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脱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最後一個至字,雲漫流的聲音不住拔高,愈尖愈細,當琴音都完全消失時,她的嘯聲仍未止息,簡直要穿透了屋頂,破空而去。在座聽曲者無不動容。
尚雨雖極力忍住,背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兩隻耳朵奇癢難忍。忽聽咚咚、咚咚咚幾聲鼓響,雲漫流的一名侍姬面無人色地敲了兩記鼓,敲得尚雨的心都跟着一跳。雲漫流匪夷所思的嘯音終於在鼓聲中隱去了。
吊了如此久的嗓子,她居然還長出一口氣,才真正收回心神。適才吟唱之時,她傾身向前,面前罩着的紗被氣息吹亂了,此時緩緩坐回,一名侍姬熟練地為她整好面紗。
周南風舉起酒樽,嘆道:世人都道雲漫流大師琴藝妙絕天下,七絃一拂,萬般皆醉。每次到這裏,都能見到雲漫流大師,今日卻才知道,原來大師的歌聲才真正是天籟之音,不似人間之物。聽此一曲,足慰平生。在下敬大師一杯。
雲漫流接過侍姬奉上的玉石小杯,淺笑道:周公子過獎了,妾身放肆一曲,公子不見怪已是妾身的福分。妾身敬賀公子萬福。
宇文錦老大不耐煩地道:哎,喝酒就喝酒,哪那麼多廢話?不過兄弟一句話説得好,聽此一曲,足慰平生!哈哈!我也來跟一杯!
尚雨忙舉起杯子,跟着周南風乾了酒,心道:我可得悠着點,等會兒還有正事要辦。她不時偷偷打量宇文錦,見他舉止間病態十足,若真有功夫,恐怕也強不到哪裏去吧?但凡事小心為上,既然周南風説他功夫厲害,一定有道理的
説起來,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準備殺人,而且要殺的人就坐在幾丈開外,談笑風生,喝酒鬥樂,這樣的情景真是從來也沒想到過的。因為心裏説不出的緊張,然而又不能表現出緊張,所以一直刻意地裝着不緊張。她面上微笑,腰身僵直,十根腳指頭死死抓緊,這樣坐了不到半個時辰,脾都開始痛起來。見鬼,可不能露出馬腳她裝着好奇,仔細觀察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進來的時候,她記得很清楚,這間兩層樓房幾乎處在整個景園的正中,一左一右各有一棟偏樓。前面是寬闊的庭院,幾棵參天大樹,可惜都隔樓有十丈左右,沒有繩索,很難從屋裏直接縱到樹上。後面是一大片荷塘,一條九曲迴廊橫過塘面。然而回廊的起始處卻不與房屋相連,而是需要穿過幾排翠竹形成的天然門拱。設計此樓人很精心地將整棟樓與外界隔離,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出此樓都必須老老實實地在樓周圍廣闊的青石路上走上一段距離才行。更有甚者,連樓梯都別出心裁地分作數段,要上樓得繞着樓走一圈才行。這樣一來,上下樓梯的人也時刻處在外界的注目之下。
屋裏看似裝飾得如尋常富貴人家那般奢華複雜,但注意觀察,尚雨也直皺眉頭。首先是柱子、房梁等都被包上了鮮豔的綢,即便是大白天,也到處點着燈火,使整間屋子幾乎沒有陰暗的角落。特別是房梁間懸掛的燈籠,讓人無法在樑上藏身。沒有隔間,兩側的門被推開後,周圍蒼翠的松林、遠處黛色的山巒盡收眼底。當然,作為刺客,更有無處藏身之感。尚雨一邊觀賞風景,一邊暗歎:如此謹慎,看來只有拼了老命了。
屋裏的格局基本按南北對稱安排,周南風坐在南面,宇文錦坐在北面,他的榻身故意高出周南風一截,殷奉和婁昌兩人侍立在榻後。中間更高的平台上坐着雲漫流大師。想來若客人更多時,仍會採取回字形佈局,讓歌舞表演處在正中,才能讓每位客人都賞心悦目想要刺殺宇文錦的人,也必須先得想法越過中間的雲漫流才行了。
尚雨越想越覺得此人真是謹慎得過頭,亦越發佩服周南風佈下的局。只有親身在此,才能體會到他的心思慎密絕對沒有其他法子比讓宇文錦自己送上門來更好的了。
他布了幾年局?三年?還是八年?他又陷入被刺的恐懼中幾年了?八年?還是從出生到現在都是如此尚雨想到這裏,嘆了口氣:果然大富人家的難處,非是自己所能想象的呀。
雨姬為何嘆氣?忽聽宇文錦頗有興趣地道,難道如此美妙的琴音歌聲,還不能令你滿意?
