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蔭崖上梅花樁對陣的情緒,可不像姬澄那樣冷靜。他知道對方是林霄漢的高徒,而自己呢?則是師父解承忠一生所傳武功的唯一的徒兒,所以他們兩人的見面與交手就不同於一般了。在很大程度上,各人都在為自己的師父效力盡徒兒之孝道,對此兩人心中都極清楚。兩人在梅花樁上打了個照面後,姜劍川即對柳蔭崖説:"啊,原來是柳兄,久仰久仰!請教柳兄,你我今日難得在梅花樁上相遇,該如何個比試法呢"柳蔭崖沉着險説:"想我柳蔭崖與你姜劍川是素昧生平,今日都在為報效自己的師尊,我乃風陵渡前的僥倖餘生者,今日之所以到上天峯,其情其意,諒必你也能體諒,因此,問到該如何比試,儘可悉聽尊便即是。"姜劍川豎起右姆指説:"柳兄之言講得痛快!但俗話説:刀槍不長眼,拳頭不認人;交手之際,柳兄若傷了我姜某,那是姜某學藝不精,自己怨自己:萬一姜某誤傷了柳兄,那也需要請柳兄包涵一二。"柳蔭崖也不多搭話,他見姜劍川從背上抽出一對虎頭雙鈎,他亦立即拉出軟鞭,立了個五行拳的步法,亮開了門户,隨即揮鞭往姜劍川肋下抽去。姜劍川哼了一聲,虎頭鈎架開軟鞭,隨後立即雙鈎分左右,腳下跳前一樁,似乎欲刺向柳蔭崖的雙肋,當鈎端在接近柳蔭崖身體尚有一尺光景,猛地分成了上劈下掃,向柳蔭崖頭頂及雙腿擊來。柳蔭崖軟鞭上下一轉,鞭鈎相擊,發出清脆的當啷之聲。雙方都感到虎口有點兒震痛,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一樁,各自暗暗心驚。稍一停頓,雙方都感覺到對方的力度與功底,決意以快速制敵,旋即又掄步重新進招。柳蔭崖自從在姬莊和姬澄成了親兄弟之後,曾細細揣摩過他的長鞭之法,並且還得到姬九常的點撥,使他的鞭法又長進了一步。剛才姬澄和朱崇義對陣,用的是七七四十九小周天鞭法,姬九常另有獨門的九九八十一大周天鞭法。這"四十九"和"八十一",並非只是數字上的差別,也不是多幾鞭和少幾鞭之異,前者主要以抽殺見長,而後者完完全全要靠內養功,它講究的是粘、纏、貼、擠等要訣,若有若無,若隱若現,剛中寓柔,柔中含剛,以柔為主,以剛為輔,動靜得宜,使對手就像在水中捕黃蟮,油裏撈泥鰍,難於捕捉其鞭擊的走向。這種鞭法源出解承忠"金鞭無敵"解家鞭的硬鞭化軟鞭。當年解承忠傳授鉚蔭崖使用軟兵器,就是認為柳蔭崖天資聰慧,來日在內養功方面會有較高的造詣,此番經生父姬九常的精心指點,以及和姬澄的共同切磋,柳蔭崖已經比較成功地把長鞭小周天之鞭法,巧妙地融進了大周天軟鞭招數之中。今日在梅花樁上和姜劍川較量,他立即耍開了這出神入化的九九八十一大周天鞭法,目的在於先發制敵。姜劍川的虎頭雙鈎也好生了得,其招數緩徐有節,進退有序,一式一招看來清清楚楚,卻又是眼花繚亂,好比是急雨打湖面,雖然每一點在水面都泛起一圈漣漪,但雨點多了,水面的漣漪就迅速地漾成一片。那姜劍川的雙鈎看上去舞作一團,但擊出的每一招都是擊向柳蔭崖的要害處。兩人在梅花樁上你來我往時進時退地鬥了七八十個回合,突然,姜劍川一聲怪叫,破例地正面跳前兩樁,雙鈎向柳蔭崖橫砍豎劈,這一招是姜劍川獨創的,表面上看似乎有點兒不合招式,其實不然,這是他潛心研究了多種擊敵絕招而創的出奇制勝之招,定名為"張翼德怒鞭督郵"——張翼德性雖魯蕎,但鞭督郵並非亂抽亂打,他的每一鞭都要使瞥郵徹骨地痛,姜劍川此招看來似乎亂劈亂砸,卻都合乎純熟的武林章法。柳蔭崖霎時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愣了,但他到底是個身手不凡的高手,立時把身體往後一倒仰,整個背部與臀部幾乎都貼在梅花樁上,這是一招"鐵板橋功夫",全部的着力點均在兩腳和頭部,身軀則像一座橋,故名"鐵板橋"。這一招,終於閃讓過姜劍川險惡的幾鈎。説時遲那時快,柳蔭崖腳跟一蹬,人就像蜈蚣似的倒退數步,託樁一個"旱地拔葱",凌空躍起兩丈多高,使姜劍川需仰視才能望及。好個柳蔭崖,他乘身子下落之際,軟鞭左右開弓,猛地向姜劍川兩肩擊打。姜劍川見來勢兇猛,想舉雙鈎去迎,卻又恐以下迎上要吃虧,就猛然側卧着如狸貓滾撲般就地滾出去。在梅花樁上使這一招式,其難度確非平地可比,其身手全賴眼明身快,動作矯捷,基本功紮實。柳蔭崖和姜劍川在數十招對陣中,彼此有智、有勇、有功、有力,雙方招式靈活、利索、乾脆,不斷使出奇招險招,使觀賞廳裏的眾人都看得出了神。伽鱗海牙禁不住踱到觀賞廳的前沿,見梅花樁上打鬥的兩人,一個將近四十歲,年富力強;一個才二十出頭,血氣正剛,都是身懷絕技,並且智勇雙全,在近百招對陣中仍不見勝負,真可謂"棋逢敵手,將遇良才"。他越看越來勁兒,不時頻頻點頭。這時,柳蔭崖身子已從凌空中下落,正好落在姜劍川剛才站立的那根木樁上,而姜劍川亦已騰身而起,換到了柳蔭崖的方位,雙方均穩定地單腿站在樁上不動,四目相視地對峙了片刻。這短暫的相對靜止,潛伏着更兇猛的拼搏。果然,姜劍川一攏雙手,把雙鈎合而為一,從正面撞將過來,往柳蔭崖兜胸便剌,這一招,只要讓他的雙鈎進入門户,又會突然起變化,立即左右分開,對手若被擊中任何一鈎,其五臟六腑都會被掏了出來。