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蔻海家裏出來,樊疏桐走在人跡稀少的大院林蔭道上,腳步沉重,沮喪到極點,腦子裏一片混亂。大院家屬區和士兵營房隔得不遠,透過樹林望過去,營房那邊一片漆黑,應該早已熄燈,戰士們都睡了。但行政大樓那邊和首長們的住宅前還有哨兵在站崗,林蔭道的盡頭是個十字路口,樊疏桐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上,這樹是越發的茂盛了,小時候可是他和小夥伴們的遊樂場,經常爬上去掏鳥窩,有時候還和蔻海他們埋伏在樹上,拿個彈弓專門伏擊樹下的路人,經常被人告狀告到軍部機關,樊世榮和蔻振洲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樊疏桐走過去,靠着樹幹掏出煙和火柴。
他點上煙,慢慢吸吐着煙霧,感覺有種難以言喻的撫慰在他的體內漸漸瀰漫,體貼入微地滲入每一條血管神經。只有這時,他的精神才得以放鬆,四下裏靜悄悄的,黑暗尤讓人茫然和絕望,樊疏桐遠遠地眺望自家的大門,在他眼裏那已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片陌生的水域,他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靠岸。
剛才在蔻海家説出那些話,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麼隱秘的事他怎麼可以當着他們説出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如果常英繼續審問下去,他肯定會露馬腳,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他迫切需要一個宣泄口,迫切地需要!於是口不擇言地説出了那件事,還好他們沒有懷疑到朝夕的身上去,否則他今後該以何面目示人?
他背過身,用一隻拳頭狠狠地砸着面前那棵大樹,粗壯的樹幹紋絲不動。他仰起頭來,高高的樹梢上掛着一輪彎月,清冷的月光,從斑駁的樹葉中漏下來,明晃晃地灑了一地。他盯着地上碎碎的月光,源自左胸後肋骨處的痛楚迅即蔓延到全身……那痛楚讓他漸漸麻木,他希望自己麻木,沒有感覺沒有靈魂沒有心,那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了。兩年來,他一直逼着自己遺忘,逼着自己不去想她,結果他沒能如願忘掉她,反倒把自己逼瘋了!現在他終於是認輸了,他不再掙扎不再反抗,可是她怎麼可以轉身又搭上連波,一想到自己為她揹負着怎樣的枷鎖,一想到他因為她身心俱廢,做不了男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她還在跟連波美美地勾畫未來的理想家園,他簡直要殺人!
如果這一切是命中註定,那他寧願自己已經死了,他願意就此找個無人的荒野埋掉自己,也不願面對她跟連波卿卿我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更是一種萬念俱灰的絕望,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的心,都當他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即便佇立萬人中央,他仍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回到家,朝夕的房間竟然還透出燈光。
樊疏桐輕步走到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朝夕正端着碗吃着什麼,一邊吃,一邊側身翻書頁。
“別看了,先吃吧。”看不到連波,但聽出是他的聲音。
“唔,我喜歡這首詩。”
“哪首啊?”
“就這首,你看……”朝夕將書遞過去,自己先念了出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多美啊!”
連波應道:“嗯,是很美,不過高考應該不會考這個吧?”
“哎呀,你這人一點雅興都沒有,欣賞一下不行啊,就知道死讀書!”
朝夕嬌嗔的聲音太讓樊疏桐意外了,甜甜的脆脆的,她什麼時候發展到跟連波撒嬌了?只聽她説:“我念給你聽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就在這首詩裏呀,你爸爸媽媽真會給你取名字!念着這首詩,我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秋天的畫,湛藍的天,潔白的雲朵,黃葉遍地的樹林邊,是一汪碧綠的湖水,湖面倒映着岸邊疊染的秋色,微風拂過,温柔的波浪一層層漾開,很多的小魚在水中快樂地嬉戲……”
“朝夕,你真會想象,難怪你作文寫那麼好。”隔着門都能想象連波陶醉的神情。朝夕卻搖頭説:“不是想象,而是我的一個夢想。你知道嗎,我希望將來能自己賺錢,在遠離城市的地方買塊地,蓋棟房子圍個院子,院子裏種上我喜歡的紫藤蘿,屋前屋後都要種,每到春天,要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院子裏層層疊疊的紫,像夢一樣,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連波的聲音都含着笑。
“然後我希望我的屋子是建在水邊上的,可以是河,也可以是湖,因為我喜歡有水的地方,而且水邊一定要長滿葦叢或者蘆荻,這樣夏天就可以在卧室的露台上看到河邊或者湖邊起伏的草浪,秋天則可以望見翻飛的荻花,你説美不美?”朝夕一口氣説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一會兒沒有連波的聲音,像是陷入沉默。
朝夕愕然:“連哥哥,你怎麼了,發什麼愣啊?”
連波“哦”了聲,像是回過了神,聲音明顯發顫:“朝夕,你真是個……真是個讓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的女孩,你的心真美,只有這麼美的心才會想出那麼美的畫面,哥哥都被你感動了。朝夕,如果可以,讓我和你一起蓋那樣的屋子吧,我給你當園丁,幫你種紫藤蘿,幫你採荻花,你很喜歡荻花的吧,我看你的筆記本上都畫着呢。”
“嗯,是很喜歡,因為在我老家的胭脂河邊,每到秋天就會盛開荻花,望不到頭,一直起伏到天邊。”
“你想家,是嗎?”
“不想。”
“為什麼?”
“我,我喜歡荻花不是因為想家,那裏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但我聽表姐説過,媽媽跟爸爸,我的生父,就是在胭脂河邊認識的,爸爸是勘探隊的測量員,當時在河邊搞測量,我媽媽每天都會藏在葦叢裏偷看爸爸。”
又是一陣沉默。
連波的手温柔地撫上了朝夕的臉頰,迎着燈光,朝夕的臉上分明閃着淚痕。彷彿是發自心底的嘆息,只聽連波説:“朝夕,對不起。”
也許是燈光的原因,朝夕的目光纏綿得不可思議,竟然笑了笑:“你不用跟我説對不起,跟你沒有關係。”
“可你也別恨哥了好嗎?他知道自己錯了,到現在都悔着呢。”連波伸手過來握住朝夕的手,“朝夕,原諒我們好嗎?如果可以,我願意為哥補償一切,雖然那是無法補償的,但我可以用我的餘生來為你建造你夢想中的家園,紫藤蘿,湖泊,荻花,都不是問題,我一定可以為你找到那個地方……”
朝夕搖搖頭:“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的。”
“怎麼會沒有呢?只要用心尋找,就會有!”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很多東西只有在夢境或者想象中才會那麼美,拿到現實中來未必有想象的美,甚至是骯髒、見不得光的。比如一個人的心,你覺得是很美,可是如果你知道那顆心都經歷過什麼,看見過什麼,你就會大失所望,所有的美好都會在剎那間蕩然無存,你會像看見一片臭氣熏天的污水潭一樣噁心,恨不得掉頭就跑,你明白嗎?”