尚雨一驚,忙道:不、不!我妾身只是她斜着眼瞧周南風,見他自顧喝酒,心中暗恨,卻也因此鎮定下來,伏身道:妾身只是突然有所感悟,驚擾公子聽琴,真是罪過。
哦?宇文錦推開一名侍姬,坐得更加不成體統,笑道,感悟?這他孃的真有意思雨姬,説來大家都聽聽嘛。
尚雨道:妾身所想所感,哪裏能登大雅之堂?不過是瞧見遠遠的山色茫茫,樓外松柏高俊,感慨人生渺小,性命亦如白馬過隙,與天地萬物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她這般説出來,周南風微微發怔,雲漫流長長的手指劃過琴絃,勾起一串綿長的顫音。
宇文錦挪着屁股,重新坐回兩名侍姬的懷抱,哈哈大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兄弟呀,你這女人可真有意思,坐在這裏觀風品酒,竟然想到白馬過、過隙,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半天才續道,白馬過隙,人生苦短嘿!一竿子將我等俗人統統打死了,哈哈哈哈!
尚雨嚇了一跳,忙道:妾身不敢!妾身胡言亂語罷了!
耳邊聽周南風平淡地道:宇文兄何出此言?難道不正是如此麼?若非人生苦短,現在這裏坐着的,只怕輪不到宇文兄呢。
尚雨心裏一跳,想:他要激怒宇文錦了!
宇文錦聽了,果然沉下了臉,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語。他既不開口,下人丫環們一個個心驚膽戰,不敢稍動。廳裏就只有雲漫流一個人慢吞吞喝着茶,末了輕嘆一聲。
半晌,宇文錦放下了酒杯,開口道:兄弟,今天不知怎的,大哥我心中亂得很,怦怦地跳呢,看來怕是大限將至。
尚雨的額頭驟然暴出層冷汗,伏在席上,連根小指頭都不敢妄動。周南風只略一頓,便從容地道:大哥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小弟敬大哥一杯。
宇文錦右邊的侍姬忙端起酒杯送到他面前。宇文錦盯着酒杯看了半天,道:你做什麼?
妾身為大人奉酒
話音未落,宇文錦抓住她的衣服,猛地高高舉起,向前扔去。那侍姬還沒來得及尖叫出來,已越過雲漫流的頭頂,重重撞在一根柱子上,當即昏死過去。她胸前的衣服被宇文錦扯破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卻有拳頭大小的一處地方漸漸暗紅起來,顯是受了內傷。
宇文錦尖聲叫道:他説敬酒,你就舉酒杯,你是他的女人還是我的?真他孃的不識時務!你説!你們説,這是不是犯賤,嗯?
只聽撲通之聲不絕,下人們跪了一地,不住磕頭。殷奉和婁昌兩人始終保持筆直地站着。另一名侍姬嚇得淚流滿面,一迭聲地道:是,是是!
宇文錦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扯到自己面前,冷冷地道:是麼?你説是麼?
那侍姬渾身都已癱軟,不明白宇文錦的意思,茫然地點點頭,又轉而搖頭。宇文錦摸着她白得發青的臉,眼中露出不忍,嘆道:你呀,你呀你瞧瞧自己吧,為了一己之命,連姐妹之情都不顧了。那日你犯了規矩,難道不是她替你求情,還與你一起受罰,才免了重責麼?你瞧瞧,她現在受了重傷,你卻可謂人性鄙陋矣!
那侍姬拼命想要彎下身子磕頭,但被宇文錦揪着頭髮,動彈不得,哭道:妾妾身死罪!求求求求求你説到後來,牙關咯咯連聲,竟説不出一個字來。
尚雨從來沒見過這樣突然間狂暴的人,心怦怦亂跳,但隨即見那名侍姬胸前的樣子,受的傷不輕,又勃然大怒。她緊張地看着周南風這該死的傢伙仍然道貌岸然地坐着喝酒,似乎眼前發生的事早已司空見慣。雲漫流的面紗紋絲不動,也算得大家風範。
要趁現在動手嗎?尚雨被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嚇到了。等等現在出手,周南風的立場將更加艱難,讓這混蛋緊張一下也好。尚雨擦擦手心的汗,慢慢摸向藏在大腿內側的匕首
忽然間,一隻大手搶先一步摸到了腿上,隨即往下伸去,就要摸到自己大腿深處尚雨全身寒毛倒豎,尖叫一聲,反身狠狠一巴掌,打得上前偷襲的周南風翻了個滾,待得爬起來時,半邊臉都紅腫起來。
這下子輪到宇文錦發傻了,呆呆地道:兄弟,你這是玩的什麼花樣?
所有的下人都驚恐地盯着尚雨,尚雨張大了嘴,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周南風呸地吐口血絲,失笑道:見到大哥神勇,掌劈侍姬,兄弟我本不服氣,也想摸摸自己的女人,沒想到我早説過,這是匹野駒,要馴服還早得很呢。讓大哥見笑了。
宇文錦眼睛瞪得銅鈴般大,道:什麼?
他丟開侍姬,幾大步走下榻,大聲道:你説什麼?
周南風嘶嘶地倒抽冷氣,連聲道:大哥見笑了,見笑了。都是兄弟家教不嚴。喂,小雨,還不向大哥磕頭謝罪?
尚雨眼見宇文錦徑直向自己走來,血一下衝入腦中,匍匐在地,顫聲道:妾身該死該死,大腿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了,那匕首的尖幾乎要刺入肉中就是這個時候了
她伏着身,眼見宇文錦的腳大步邁向自己,近了,更近了近得只有三步、兩步驀地宇文錦放聲尖叫,連連後退,尚雨耳邊嗡的一響,心道:壞事了!
