瀾所謂的開封方向!奔馳了十來里路,轉入一片乳石崗中的小徑!馬匹首尾相接,串成一線,路濕頗為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