柳蔭崖毫不慌忙,輕輕地哼了一聲,等雙鈎強攻進入門户,即把手中的軟鞭一揮,像蛇一樣緊緊纏住了雙鈎。三件武器死死地絞在一起無法脱開,姜劍川趁柳蔭崖的軟鞭剛剛纏上雙鈎,用足勁兒往回一拉,欲就勢來個"四兩撥千斤",把柳蔭崖拉過來摔下梅花樁去;柳蔭崖的軟鞭剛絞上雙鈎,借招式未盡之勢,來個"順手牽羊",往橫裏一帶,也欲把姜劍川拖摔下梅花樁,結果雙方的力一抵消,都絲紋不動,誰也沒有拉動誰。柳萌崖想把軟鞭鬆開抽回,己經不行了,虎頭鈎上的倒鈎卡住了軟鞭,姜劍川急欲脱開雙鈎,當然也是不行,軟鞭把雙鈎越纏越緊。此時此刻,梅花樁上成了僵局,柳蔭崖和姜劍川兩人既要把功力用在手臂上,又要顧到下盤,否則腳下就會失去重心。兩人就這樣憑功力相持着,稍過一會兒,姜劍川的雙臂在微微戰抖,看來勁頭用得不小,柳蔭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有如蚯蚓,可見也已用足了全力。若如此相持硬拼下去,勢必要落一個兩敗俱傷。就在這互不相讓難分難解之際,觀賞廳內像燕子穿簾地飛撲出一人,一招矯健的"跨虎登山",正好在柳、姜二人的兵器相接處落了下來,隨口長吟:"枯藤勁松相纏,各不相讓,到頭來難免兩敗俱傷。得罷休時且罷休,請稍歇息,讓老朽登場!兩位請站穩!"隨着吟唱,那人趁落下之勢把腳尖往絞在一處的三件兵刃上一點,柳蔭崖和姜劍川都不由得渾身一震,呼地一聲,三件兵器豁然分開,兩人也身不由己地都落下了梅花樁。耍此奇招解開相峙僵局的人,原來是龍髯白頭翁祝三孟。此時,他胸飄長鬚,長袖飄拂,單腿站在梅花樁上,確有仙風道骨之姿。他雙手抱揖,滿瞼堆笑地朗聲説:"老叟因久慕眾位英雄武藝高超,因此不揣冒昧,斗膽喬裝去"四海館",以求一觀羣雄丰姿,今日還想在梅花樁上和諸位一究各派武術之長,萬望眾英雄不吝賜教,老叟在此恭候了。"祝三孟話音剛落,姬九常從觀賞廳內大步走出,輕捷地飄上了梅花樁,對祝三孟回一揖禮,説:"姬某不才,不知能否與祝老先生走幾招?"祝三孟説:"原來是姬老英雄,幸會之至!敢問姬老英雄,你我又該如何比法?"姬九常笑説:"祝老先生,你我都是上了歲數之人,總不要像年輕人那樣的掄槍弄棍舞劍撥刀吧?!咱們就徒手走幾下,活動活動筋骨,尊意如何?"祝三孟抱拳點頭:"姬老英雄吩咐,老叟敢不從命?"兩人謙遜了一番,就各立門户,抖抖袍袖,開始交手。祝三孟一開始,就用開了"形意八卦五行掌",這掌法是根據八卦圖走轉運行的,左轉為陽,右轉為陰,正手為陽,反手為陰,以動化靜,以靜制動,以虛帶實,以實蓋虛,推、託、帶、領、扣、劈、進,千變萬化,莫盡其妙。姬九常的"龍形乾坤手",也是他能獨步江湖所倚仗的絕技。其功以藏精蓄氣煉神為根本,以伸筋、硬骨、揉皮為修身,參天地,同造化,本固身堅,神形互濟。他的兩隻手變化多端,別具匠心。有時似"神龍探爪",每根指頭都有妙用;有時則像"雙龍戲珠",功力全在掌心之中,擅長於撲、按、掀、捺、拍,勢如雷霆,疾如閃電;有時又如"蛟龍飛天",這時的功力又運到拳頭上,劈、鑽、崩、抱、橫,斷鐵碎石,其猛無比;有時又彷彿"飛龍下天",其拳其掌其指都有功力,飛、側、順、反,氣象萬千,變化只在瞬息之間。今日這兩位身懷絕技的武林大師在梅花樁上比武,確是武壇上的蓋世奇觀了。就在觀賞廳外梅花樁上的比武進行得最熱鬧之時,被軟禁在內室的商玉琪也伺機逃了出來。自從上官彤獨探上天峯後,商玉琪也得知了元宵約會的消息,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巴望着這一天的早日到來,找個機會好在眾人面前剖白自己的苦衷;但他又擔心這一天的到來,如果不被諒解,自己又將被置於何地?他希望上官彤一方取勝,那麼就能撥他出苦海,想來他們總不至幹把我商玉琪視為見利忘義的負情小人吧?他又害怕上官彤一方取勝,一旦遭他們譏諷唾棄,自己就無地可容了。日子一天天地接近,商玉琪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地難熬,但又不敢露於神色,若被"陪伴人"邢燕飛看出破綻,定會招來很大的麻煩。今天,元宵節終於到來了,早上,邢燕飛被林霄漢叫了去,這裏改由離魂子母圈樑鉞和雲裏翻祝濤來"陪伴",他們一會兒下棋,一會兒飲酒,顯得十分高興,也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梁鉞有意向商玉琪透露了林冠航和解驪珠雙雙潛逃以及他們曾在四十里街遇見過林、解兩人的事兒。這消息對商玉琪來説應該是喜出望外的,但如今商玉琪已毫不為之所動,因為他認為這些對他來説已不那麼重要了,他認定自己已經鑄成了"負情郎"的罪錯,他能拿得準的是:解驪珠既已脱逃,她今日必來上天峯,他應該去會她一面,但又怎麼能夠脱身呢?午後,邢燕飛回來,梁鉞與祝禱又走了,這些人像走馬燈似的圍着商玉琪轉,倒使他感剄暗暗好笑。林霄漢那麼怕解驪珠與他見面,其原因究竟何在?據説這些事盡是範一寬出的點子,那範一寬要如此挑唆又究竟為的什麼?商玉琪只能耐着性子和邢燕飛一邊對奕,一邊飲酒。鑽天鷂子朱崇義從外面走了進來,臉色陰沉,好像心事重重,強作笑顏地説:"兩位兄台真是雅興不淺哪!"