宇文錦退得倉皇,一下絆倒在中央的平台邊,尚雨正想着要不要撲上前去,他卻飛快地爬起。尚雨一下警覺,發現他喊叫得雖然慌張,腳步卻並不慌亂,那一下絆倒倒像是故意她重新死死伏在席上,道:妾身死罪!
宇文錦退回了座,拍着胸口道:哎呀,真的,真是匹野馬駒,險些踢我一腳兄弟,你可真夠賤啊,找女人也找如此兇蠻的,哈哈,嘿嘿嘿!有意思,有趣有趣!我最喜歡看人犯賤!來來,喝酒喝酒!
周南風笑道:一樣一樣,同喝此酒。
宇文錦踢了那侍姬一腳,道:快些倒酒!那侍姬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汗水,爬起來給他倒酒。她臉上厚厚的胭脂被抹散了,東一塊紅西一處白的,花得不成模樣。宇文錦趁她奉酒上來時,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狠狠親了一口,笑道:美人兒!嚇着你了?哈哈!瞧你的醜樣,別在這裏給我丟人。下去下去!
侍姬連滾帶爬地下了榻,倒爬着出了門。宇文錦猶不滿意,一腳踢翻了面前的小几,菜碟酒壺摔得到處都是。他大聲吼道:你們他孃的統統給我滾出去!我自與周兄弟喝酒,誰也不許上來!
下人們如蒙大赦,魚貫而出,尚雨瞧着他們的背影,腳心癢得發毛,差點衝動地跳起來跟着跑。這屋裏有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還有個比瘋子更可怕的冷酷的混賬東西,兩個人你來我往地鬥着,她真是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從屋裏看出去,松柏之後的天幕已變得暗淡,那些起伏的山巒也漸漸隱入暮色之中。
樓上一時寂然無聲。
宇文錦大咧咧地坐在榻邊,提着酒壺,望着外面的天色自顧自喝悶酒。周南風正襟危坐,自斟自飲。殷奉和婁昌兩人繼續當着木頭柱子。尚雨起身也不是,繼續伏着也不是,頭上的汗出了又幹,幹了又出,好不難受,在心中不住痛罵周南風和宇文錦兩人。
忽聽錚錚兩聲,雲漫流隨意地撥着琴絃,道:宇文公子,容妾身彈奏一曲如何?
宇文錦啊了一聲,似乎才發現原來雲漫流還在,遲疑了片刻,道:還是不彈了吧,我與周兄弟有話要説。
雲漫流躬身行禮,在兩名侍姬的服侍下起身,徐徐而退。尚雨羨慕地瞧着她從容退場,忽地心中一動:為何宇文錦從未叫過她的名字?
周南風待雲漫流出去後,道:宇文兄在想什麼,小弟大概也猜到了兩分他把大拇指向天上指指。
宇文錦聲音第一次沉穩起來,嘆道:不錯。反正你遲早也得知道昨晚傳來的消息,嶽台大人已經不能進食,僅靠蔘湯吊着。左右也就這兩天了。
尚雨心道:嶽台大人?啊對了,是李林甫。原來這奸臣要歸天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周南風道:李閣老的狀況,其實大家都很清楚。聽説年前他曾找高僧算解,須得見到天子聖顏才可好。此事雖越禮而非,然天子仍然與他隔院相望,聖眷之隆,海內無一了。拖到今日,已屬不易。望宇文兄看開些。
這話説得不鹹不淡,尚雨覺得以宇文錦的脾氣,定是又要發作,忙伏得更低。誰知過了半晌,宇文錦才道:兄弟,喝酒。兩個人認真對幹了一杯。
宇文錦提着酒壺,一步一頓地向周南風走來,説道:兄弟,這麼些年來,我們兩家爭也爭過,和也和過,其實到頭來,還不是為他人做嫁衣。眼見大樹欲傾,就要猢猻散盡了,哥哥有些掏心窩子的話要跟你説説。
周南風道:宇文兄但講無妨。
宇文錦用手指着周南風,道:我聽到一個消息,你要投靠安祿山,是不是?
周南風眼角抽動兩下,想要保持鎮定,可是宇文錦死死盯着他,須臾,終於憋不住,失笑道:宇文兄哪裏來的消息?
宇文錦咄咄逼人地道:你別管哪裏來的,是也不是?
周南風提起酒壺想倒酒,沒想到壺裏已經幹了。他拍拍尚雨的背,道:還伏着幹嗎?去拿點酒來。尚雨哦了一聲,爬起來就跑。
宇文錦也回頭對殷奉和婁昌兩人道:你們且退下吧。那兩人施禮而去。
等屋裏空無一人了,宇文錦方道:你不説,我也知道。其實也無所謂,哪家不吃飯?難道要跟着嶽台大人到地下吃去?只不過兄弟,難道你看不出安祿山的狼子野心麼?
哦?什麼狼子野心?
