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
初春的晨光尚未驅散昨夜的薄霧,遠處的樹林煙雲繚繞一般,霧濛濛的讓人看不真切,只有近處的綠草,含着晶瑩的晨露,顯得翠色慾滴。
王珏揹着手,緩緩地在城郊的道上走着,他神色悠閒,步履隨意,儼然一副輕鬆的樣子。
但認識他的人,卻都知道,他的散步決不似看上去那樣輕鬆。至少,他後面悄悄跟着的十名殺手,一刻都未放鬆過手中的劍柄。
只要有一絲風歡草動,他們的十柄劍會在眨眼間出手,將王珏身邊所有空隙都封死。他們隨時準備用自己的生命,來護衞住那個正悠然散步的人。
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王珏,洛陽城中最有勢力的王珏,天衣盟盟主王珏!
王珏皺着眉,這表明他的心境與他的步態確實迥然不同。但是,從沒有人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從沒有!
他施施然走過那片小小的樹林,太陽已經跳起老高了,竟也有些刺眼。
正在這時,他忽然有了種奇怪的預感,這種感覺對他來説並不陌生。早在二十年前他初到洛陽古城時,便已能時時產生類似的預感和凶兆了。
所以他只做了一件事,只見他的身形,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形下,已拔地而起,在半空中斜翻了幾個跟斗,已掠了出去。
幾乎在他離地的同時,幾百枚鋼針蜂窩般地射在了他片刻前所站的地上,劇毒使土地一下子泛出了深藍色。
這時,天衣盟的殺手已趕到了,十柄寒光閃閃的劍已擊向樹叢背後。
狙擊者顯然沒料到,王珏那久經沙場的直覺會助他逃脱攻擊。他此刻只有一個選擇——逃命!
但當那灰衣狙擊者堪堪避過十名青年殺手的厲劍時,他發現自己已跑不了了。
王珏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後不到一丈處,笑咪咪地看着他。
如果王珏此時發怒或出手,都不會比這笑更讓對方恐懼。這笑,表示輕視,甚至是好玩,就像貓抓住了耗子,並不立即弄死一樣。
灰衣人的鬥志,一下崩潰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王珏的對手,否則也不必用暗殺的手段了。但更可怕的是王珏的笑,那份自信,那份嘲弄,徹底擊垮了灰衣狙擊者心頭尚存的拼命的念頭。
所以,他只有死。
王珏看着灰衣人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臟,看着灰衣人緩緩地撲地倒下,兩眼兀自不甘地睜得老大。
王珏臉上卻毫無表情。二十年,足夠讓一個容易激動的江湖少年,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一方霸主了。
否則。他可能根本活不到今天,更不能成為與血旗門門主杜血衣一起執洛陽武林牛耳的王珏了。
揭開灰衣人的臉罩,王珏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一下子便認出了這個灰衣人,正是自己舊日的對手——鐵馬鏢局局主晁高風的獨子、逃亡多年的晁衡。
王珏搖了搖頭,似乎嘆了口氣。五年前,他在洛陽城的霸業正如日中天的時候,便是晁高風第一個向自己挑戰的。
結果呢?晁家滿門,除了晁衡被晁高風有意支走外,全部被殺。晁衡也一下子杳無音訊。誰想到,他居然還有膽子回來報仇。
突然,王珏的神情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浮現在他腦海中。
既然晁衡武功仍是那麼差,為什麼他要來暗殺自己呢?如果他要報仇,五年中有的是機會,為什麼偏偏選在今天,在天衣盟與血旗門之間糾紛迭起的時候呢?
王珏瞭解晁衡。他了解自己每個對手,包括他們的親友部屬與弟子,這正是他至今立足武林不曾敗過的訣竅。從他的資料來看,晁少爺決不是個有膽略的人。他這麼貿然一擊,一定是有人答應幫他。
可現在晁衡已死,他的幫手呢?
王珏神色突變,不待殺手們明白,他已縱身掠了出去,同時發令:“趕快回城!”