朱崇義和邢燕飛最相契合,十多年來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這兩個人事事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人們把他倆視為"刎頸之交",真乃勝似同胞手足。商玉琪見朱崇義進來,靈機一動,冒問了一句:"崇義兄,前山正在熱鬧,你是主要台柱之一,怎麼有暇來到此間?"朱崇義謹慎地笑而不答,他越過商玉琪身旁,跟邢燕飛輕輕耳語。邢燕飛忙站起來對商玉瑛一拱手説:"商兄恕罪,小弟與崇義兄有幾句瑣話一敍,暫且告退。"説罷,雙雙走出門去。俗話説:"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朱崇義如此神態,勾起了商玉琪必欲一聽的好奇心,於是就躡手躡腳來到窗前,隔窗悄悄兒偷聽。朱崇義似有意又無意地在窗外並未壓低嗓門,所以,雖然偷聽者和談話人隔有一段距離,商玉琪還是能斷斷續續地聽了個大概。原來朱崇義是個有血氣的正義人物,當時他是仰慕紫瞼金羅漢的名望,才投奔來上天峯的。日子一長,他隱約聽聞到林霄漢過去的一些作為,不覺形象大為減色。但他感到林霄漢現在乾的總還是正義事業,何況林霄漢待他朱崇義又十分恩厚,懷有"士為知己者死"感情的朱崇義感到自己應該報效"知遇之恩",對林霄漢絕不應有貳心。他抱定自己必須坐得直站得正,正事奮力幹,孬事不沾邊的宗旨。他對範一寬是十分反感的,此人四方討好,兩面三刀,氣味總有些不正。對範一寬唆使林霄漢在風陵渡襲擊解承忠,朱崇義也存異議,就算解承忠的作為如範一寬所言,已淪為當局之鷹犬,那麼也可光明正大地去懲罰他,為什麼要那麼詭秘地在風陵渡伏擊,以多勝少還要蒙着面幹呢?如此作為豈非小人行事!他的這種心情只有和邢燕飛結成知交後才向他透露過。正是由於對許多事的看法相同,使邢燕飛和朱崇義的交誼日趨深厚密切。那次在旅店相遇上官彤,以及上官彤獨探上天峯時所表現出來的俠義心腸和義正詞嚴的慷慨神情,都銘印在朱崇義的心中,成了他敬慕的形象。而今日在梅花樁上,姬澄那種不趁人之危而擊之的大度和友好,更震動了朱崇義的心。他已經作出抉擇,決定不參於這場可能發生的全面爭鬥。他把情況與他的看法告訴了邢燕飛,以便兩人共商對策,究竟是結伴離開上天峯?還是坐觀事態的發展?兩人議來説去,一時舉棋不定。就在朱崇義和邢燕飛磋商難斷之時,商玉瑛伺準機緣,躡手躡腳地從壁上取下寶劍,溜出邊門,飛快地往前山奔去……那一天,上天峯幾乎把整體力量都傾注在前山比武,所以商玉琪在路上並沒有碰上阻礙。此刻已是酉正時辰,演武場上油燈熠熠,火把高燃,照耀得如同白晝。商玉琪潛到了可望及全場的一高處,隱身在一棵大槐樹的後面,靜觀着梅花樁上的風雲變幻。此時,梅花樁上正是祝三孟和姬九常在"平靜"地對峙着較量。俗話説:"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兩位老人在梅花樁上並沒有刀槍劍戟的拼鬥,也沒有咬牙切齒的廝殺,只有兩人颯颯的衣襟飄拂之聲。這兩個老人都有非凡的內養功,似泰山之穩,如狡兔之捷;似處子之靜,如電閃之疾;又如水中之遊魚,時而靜滯,倏而遠逝,令人目眩神移。猛然間,但見祝三孟身形一長,他右手劈空而下,這一掌名為"劈空掌",掌風所及能倒樹坍屋,對方只要一個措手不及,或被劈成傷殘,或震爛腑臟當場斃命。但姬九常卻不閃不躲,反而迎上一樁,"乾坤手"往上一翻,正好"劈空掌"迎頭劈下,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已緊緊抓在一起。這時,兩人已完全進入了功和力的火併,都傾注全功企圖把對手鎮伏。起初,他們是旗鼓相當的,頡頏齊飛,幾乎難分軒輊。漸漸,儘管表面上還是看不出來,但姬九常已經感到勉為其難,丹田中似乎有一股邪氣在翻動。原來那祝三孟自幼出家為道,跟師父學過"無極一氣萬化功",而且至今仍孑然一身,功力不散,耐久力強,勁和功始終是純、真、深,這釐毫之差,已被上官彤覺察到了,他感到再相峙片刻,姬九常必將露出敗勢,從而影響"龍形乾坤手"縱橫江湖數十年的英名。於是他不露聲色地踱到觀賞廳階石邊,嘴裏凝一口唾沫,裝作若無其事地一吐,正好吐在祝三孟腳下站的那根梅花樁腳下。祝三孟突然覺得腳下的梅花樁似乎被重物撞了一下,一分心,手上不由得略鬆了鬆,姬九常來個順水推舟,乘機也一鬆手,兩位老人極有君子之風地互行一揖禮,雙雙跳下了梅花樁。祝三孟詫異地舉目東西眺望,看不出有任何異樣,只有伽林海牙對他合什稽首一點頭,他明知受到了高手的暗算,但又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只得默然返回觀賞廳中。稍一靜場,報仇心切的解驪珠再也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來,可被坐在身旁的羅剎女俞姑一把按住説:"你嬌小稚嫩,梅花樁上險象環生,還是讓我上去!"解驪珠懇求説:"姑姑,這半年多來侄女吃盡了千辛萬苦,幾乎每晚都夢見老父渾身鮮血淋漓地對我而站,您就成全了我吧!