“朝夕……”
樊疏桐站在門外,豎着耳朵全神貫注地聽着他們的話,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氣。蠍子!果然是隻已經成年的蠍子,竟然學會了蠱惑人心。像連波這樣思想純潔得不含一絲雜質的人,經得起她蠱惑?
她分明是在預謀!她知道連波單純,她想給他打預防針,以防有一天自己的醜事曝光後連波能有思想準備。樊疏桐不服她都不行,他還在黑暗中摸索着出路,她就已經在給自己找退路了。她想幹什麼?!哦,天哪,她竟然想引誘連波,以達到打擊他打擊樊家的目的,她知道整個樊家只有連波最善良最沒有設防,而且品行高尚原則性強,所以她沒有□,而是一點點地蠱惑他,以自己悲慘的經歷獲得他的同情和憐惜,誰讓樊家的連波是天底下最心軟的人呢。
樊疏桐恍然大悟,他原以為是連波主動照顧她疼愛她,到頭來竟然是這小蠍子在誘引,她不急於一口咬死獵物,而是慢慢地給連波“下毒”,照此下去,早晚連波會成為她向樊家示威的戰利品,直至成為犧牲品。
不,他不要這樣的事發生!他不允許她傷害連波傷害樊家的任何一個人!想都想得到,她那麼恨樊家,怎麼會突然間改變主意同意回G市和養父一家生活呢?她都是預謀好了的啊,這隻毒蠍子!
樊疏桐氣得發抖,如果不是怕吵醒父親,他真會一腳踹開門當面質問她。他憋着火回到自己房間,使勁踹着牆壁捶着牀鋪,整夜都未能安睡。
早上起得有點遲,朝夕和連波已經在用早餐了。看着他們和父親有説有笑的樣子,樊疏桐只覺自己像個外人,難以名狀的孤獨感讓他的心重新變得空曠麻木毫無寄託,他怏怏地坐到餐桌邊。
“快點吃,要遲到了,我去給你收書包。”連波已經吃完,急匆匆地上樓。看到樊疏桐,打了聲招呼,“哥,你起來了。”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你來收書包?”樊疏桐的表情很冷,目光毫不留情地剜向埋頭喝粥的朝夕。
可以想象她是個多麼敏感的人!沒有抬頭,她都感覺到了樊疏桐刺人的目光。她用勺子攪動着碗中的粥,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霧一樣地在她的眼睛裏升起。
“裝可憐!”樊疏桐在心裏罵。
他坐在她對面,對珍姨遞上來的油條稀飯視若無睹,眼睛鈎子似的瞪着她,恨不能把她的靈魂勾出來,讓大家看看她是一副怎樣的蛇蠍心腸!
“啪”的一聲,樊世榮頓下飯碗。
樊疏桐嚇一跳,這才發現父親正瞪着他,顯然他的態度激怒了樊世榮。他頓時泄了氣,怎麼忘了這蠍子還有老頭子撐腰呢?
樊世榮狠狠瞪了下兒子,起身朝客廳走,經過朝夕身邊時還不忘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慢點吃,別急。”
那語調,那神情,是樊疏桐一輩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樊疏桐徹底蔫了,耷拉下腦袋。
樊世榮瞪了兒子,警告了他,就不再朝他看,一邊朝客廳走一邊衝樓上喊:“連波啊,晚上你下班跟我一起去蔻叔叔家吃飯,把朝夕也帶上。”
説完急匆匆地出了門,隻字都沒提讓樊疏桐也去。
既如此,樊疏桐反倒不來氣了,端起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朝夕:“恭喜你,家裏有兩座靠山。”
朝夕也不朝他看,一聲不吭地喝完粥,起身離座。“哥,我們先走了。”連波已經收拾好朝夕的書包下樓來,牽起朝夕的手就走。
院子裏很快就傳來汽車的發動聲。
最後,整個餐廳就剩下樊疏桐一尊活菩薩。
“疏桐,要不要點鹹菜?”珍姨繫着圍裙從廚房出來,看見他發愣以為他咽不下稀飯。樊疏桐含糊地應了聲,目光盯着牆上的毛主席畫像自言自語:“珍姨啊,我是不是我爹生的啊?”
高考只差不到兩個月了,整個高三年級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每天早上同學見面,都可以窺見彼此眼眶底下深深的黑眼圈,已經到了最後衝刺階段,沒有人敢浪費時間,恨不能把晚上睡覺的時間都省了。志願表剛剛交上去,朝夕就被叫進了辦公室,不是因為她的自願有問題,而是她的名字。
班主任胡老師戴着深度近視眼鏡,要把志願表拿到鼻子尖才能看清:“文朝夕啊,你的名字填錯了吧,你姓文,怎麼填成了鄧朝夕呢?”