當“城”字出口時,他人已在數丈之外,向洛陽城飛掠而去。
洛陽城內五里橋。
王家大院。
王珏趕到時,王家大院門口依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門口天衣盟弟子見盟主回來了,忙上前行禮。
王珏心頭一寬,他眼睛四下一掃,並無任何異樣,也沒有見到任何行蹤可疑的人。他心中鬆了口氣,卻漸漸對自己有些不滿起來。
我這是怎麼了?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這麼緊張。這是凶兆,還是我已經老了,不該再把持這天衣盟了?
迎上前來的,是天衣盟的總管、王珏的親信蕭弘景。與四十五歲的王珏相比,蕭弘景不過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
但王珏力排眾議,把天衣盟的家當,都交給了這個年輕人。因為他早已看出,無論是他兒子,還是與他一起打下這半壁江山的兩名堂主,都不具備這個年青人異乎尋常冷靜的思考與周密的計劃。
“盟主,上午血旗門派人來過。”
“哦?”王珏神色未變,淡淡地應一句。
蕭弘景兩隻發亮的眼睛望着王珏,心中不禁湧起一絲敬意。三年前他初到洛陽城時,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身居盟主之位的王珏,竟然親手將他提升,從加入天衣盟到成為威震半個洛陽城的天衣盟總管,他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
他敬服面前這個氣度不凡的人,不僅是出於知遇之恩,更是佩服他用人不疑的膽識與臨敵時的自信。
“杜血衣要與您談判。”蕭弘景又加了一句。
這次,王珏的眼神亮了一下。
如果説在這洛陽城中,還有誰能與蕭弘景抗衡的話,那只有杜血衣了。
年僅三十六歲卻已有二十多年江湖閲歷、曾在一夜之間將血旗門前門主林觀潮的勢力徹底剷除的血旗門現任門主杜血衣。
誰都知道他的“血衣神劍”天下無雙,但更令人心驚的是他的冷酷與殘忍。
據説,他曾將華山派掌門佟梁秋的手足斬斷,丟在雪地裏,呻吟哀嚎十日方才死去。那一次比武,奠定了他在武林中的威勢,也擔上了嗜血的惡名。
近十年來,血旗門在洛陽城中的勢力越來越大。
五年前,當天衣盟輕而易舉聚殲鐵馬鏢局後,挾勝勢之餘威,迫使林觀潮與天衣盟訂下了瓜分地盤的協議。
從此,洛陽成為天衣盟與血旗門共霸的局面。但天衣盟的地盤比血旗門的更大,也更繁華,明顯佔了上風。
正是那次城下之盟,動搖了林觀潮在血旗門的地位,並最終被杜血衣取而代之。
杜血衣登上門主寶座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實力滲入了天衣盟的地盤。雙方衝突越來越多,不用明説,洛陽城乃至武林中每個人,都覺出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了。
一場火拼只是早晚的事!
而現在,杜血衣竟然提出要談判。
王珏沒有開口,而是從蕭弘景手中接過一張請帖,只見上面字跡清雋卻透着遒勁之氣,寫着:
血旗門門主杜血衣,於二月十五午時,於品茗閣,恭候天衣盟王盟主大駕。
簡簡單單,沒有一句廢話。
王珏略一皺眉,道:
“李夢遙?”
蕭弘景點點頭,道:
“是他的字,請帖的話,也像是他的風格。”
王珏不言語了。他雖沒把握贏杜血衣的“血衣神劍”,但他自信對方也未必勝得了自己的“天羅刀”。
但這次並不是一對一的比武決鬥,而是兩大幫派的決鬥。
他擔心的是,蕭弘景能不能對付得了李夢遙——血旗門的副門主,也是血旗門的靈魂。他也擔心,自己的護法和堂主,能不能對付得了杜血衣的部屬。
洛陽城內品茗閣。
二月十五,午時,太陽正暖洋洋地照在品茗閣朱漆的招牌上。
本來應該是一天生意最好的時候,今天卻靜靜的沒有一個主顧。因為誰都知道,本城最有勢力的兩個人,今天要在這裏見面。
至於見面後是好好地談判,還是血濺當堂,誰也猜不出。
王珏上樓。
樓板“咯吱、咯吱”地響了幾下,王珏已到了樓梯口。此時,他的渾身已戒備到了極點的地步。
如果有人要偷襲,那便是此時,王珏剛把頭探出樓梯,還未來得及看清樓上的情況而太陽正好射在他臉上,令他睜不開眼來。
他那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又在他心頭動了一下。他頓覺肌肉在收緊,一股殺氣從他那裏漫射出去。
當他終於看清堂上的情景時,心中微微一沉。
一個青年人,長髮瀟灑不羈地披散下來,身上的衣服不整,卻透出一股隨意的風格,他的舉手投足,無不讓你覺得是個書法大家在寫張旭的狂草。
而此刻,他正坐在一張小桌前,獨斟獨飲,一雙能看入人心扉的眼睛,彷彿故意帶着一種迷朦與模糊,讓人不覺得太過犀利。
他一邊飲着,一邊看着正走上樓來的王珏和蕭弘景。
王珏心微微一沉,是因為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狂放的年青人是誰了。
李夢遙!