萬一侄女喪生於此,那只有仰仗姑姑等人替我報仇雪恨了。"説完,幾乎要噴瀑而哭。俞姑十分感動,她理解解驪珠一心想手刃殺父仇人的迫切心情,略一沉思,然後胸有成竹地説:"那好,驪珠姑娘,你的一片孝心,肯定會感動上蒼的,我祝願你成功,解老英雄也會在九泉下保佑你的。你上梅花樁以後,務必謹慎,因為你的仇家是個武林高手,但你儘可大膽放手地去鬥,因為在你身後,有上官老前輩和我們。好,你上吧!"解驪珠極為感激地連連點頭,她飛身縱出觀賞廳,手持雙刀上了梅花樁,即向四周作了一揖,沉痛地説:"諸位前輩,眾位英雄,我叫解驪珠,就是半年多前在風陵渡遭到林霄漢暗算、慘死其手的解承忠遺下的孤女。我經歷了九死一生,今天能再來上天峯,全賴多位英雄的扶助——包括林霄漢其子林冠航的相救。我是為報父親慘死的血仇而來的,我和在座的諸位英雄義士均無仇無恨,只指名要林霄漢上來,我明知自己的武功遠遜於這個老賊,但是我的一片孝心,是會得到上蒼的憐憫和各位的同情的。在此,我再向各位前輩和義士行個禮!"説着,解驪珠在梅花樁上又向坐在觀賞廳內的人深深施了個萬福,然後目眥欲裂地怒喝:"林霄漢,你別偽裝得那麼仁義道德!你不是又騙又追地想把我弄到手,一心要把我解門斬盡殺絕麼?如今我自己送上門來了,為什麼又躲躲閃閃不肯露面?你就爽爽快快地上來吧,我等着你來把我解驪珠碎屍萬段哪!"林霄漢聽得明白,此時他的思緒是悔惱怒恨交織在一起的。對風陵渡的襲擊肇事,他已有悔意,特別是力逼解弓弦墜崖。對徒弟範一寬最後那一劍,他也當場給予呵斥,但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了。惱怒的是,他對解驪珠和柳蔭崖可説是仁至義盡了,誰知慈心卻種下了禍根。早知如此,當時他就聽從範一寬的話,來個"無毒不丈夫",斬盡殺絕,也免了不少麻煩。如今他恨極了,他恨解驪珠這個小妞兒,竟當眾指名道姓地罵他為"老賊"!因為他最怕也最恨人家揭他老底罵他為"賊"。幾十年來,他最擔心的就是説他"亂臣賊子",挖他羞於見人的傷疤,因為聲名狼藉總是難於做人的!他只能忍着怒火硬着頭皮站起身來,強作鎮靜地對伽林海牙拱手説道:"師叔,您聽見了吧,那個妞兒指名道姓地要我上去,她聽信讒言,誣我罵我,我得上去和她説個明白。暫且失陪啦!"伽林海牙一言不發。這位大法師感到今日的事態並非如祝三孟所説的"以武會友,廣交義士",而是藴含着許多恩恩怨怨,藏有殺機,而其深處尚有隱情。他曾冷眼看出上官彤以唾沫助姬九常脱開負局,他不動聲色,靜觀事態的發展,理清脈絡,然後作出自己的判斷和打算。這時,林霄漢的得意門徒混元彌陀範一寬走了過來,附到林霄漢耳邊講了幾句,林霄漢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大步躍上了梅花樁。他滿臉裝笑地對解驪珠説:"解姑娘請了,我與你令尊大人間的瓜葛,有其歷史淵源,非你們小輩所能弄得明白。作為下輩人,你和我的兒子林冠航一樣,完全犯不着去套上世世代代結冤仇的繩索,這可不是好受的事情!在風陵渡,我網開一面,上次你來上天峯,我亦以禮相待,其目的就是希求不讓這冤仇涉連到下一代。你是風陵渡的當事人,知道你父親是他自己失腳墜崖死的,你又何苦盡找我這古稀老人作對呢?我大人不計小人過,解姑娘,請你靜心地好好想一想吧!"解驪珠認為林霄漢在無恥詭辯,認定這老賊確是老奸巨滑,她跺跺腳,切齒痛罵:"呸!你這個喪天害理的賊子,前次我受騙落入你的手中,幾乎險遭不測;幸虧你林家尚有天良未泯之人,使我僥倖脱險,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寢你之皮。賊子,看刀!"解驪珠把滿腔怒火全傾注在兩把刀上,朝林霄漢前胸砍去。林霄漢仍然是臉不改色地紫臉帶笑,從容地後退一步説:"解姑娘,你怎麼盡耍小孩子脾氣,罵罵不夠還真的要動手?這也太得寸進尺了。我是你的父輩,如若和你一般見識,顯得我以老壓小,是在欺侮你這姑娘家。好好好,我先讓過你幾刀,好讓你消消心中之氣。"林霄漢眼看刀鋒到胸,使個"怪蟒翻身",擦着鋒刃避了開去。解驪珠惱根地啐了一口,見雙刀落空,趕緊轉身,從斜刺裏又砍去兩刀。林霄漢往左側一讓,説:"好,這是我第二次相讓!"解驪珠也不打話,躍前一步,手中雙刀分左右往林霄漢下腹和下肢一砍一削。林霄漢不慌不忙地身子往空間一拔説:"解姑娘,我連讓三招,已經是仁至義盡,望你適可而止,有氣也該消了!如若執迷不悟,一味苦苦相逼,那我只得被逼還手,以示儆戒了。"解驪珠把銀牙咬得咯咯響,厲聲嚷喚着:"呸,誰要你這賊子假仁假義,今日姑娘與你拼啦!"她抖出全身功力,使了路"風掃柳葉刀"。這種刀法最講究速度和力度,在快與密上顯功夫,表面看去是雜亂的亂舞亂劈、亂砍亂削,但卻刀刀合乎章法,傾刻間飛起陣陣刀風、片片刀光,一步步向林霄漢逼了過去。林霄漢哼了一聲,説:"解姑娘,須知君子的忍讓也有一定的限度,我好言相勸,你置若罔聞,若再欺人太甚,這就不能怪我林某了。"話剛説完,他霍地從背上取下那把鯊皮鐵骨扇,亮招迎接解驪珠雨點般砍來的雙刀。