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得光乍聞金鈎使者的名號,早唬得魂不附體,硬生生止住了欲劈頭砍下的刀
鋒,哇呀一聲怪叫,驀然棄刀而逃,另外叁地痞卻還傻站在那裏茫然無知呢。金鈎
使者也不追趕,搓着手掌,挑眉笑道:頭兒都跑了,你們呢?
叁地痞見老大都害怕這金鈎使者,定然來頭不小,趕忙真心真意跪地如拜皇上:
小人秦世順。暴勝利。馮志光。我們都是烏蛋王八蛋,豬狗不如,
如果金鈎爺爺要殺我們,都會弄髒爺爺的手!還望金鈎爺爺饒小的一命,讓小的痛
改前非,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金鈎使者板着臉喝道:讓我耳根靜一靜,你們三個重重互打三十個耳光罷了!
那三個地痞就似從刀口上取了性命一般,哪敢不從,只見三人各各努力摑耳光,互
爭高下,啪啪聲迴盪不絕,老百姓們的心中都除了一口惡氣!他們捱得耳光扇完,
便畢恭畢敬地將剛才放入懷內的銅錢,依數還至雲飛手中。金鈎使者使個眼色,鳥
人們還不各自捂着肉包臉,屁滾尿流地跑了。
雲飛走上前,拉着金鈎使者的手,道:這位大伯,今次蒙你解圍,務必到寒
舍一謝!金鈎使者倒挺喜歡雲飛,欣然答道:好,看你的劍舞得有張有馳,是
棵好苗子!雲飛心中暗喜:怎麼和師父説的一樣!
兩人邊走邊聊,雲飛問起金鈎使者的身份,金鈎使者坦然道:我是紅教金
字使者之一,姓張名文,與我齊名的兩個兄弟是金槍使者張華南和金錢使
者張漢波。行走江湖,可是人見人寒呢!這等英雄人物,雲飛甚是願意親近,
見張文行為豁達,童真地問道:張大伯,不知紅教是幹什麼的?張文略思一會,
道:你小小年紀,還是不要了解太多的武林之事,這樣對自己有好處。雲飛
哦了一聲,沒再問了。
不一刻便到得清心館,他們在洗衣服的婆娘們驚異的眼神中走進屋內。天氣有
些炎熱,家裏拉上了窗簾,太陽是遮住了,但涼風也因此擋住了。只見吳秀蘭坐在
坑上替人縫衣,一不小心銀針刺入中指,正吮指止血。
雲飛剛踏進門檻,叫了一聲娘,吳秀蘭見飛兒身後跟着一個陌生人,放下
手中之事,問道:這位是?雲飛拉着張文,將今早發生的事從始至終訴説一遍。
吳秀蘭轉憂為喜,忙道福稱謝,張文以通家禮見了,連聲不敢當。吳秀蘭忽望
雲飛,語重情長道:飛兒,日後你不要出去謀生了,我知道你孝順,不過,娘再
不中用,也還撐得起這個家。世上人面如狼虎,萬一你...雲飛見娘擔心得將
要落下淚來,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痛,道:娘,我一定聽你的話,再不生事了。
母子倆相依偎的親情使張文深受感動,見雲飛家徒四壁,空房少物,心中亦有
些蒼涼,便問吳秀蘭:我見這孩子丰神滿韻,定是個富貴出生,怎的現如今弄到
如此田地?吳秀蘭悲從心生,終於落下淚來,答道:不瞞恩公,我相公是臨安
城提轄雲孝臻。十三年前,我夫君慘死於西域惡人黑蜈蚣之手,我們母子倆就..
.後面的話,便是一陣低泣。
張文大驚失色道:原來你們是鎮南虎的妻兒!急忙向吳秀蘭行上一禮,
道:我雖身處紅教,不過早已聞之臨安城有個鎮南虎,拯危除難,功濟於時!可
惜他...語到盡處,喟然長嘆道:唉!今日有幸讓我逢見英豪之家室,確是
忠良之後天必佑啊!
雲飛聞後驚訝地望着張文,嘴唇微動,似要詢問什麼,遂又止住了。只見吳秀
蘭還福道:我夫君有此美名,我很欣慰。張文道:我離開紅教,路過此地,
不巧遇着你們。只是現有要事在身,待我辦完公事之後,再來接你們母子到我紅教
安身。在下雖不能與雲兄那樣的英雄相知、相交,但他的妻兒我亦有責任照顧,本
教的名聲固然不太好,不過近年來藏身隱形,不涉足江湖,也頗為一個安居之所。
吳秀蘭有些過意不去,道:我們萍水相逢,怎敢勞煩壯士。張文斬丁截鐵
道:嫂子不必再言,此乃我武林中人份內之事!續摸出一錠十足赤金放於桌上,
揖拳道:公事急迫,待我完事後,定來接你們母子。些須聊表心意,在下就此告
辭!吳秀蘭正欲推辭,張文已大踏步地離去了。吳秀蘭拾起黃金,追到户外,仰
望青天,茫然不語。雲飛急忙追出門,趕上張伯伯,戀戀不捨地送他出城方回,真
想不到人間處處有温情。張文又將雲飛勉勵一番,更激起了雲飛的盎盎鬥志。
雲飛品着街頭鳥兒嘈嘈之語,欣然回到家門前的長廊時,卻聽得一些婦女們七
嘴八舌地小聲議論。有費家婆子、廉家嫂子、袁家姑子、賀家娘們、倪家大姐、湯
家大嬸等等,你們知道麼,這家住的是個花婦和一個劣種!什麼,劣種?