但他並不為此而心頭微沉。他驚訝的是,這個神情悠閒的年輕人,竟會使自己產生出只有生死關頭才會有的直覺!
更讓他驚訝的是,自己那股凌厲的殺氣,不僅未能讓這年輕人有所驚懼,反而一到他周身便消失了。
僅這兩點,他知道蕭弘景決不是李夢遙的對手,決不是!
李夢遙看見王珏走完最後一階樓梯時,忽然笑了。
一笑,他那股狂放的神情,立時從臉上消失了。
“王盟主,在下李夢遙有禮了。”
説話時,他已長身立起,一揖。
王珏淡淡地回禮,還是忍不住多看了李夢遙幾眼。
蕭弘景的雙手握成了拳,又一點一點悄然鬆開了。
此時,王珏已開口道:
“杜門主呢?”
李夢遙帶着歉意一笑道:
“十分抱歉,我家門主忽然有急事,全權委託在下,來與王盟主商量些事情。”
“你?”王珏口氣中似乎有些不屑。
“正是在下。”李夢遙似乎全然沒聽出王珏的口氣。
“你不配。”王珏一字一頓地説出這三個字時,眼神已死死地盯在李夢遙臉上。
“如果您覺得這樣有失身份的話,不妨也派人來與我談。不過,他要有全權,可以代表天衣盟。”
李夢遙不但沒有一絲憤怒,反而依舊帶着笑説道。
王珏心中的戒備更深了。他已明白,為什麼李夢遙會有那麼大的名氣了。
忍他人之所不能忍,尤其是當自己名權兩握時,更屬難得。
王珏笑了,道:
“李副門主,果然氣度不凡。不與你談,又與何人?”
這時,旁邊的一扇小門忽然開了,一個人大笑着走了出來,邊走邊道:
“怎麼樣,我説王盟主一定不會計較吧?”
“杜血衣!”蕭弘景輕退一步,已是全身戒備。
王珏神情不變,依舊淡淡地道:
“杜門主,怎麼有心情開起玩笑來了?”
杜血衣拱手為禮道:“王盟主莫怪,請坐。”
王珏氣定神閒,安然落坐。他心中明白,見面這場心戰,打了個平手。
杜血衣坐定,開口道:
“這次請王盟主來,有件事要與王盟主商量。”
遠處的樹影,已籠上了一層輕煙。遠山的綠色,也被夕陽染映成絳色。
暝色已悄悄襲入品茗閣。
閣中無燈。
閣中人無言。
王珏坐在那裏,神情依舊淡淡的。
對面的杜血衣,神色冷峻,也一言不發。
蕭弘景和李夢遙站在王,杜二人的背後。蕭弘景手心已隱隱有汗,而李夢遙不羈的神色依然故我。
只是每個人眼神的深處,都不平靜。誰都知道,談判已到了最後關頭。
半天,王珏才再次開口道:
“我無法同意你的要求。”
杜血衣一動未動,似乎這個答覆,早已在他預料之中。
“我看,不如王盟主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半個月後,我們再在這裏碰頭,如何?”