起初,他還是一招一式地迎擊,看上去還在容情;走了四五個回合,他豁地打開扇面,似劈如砍,迅速舞成了一道扇的圍牆,把解驪珠嚴嚴實實地關鎖起來。這一下,在解驪珠的眼中望出去,只覺得她的前後左右上下高低都是劍刺斧剁似的扇子,令她應接不暇,目眩神移。梅花樁上,解驪珠已明顯地落了下風,姬澄、柳蔭崖都已半站起身來,手執鞭端以應不測。羅剎女也手按青鋒劍柄,雙目炯炯地注視着前方。姬九常和上官彤互換了一下眼色,都作了應付萬一的準備。這時,梅花樁上的解驪珠已經香汗淋淋,她清醒地感到,想憑自己的本領要戰勝林霄漢是萬萬辦不到的,現在只能寄希望於暗器上,那就是呂源叔父傳授給她的獨門絕招"子母金梭"。她認為,對付這個罪惡滔天的仇家,是完全可以不受剛才訂下的"約法三章"束縛的。她將柳葉刀法稍稍鬆緩下來,趁着側身躲閃鯊皮鐵骨扇的霎那間,將右手刀並握到左手上,由下到上奮臂一揚,一對子母金梭像流星趕月似地直擊林霄漢。這種兵器的神妙厲害之處,在風陵渡之役中己顯示了威力。解驪珠自從學會了使用子母金梭以來,從不虛發,一旦出手,或子梭或母梭兩者必中其一。可是用這種暗器來對付林霄漢,幾乎有似兒戲一般。林霄漢見子母金梭迎面飛來,刷地收住正在使展的鯊皮鐵骨扇,從容地插回背上,揚起右手去接,解驪珠見情心中一樂,滿以為他不懂得這種暗器的奧秘,所以全力在對付母梭,那麼子梭必中無疑了。可是林霄漢的右手似接非接,只擺了個架式,卻伸長了脖子住前一撞,這時子梭擊到,正好被他用嘴唇一銜緊緊咬住。他那隻伸出的以逸待勞的右手,又正好自然而然地接住了母梭。解驪珠見子母雙梭均告落空,心中不禁大驚。這時,林霄漢衝着解驪珠一聲冷笑,掂了掂捏在手上的那對子母金梭,説:"嘿嘿,解姑娘,你可違章了。不過,我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嗨,這玩意兒麼,只能嚇唬嚇唬小孩子罷了,在我面前耍暗器,還不是關公面前舞大刀?好哇,你這對子母金梭我且留下,作為咱們之間打過交道的紀念吧!"解驪珠自感黔驢技窮,正在驚愕中,突然又聞一聲喝叫:"當心暗器!"叫聲未落,從大槐樹後劈空斜飛出一條人影,正好插落在解驪珠身後,還未站穩,一聲呼叫,就摔落在梅花樁下,渾身抽搐不止。此事來得如此突然,頓使全場大譁。解驪珠驚得有似木雞,一時反應不過來,連林霄漢也深感意外,特別是當他發現摔落在梅花樁下的人是商玉琪時,更其驚震。是的,這個跌下梅花樁的人就是商玉琪。那商玉琪從內室脱身潛到前山,就隱身在一棵大槐樹後,其時正好姬九常和祝三孟那場比試剛結束,解驪珠躍上了梅花樁,指名道姓地要找林霄漢拼鬥,待林霄漢上了梅花樁後,他就目不轉晴全神貫注地注視着,深為解驪珠擔憂。當解驪珠破規使用暗器,而子母金梭又被林霄漢所破收去,其時觀賞廳裏的人都全神貫注着梅花樁上的變化,這時,商玉琪忽然發現另一棵槐樹後也隱藏着一人,就在此刻,那人一個閃身把手一揚,只見一道光亮向解驪珠身後擊去。他立即一聲驚叫,恐怕自己的未婚妻躲閃不及,他抱着對解驪珠極其內疚的心情,連縱帶跳飛身上了梅花樁,用身子護住解驪珠,結果立即挨着恰巧擊到的袖箭,中箭受傷跌下梅花樁。商玉琪一跌落梅花樁,姬澄和柳蔭崖已雙雙搶步前來,背起商玉琪回到了觀賞廳。頃刻間的突兀變化,使林霄漢也震驚得呆若木雞。他做夢也想不到商玉琪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現在這種場合。他有點兒後悔自己的孟浪,也為自己的手下人誤傷了金蘭兄長商子和的遺孤而難受。他知道發暗器者必是他的愛徒範一寬。因為範一寬曾要求全面監視梅花樁上的比試,並説若對方使用暗器,他也當"後發制人"以暗器回敬。對此,他含糊地答應着,想不到受此劫難的竟然是商玉琪。他認為這一切不幸事都是解驪珠造成的,不由得把滿腹惱火都集中到解驪珠身上。他丟開憐憫之心和謙讓之意,決定好好儆戒一下這個仇人遺下的頑固不化的小妞兒。就在林霄漢下了狠心,正伸手往背上抽出鯊皮鐵骨扇時,驀然間,半空裏突發一聲大喝:"姓林的,休得欺凌我女,解弓弦來也!"人隨聲落,觀賞廳頂上一人飛垂而下,威風凜凜她挺立在林霄漢身前的梅花樁上。"啊!——"對着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人,自恃藝高膽大的林霄漢竟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像着了魔似地惶恐顫抖而驚呼起來。"爹!——"解驪珠驚喜地躍步撲向其懷。"師父!——"柳蔭崖歡欣地躍身縱出觀賞廳。突兀、驚奇、欣慰、喜悦的叫嚷聲從觀賞廳內傳開。解承忠的突然出現,在比武場上像一座山巒倒坍入無底深淵,頃刻間掀起了翻江倒海的波瀾。"你,你,你……"林霄漢倒退了兩樁,人耶?鬼耶?"他心中異常驚恐,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解承忠冷笑一聲,橫眉冷對林霄漢,一字一頓地説:"怎麼,認不得了?嘿,老兄弟,我就是風陵渡之役大難不死的解弓弦,僅是被你的鷲鷹叼去一目,其他變化也不大吧?你就不認識了?啊哈,太不夠朋友啦!"