朝夕顯然早有準備:“沒填錯,我是姓鄧。”
“姓鄧?那你轉學來的學籍上不寫着文朝夕嗎?”老師推推眼鏡,很詫異。
朝夕淡淡一笑,極力掩飾內心的悽婉哀怨:“老師,您就讓我姓鄧吧,我父親姓鄧,他去世多年,我希望……希望自己能以優異的成績向泉下的他彙報,我是他的女兒,我希望他能為我驕傲。”
這麼説着,她的睫毛又開始顫動起來,這是她的習慣,每每很悲傷或者情緒很激動的時候,她的睫毛就微微顫動。
即便沒有淚珠滾落下來,也足以讓面前的人被感染。
老師欣慰地看着朝夕,點點頭:“朝夕,姓什麼是你的自由,不用徵得老師同意的,老師也很高興你能有這樣的孝心,相信你父親泉下有知也會安慰的。”説着放下志願表,“不過你得到你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開個證明來才行,否則學籍上的姓名和志願表上的姓名對不上號,那樣是不被允許參加高考的。”
“嗯,我知道了,老師。”朝夕低着頭,雙手無力地垂着,整個人單薄得像一張紙。胡老師一直格外留意她,知道她父母雙亡,經常像媽媽一樣的噓寒問暖,她拉過朝夕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説:“朝夕啊,馬上就要高考了,説實話,老師還真捨不得你,雖然你是轉學來的,跟老師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貴的品質,勤奮好學,不怕吃苦。只是朝夕,你的性格讓老師很憂心,來我們班這麼久也沒見你跟哪個同學要好,沒有朋友是很孤獨的,而且你顯得比同齡孩子要早熟很多,老是鬱鬱寡歡的,有什麼心事可以和老師交流嗎?”
朝夕的心頓時起了一陣亂,飄過一大片烏雲。
她抬起頭,目光閃閃的,長久地凝視着老師,囁嚅着吐出一句話:“老師,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人失憶的嗎?”
是的,她是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誰讓她經歷了一般孩子不可能遭遇的事呢?她發了那樣的毒誓,即便賠上自己也要把那個人拽進地獄,他有沒有下地獄她不知道,她如願賠上了自己倒是真的。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一絲的光亮照進心田,可是在面對連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氣息,都讓她無端地迷失自己,只要他對她説話,她的心就變得春意融融,彷彿一絲絲春雨,綿綿地滲透着她,一股股暖流,流過她的全身。
她看過很多小説,瓊瑤的,三毛的,席絹的,很多很多。書上説當你面對一個人會心跳加速時,就表示你喜歡上了他。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在樊疏桐沒有回來之前,她真以為自己脱胎換骨了,走出了過往的陰霾,曾經冰冷的血液開始回暖。就像連波送她那個小泥人一樣,她打算將自己從裏到外整個地重塑,因為她是多麼喜歡跟連波在一起啊。他就像是一片晴好的藍天,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變成一隻春天裏的小鳥,被藍天白雲所擁抱,自由飛翔。如果時間真的是一劑良藥,她相信連波一定可以讓她慢慢走出傷痛,他會用他生命的熱情將她灰色的青春變成一個燦爛的豔陽天。即便一個人失憶很困難,她還是想努力嘗試“失憶”,什麼都不去想,她願意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療傷。連波説過,他會陪她慢慢地忘卻過去的憂傷,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昨晚他更是點明瞭,他會為她建造一個夢想的家園,為她種藤蘿採荻花,這分明就是一種□裸的表白,她驚喜異常,只是她佯裝不知道而已。
然而,她顯然高興得太早。
樊疏桐斷沒有輕易放過她的可能。
昨晚,她跟連波在房間裏複習功課,門是虛掩着的,她的餘光分明瞟到了門外站着的樊疏桐,但她沒有扭頭看,她一直拒絕向他看。她跟連波説的那番話其實是對他説的,他們毀了彼此,她不想再繼續,因為她已經後悔了。而善良的連波什麼都不知道,竟還以為她的心很美,多麼可笑……
連波的話直接將她從妄想的雲端扯到了地獄,她覺得她就像自己説的那樣,她是一個污水潭,深不可測的污水潭,她讓自己爛在潭裏,怎麼生蛆發臭都無所謂,反正她已經是這樣了。可是連波怎麼辦,她害怕他陷進這個污水潭,他那麼純潔的一個人,不能容忍一點點的污濁,即便他能容忍他不在意,她在意!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髒過,而樊疏桐擺明了要翻出她靈魂深藏的污垢,他不會放過她的!
早上他用那樣的眼光看她,當她是一個巫女,他要將她打回原型一樣,而她竟然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面對他。現在,痛自骨髓的絕望如驟起的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了上來,她恍恍惚惚的,紛亂的思緒像是霧化了一樣在腦殼裏翻騰起來,老師在台上講着什麼,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一方面是因為心緒大亂,一方面是因為腹痛,她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疲乏得幾乎昏睡過去。這毛病有兩年了,經常在她心情抑鬱的時候發作,不是那種劇烈的疼痛,是一種類似於神經抽動的隱痛,吃過很多藥都沒效,也不敢跟連波説,怕他擔心。她懷疑自己的肚子裏是不是長了什麼東西,不僅生理期紊亂,還讓她日漸蒼白消瘦,頭昏眼花,她有時候惡毒地想,最好是得了不治之症,一了百了。
但她又很清楚,她犯下了那樣的罪,上天是不會這麼輕饒她的,她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可以輕易地以死解脱,她要受的折磨還在後頭呢。
老師見她趴在桌子上,問明情況,就要她先回家了。她一向刻苦用功,又是高考衝刺時期,不會沒病裝病的。可是連波每天都會來接她放學,她怎麼告訴他呢,她又不知道他單位的電話。算了,這麼大的人了,難道還不會自己回家嗎?他如果沒接到她,會打電話回家問的。
報社的工作每天都很忙碌,好在連波已經習慣。當初轉業時選擇來報社很大程度上跟父親有關,是他的生父,蒙冤至死,最後是他發在報上的一篇文章為父親洗刷了冤屈,那個時候他就為自己的將來做了打算,有朝一日要成為報社工作者。轉業分配時,他並沒有憑藉養父的關係,而是自己通過嚴格的考核被報社錄取的。他考上了樊世榮才知道,既生氣又欣慰,生氣是因為他自作主張就給自己做了安排,欣慰是這小子有骨氣,不仗勢。樊世榮逢人就説:“連波這孩子,真沒話説。”意思是,連波身上挑不出毛病,不僅才華橫溢,還很有主見,更懂得自立。
連波到報社很長一段時間,同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報社從上到下都很喜歡他,工作認真待人熱忱,哪裏有困難就上哪兒,因為文筆出眾領導安排他當編輯他不幹,他喜歡當記者,説可以增長見識,鍛鍊自己。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連波是堂堂樊司令的公子終於還是被人知道了,領導再次安排他到辦公室坐班,他還是不依,堅持留守在記者崗位,這無疑讓他贏得了更多人的尊重,連波的好人緣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尤其是經常跟他一起出去採訪的老劉,兩人更是成了鐵哥們,老劉是攝影記者,連波喜歡拍照就是受老劉的影響,跟他學到了不少攝影知識。
老劉每次拍了新照片,都會第一個給連波欣賞。這天快下班了,連波收拾東西正準備下班去接朝夕,老劉揹着個相機喜滋滋地進了辦公室。連波問他什麼事那麼高興,老劉説最近北京正在舉辦一個全國新聞攝影大賽,老劉踴躍報了名,幾經周折領導終於同意他代表報社去參加比賽,但他拿不定選哪張照片,要連波幫他參考參考。
説着老劉從一個紙袋裏倒了上百張照片在連波的桌上,連波着急去接朝夕,又怕掃了老劉的興,只得拿起那些照片一張張地看起來。
老劉的攝影技術還真是沒話説,每張都很出彩。連波很快沉浸在奇妙的光影世界中,忘了接朝夕這回事。只是照片太多,他眼花繚亂,覺得哪張都好,他犯愁地説:“只能選一張參賽嗎?”