李夢遙説完,又客客氣氣地站回一旁。
杜血衣略略點了下頭,抬眼看着王珏。
蕭弘景第一次開口道:
“我看可以。”
王珏的肩頭,在蒼茫暮色中,似乎抖了一下。但他旋即恢復了平靜,幾乎沒人會注意到他剛才的異樣。
他開口了:
“好,半個月後,三月初一,還是午時,還在這裏。”
話説完,他已離座。
“告辭。”
“你看怎麼樣?”
當王珏的身影和腳步聲,均已消失在長街盡頭時,杜血衣開口了。
“蕭弘景可能有些心動。”
“你注意到剛才王珏的異樣了嗎?”
“是的。所以,我覺得我們把握很大。本來姓蕭的意見不一,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但他畢竟缺乏江湖閲歷,不該把分歧暴露在我們眼前。一旦暴露,他和王珏心中便有了芥蒂,小小的分歧便可能打破他們之間默契地配合。這樣一來,我們就有機會了。”
“你真的認為他們之間有分歧?”
李夢遙肯定地答道:
“是的。我想,蕭弘景也一定注意到了王珏剛才的異樣。”
杜血衣沉凝半晌: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總覺得,王珏決不會用一個缺乏閲歷的人來當總管的,更不會把他的情緒,暴露在對手面前。”
李夢遙一皺眉: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剛才一定是裝出來的,他是想誘我們動手。難道他已有自己的計劃了?”
杜血衣微嘆一聲:
“永遠不要忽視你的對手,尤其是王珏這樣的對手,他決不會按你的計劃,一步一步走的。相反,他會盡一切可能,來牽着你走的。”
停了半天,他終於又開口了:
“現在,你該想好下一步了吧?”
李夢遙笑了,不羈的神色,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浪蕩天涯的詩人。但那雙帶着狂熱的犀利的眼眸,竟連杜血衣也不願直視。
“不管他有沒有計劃,我的計劃不變。”他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説了出來,眼神中一團火開始燃燒起來。
杜血衣的目光中,讚許的神情更多了。他突然縱聲大笑,笑聲落定時,他已轉向李夢遙,眼中也已有了同樣的一團火。
“傳我的命令,讓所有令主準備好,破殺計劃開始!”
天衣盟總堂。
王珏背手站在窗前,看着華燈初上的洛陽城。
在他身後,蕭弘景悄立着,雙眉緊皺。
片刻工夫,王珏轉過身來,開口道:
“不知他們會怎麼辦?”
蕭弘景沉吟半晌,搖了搖頭:
“猜不出。如果他們真的相信我們內部有分歧,我估計這幾日便會有行動。”
王珏輕嘆了一口氣:
“杜血衣和李夢遙,都是武林中難對付的人物,決不會輕舉妄動。不過,我覺得他們最後,還是會下手的。”
“那麼説他們還是中了我們的計了?”
王珏搖了搖頭。
“不,他們知道我們是在演戲。但即使如此,他們仍會動手的。”
“為什麼?”
“因為有李夢遙。他眼神中那團狂熱的火,讓我總想起自己初到洛陽的時侯。他有大志,他決不會為了怕中計而放棄計劃的。”
“那杜血衣呢,難道他不會反對?”
“不會。他決不會反對李夢遙的意見,因為他信任李夢遙,比我以前預想中的還要信任他。”
王珏走到長桌旁,蕭弘景已把一張圖鋪在了桌上,圖上標着整個洛陽城裏天衣盟的實力分佈。
“他要用西城門換洛河東岸的地盤,目的是想把我們東面的地盤清除掉。”蕭弘景仔細地思考着道。
王珏搖了搖頭。
“不,他根本不想換地盤。”
蕭弘景一愣,旋即明白了:
“這麼説,他們這次的談判,不過是為了摸一下我們的底,看看我們的態度究竟有多強硬?”