重新出現在林霄漢面前的解承忠,雖然少了一目,但從一隻眼裏射出的光芒。卻是咄咄逼人的。解承忠在此時出現,確實太突兀而又富於戲劇性了。他是怎麼墜崖不死而又在比時此刻出現在上天峯的呢?這可説來話長了——原來解承忠在風陵渡和林霄漢苦鬥,最後被逼到劍劈崖,被禿鷹啄擊一目,又被範一寬追刺一劍,即失腳墜崖。劇痛使他渾身痙攣,手中的金鞭早已脱手,人也飄然跌落。他心中是明白的,想此番必定粉身碎骨去見閻王了。當他的身子一摔到底,竟被反彈了一下,隨後,就失去了知覺,不知過有多少時刻,他甦醒過來,費力地睜開了一隻眼睛,灰蓬蓬的蒼穹上數點寒星在閃耀,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摔死。他覺得身下軟乎乎的,觸鼻聞到一股令人噁心的潮黴氣息,原來在削壁的縫隙間,長着一株倒倚的勁松,蕭蕭落下的枯枝敗葉年深月久地聚積在老松伸開的枝椏上,使其成為一隻碩大無比的天然"鳥巢"。也是解承忠命不該絕,正好跌落其上。而當上官彤隻身下崖探察時,解承忠正昏迷未醒,天南怪叟也沒有發現他。解承忠知道自己還活在人間,不禁又惦念起女兒和愛徒來。墜崖前殘酷的廝殺又清晰地浮現在他腦際。驪珠現在怎樣了?蔭崖該沒事吧?他想掙扎着爬起來,但不行,渾身像散了架,連抬動一下胳膊的力氣也沒有。他長嘆一聲,又昏了過去。當他再次醒來,天已大亮。解承忠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削壁間那棵老松的枝椏"巢"裏,而是躺在一家農户的家中,而從懸崖峭壁處救他下來的卻是杭愛山高僧摩羅鳩什罕。摩羅鳩什罕是蒙古族高僧,是林霄漢、即林華的師父。林霄漢那一身超乎常人的武功,就是跟隨這位高僧在杭愛山苦練了十五年之久才煉就的。摩羅鳩什罕愛雲遊名山大川,並愛採擷草藥供製丹藥濟世。這日他正途經風陵渡,見劍劈崖山峯奇險,崖上必有多年異草,於是就以壁虎功上了崖,在採藥中發現了昏迷在老松枝椏間的解承忠,於是急忙把他救下,送到附近一家農户家裏,然後以藥物結合氣功為他治疔內外傷,使解承忠立即消除了創痛。解承忠敍述了他的遭遇,摩羅鳩什罕也感震驚。他告訴解承忠,他就是林霄漢的師父杭愛山僧人摩羅鳩什罕,他在授藝時曾一再告誡林霄漢,要行善懲惡、匡扶正義。後來,據他所知,林霄漢確已痛改前非,聚義士,抗暴政,替天行道,沒再幹違背良知的邪惡勾當。此次突然去風陵渡搞蒙面襲擊,其中除了欲報昔年那一鞭之恨外,可能尚有其他原委。他囑咐解承忠暫且留在此地好生將養,他即要去打探他徒兒林霄漢在風陵渡劫鏢襲人的因由與其他作為。若發現他仍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作為師父,他定要自行清理門户,嚴懲不貸!如其中另有因由,當酌情處之。解承忠深為這位蒙古高僧的愛憎分明所感動,當即表示一切願聽他的教誨行事。過了月餘,摩羅鳩什罕回到解承忠養傷的農舍,同來的尚有一位老尼,原來是俞姑的師父法空大師。法空大師告訴解承忠,據她所知,如今的林霄漢已非昔日之林華,他確已革心洗面為推翻元朝統治者的暴政而不遺餘力。至於他為什麼要在風陵渡襲擊解承忠,此中情況比較複雜,是有人利用了林霄漢往昔那一鞭之仇,以及對愛育黎沁姑的眷戀,編造了一些撥弄是非的謊言,故意擴大矛盾,煽動他去報仇雪恨。此中端倪,現已初步探明,為了讓解承忠靜心養傷,她提議即離開此處,轉移到她徒兒俞姑的秘密聚義處——海神祠地宮裏去再調養一段時間。在兩位大師的伴送下,解承忠來到了山東蒲鎮海神祠地宮。留守在海神祠的白麪秀士紀兆蘭和青鋒劍薛楓極為高興地迎接了法空大師一行三人,並告知俞姑和姬澄等人已提劍南下。由此,解承忠才知道了這段時間來他所不知道的許多事情。法空大師和摩羅鳩什罕要解承忠在這裏好好調養,暫時不要過問外界的事,反正已有很多人在插手,叫他儘可放心,等他們把個中內情完全探明,而他的身體也已康復如昔以後,再去上天峯。法空大師又叮嚀紀兆蘭和薛楓,必須好好伺候解承忠養傷。然後,這兩位大師就離開了海神祠地宮,四出探詢信息。兩位大師跟隨上官彤的腳跡,相繼飛掠過巢湖村夏家,到過上天峯林霄漢的內室,也曾在落雁村聽到了俞姑和柳蔭崖的談話,並監視了混元彌陀範一寬的舉動。他們弄清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又回到了海神祠。這時,解承忠的體力己經完全復原,正和紀兆蘭、薛楓共同刻苦練武。他見兩位大師返回,認定必有什麼消息,就迫不及待地問了又問,兩位大師即告訴了上天峯之約,並決定相伴解承忠一同前往。聽有上天峯比武之約,紀兆蘭和薛楓也都表示要追隨前去助陣,法空大師執意不允許,要他們守護好海神祠地宮這處重要的秘密聚義場所,上天峯那邊不需要再過多去人而勞師動眾了,兩人只得領命。隨即,兩位大師和解承忠就離開了山東地界,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江西,來到了上天峯。解承忠的突然出現,確使林霄漢驚駭萬分,他預感到前景不妙,昔日的醜惡行徑終將被這仇人解弓弦當眾揭露,自己的身敗名裂就在這旦夕之間了。