沒有嶽台大人鎮着,我敢跟天下人賭,安祿山這條野狗來日必反!宇文錦突然提高嗓門大吼,將酒杯使勁扔出,在牆上摔得粉碎。碎屑反彈回來,卻被兩人驟然爆發的殺氣悉數擋回。
周南風與宇文錦四目對視,宇文錦高高地翹着下巴,道:你不相信?
周南風忽地一笑,雙肩沉下,全身殺氣頓時消失無蹤。他淡淡地道:信,怎麼不信呢?其實我們兩家爭鬥算什麼?不過是螻蟻打架,搶些米粒而已。朝堂上那些人你爭我鬥,跺跺腳就天下震動。古往今來,哪朝哪代沒有叛臣逆子?説穿了,也就是在朝廷上面搶不下來了,大家用刀子説話。
他退後幾步,避開宇文錦的鋒芒,道:兄弟我也知道宇文兄的打算。早在去年,你就開始與楊國忠大人密會了,是不是?樹倒猢猻散,大家都要找條出路啊。李閣老把持朝政十幾年,門生滿天下,可是人走茶涼,誰能保誰一輩子?如今貴妃娘娘恩寵有加,投到楊府,也是大勢所趨。
宇文錦盯着他瞧了良久,道:你也這麼想?雖然咱們過去為了嶽台,跟楊國忠暗地裏鬥過,王賁的案子傷了他,大家都清楚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們在反對儲君之事上總是一致的。我想,楊國忠要説也吃不下你我兩家,如果我們一起向他示好,這分量他不能不考慮,畢竟現在舉國上下已無人有能力再與他爭,和氣是最重要的了但安祿山就不同,當年若不是幽州節度使張守珪收他為義子,他能有今天?張守珪一失勢,他第一個跳出來落井下石!這個狼養的崽子,小心被他吃了,連骨頭都不吐出來!
周南風沉吟半晌,道:宇文兄如此開誠佈公,兄弟也沒啥好説的。安祿山這兩年在京師到處拉攏人心,也確實找過我周家。按説咱誰也得罪不起。誠如宇文兄所言,此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又豈能輕易投懷送抱。但形勢比人強啊!當年王賁一案,我周家出力最多,得罪楊國忠的也最多,怎可能説變就變?楊國忠也非等閒人物,被他暗中捅一刀,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我周家在這長安城歷經百年,堅持到現在,我是怎麼也不會讓祖宗的牌子栽在我手上的。
兩人面對面坐了,都皺起眉,突然之間,竟是同病相憐。各自沉默了半晌,周南風誠摯地道:宇文兄,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大家的處境一樣,都到了轉圜關鍵之際了。眼見閣老昔日門生紛紛另尋門路,你我兩家最親信者的確只有團結一致,相互扶持,才有辦法。
他站起身,拍拍宇文錦的肩,道:我先去見見世伯,家父還有東西要交給他呢。等一下咱倆再好好談談。説着走出門去。
宇文錦坐在窗前,眼見得外面越來越暗淡,説不出的愁悶。天已經黑下來,只在松林之後,極遠的天邊尚有一絲殘紅。他喝着冷酒,心裏明白,大唐輝煌盛世,其實跟這天一樣,就要徹底落幕了。
李林甫是個什麼角色?説他禍國殃民真是一點兒不為過。楊國忠什麼角色?只不過比李林甫年紀輕點,論到心術邪念,只有更壞。安祿山?人人都知道他是咬人的狼崽子,這麼個人,卻身兼驃騎大將軍、平盧節度使、范陽節度使三職,雄踞北原,以窺皇室。如此人物,不反豈非怪事?他素來與楊國忠不和,以往李林甫在朝中,還能壓服得住,等到楊國忠登堂入室,掌了相權,那可就有好看的了。
他仰頭猛灌着酒,一壺幹了,隨手丟到一旁,又拿一壺灌。
他不是看不明白,他比誰都清楚,可正因如此,心中才苦悶不甘。正如周南風所説,形勢總比人強!他家裏雖然富有,卻左右不過是個磕頭小吏,被丈人提拔才扶搖直上,丈人一倒,誰他媽還鳥他?論到家族,也無法與根深葉茂的周家相比。別人拔周家,還擔心拔起蘿蔔帶起泥,拔他,像拔根獨苗
所以他今天生平第一次對周南風低聲下氣,想要兩家攜手,一起投奔楊國忠。憑兩家的勢力,即便是楊國忠也不得不考慮。若周南風不是傻子,應該懂得現下的形勢,但聽他的口氣,模稜兩可,不知深淺。難道他已經找到了門路?
不可能當年周家與楊國忠結怨,還是自己的主意或者説,周南風真的狗急亂鑽,投到安祿山懷裏去了?
那他孃的不是找死是什麼?不對!周南風這個算盤打得比誰都精的人,絕對不會把寶押在安祿山身上。他有時看起來似乎愛走險着,其實骨子裏,他仍然是個小心謹慎的生意人。
宇文錦愈加煩躁起來,全身上下火燒一般難受。他分明從周南風鎮靜的態度中察覺到了什麼難道他早已安排好了路,而自己竟一無所知?這條路,與自己有關嗎?如果無關,在李林甫命在旦夕這樣的關鍵時候,他為何仍然要赴這個約?