“可不是,我就是選不好才要你給點意見。”
“這可有難度啊,我覺得每張都很好看呢。”連波撥弄着那些照片,頭都大了,“如果能多選幾張就好了。”
“沒整,只能選一張。”老劉懊惱不已。
突然,連波的眼睛發直,盯着一張照片動也不動了。老劉望過去,原來是一張湖灘的照片,角度選得很好,將大半個湖灘都照出來了,湖岸是茂密的葦叢,有幾隻候鳥盤旋在葦叢之上,勾畫出一個靜謐純淨的自然世界。
“你喜歡這張啊?”老劉問。
“這在哪兒拍的?”
“就在我們G市湖濱啊,湖濱去過沒有,就在跟羅縣搭界的地方,離市區是有點遠,不過開車也就一兩個小時,很快的。”老劉見連波對這張照片中意,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來,“湖濱現在是省裏新規劃的一個自然濕地,已經上報到國家了,還沒批下來,那裏有好幾個大的湖泊,湖濱水草茂盛,原來每年秋天都會有大批的候鳥來這裏過冬,這幾年因為附近搞旅遊開發,對環境的破壞非常嚴重。省裏也是在很多環保專家的呼籲下,終於痛定思痛,將這裏列為省重點濕地保護區,我就是上個月去拍的,真是很美,實景可比照片要美多了,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連波像是發現了寶藏似的,眼睛放光,問老劉:“這些葦叢會開花嗎?”
“當然開花,一到秋天漫天漫地的葦花,專家説是荻花,我搞不清。如果是黃昏的時候去看,湖面倒映着夕陽,荻花成浪地湧動,哎喲喂,嘖嘖嘖……”老劉直襬腦袋,“那真是沒法形容啊!我去年秋天沒事就喜歡去那釣魚,看看夕陽什麼的,恨不得將來買塊地葬在那裏,我老婆説我發痴,不痴才怪,你去看了也會發痴。”
連波的嘴角溢出笑:“謝謝你,老劉,可以把這照片給我洗一張嗎?”
老劉大方得很:“可以啊,幹嗎不可以?你喜歡就拿去唄,我有底片。”
“那真是太謝謝了,我要走了,明天再跟你選照片。”連波差不多是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自己揹包就往外面衝。
“呃,什麼事這麼急啊,晚上一起喝酒嘛。”
“不了,我要去接妹妹。”
“你妹妹多大了,還要你接?”
“再大也是我妹妹,拜了,老劉!”
“喂喂喂……”
連波興沖沖地跑出報社大樓,看時間還早,就先開車去百貨公司買了點東西,剛買完東西出來,在街邊碰上樊疏桐,説是剛在附近辦完事,等公司的車。連波連忙叫他上車:“你自己不是會開車嗎?”
“最近常走神,不敢開。”樊疏桐顯然還坐不慣連波的吉普,左右挪屁股,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走神?怎麼了,有心事啊?”連波一邊駕車一邊打量樊疏桐,“哥,你別介意爸的態度,他就是性格有點拗,時間長了他會想通,你只要不跟他對着幹,早晚他會跟你説話的。”連波以為樊疏桐是因為父親不跟他説話而鬱結在心。
樊疏桐也不願解釋,點根煙:“你不是要去接朝夕嗎?”
“是啊,你跟我一起去接吧。”
“拉倒吧,我不去。”
“哥,朝夕是我們的妹妹,你跟她計較個什麼啊。”
“又不是親生的。”
“不是親生的,也不能跟一個小姑娘見識啊……”
“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別老把她孩子。”樊疏桐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昨晚一夜沒睡,眼底佈滿血絲,他瞥了眼連波説,“我説秀才,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女朋友了吧,我們樊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呢。”
“胡説,你不是樊家人啊。女朋友……暫時不想,工作太忙了。”連波搪塞。
樊疏桐眯起眼睛盯住他:“是太忙了,還是在等着誰啊?”
連波的表情很不自然:“沒,沒等誰啊。”
“秀才,我是你哥,看着你長大的,你以為你瞞得了我?”樊疏桐覺得要阻止那隻小蠍子,連波這邊很關鍵,正要説他幾句,發現屁股後面有東西,怪不得怎麼坐都不舒服。他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粉色的塑料袋,正欲看裏面是什麼,連波一把搶過去:“這不是給你的。”
樊疏桐又一把搶回來:“不是給我的,看看不行啊?”
“哥!”連波連車都不開了,踩下剎車又要來搶。這更讓樊疏桐起了疑心,扭過身子扯開塑料袋,不看還好,一看就着了火,竟然是兩件女性的胸罩。他不用大腦,都知道這胸罩是給誰買的。
連波見狀蔫了半截,滿臉通紅。
樊疏桐拿出胸罩舉到他跟前:“你買這幹什麼?”
連波低着頭不吭聲。
“你有毛病啊!”樊疏桐肺都氣炸了,“她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需要你來給她買這個?她自己不會買嗎?”
連波還是不吭聲。
“你啞巴了?”樊疏桐吼了起來,將胸罩砸他臉上,額上青筋暴跳,“你説你丟不丟人,一個大老爺們兒買這玩意,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你是不是還給她買衞生巾啊?內褲也買吧,還要不要你給她穿上呢?”