唉,早知如此,悔不當初,不過,事已如此,悔恨何益!他稍事鎮定,就強打精神説:"好哇,解弓弦,你是來找我結總賬的吧?"解承忠揚聲大笑:"啊哈哈,林華,你捱了我一鞭,我還你一目,咱們的舊賬就算清了,至於愛育黎沁姑那一戟之賬,我看就沒必要再掏了,你説呢?是的,我今日是來清賬的,但這帳不該記在你身上,過去的,且讓它過去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近段時間中,我已經瞭解到這些年來你的為人處世,你己經將功補過,就是過去罵你為"亂臣賊子"而恨你切骨的我,也該本着既往不咎的心態,而理解你,而諒解你。一句話,過去的賬全清了。我今日來上天峯,是要結另外一筆賬,這筆賬的當事人不是你林華,而是你的得意門徒——""是誰?他欠了你什麼賬?"聽了解承忠的豁達坦述,林霄漢感到心熱耳燒,而聽到他要找他的徒弟清賬,林霄漢又繃着臉追問。"這人欠了我們大家的賬,若問是誰,他就是……"解承忠話聲未落,從大槐樹後忽地閃出一條黑影。那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撲到梅花樁前,一蹲身拔掉半根木樁,頃刻,一股濃黑的煙霧從那半根空心的木樁洞口裏冒出來,越冒越多,越多越濃,在半空裏迷漫成使人嗆鼻掉淚窒息以致中毒昏迷的大霧。"用藥塞鼻!用藥塞鼻!"法空大師和摩羅鳩什罕在觀賞廳屋頂上齊聲高喊——原來兩位大師在夜探上天峯時,已經發現有人在配製毒霧,故而他倆立即給眾人送上了防毒藥塞,使其早有準備。原來這個躥出來的黑影就是範一寬,範一寬是早已投靠了元朝甘為暴政當局作鷹犬的武林敗類。他運用了兩面手法博得了林霄漢的信賴,成了林霄漢的得意門徒和得力助手,他是打入抗元組織內部的奸細,曾多次向當局通報抗元組織的機密,造成許多慘重損失;他善於製造矛盾,把水攪渾,以達破壞之目的。他利用林霄漢對解承忠的舊仇,造謠中傷説解承忠已經變節成為元廷鷹犬,唆使林霄漢去風陵渡劫鏢襲人,從而可挑起連續不斷的鬥毆與自相殘殺,以便配合朝廷完全消滅這支抗元力量。誰知目的未達,他的面目亦被揭露,於是狗急跳牆,就把預先裝置在梅花樁裏的毒焰施放出來,用最後這一毒招使在場者盡皆中毒。範一寬這個突如其來的惡招,使上天峯的人也深感意外,這些人因無預防藥可供塞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比武場內外頓時一片混亂,就在這時,只見天南怪叟上官彤旋風般地躍到了那根不斷冒出毒煙的空心木樁邊,舉起他那形影不離身的竹桶,抬手往下一套,正好套在木樁上,竹桶內那酒哇、菜呀、肉哇,一古腦兒倒入了空心木樁的洞口裏,毒焰頓時被熄滅了。範一寬原以為在迷漫的毒焰噴發中能毒倒諸多在場的人,若有意外,他亦可在煙靂的掩蓋中暗暗溜走,可謂"機關算盡太聰明"了。當他見毒焰被上官彤撲滅,正待溜走之時,法空大師居高臨下將袍袖一抖,厲聲大喝:"哪裏走!"一把梅花針早已釘入範一寬的雙腿,範一寬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就在他倒地之際,竟把手一揚,一支帶毒的袖箭己脱手飛出,一直射向還在梅花樁上發愣的他的師父林霄漢——他生怕林霄漢把他撥弄是非的言行都抖出來,他自知已必死無疑,不甘心就此死去,還要找一個殉葬者,他選中了平日他稱為勝似"生身父親"的師父林霄漢。就在這支袖箭快射到林霄漢後心窩的一霎間,解承忠閃身而上,伸出兩個指頭,夾住了袖箭,然後把它遞到林霄漢眼前,話帶譏諷地説:"這是你的得意門徒給你的最後禮物,你該收下當個紀念吧!""這,這……"林霄漢不知所措地紫臉變黑成了"老包瞼":"他,他……""他是躺在你身邊的惡狼,他才是真正甘為暴虐朝廷當鷹犬的十惡不赦之人。"解承忠一字一頓地大聲説。"我和你師父摩羅鳩什罕高僧等人今日來上天峯,就是為揭開此人的醜惡真面目,來清算他的罪惡賬的!""怎麼,我的師父?!""喏,那不是——"隨着解承忠的手指,林霄漢抬頭往觀賞廳屋頂一看,只見他師父摩羅鳩什罕居中,法空大師和伽林海牙左右相伴,談興正濃哩!林霄漢立即屈膝在梅花樁上一跪,叩首高呼:"師父!——"摩羅鳩什罕微微頜首作答,然後雙手合十閉目稽首念着:"善哉善哉!善善惡惡,到頭終報;恩恩怨怨,該了即了;記恩忘怨,行善懲惡,救民水火,協力除暴;遇事三思,務顧大局!為國為民,不辭辛勞!匡扶正義,光照大道。切記切記!""徒兒銘記師尊教誨!"林霄漢俯首三叩後,即站了起來,惦了惦解承忠剛才遞過來的那支袖箭,立即怒從心湧,厲聲大喝:"呸,讓我先來懲治你這怙惡不梭的賊子!"喝罷,林霄漢把手一揚,那支由範一寬射出的帶毒袖箭已直取卧地不起的範一寬。説時遲,那時快,倏然從觀賞廳裏飛燕似地躍出一人,抬手接住了流星般疾速的袖箭,林霄漢舉目一瞧,接箭者竟是龍形乾坤手姬九常。林霄漢驚愕而不解地問:"九常兄,你?……""留下活口,我還得要他説出和證實一些事兒,因為受派遣來卧底的奸細並非只他一人!"姬九常點頭一笑,然後嚴肅地説!"我受重託去結交元廷一些要員,作為卧底者,招致許多江湖義士的詈罵,連我兒子都跟我鬧翻了臉,唉,罪過罪過!