王珏點了點頭,喃喃道:
“是時侯了。”
中午的陽光照在街上,暖洋洋地照在乞丐賴三的身上。
賴三坐在地上,連打了幾個呵欠,伸了伸腰,他在這條街上要飯,已有兩年曆史了,他早已熟悉了周圍的一切人和事。
可是他伸懶腰的雙臂剛剛放下,不禁睜大了眼,輕聲道:
“奇怪!”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條街上賣東西擺攤的小販,一下子出現了好幾張新面孔。
正在他疑惑之時,忽然一輛寬敞豪華的馬車駛了過來,在他身邊緩緩停下。
這輛馬車,周身漆得亮堂堂地,幾乎可以照出路邊賴三的臉。四匹高頭大馬,清一色的鬃毛雪白,不帶一絲雜色。
再看趕車之人,是個中年大漢,虎背熊腰,坐在車頭上渾似半截鐵塔。
賴三認得這趕車的大漢,他正是天衣盟盟主王珏的馬伕“大金剛手”徐彪。
只見他拉住籠頭,翻身下車,恭恭敬敬地打開簾子。
王珏緩緩從車中探出身來,站定身形,向四周望了望。
這時,天衣盟護法趙和尚的大弟子、名列天衣盟十大殺手之首的韋元清,帶着另外九名殺手,已躍下馬背。
王珏一揮手,九名殺手飛身而起,已將街角四處要害地段守住。
王珏在韋元清陪同下,走到了街口,徐彪緊隨在後。
賴三又打了個呵欠,他對這種場面已見慣了。他知道,天衣盟的王盟主每天都喜歡乘車路過這條街時,下車買些東西。
其實以王珏的身份,不必自己親自買東西。但這已成了他的一個習慣和癖好。
二十年前,他剛到洛陽時,正是在同一條街上,靠擺攤餬口的。每當他經過這裏時,總忍不住要下來看看,這已成了他的習慣,而有時甚至是要命的,在這裏,他至少被人伏擊過八次,但他一次也沒受傷。
王珏剛走過街口,想轉身走回馬車。
突然,他發現自己無路可走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前後左右,都已被人封死。
那些瞬間之前還在叫賣、討價還價的小販,現在已將他圍在了中心。
王珏神色不變。這種場面對他而言,已不止一次了。只見他身形一轉,已向右前方衝去,長衫獵獵舞動。
在右前方的,是個賣豆腐的。他見王珏衝過來,手一抖,一鍋滾燙的液體飛濺出去。
王珏長衫一抖,舞成一陣風影。圍在四周的殺手們,只覺人影一閃,圈中已沒有了王珏的蹤影。
閃出重圍的王珏,人還在半空,便發現自己的九名保鏢,已全部倒地身亡。兩條人影從遠處疾閃而來,所到之處,自己的人便沒了生命。
王珏落定身形時,那兩條人影已到了身前。左邊一人三寸短髯,相貌堂堂,手中提一柄黑黝黝的長劍,劍尖指地,一滴滴鮮血正沿着劍脊滴落。王珏認得,此人是杜血衣手下四大令主之一的血旗門黑旗令主、江湖人稱“一劍定乾坤”的李師道;右邊是個女子,二十多歲年紀,眉清目秀,紅唇欲滴,一副嬌慵之態,舉手投足間只覺風情萬種,正是血旗門紅旗令主、“長袖善舞”梅之儀。
韋元清此時已與李師道交上了手,梅之儀則站在一旁,並未出手。
王珏知韋元清決不是李師道的對手,待要制止已來不及了。只見韋元清的子母龍鳳環剛一出手,已被李師道的劍光罩住了四周。
戰不數招,只聽“當”的一聲,韋元清右手母環已被烏劍擊斷。一驚之下,韋元清已一個斜翻躍了出去,左手子環脱手,向李師道激射。
李師道長劍絲毫不慢,用劍鍔輕輕一擋,將子環撞飛,劍芒卻依舊筆直地射向韋元清的後心。
王珏知道自己若再不出手,韋元清便必死無疑,他不假思索,飛身而上,左手食指已點中了烏劍劍脊。
劍偏,韋元清傷,李師道後退、反擊,梅之儀出手。
一瞬間,場上形勢陡變,頓時成了王珏、韋元清在中間,正面是李師道,背面是梅之儀的夾擊勢。
李師道僅略一緩,烏劍又已遞出。只是這次他出手時,王珏發現他烏劍攪起的殺氣,似乎比剛才強了好幾倍。
烏黑的長劍,像一條靈蛇,迎了上來。劍尖微抖,攪起一片劍芒。一招“靈蛇出洞”,竟隱然有風雷之勢。