“哥!”連波叫起來,莫大的委屈讓他胸口劇烈起伏着,“不是你想的那樣,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朝夕,可朝夕是個可憐的孩子啊,父母雙亡,如果我們不關心她,誰來關心她?你以為我願意給她買,她媽要是還在,神經正常,還需要我來買嗎?去年接她來G市,我帶他去買衣服,商場服務員給她量尺寸的時候説她這個年紀要穿胸罩了,否則對發育不好。當時你沒有看到她那樣子,好可憐,她沒錢買啊,也沒有人幫她買,我是她哥哥,照顧她的生活有錯嗎?雖然她從來沒有跟我説起過,但我知道她……她肯定吃了很多苦,這是我們家欠她的你懂嗎?!如果她媽在,她不知道有多幸福,我跟你也都是沒孃的孩子,你該知道失去母親要承受多大的悲慟,我們欠她的就該我們還,你明不明白?即便不欠她,也該有點同情心吧,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她到底是我們的妹妹是我們的親人,哥,我沒覺得自己做錯,雖然買的時候也很尷尬,但我沒錯,哥,我沒錯!”
連波説得很費勁,也很痛苦。他的臉偏瘦,眼睛又大,情緒激動的時候樣子很駭人,他一直是個温吞的人,很少這麼情緒激動過。
樊疏桐愣愣地看着連波,一時語塞沒有即刻反駁,像是被連波的話刺中了要害,緩了口氣低低地説道:“即便這樣,你可以給她錢她自己買嘛。”
連波哽咽道:“我給過,可她捨不得花,都纂着。而商場的服務員説,她現在正在發育,每三個月就要換新的胸罩,否則影響體形,你説我不幫她買誰幫她買?難道要爸去買嗎?”
“你可以要珍姨買嘛。”
“珍姨她,她到底是個粗人,哪裏曉得這些。”
“好了,好了,我不想聽了!”樊疏桐扭開頭,滿臉的厭煩,眉心皺了起來,伸手使勁揉着太陽穴。他不知道這事該作如何思想,簡直糟透了,心裏像是被什麼烘烤着一樣,蔓延出難言的灼痛,他瞥着連波,聲色俱厲地訓斥道:“秀才,別説我沒有提醒你,朝夕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她恨我們樊家恨得入骨,你以為她就是這麼單純地回到樊家,跟仇人生活在一起?別反駁,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有那麼寬廣的胸襟,至少她文朝夕不是!她把我們當仇人你知不知道?她現在裝出一副乖樣子是因為她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來跟我們抗衡,她的翅膀還沒長硬,你別被她蠱惑了,知道什麼是魔鬼嗎?長着天使面孔的才是魔鬼,因為天使的面孔會讓你放下所有的戒備,一不留神,她就會瘋了似的撲上來咬死你……”
“哥!”
“別跟我叫,早晚你會上當的,我是你哥才會來提醒你,因為不想看你被她迷惑,被她拖到地獄萬劫不復!”
“就算如此,我願意!我願意行了吧?!”
“好好好,你願意,我什麼都不會説了,你就當我放屁好了!”樊疏桐推開車門,跳下車,狠狠砸上門,指着連波,“早晚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説完氣沖沖地大步向前,揚長而去。
非常不巧,樊疏桐前腳剛進門,朝夕後腳就跟進來了。朝夕進門看到他很錯愕,樊疏桐也有些意外,因為兩人平常很少在這棟房子裏獨處。但朝夕很快反應過來,低頭一聲不吭地上樓,她一秒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停留。
“朝夕。”樊疏桐坐在客廳沙發上,漫不經心地剝着一個橘子,塞了一瓣到嘴裏,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用在我面前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吧,這裏沒外人,我們是不是應該談談?”
朝夕站在樓梯口,頓了頓,依然目不斜視地徑直上樓。
樊疏桐也不急,哧地笑了一聲:“我真的就讓你這麼恨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樣子會把自己拖入地獄?”
朝夕沒有回頭,輕聲道:“我早就下地獄了。”
樊疏桐“哦”了聲,起身緩緩踱向她,塞了瓣橘子到嘴裏,慢慢地嚼:“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因為什麼下地獄呢?你後悔了是不是?把別人整進地獄,你也不得安身是吧?”這時他已經繞到她前面,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朝夕,我不想激化我們的矛盾,既然現在大家住在一個屋檐下,有些話我還是要跟你講清楚的……”
“我跟你沒什麼好説的。”每每單獨面對樊疏桐,朝夕就像渾身生了刺,但她始終低着頭,不肯看他。
樊疏桐正要説什麼,珍姨剛好從外面進來,看樣子像是剛買菜回來,菜籃裏滿滿當當全是白菜西紅柿黃瓜,珍姨瞧見朝夕站樓梯上立即滿臉堆笑:“喲,朝夕回來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水果墊個底,你爸回來還有會兒呢,他説是今晚要帶你到蔻政委家吃飯,你常阿姨今天五十大壽。”
“不了,珍姨,我不餓。”朝夕極力表現得自然。
“那趕緊回屋做功課去吧。”樊疏桐立即也擺出一副哥哥的樣子,拉朝夕上樓,“都快高考了,你得抓緊哦。”説着回頭衝珍姨説,“珍姨,我們都不餓,等爸一起回來吃飯吧,我先輔導朝夕做功課。”
珍姨忙不迭地點頭:“呃,那我去忙了。”
朝夕被樊疏桐拽進樓上卧室,樊疏桐一把將門踢上,臉上立即換了另一副表情,他逼近朝夕,拉直了兩道濃眉:“你以為你可以避開得了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心裏的謀算?文朝夕,你對我有恨只管衝我來,我奉勸你別去招惹連波,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我縱然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你已經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我們應該扯平了吧?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放過你自己,還要把連波拉下水?”
這麼説着,樊疏桐將朝夕逼到了書桌邊。
他的身軀高大無比,站在她面前宛如巨人。朝夕終於抬頭,可憐兮兮地望着她,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嘴角抽搐着,像是想説些什麼。
“看着我幹什麼?我可不是連波,別在我面前裝可憐,我不吃這一套!”樊疏桐冷眼瞥着她,絲毫不為所動。
朝夕盯着他,目光神經質地跳躍着,凝成火星似的一點,上下左右地追着他的臉,像是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似的。
半晌,她才呻吟着吐出一句:“別逼我恨你。”
“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嗎?”