我總算不負重託,探明瞭範一寬這個奸細。咱們應該揪住這條根兒,順藤摸瓜,把打入咱們內部的賊子都挖出來,以免受其禍害。"説着,姬九常像抓小雞似的一把揪起範一寬,往觀賞廳裏拎去。梅花樁上,解承忠雙手拉着女兒解驪珠和愛徒柳蔭崖,回頭向林霄漢招呼,"老弟,樁上比武的戲該結束了,咱們也到那廂去歇會兒吧!"林霄漢連連點頭,感慨地説:"解將軍,林某行事一錯再錯,你卻如此大度,實教我無地可容!""瞎,你又來啦!陳年皇曆老翻它幹什麼!"解承忠説着又打趣地説:"你是大丈夫報仇,四十年不晚;我是獨眼人處世,光瞧現在,哈哈!"解承忠仰頭一陣大笑,笑得林霄漢面紅耳赤。這時,法空、摩羅鳩什罕和伽林海牙三位大師亦已下屋進了觀賞廳,原先聚在西廳的上天峯諸義士也都湧向東廳。那商玉琪受了毒箭後,一直昏迷不醒,在三位大師治疔下,毒性已解,人也已甦醒過來。他見解驪珠父女進廳來到他身前,不禁淚水簌簌地鳴咽着説:"岳父,驪珠,我、我對不起你、你們……"解驪珠愛恨交加地抽泣不止,解承忠捏着商玉琪的手勸慰説:"好好養傷,別胡思亂想。"林霄漢負疚地説:"孩子,你是敦厚人,是我這當叔父的對不起你呀!""什麼你對不起他、他對不起你的,你就不想想對不起我!"南天怪叟上官彤舞着雙手嚷喚。"我那一竹桶的酒哇菜呀全為大夥兒倒進那根噴毒焰的空心木樁裏去了,想吃想喝,沒啦!鬧到了大半夜過後,也沒給大夥兒弄點兒潤腸填肚的東西,還説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嘿,廢話!""是,是,上官老英雄説得不錯,恕林某疏忽,招待不周。"林霄漢連忙陪不是,隨即傳令在聚義正廳擺宴,然後向四方行一揖禮説:"諸位前輩師尊,諸位英雄義士,請到正廳用宴吧!"上官彤哈哈大笑:"嘻嘻,要不是我這厚臉皮老頭兒討吃,哪來此口福?諸位都沾了我的光啦!哈哈!去吧!去吧!"眾人正互相招呼着往正廳走去,突然有兩人氣喘吁吁地急匆匆趕來,嚷着説:"山下被元兵圍住了,新建總兵耶律先德正帶着大隊人馬在攻山!"來稟報的兩人,是朱崇義和邢燕飛。他們兩人在窗外商量了一陣,回到內室,見商玉琪已取劍脱身逃走,也就不再去追尋,決定雙雙離開上天峯這是非之地,去另闖門路。他們摸黑下了山,才發現元兵已經把上天峯團團圍住。原來是範一寬把元宵節在上天峯比武的事密報了新建府總兵衙門,説聚合者大部為反抗元廷的復宋"餘孽",叫耶律先德總兵即派重兵進剿,以圖一網打盡。"好哇,賊總兵,我正待找他算賬,他倒送上門來了。"林霄漢聽了稟報,立即顯示了寨主威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上天峯的弟兄們,先跟我去打頭陣!"解承忠張手阻住林霄漢説!"韃子兵多將廣,又有火炮助陣,不可魯莽迎戰,以免吃虧。""爹,解伯父説的話沒錯,我看見元兵確實運來了攻山的火炮,咱們應該避其鋒芒。"叫爹的,原來是林冠航。他原説定為避嫌不來上天峯,但他總是林霄漢的愛子,對父親,他是敬愛的,他耐不住還是趕了來,因來遲了一天,趕到時已是元宵夜,他一走近上天峯,不覺大驚,原來元兵已把上天峯團團圍困個水泄不通,並有許多火炮瞄向各條通道,於是,他就急速利用上天峯的秘密通道鑽進了蝙蝠洞,和守洞的穿山甲梁奎、金眼壁虎朱斌一碰面,即相告了情況,於是三人就急忙趕來稟報了。"爹,我説咱們不妨從蝙蝠洞悄悄潛走,讓韃子兵來攻這無人的空山吧!""唔,有秘密通道,是該溜溜。"上官彤捻着他的兩小撮鬍子説,"不過,這馬上就要擺上來的酒筵,總得嘗一嘗嘛!"林霄漢深知這個玩世不恭的老人實是足智多謀者,聽其話是話中有話,就緊忙問:"老英雄的意思是?——""上官前輩的意思是,咱們不妨利用這條秘密通道,潛出一部分人,去反抄元兵後路,攻其不備,奪其火炮,然後乘其大亂時山上人馬再展開猛擊,兩面夾攻,必勝無疑也。"解承忠原是位能征慣戰有勇有謀的大將,他即點明瞭上官彤的意圖。"而那酒筵,上官前輩的意思是,待大破元兵之後,咱們再來歡聚共慶勝利。""啊哈哈,解鏢師真成了我肚裏的蛔蟲了。"上官彤豎着姆指一樂,"嘿,真是‘盔甲雖卸寶刀仍鋒"的大將啊,佩服佩服!"林霄漢也折服地向解承忠一揖説:"此謀甚妥,我等當聽從解將軍調遣。""哪能如此?這不雀占鳳巢了?解某願帶一批兄弟潛出蝙蝠洞,去奇襲元兵後路。"解承忠立即表態説,"這裏為防守和配合攻擊事,當勞老弟你指揮了,事已急迫,就毋須謙讓啦!來,咱們再好好計議一下。"眾人即在聚義廳裏計議了一番,然後,解承忠率領柳蔭崖、姬澄、朱崇義、邢燕飛、林冠航等人,帶着百名精鋭勇士,由梁奎、朱斌引路,潛出蝙蝠洞,從元軍後面進行奇襲,亂其陣勢,奪取火炮,以策應正面的反擊。隨後,林霄漢分兵數路,先加固防守,待解承忠他們得手,即行全面進擊。部署剛畢,這時五更正過,東方已吐魚肚白,隨着幾聲火炮的轟鳴,元兵呼叫着開始攻山了。朝曦中,晨風拂着吃立在崗頭上那面繡着"抗暴安民"的上天峯義軍大旗,呼啦啦,呼啦啦,響聲似松濤,在山巒中久久地迴盪不息。一場激戰,即將開始了!——1989年10月二稿——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