這時,梅之儀的水袖也已攻到,一股陰柔迴環的勁力,從右面襲向王珏。
王珏中計,落入了李師道與梅之儀的“歸妹陣法”。
但王珏身經數十戰,臨危不亂。他手一動,已扯下了身上的大氅,旋轉如飛,抵住了前後兩種勁力的攻擊。
三種不同的勁力頓時纏在了一起。王珏的大氅絞住了李師道的劍,二人僵持在一起。同時,梅之儀的水袖,也與王珏借大氅掩飾暗暗攻出的“天羅刀”相持住。
韋元清怒吼一聲,左手捂住淌血不止的右肩,右手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李師道胸口刺去。
李師道忙出左手一格,已將韋元清身子擊中。但他稍一分神,右手內勁略松,手中長劍險些被王珏奪走,忙收斂心神。
韋元清身形被李師道掌力擊中,斜飄了出去。王珏待要救,卻分不出手來,眼見韋元清從自己身邊飛過。
忽然,王珏覺得腰下一麻。
“不好!”他心念才起,已來不及了。韋元清的匕首,已插入了他的氣海穴。
王珏只覺一陣巨痛,雙手力道一鬆,李師道和梅之儀兩股大力同時襲到。
王珏被擊飛了出去,落地時,已沒了生氣。剛才韋元清的那一記偷襲,正好刺入了他的命門。
他臉色煞白,白得像一張薄紙,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滴到了沙地上。他感到體內的真氣,像決了堤的大壩,在瞬間飛速地流走。而剛才一陰一陽兩股重力,已將他的腑臟全部震碎。
正在此時,他耳中傳來了徐彪臨死前的慘叫聲。
聲音截然而止,像在空氣中突然被凍結了一般。
這時,一個人走到了他的身前,略顯蒼白的臉,不羈披散的長髮,還有那暗含着狂熱的眼神。
王珏嘴唇動了動,卻説不出話來。
李夢遙的眼神中,隱隱帶着一絲落寞與淒涼。他低頭看着王珏,一口氣説道:
“我知道你很不服氣,但韋元清是我訓練了三年的殺手,從沒用過一次。我讓他去趙和尚那裏拜師,總算得到了你的信任。用人不明,是你自己的責任。或許我不該用這種手段,但沒辦法。我不是英雄、大俠,也不想做英雄、大俠,我只要結果,不考慮手段。當英雄太累,我承受不了。現在,你可以瞑目了。”
李夢遙離開時,王珏正好斷了氣。
風起時,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橫七豎八的十幾具屍首,在風沙中,展示着江湖的無情。
就在王珏剛剛斷氣的時侯,趙和尚正坐在飛龍賭局的秘室裏,等待着盟主王珏的到來。飛龍賭局離總堂五里橋,僅隔了幾條街。所以,從來沒有人敢到這裏來搗亂。王珏叫趙和尚在這裏駐守,為的是與總堂能夠隨時保持接應。
今天,王珏本是要與趙和尚商量如何對付血旗門的。
王珏還是犯了輕敵的錯誤,他沒有料到,杜血衣和李夢遙,會在談判的第二天便下手,而且是在自己的地盤內。
他更料不到的,是與自己一路拼殺到現在這個局面的趙和尚,竟會不知不覺收了一個卧底做大弟子,而這卧底,又恰好是李夢遙精心訓練出來的殺手。
門開了,渾身帶血的韋元清,跌了進來。
趙和尚吃了一驚,騰身離座,已到了韋元清的跟前:
“元清,你怎麼了?王老大呢?”
韋元清眼中無神,語無倫次地道:
“死……死了……都死了……殺……小街口……”
趙和尚心頭一驚,一把抓住韋元清的胳膊。
“你説清楚一些,王老大到底怎麼了?”
“他死了。”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
趙和尚陡然回身。
李夢遙正揹着手站在他身後,眼光冷然直視着他,臉上毫無表情,身後站着梅之儀和李師道。三人不知是什麼時侯進來的,一點聲息也沒有。
趙和尚心一沉。他無法相信,王老大居然已經死了。但他又不得不相信,如果王老大沒死,李夢遙怎敢如此大膽,闖入飛龍賭局?