“別逼我恨你。”
她反覆就只有這一句話。
樊疏桐皺着眉,一雙眼睛緊追不捨,X光似的在她臉上掃來掃去,恨不得照進她的靈魂,將她的心思探測個明明白白。可朝夕表情沉靜,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了給自己豎起銅牆鐵壁,也許是因為沒休息好,她的臉色不大好,怯怯地立在桌邊,長長的睫毛垂着,眼皮下面的兩個黑圈,顯出超出她年齡的深沉。
這一刻,樊疏桐不得不承認,他忽然看不透她了,她反覆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還故意讓她恨不成?瞧她那含雨帶煙的悲憤眼神,極清晰地流泄出對自己的悲哀和對他不可原諒的憤怒,她這個樣子還要怎麼恨?她為什麼那麼悲傷,睫毛顫抖,一雙漆黑的眸子仿如深不見底的潭,閃閃的,眼角噙着拒絕落下的淚珠。她快要哭了,可是拒絕在他面前哭。
樊疏桐只覺懊惱不已,他二十好幾的一個大男人,居然看不透一個十七八的小姑娘,不就是隻蠍子嗎?難怪連波會被她迷惑,這麼猶自哀憐的小樣,殺手都會放下屠刀,何況連波是隻毫無洞察力的羊羔。他斜睨着盯住她:“你也別逼我恨你。”
就這麼一句,她的睫毛顫動得更厲害了。
“樊疏桐!” 她淒厲地叫了一聲,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辯駁不清,一下子闔上了眼睛,渾身戰慄。“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你嗎?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她背轉身,突然俯身扶住桌沿,用手捂住了肚子,説話的聲音像是撥亂的琴絃般發顫,“不僅僅是因為你做過的那些事,還因為你這個人從靈魂到心都不是正常的人類,因為你沒有人性,沒有同情心,不懂得憐憫,是非黑白你通通混淆不清!所以,無論你將來遭到什麼報應,那都是你應得的,就像我這輩子如果遭到報應也是我應得的一樣,做了那樣的事,我們誰也別想解脱!我已經在深淵裏了,我不想墜入更深的黑暗,如果你還要將我踏成腳下的泥,那隻能説你比我更有資格下地獄!哦,不,可能我們已經在地獄了,我沒有出去之前你是出不去的。如果你很想跟我困死在一起,沒有問題,反正我這輩子已經沒指望了,只是辜負了連哥哥,他那麼努力地想拽我到陽光下,想要我重塑自己,我以為我能做到,但是顯然你不會讓我做到,誰讓我們是同類呢?真是不幸,你給我準備了墓穴,我也給你準備了棺材,早晚我們一起躺進去……只是跟你這樣的人死在一起真是我的此生最大的恥辱,現在……”她像只蝦子似的躬着身子,轉過頭,滾滾淚水如小溪一般湧了出來,順着臉頰流成一片,“請你出去,別讓我説出更難聽的話,你出去,現在就出去……”
樊疏桐兀自發呆,茫然地看着朝夕,看着她臉上洶湧的淚水,一句話也説不上來。在這一刻,他和她都沒有了一點聲音,無可名狀的深深的悲哀籠罩着整個房間,樊疏桐被朝夕瀕死一樣的目光深深刺痛,他退後幾步,靈魂和心抑制不住地戰慄起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亂和悲慟……哦,不,不是他誤會了朝夕,是朝夕誤會了他,她以為他是鐵石心腸沒有感情沒有靈魂沒有心,她不容他辯解就給他宣判了死刑。她怎麼可以這麼妄下定論,她有沒有想過,他陷在地獄這麼深,他比她還想爬出地獄啊!
“朝夕,對於過去的事我也很後悔,我的餘生都會為此深深自責,我已經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良心,你還有良心?”朝夕嘴角牽出一個冷笑,目光忽地就騰出熾烈的火苗,“不,不,樊疏桐,別跟我説良心,這隻會讓我更恨你,出去!我多看你一秒都會讓自己發抖!出去,求你出去!”
“朝夕……”
“出去!”
樊疏桐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可能,一直就是這樣,他每靠近她一步,她就會退得更遠。他不明白她的心怎麼會那麼黑暗,射不進一絲一縷的陽光,縱然她恨他,也不該放棄拯救自己,他們都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難道他們此生就只能這樣相互怨恨,詛咒對方永世不得超生?
算了,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她自己都放棄了,他如何救得了她,只要她不傷及連波,她就是現在吊死在他面前他也管不了了,可是她還這麼年輕啊,花兒一樣,還沒來得及綻放就提前枯萎……這麼想着,他站在了門口,都握住把手了又忍不住回頭,靜靜地看着她説:“你還太小,對這個世界對人性都沒有足夠的認識,我只能等你長大,等你明白真正的愛與力量我再來跟你談救贖的事吧,是我害的你這沒錯,所以我一定會救你,但不是現在。”這話的意思也許不是給她希望,而是給自己希望吧,即便有時候他比她還想死。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剛下樓,連波就從外面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滿頭大汗:“朝夕呢,她回來沒有?”他的樣子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丟了找不到似的,見着樊疏桐就拽着問,“有沒有看到朝夕,我去學校接她沒接到……”
樊疏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來了,在樓上。”
連波拔腿就往樓上奔,一邊跑一邊喊:“朝夕,朝夕……”
樊疏桐只覺泄氣,都迷成這樣了,就算那丫頭不蠱惑,他只怕也已經走火入魔。樊疏桐深知連波的稟性,從小就死心眼,認準什麼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從小他就喜歡朝夕,為此還記恨哥哥這麼久。樊疏桐心想,或許是他錯怪了朝夕吧,這明擺着是這小子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個人一旦被迷了心竅,誰都奈何不得。
朝夕的腹痛越來越嚴重,發展到後來竟然腹部痙攣,甚至是出血。她忽然心裏有些明白了,隱隱約約,又不能確定。當連波執意要帶她去醫院檢查時,她拒絕了,怎麼都不肯去,寧願晚上疼得在牀上翻滾也不吭聲。她原本是要瞞住連波的,但她的飲食起居都是連波照顧的,整天在一塊兒,想瞞都瞞不住。連波很着急,好話説了一堆,就差沒拖她去醫院,她就是不肯去。朝夕不去的原因也許只有她自己清楚,不單單是抗拒做婦科檢查這麼簡單,她害怕,非常的害怕……有一次她試探性地問連波:“連哥哥,你對將來的媳婦有什麼要求嗎?你這麼優秀,一定要求很高吧。”連波當時還不好意思,支吾着説:“沒什麼要求,只要她善良純潔就可以了。”末了,又補充一句,“就像你一樣。”
朝夕當時的感覺就像是被摑了一耳光,她純潔?