他越想越糊塗,越喝越煩悶,漸漸頭暈腦脹,忽聽有個丫頭的聲音道:啊公子呢?他回頭一看,卻是周南風的新寵雨姬。
宇文錦的神志已經模糊了,見到尚雨嬌小的臉、白皙的脖子,不覺笑道:你家公子不是下去了麼?你怎麼又上來了?
尚雨道:妾身給公子送酒上來既、既然公子不在,妾身下去了。她見偌大的廳房裏只有宇文錦一人在,頓時慌亂起來,渾然忘了自己真正的任務是來刺殺他的,只想遠遠逃離這個瘋子。
她剛走上兩步,忽地眼前一花,宇文錦閃身攔在面前,嘻嘻笑道:既上來了,何必急着下去呢。周兄弟説不定馬上就要回來,你且坐着等會一邊説,一邊伸手摸到尚雨臉上。
尚雨連着退了五步,直到背心重重撞上牆壁,沒見宇文錦如何動作,卻如影隨行跟着自己,摸到臉上的那隻手沒有任何偏移。宇文錦笑道:嘿,好輕功。你的步法真不錯呢。周南風這個兔崽子,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猛,真他孃的嘿!手陡然向下,一下摸到了尚雨胸前。
尚雨的心怦怦劇跳,幾乎將宇文錦的手彈開。她驚得半邊身子都麻木了,顫聲道:你你做什麼?
宇文錦的手慢慢在她裸露的胸脯上撫弄,小指頭勾起抹胸,道:雨姬,你的肌膚可真嫩
啪的一聲脆響,宇文錦臉上重重捱了一巴掌。他嘴角出血,兀自咧嘴笑道:打得好!再來,再來!
啪!啪!啪!接連三下,宇文錦硬生生受下來。儘管用上了十成功力抵擋,還是被打得耳中嗡嗡作響,一邊臉腫得不成模樣,尚雨的手也痛得厲害。她甩甩手腕,就要第五次打去時,宇文錦手中勁力發出,啪啦啦一陣亂響,尚雨頂破了牆壁,飛身而出,落在繞樓而上的樓梯間。她胸口痛得氣都出不來,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只聽樓下有人大聲詢問,宇文錦喝道:是誰?滾!滾他孃的!誰上來攪老子的好事,老子可不饒他!他呸地吐出口血,嘶嘶倒抽冷氣,只覺半邊腦袋都腫了起來,心中怒火慾火一起狂燒,什麼也管不了,一縱身跳到尚雨身旁,將她抱回房中。
殷奉在樓下叫道:少爺,周南風説有事,突然離開了。是否
宇文錦順手抓起一根碎木扔下去,怒道:去他孃的!他走就走了,難道要老子去求他不成?他周家不肯跟老子合作,老子總有天要弄得他家破人亡斷子絕孫你們誰再亂叫,老子可要翻臉了!滾!都給我滾!
殷奉等人知道他喝了酒,瘋勁上來了,誰也攔不住。但周南風突然離去,定然有詐。殷奉便對婁昌道:我立即去通報老爺,你在這裏盯着,小心少爺
婁昌陰惻惻地道:我省得。周南風留下女人,多半想阻住少爺,自己去幹什麼勾當。殷兄一定要轉告老爺,京師恐會生變,要早作準備。
殷奉應了,轉身向馬廄疾奔而去。婁昌呆呆地站在樓下,忽聽身後一人道:那女子恐也非尋常人物。卻是雲漫流。
婁昌嘆道:是啊。可惜少爺的脾氣,一旦瘋起來,天王老子的話也不會聽。我們只有在此靜觀其變了。雲漫流點了點頭,不再説話。有侍女掌了燈前來引路,婁昌道:大師,左右無事,在下新進了些茶,還請大師賞臉。雲漫流點點頭,於是兩人到一處偏院裏,一邊心不在焉地品着茶,一面等宇文錦的動向。
宇文錦將尚雨抱到榻上,瞪着醉眼瞧了半天,喃喃地道:真漂亮見他孃的鬼!為什麼老子樣樣都比周南風強,就是女人總也比不上?好,好!你,你要拆老子的台,老子就來拆你的女人
一面説,一面動手來脱尚雨的衣服。他先扯開尚雨外面的紗衣,可是尚雨壓住了。宇文錦血氣酒氣統統往腦子裏衝,已經無法想事,一手將尚雨掀開,將紗衣遠遠扔出去,罵道:滾!礙眼的東西都給我滾!
紗衣飄飄悠悠,被一盞銅鶴燈架突出的一角勾住。風從窗外刮來,帶得它不住晃動。宇文錦正要動手扯尚雨的抹胸,那紗衣在他眼角晃來晃去,像個飄忽的鬼魂。他終於勃然大怒,吼道:王八羔子,老子就殺了你又怎樣?幾步衝到紗衣前,一掌橫切,勁風到處,銅燈應聲斷作兩段,滾落在地。宇文錦猶不解恨,用力在紗衣上踩着,道:與你八拜為交?老子恨不能死了算了!你是什麼東西,也配與我稱兄道弟?你去死,去死!