他心念已動,正待起身迎敵,突然,他的腰間一麻,已然動彈不得。
他狂吼,回首。
韋元清正從他身後躍開,臉上帶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
趙和尚頓時明白了。
但太晚了,李師道的劍,已斬下了他的頭顱。
天衣盟總堂。
蕭弘景聽到消息時,已近黃昏。才不到半天工夫,天衣盟盟主、護法,相繼在自己地盤內,被血旗門狙殺。
蕭弘景聽到密報後,半天一言未發。甚至當天幺堂堂主玄真子和地首堂堂主林靖和趕到時,他也一言未發。
直到要掌燈時,他才發話了:
“血旗門有什麼動靜?”
“沒有。下午從飛龍賭局離開後,李夢遙已回血旗門總壇了。”
蕭弘景眼神似乎一亮。站在一旁的玄真子和林靖和,都能感到他似乎鬆了口氣。
“蕭總管!”玄真子開口了,他已是五十歲左右,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總不成在這裏坐以待斃吧?”
玄真子毫不客氣。
蕭弘景眉頭略微一皺,看了林靖和一眼。只見林靖和一言不發,顯然與玄真子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心頭一緊,玄真子和林靖和,均是與王珏一起,奮鬥了二十年的兄弟,天衣盟與別的幫派不同,一共只設有兩個堂,由玄真子、林靖和各領一堂,與總堂實力不相上下,鼎足而立。
當年,王珏就任天衣盟盟主時,便有個秘密的約定:
一旦獨佔洛陽武林,就讓兩個堂獨立出去,各創一幫,與天衣盟結成聯盟。
當蕭弘景當上總管時,玄真子和林靖和便曾反對過,只是礙於王珏的獨力支持,才作罷,現在王珏被殺,萬一兩堂有了異志,只怕天衣盟從此便要……
蕭弘景看了玄真子一眼,道:
“血旗門行動突然,如果我們輕舉妄動,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玄真子毫不讓步,道:
“什麼不堪設想,現在老大都……還有什麼更壞的結果?除非,哼,有人從沒有上過陣,貪生怕死。”
蕭弘景神色一變,旋即漸漸平和下來,直到神色恢復正常,才開口道:
“血旗門之所以不敢馬上進攻總堂,是因為天衣盟現在雖是羣龍無首,但我們在洛陽城經營了這麼多年,實力不容忽視。只要我們耐心等待時機,血旗門的先機便會失去。如果我們貿然行事,正好上了李夢遙的當。”
説着,他從懷中掏出一面三角小旗。小旗長約寸餘,旗杆竟是用純金鑄成,旗子是紅色的,正中繡着一隻黑色大鷲。
玄真子和林靖和見到令旗,臉上都略有些驚訝。
這時,蕭弘景已開口了:
“盟主昨天談判回來,已將這面天衣令旗交與在下執掌。按盟中規矩,盟主不幸遇難,由我代執盟主之職,有不服從者,按盟中規矩處治。”
玄真子和林靖和心頭均是一驚,但這令旗確實不假,二人雖心中疑慮重重,卻不得不點頭答應。
蕭弘景見自己已稍稍震住了二人,這才開口道:
“來人。”
“在。”
應和聲響時,大廳上已忽然出現了四個勁裝漢子。
“傳我的命令,立刻派人前往血旗門總堂,請李副門主今晚到品茗閣面談。”
“是。”
四人剛剛離去,玄真子便道:
“依我看,李夢遙決不會去。即使去了,我們也沒有把握殺他。”
“誰説我要殺他?”蕭弘景神色頗有些奇怪,“我只不過想找他談談。”
“談什麼?”這次,一直未開口的林靖和也忍不住了。
“談……”蕭弘景忽然壓低了聲音。
玄真子聽不真切,跨上一步。這時,他才聽清了蕭弘景的話。
蕭弘景説的是:談殺你的故事。而在説的同時,他已用在雷州擒拿王張釋的絕招“鎖魂手”拿住了玄真子的雙腕。
與此同時,玄真子慘叫一聲。慘叫聲過後,一截劍尖已從他胸口透出。
蕭弘景撤招,飛退,躲避玄真子臨死前的一擊。
但玄真子並沒反擊,只是圓睜着雙目,盯着同樣避了開去的林靖和,目光中滿是忿怒與痛苦,他狂喊道:
“為什麼!”