後來她再也不敢問這樣的話題,倒是那次聽他和蔻海他們聊天時,她更加確定連波在感情上是個絕對潔癖的人,而且非常保守,用蔻海的話説,可以去當修道士。那天是在院子裏的花架下,連波和蔻海下棋,細毛觀戰。話題是細毛先引出來的,細毛問蔻海:“聽説你最近交了個很正點的馬子,什麼時候帶過來給兄弟們瞧瞧?”
細毛興許是港片看多了,別的沒學會學了很多港話,什麼馬子,正點,靚妹,老大之類的,而且很善於運用到實際語言中。比如他現在見了樊疏桐再也不叫士林了,改口叫“老大”,樊疏桐很反感他這麼叫,他死沒記性,見了面還是照叫不誤。
蔻海呢,的確是交了個女朋友,長得很清純,是個大學生。家境不太好,是縣城的,家裏姊妹七八個,父母也都沒有工作,靠在市場賣魚為生,據説還有個長年癱瘓在牀的母親。但是這丫頭很爭氣,考上G大後自食其力,一邊讀書一邊勤工儉學,很讓蔻海欽佩,他一向務實,不注重外表,看重的是內在。偏巧他女朋友不僅自立自強,性格温順,模樣還很漂亮,更讓蔻海傾心了,如果家裏不反對他準備等女朋友畢業了就結婚的。蔻海這個人不僅務實,還很認真,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一旦投入進去就百倍地上心,他不像連波那麼感性,活在理想世界裏,也不像樊疏桐那麼混世,對什麼都不在乎,當然更不像細毛黑皮他們那樣就想着賺錢泡妞,蔻海的人生目標是成家立業安分守己,踏踏實實過日子。
但他斷然沒想到他和女朋友的事遭到了家裏的反對,常惠茹對兒子找了這麼個女朋友大為光火,説是思想複雜目的不純,誰知道這丫頭看上的是蔻海還是蔻海的家世背景。蔻海聞言更為光火,頂撞他媽説,別以為你兒子是什麼王子,就是王子也可以找平民,再説蔻家的家世背景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政委嗎,黨和人民養着的,他找個平民完全是響應黨的號召下基層,體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常惠茹給氣得,就差沒趕兒子出家門,但老常同志到底是在部隊機關做了半輩子思想工作,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趕兒子,否則就等於把兒子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懷裏推。她乾脆就睜隻眼閉隻眼懶得管了,但話講得很清楚,戀愛可以,如果要把那丫頭娶進門,除非蔻海從她常惠茹的屍體上踩過去。
這會兒,一説到女朋友身上,蔻海的脾氣就上來了,棋子頓來頓去的,別人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是恨不打一處來:“你們説説,不就是嫌棄她家裏窮嗎?我又不是當上門女婿,咱家有吃有喝的,幹嗎非得女方家裏有錢?”
細毛瞥他一眼:“我説海子,你……你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這事就轉不過彎呢?像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什……什麼都可以做主,還就是成家這事做不了主。”
“為什麼?”
“你説為什麼呢?”細毛指着棋盤上的棋子説,“我們從一出生,就等於是這棋盤上的子兒,棋子自己是……是沒有權利自個兒走的,因為下棋的不是棋子兒,是咱爹媽。我們從出生到工作再到成家,咱爹媽可都是規劃好了的,你改得了嗎?”
“瞎説!我們當初離開部隊不就是自己做主的嗎?”
一説到這話,細毛輕蔑地笑了起來:“我説海子,説你這人死心眼,你還真是腦子轉不過彎,你以為我們當初謀劃離開部隊時,咱爹媽就沒在一起商量過?我們是一個陣線,他們也是一個陣線啊,我就直……直説吧,我們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每一步都有咱爹媽在背後操控呢,從投檔到單位接收,根本不……不需要他們自己出面,多的是有人鞍前馬後地為咱們的事去跑,你明不明白?”
蔻海砸下棋子:“我不信!”
“我信。”一直穩若泰山的連波發話了,盯着棋盤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他雲淡風輕地説,“海子,不用太較真,爸媽也是為我們好,到我們將來也為人父母的時候會體諒他們的苦心的。”
細毛説:“知足吧,海子,你好歹還能自己找女朋友,結不結得成婚就另當別論了,就説我吧,我媽成天逼我去相親,還都是部隊上的,不是師長的閨女就是哪個副司令員的侄女,哎喲喂……”細毛使勁地拍着腦門,“那都是些什麼動物啊,要麼是熊腰,要麼是骨架,要麼是大象腿,好不容易見着個身材像樣的吧,臉上一團麻子,你是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喲……”
蔻海樂了,跟連波笑得前仰後合。
“別笑,你……你們都別笑,特別是海子,我敢打賭你媽肯定背地裏去摸你馬子的底了,不信等着瞧。”
蔻海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我媽不會這麼無聊吧?”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別説你馬子的家底了,只怕她祖宗十八代的墳都要被你媽扒拉開看個究竟,這事我媽就幹過,前年我不也交了個女朋友嘛,還沒怎麼着呢,我媽連我女朋友小時候得過天花的事都知道了。”
蔻海一聽頭都大了,甩下棋子不下了,捶着石桌長吁短嘆:“那我肯定比你更慘,我媽你知道不,戰場上從屍體堆裏爬過來的,跟我爸是革命戰友,那個意志堅定啊,有一次我媽被叛徒出賣,敵人嚴刑拷打她硬是一聲都不吭……這回我是死定了,不用我從她身上踩過去,我只怕先成了她腳下的泥……”
“可憐見兒的。”細毛充滿同情地直襬頭。
連波問他:“你和女朋友感情穩定嗎?”