他眼見紗衣被踩得碎裂,滿心高興,彷彿真見到周南風的腦袋被自己踐踏,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我聽説越是賤人越不易死,那可不成!老子老子找火來燒了你。左右看看,就要去拿旁邊的蠟燭,突然之間,一股殺氣襲來。
宇文錦只來得及略一側頭,噗的一下,冰冷的刀刃錯過了他後頸要害,狠狠刺入右邊肩頭。
尚雨怒道:你才該去死!使勁拉扯匕首,誰知匕首刺破了宇文錦鎖骨,陷在裏面,尚雨激憤之下,一掌拍在匕首柄上。宇文錦悶哼一聲,向前撲倒,尚雨剛要趕上再拍一掌,宇文錦右腿一彈,正中她的小腹,頓時飛出三丈開外,越過平台,撞翻幾面屏風,痛得聲音都發不出。
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身受重創,各自咬緊了牙關拼命忍住痛楚。宇文錦喘了兩口氣,抬起頭哈哈大笑。尚雨痛得全身散了一般,見他笑得仍然中氣十足,不禁心中駭然,看來周南風説的話不假,此人武功真的深不可測忽聽樓梯上有人叫道:少爺,你還好麼?她驚出一頭冷汗。
宇文錦嘶聲叫道:你他孃的把老子的話當放屁麼?叫你們不許上來,是不是要老子開了殺戒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人道:小人聽見響動
宇文錦道:不要你們管!嘿,這是匹野駒,老子要親自馴服!給我滾!誰再上來咳咳咳老子咳咳呸!老子就打斷誰的腿!
那人唯唯諾諾,下樓去了。尚雨小心地抬起身子,只見宇文錦半跪在地,左手正試圖將那匕首扯出。但匕首插入的角度向外,他的左手不易握住,就算握住了,也無法順利往外扯。燈火跳躍,可以清楚地看見宇文錦太陽穴高高鼓起,那原本乾瘦的手臂竟粗壯了一倍有餘,其上青筋暴出。
他緊咬着唇,不發一聲,汗水一滴滴落下,地板上濕了老大一攤。剛才尚雨那一掌,將匕首拍得穿透鎖骨,刺入肺中,已經不是骨肉之傷了。
尚雨逐漸緩過了勁,心道:這下不想殺他也只有殺了,若等他恢復過來,我命休矣!當下伏身在地,悄無聲息地向他身後爬去。她爬到平台下,考慮到宇文錦右肩受傷,正打算從右面繞過去,忽聽宇文錦道:喂,雨姬,你是周南風叫來殺我的吧?
尚雨一頓,不敢開口。宇文錦痛哼兩聲,仍然無法將匕首拔出。他的呼吸越來越粗,開始咳起來。尚雨聽慣了母親的咳嗽,只聽了兩下,就知道宇文錦的肺裏已經有了積膿,看來他病殃殃的樣子可不是裝出來的。
宇文錦道:原來我明白了原來他打的這個主意嘿嘿,嘿嘿嘿咳咳原來他早就把老子賣了我明白了!咳咳咳!
他翻轉身子,一屁股坐下,叫道:雨姬!雨姬!你來出來吧,我傷不了你了咳咳
尚雨偷偷探出頭,見宇文錦靠在柱頭上,鮮血已經染紅了他半邊身體。她心中怦怦亂跳,那匕首果然是殺人厲器,相信宇文錦已經封了穴道,卻完全沒有效。那一刀刺進去,大概跟槍頭扎入身體差不多。
宇文錦向她招手道:來,來呀,過來瞧瞧戰果。這個周南風真他孃的陰險,居然對老子使美人計嘿,他怎麼知道老子的弱點?
尚雨不知所措,茫然地走上幾步,在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停下。宇文錦道:你咳咳把燈滅了吧。呆會兒他們若見到我身上有血,就要衝上來了。快些快!
他厲聲一吼,尚雨渾身一哆嗦,本能地扯下腰間所佩玉蟬,手一緊,捏碎了玉蟬,跟着信手揮出。噗噗數聲,蠟燭悉數被打滅,廳裏頓時一片漆黑。
尚雨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宇文錦卻不見了。她腦袋上驟然暴出冷汗,忽聽宇文錦道:這裏來吧。我我喜歡看月亮,可惜,還沒有出來
尚雨走到露台上。天幕已完全降下,大地一片黑暗。沒有星光,園子裏的燈火也很少,以至連近處的松林都看不見。宇文錦半躺在地上,左手撐起身體,見尚雨出來,便道:雨姬,你的名字是什麼?
尚雨略一躊躇,宇文錦道:説吧,我不想死在無名之輩手中。尚雨於是老老實實地道:我叫做尚雨。
尚雨尚雨多好聽的名字周南風給你什麼,能讓你這樣的高手來殺我?夜色中,宇文錦的眼中幽幽發光。尚雨嘆了口氣,道:那又有什麼關係?還不知有沒有命回去呢。
宇文錦點點頭,又道:別相信周南風咳咳這小子陰損得緊,總想做無本的生意天下人若都像他那樣算計,老子可寧願早死,哈哈!我是壞人,他他是小人嘿嘿嘿咳咳他猛地咳兩下,吐出大口血。他忙用手捂着嘴,只咳得胸膛裏通通通地亂響。
尚雨道:你你咳出來呀,這樣捂着豈不更痛?話音剛落,樓下有人叫道:少爺,你在咳麼?要小人叫大夫來麼?