林靖和的表情尷尬而又陰森。
“為什麼?我不想一輩子聽別人指揮,更不想當什麼沒有地位的堂主,我要自己做天衣盟的盟主。”
“不用多和他羅嗦了,舅舅。”蕭弘景的話更令玄真子目瞪口呆。
在去品茗閣的路上,蕭弘景非常得意。
當他初到洛陽時,便從林靖和那裏,得知了王珏的各種喜惡、嗜好。否則,他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便升到總管的地位。
當他察覺天衣盟與血旗門的衝突越來越大時,但放出了隱藏在外的晁衡。他只想由此挑起兩幫的猜忌、血拼。
不料,李夢遙剛好送來了請柬,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夢遙下手竟會那麼快,他一心策劃的兩幫的大拼殺並未發生,血旗門毫髮未損,天衣盟的主力也並未損失。所以,他立即改變了主意,殺了玄真子,他發現形勢一下子複雜起來了。
有利之處在於,他已奪得了天衣盟的權力,手中憑添了一份實力。
不利之處在於,現在他成了血旗門的首敵,而血旗門的手段,他是早有領教的。
李夢遙依舊神情落寞地坐在品茗閣中,自斟自飲。
天衣盟的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殺王珏時,便知道蕭弘景與玄真子、林靖和會起衝突。
所以,擊殺趙和尚後,他便撤退。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天衣盟極可能發生內訌,那時再出手,正是以逸代勞。
但他沒想到,蕭弘景竟會早有叛志,竟會是林靖和的外甥,而林靖和居然會幫着蕭弘景殺了玄真子。
這一切變化太快。
現在,蕭弘景一定是來求和的,答不答應呢?
李夢遙腦海裏轉了一個又一個圈。他本想殺王珏引起天衣盟內訌,再坐收漁利。可現在雖然天衣盟折損了盟主王珏、護法趙和尚和堂主玄真子,但實力卻未有大的損失,仍與血旗門不相上下。
更令人擔心的是,蕭弘景如果沒有外援,是不敢貿然發難的,但他的外援是誰,李夢遙絲毫不知。
所以他決定,同意蕭弘景求和,待日後再尋機不遲。
李夢遙的決定,使洛陽武林,堪堪避開了一場大殺戮,又恢復了往日的局面。
不同的是兩件事:
首先,天衣盟的聲勢終於被血旗門蓋住,蕭弘景將洛河東岸和十七條街的地盤,割與血旗門。
其次,天衣盟兩堂被歸併入總堂,大小頭目都全部換過。
然後,蕭弘景發出天衣令:截殺在逃的王珏之幼子王譽。
天衣令很快傳遍中州武林,凡擊殺或生擒王譽者,可獲天衣盟堂主之職,賞銀十萬兩。頓時,武林中不少人物紛紛插手此事。有人想要當上天衣盟堂主,實則成為獨佔一方的武林人物;而有些人則垂涎鉅額賞金;更有人既想做堂主,又想拿賞錢,來個權、利雙收。而這一切的目標,都只有一個:王譽。
“王譽,十五歲,天衣盟前盟主王珏之子,父王珏,死於李夢遙手下韋元清之手,母嫦氏,兄王令,均死於蕭弘景之手。
王譽自幼研習祖傳天羅刀法。據悉,天羅刀正在他手上。武林傳聞,天羅刀中有一大秘密,若非武林秘笈,便是藏寶地圖。但多年來王珏一直思之不得。蕭弘景高額懸賞,更是為了這把人人慾得的天羅刀。為掩人耳目,不便直言罷了。”
看完這份密報,李夢遙立即發下了命令:一定要想法,在蕭弘景之前,抓住王譽,奪得天羅刀。
一場複雜的追殺,拉開了幃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