蔻海答:“我們感情很好。”
細毛接了句:“睡了沒?”
蔻海抓起一個棋子砸過去:“你丫的找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我怎麼找抽了,談戀愛不睡還叫談戀愛嗎?”
“難道談戀愛就是為了和女朋友睡覺?”
“不睡覺你談什麼,別告訴我,你還沒睡過……”
“這個……”蔻海支支吾吾起來,撓着腦門説,“睡,是睡過的了,不過我跟她在一起的目的不是這個啦……”
“拉倒吧,睡都睡了還裝純潔。”細毛嗤之以鼻。
連波卻表情嚴肅起來:“海子,你們還沒結婚怎麼就……就在一起了?這樣是很不負責任的,也不道德。”
細毛張着嘴:“啊,這還上升到道德層面了?”
連波正色道:“不僅僅是道德的問題,也應該是原則問題,海子,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認真很正派的人,跟我哥跟細毛他們不一樣,怎麼你也……”
“呃,呃,這話怎麼講的?”細毛不依了,“敢情蔻海正派,我們就不正派?”頓了下,又結結巴巴地説,“當然,你……你哥就另當別論了,他十八歲就跟女人睡了,我們就是從他那裏得到的性啓蒙教育,可你幹嗎把我們一竿子也打……打死呢?”
連波皺起眉頭:“別插嘴,聽我把話説完。”他把目光投向蔻海,“你有沒有想過,這種行為是對對方的傷害和不尊重呢?萬一你們將來,我是説萬一,你們要不在一塊了,你女朋友怎麼辦?她還怎麼嫁人呢?”
這回輪到蔻海目瞪口呆了,也結巴起來:“我,我們是雙方自願的……再説現在社會這麼開放,這事不算什麼吧?而且兩個人在一塊兒……”他比畫着,一時不知道怎麼表達,頗有些尷尬,“激情你懂不,激情來了哪兒還有那麼多原則啊什麼的,這是人原始的本能,何況我們是因為相愛而……而那個,很正常啊。難道你將來交女朋友就不內(那)個?”
説着下意識地瞟了瞟正在二樓露台背書的朝夕。
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細毛的眼睛,他也瞟了瞟了朝夕,掩嘴偷笑。連波的表情更嚴肅了,目光直視着蔻海,眉毛擰着:“蔻海,我還真是高估了你的品性,愛情是這世上最純潔無瑕的東西,我沒説兩個人在一起不能有激情,但那得在婚後。如果是我,在沒有結婚前,我是絕對不會碰我女朋友的。”
蔻海的樣子一點都不信:“你能做到?”
“這有什麼做不到的,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愛一個人就要懂得保護她,而不是單純地佔有,這才是愛情的真諦。”
“那我做不到,我俗人一個。”蔻海直搖頭。
“我也做不到。”細毛連連晃着腦袋,“老實説,我覺得連波你才不道德,壓抑人類原始的本能,是很殘忍的事情呢。你口口聲聲説對女朋友沒要求,我看這才是對她最大的要求,誰能保證自己媳婦就一定是……是黃花閨女啊?”
連波義正嚴辭:“這是最基本的要求,我能做到,對方也應該能做到,否則就不配談愛情。”
蔻海和細毛對他做頂禮膜拜狀,蔻海捅了捅細毛:“聖人 就是聖人,跟咱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樣,不過連波,別告訴我你現在還是,還是童子……”細毛忙不迭地點頭,“是啊,你不會是本世紀最後一個處男吧?”
“你們先聊,我去看看朝夕背書背得怎麼樣了。”連波拒絕回答,起身朝屋內走,留下蔻海和細毛面面相覷。
蔻海看着連波的背影撲哧一笑:“這個呆子!你説他們兄弟倆,一個家庭長大的,咋就差別這麼大呢?”
細毛一臉壞笑地湊到蔻海的耳根:“那朝夕也應該還是處女吧?”
“小心讓連波聽到,扒你皮。”
“肯定是……”
……
連波有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不知道,但露台上的朝夕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捧着書本,視線一片模糊,只覺書上的字一個個都浮了起來,不停在她眼前旋轉。她頭是昏的,眼是花的,陽光那麼明媚,她卻感覺周遭一片漆黑。她忽然明白樊疏桐為什麼那麼反感她跟連波走得近了,他是嫌她配不上連波,嫌她髒,她齷齪,她無恥,她怎麼有資格很純淨無瑕的連波站到一起?
錯了,原來她從頭到尾就錯了,她重塑不了自己,就算能重塑,她已經不是完整的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她整個地拋棄了。從前她不覺得貞操有多麼重要,那是因為她沒有正視過她的未來會因為這個有什麼影響,她不懂,以她當時的年紀也想不了這麼多,當她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清什麼也不願看清。現在她清醒過來了,終於明白樊疏桐當初為什麼會説那樣的話,他説無論將來她是做□還是嫁人,都忘不了他,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輕易佔有了她,真正贏的是他!
不應該是他……
朝夕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對自己的不可原諒讓她抑制不住地戰慄,她又開始戰慄,不僅僅是因為時不時襲擊她的腹痛。多麼可悲,她這輩子簡直可悲到極點,做□她沒有資本,嫁人她根本就不配!這一哭,哭得勢不可擋,身體像正受着酷刑一樣在椅子上緊縮着震顫,抽泣着的聲音淒厲絕望,不顧一切地傳開來。
“朝夕,你怎麼了?”連波聞聲撲過來,抱住她的肩膀。
她執意不肯抬頭,排山倒海地哭着,樓下院子裏的蔻海和細毛抬頭看着,一臉茫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朝夕,朝夕,”連波抱住突然失控的她,“你説啊,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肚子疼,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好不好……”
“你走開!走開——”
她吼叫起來,瘋了似的推開他,跺着腳,彷彿身上有無數只螞蟻在爬一樣。“連波,結束吧,到此為止!求你了,求你走開——”她整個地崩潰了,她真希望現在有人推她一把,將她從樓上推下去,就像從茫茫太空中墜落下去一樣,最好是屍骨無存,她不要在這窒息的黑暗和絕望中苟且偷生……結束吧,她不想再繼續!
三天後的清晨,朝夕給連波留下字條搬出了樊家,以方便高考複習為理由住進了一中的學生宿舍。
她在字條上只寫了四個字: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