宇文錦憋了半天,才把湧到喉頭的血吞進去。他大聲道:叫你們滾怎麼還不滾?都給老子滾出園去,別來耽誤老子的好事!滾!
立即聽見下面腳步聲緊,下人們紛紛向大門湧去。尚雨不知他為何一再庇護自己,怔怔地道:你你不恨我麼?
恨你做什麼?你以為我沒腦子嗎?宇文錦身上的血越湧越多,沒了力氣,漸漸伏下。他喘着氣道:這些都是周南風欠老子的,跟你什麼相干。這個王八蛋算得準,知道以老子的脾氣,一定會逼着你出手。這麼説來,他他已經算計我三年了?好啊!老子做了鬼,要跟他一一算來雨姬,你來時,他告訴你怎麼逃走沒有?
他他讓我沿着後山山脊走,説兩邊太危險
嘿,這個賤人老子要是有這樣的可人兒,寧肯自己死了,也不會不會咳咳
我我已經知道他會殺我滅口了。
哦?
尚雨看着宇文錦,道:看穿他本質的人,可不止你。他説的每一句話都在算計,可是臨到要來時,卻説什麼寧肯不成功,也不要我死。他只不過想讓我感動,不臨陣脱逃而已要是我真的跑了,他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定眼睛都會氣得暴出來。
宇文錦哧哧地笑,扯動傷口,眼前金星亂閃。他忍住不叫出來,仍然笑道:你你看得很準那你打算怎麼逃?
尚雨道:來時週二給我看了一張地圖,那張地圖很詳細,更重要的是,上面記載了許多你的生活規律和秘密。周南風趕緊奪去,我卻已經見到其中一句是馬廄後有路與斷崖相通。周南風告訴我,斷崖不可下,其實反過來,他説的不可信,那麼斷崖就一定有路可尋了。
不錯不錯那那你打算怎樣呢?
尚雨咬着牙道:他許諾了的,我便要索取。我先不負他,若他負我,我必十倍報回!
宇文錦道:好好得很我放心了可你得快些走才行就算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們三人仍然在,要逃得想辦法你湊近些,我告訴你
尚雨湊到宇文錦面前,他費力地在她耳邊説了兩句,道:就是這樣我眼睛一閉,就幫不了你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左手再也撐不住,撲通一聲撲在地上。
尚雨見他倒下,心中竟慌成一團,只好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只見他眼睛已經閉上了,嘴角卻歪着,彷彿微笑。尚雨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一一滴落在他臉上,顫聲道:你你真的不恨我殺你?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宇文錦道: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死呢?怎麼死呢反正活着也累,我的內傷好不了了我好不了,周遭的人便更累能死在女人手上,多好。我剛才想羞辱你我羞辱每一個女人,每個被我羞辱的女人都想殺我,可是隻有你真的動手了,嘿嘿
他勉強睜開眼,道:雨姬,月亮出來沒有?
尚雨茫然抬頭看天,道:還沒有我想大概快了吧?
她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還是沒出來。等到低下頭來,宇文錦已經死了。
兩騎馬奔馳在下山的驛道上。林間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各舉着支火把,但火光亦只能勉強照見前方一兩丈的距離,所以他們騎得分外小心。照這個速度下山,只怕得到天明瞭。
當他們經過腳下的樹叢時,週二一動,就要出手,不想手腕一緊,被周南風抓住了。他衝週二使個眼色,兩人於是又慢慢縮回樹葉叢中。
騎手中一人警惕地往樹上瞧了幾眼,所幸並無發現。另一人道:殷大人,李閣老真的已經
殷奉沉聲道:不可亂説。這種事,我們這些人只可聽之,不可傳之,明白麼?
那騎手忙道:是。
殷奉覺得自己口氣過於嚴厲了,又道:總之,這幾天是我們最關鍵的幾天,你懂嗎?一旦出事,恐就不可收拾了。
那騎手道:我懂!如果李閣老那可是天塌下來呢。我們這些下人都知道,若主子沒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外冒,欠人的,別人欠的,該還的,還不了的那可多糟糕?説到底,都得各奔前程,顧不了別的了。何況少爺,揹着多大的干係呀。
殷奉笑了一聲,隨即嘆道:是啊。我們都瞧得清楚,何況少爺?他的身子骨越來越差,我怕他唉。把後面幾個字強行吞進肚子裏。
那騎手小心地道:大人,我聽説老爺正在探楊國忠楊大人這條路,是麼?
殷奉道:你從哪裏曉得的?
那騎手道:不瞞大人,小人的一個遠方堂兄就在楊大人府上當差,他説,老爺已經三次登門拜訪,可是到目前為止都只見到了管家。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可以
殷奉打斷他道:別去瞎猜!這個時候,哪一方我們都得罪不起。朝廷上説話管事的又不止是楊國忠一家,老爺要做什麼,我們哪裏管得着?
那名騎手不敢多言,悶聲跟着殷奉趕路。馬蹄嘚嘚,火光跳躍,兩個人慢慢去遠了。
周南風與週二縱身下地,週二道:少爺,我們是直接回去,還是再到景園一趟?
周南風道:還去景園做什麼?走吧,今晚就回長安。
週二於是也掏出火摺子,點燃火把,在前引路。他們踩在滿地松針上,咯吱咯吱作響。
週二道:少爺,您説尚姑娘得手了麼?
周南風道:誰知道?也許得手了吧。那丫頭瘋起來可不得了,不過以宇文錦的性格,又一定會把她逼瘋。哈哈,這可真有意思。
週二默默走了一段。他有話本不敢説,可是在心中翻來覆去,憋得好不難受,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道:那您説,她能逃出來麼?
嗯?周南風警覺起來,道,二叔,你説呢?
週二沉吟半晌,斟詞酌句地道:少爺不知道宇文錦最厲害的保鏢是誰,我我卻無意間知道了,沒告訴少爺,實在罪過。
嗯。周南風冷冷地哼出一聲。
就是那雲漫流大師。據説她的武功已臻化境,連宇文錦許多功夫都是她傳授的。尚姑娘的功夫可能比您稍遜。少爺曾説宇文錦與您不相伯仲,如果是真的,那尚姑娘的勝算就不太大了,況且還有婁昌呢。
嗯。然後呢?
週二忽覺背上一陣冰涼,腦門頓時出了一層冷汗。他顫聲道:沒沒有了。
周南風大步越過了他,走到前面又停下。他背對着週二,兩個肩頭倔強地聳得很高,沉聲道:今天,今夜,對我周家至關重要。當此重要時刻,誰敢婆婆媽媽英雄氣短,壞了我的大事,不論是誰,我一概不饒!
週二渾身一抖,撲地跪下,道:少爺,老奴不敢!老奴絕沒有其他意思老奴看着少爺長大,這一輩子埋也要埋在周家祖墳旁,怎會再生二心?老奴只是一時唉見那姑娘孤苦無依,怪可憐的當然!她自己找上門來,生意歸生意,少爺給她指明瞭生路,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周南風冷冷地道:生路?二叔明明知道我給她指的是死路,為何不敢説出來?我就是給她指的死路!
他突然舉起從不離手的扇子,用力一扔,扇子遠遠飛出,剎那間融入漆黑的林中不見。他大聲道:殺人滅口,我周南風做得出來,哈哈!為了我周家的存亡,別説死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賠上我的命又如何?仁義哼!仁義幾斤幾兩?抱歉得很,我周某人的賬冊裏沒有!
他轉過身,對週二道:我以宇文錦的性命,來換楊國忠的信任,其實傻子都知道,這是姓楊的玩驅虎吞狼,讓我們倆先窩裏鬥,他再坐收漁利,對不對?二叔,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週二道:這這少爺自然有道理的,老奴不敢妄猜。
周南風道:哼哼,我就是要大家都這麼想,越當我周南風是傻子,我們周府其實就越安全。此際形勢大亂,暗潮洶湧。楊國忠陰狠毒辣,睚眥必報,他一旦掌權,朝中多少人要被清算?他自識過高,我們只能裝傻賣乖,避過就算萬幸了,還在乎什麼名聲?我再告訴你一些不知道的事吧。其實今晚宇文錦死不死,都沒有關係的。
週二驚道:什麼?
周南風道:剛才殷奉説過,難道朝中就真的只有安祿山、楊國忠説得了話、作得了主麼?嘿嘿,這話説得見了真章,可惜宇文錦沒腦袋,想不透這個道理。
他説到這裏,心情重新好起來,道:二叔,起來吧,咱們走着説。殺宇文錦一來是向楊國忠示忠,畢竟這是兩年前就講好的。二來麼,嘿,趁此機會滅了他,罪名還是別人來背,多划算!至於投奔楊國忠二叔,你知道什麼生意利潤最大嗎?
不不知道。週二腦中一片混沌,尚雨清清淡淡的模樣在他眼前一閃,又馬上消失。他全身都變得麻木,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周南風身後。
你不知道?古往今來,天下最大宗的生意,莫過於呂不韋投資秦之子楚。奇貨可居,那是多大的手筆?哈哈哈所以做生意,要捨得冒風險,投到那些現在看似不起眼,將來卻會一鳴驚人的東西上。現在楊國忠看似呼風喚雨,安祿山咄咄逼人,但到頭來天下是誰的天下?你明白麼?你不明白?嘿嘿,二叔,你也不老實呢我們從小路下山。你説得沒錯,雲漫流的功夫已臻化境,她要真追上來,可不好打發我説到哪裏了?
他們走入林中小路,周南風的生意經漸漸被夜風吹散,微弱的火光也被茂密的森林遮住了。夜風越吹越大,呼啦啦、呼啦啦響個不停。
突然,天地間泛起一層光。這光雖然微弱,可是漸漸地,一點一點地,隱隱映出了沉睡中的驪山蕭索的剪影。光引導生者,照亮死人。
白花花的月亮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