哎呀呀,你還不知道哇!這個女人與外面的男人有奸,生下一個劣種,後來事情
敗露,逃到這裏哩!
真的嗎?竟有這等事!這個女的真不要臉!你看見沒有,剛才有個男的
從她家門裏走出去了!是啊,我看見了!原來她是個賣迷魂湯的啊!對了!
這個淫蕩貨生了個人長樹大的兒子,還那麼風流啊!那他兒子...哎唷,好
噁心啊!我想不下去了!呸!呸!和這種不知羞恥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就渾身
起疙瘩!我看她定是個七世為娼的!婆娘們的聲音隨着語氣愈講愈大。
雲飛突然聞得這些鳥婆們的誹語,血衝腦門,肺都氣炸了,正是殺人可恕,情
理難容!我與她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們為什麼要橫語緋謗!雲飛的身體在憋
忍中戰抖,攥緊鋼拳,洶湧赤熱的火山溶岩在胸口爆發,嘴裏迸出春雷:你們給
我住口!!自從雲飛出世,這是他第一次動了真怒,青城山上,無論金榮與代贏
怎樣對他,也從未這樣憤怒過!
這劈頭蓋臉的一喝,頓將那些鳥婆們唬得怔怔住住,待驚悚地轉過頭,見雲飛
天神地煞的模樣,哪敢還待在此地,嚇得趕忙收起衣盆顛到家中,緊閉門窗。
雲飛急步衝回家中,映入眼簾的便是母親伏在牀前偷偷抽泣,她是一個無辜的
女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罪孽!雲飛心如刀割,握拳仰天嘯道:我要保護娘,
絕不許任何人欺負你!吳秀蘭強止住悲情,將雲飛摟入懷中,緊緊地擁着,熱淚
滿腔道:我的好孩子,娘誰也不恨,誰也不怨,這就是我們的命!雲飛聲淚俱
下道:娘,孩兒不要這樣的命!
無常閒人諷,惡謠漫宇宏。流言鑠利劍,深插無西東。
黑水當勢衝,宿命怎可控。花落無花開,處處受凜風。
雲飛強止住悲痛,細心地安慰母親,母親漸漸也忘卻了心痛。這時,清心館的
當家彭婆婆仔細朝這裏走來,手裏拿着一把白圓蒲扇,一跨進門坎就不住地賠不是:
都是她們不好,都怪她們長嘴!這攤事呀,你們別往心裏去,我狠狠地教訓了她
們這幫沒廉恥的一頓!吳秀蘭已化了悲痛,她本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女人,見彭婆
婆來解和,陪着好氣道:彭嬸,你放心吧,她們不知我的身世,我不怨她們。
彭婆婆見吳秀蘭不計較了,臉上一下就從秋天轉變到春天,道:哎呀,我就
説嘛!雲夫人一定大人有大量,乃女中俊儒,不會與她們那些無知之婦爭氣的。俗
話説,打不斷的親,罵不完的鄰嘛!見雲飛在牀上坐着,一言不發,臉色生硬,
知他還未消氣。彭婆婆擺晃地走過去,笑咪咪道:好孩子,正因為你沒有父親,
所以她們才敢欺負你。別傷心,這件事包在奶奶身上!雲飛冷冷説道:壞人講
不好,好人講不壞,我沒功夫理會。
吳秀蘭聞得彭婆婆話中有意,問道:彭嬸,你剛才説什麼?彭婆婆親拉着
吳秀蘭的手,又給她扇着涼爽的風,笑道:雲夫人,話到如今,老身也不再含糊
了,今日我實為説媒而來。吳秀蘭用手撐着牀角,惶然道:説媒?彭婆婆笑
道:雲夫人,婆婆我這也是為你好呀!夫人你如花似玉,青春喪偶,若守空寡,
豈不是造物神的罪過!再説,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看誰家能沒個男人?雲飛
挺起身,高聲叫道:我就是男人!彭婆婆現在卻又突然不喜歡雲飛了,叫道:
小孩子不要岔嘴!瞥見吳秀蘭的神情有些轉變,忙下強心藥:我説的這個媒,
真是好啊!男方姓鄒名非,家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安田村,是個做豆腐生意的,又燒
得一手好麻婆豆腐,長相端正,只有三十七歲。每月淨收得四錢銀子,又有房子又
無老人,若跟了他,日子不就好過得多了麼!
彭婆婆説得如蜜如錦,好像不同意便會吃虧,吳秀蘭正在度衡,雲飛急叫道:
娘,我不要後父!咱們這不是生活得很好嗎?你照顧我,我照顧你,誰都不怕!
彭婆婆嗔道:大人説話,小孩子一旁玩耍去!續向吳秀蘭陪笑道:我説夫人
哪,你就不要固執了。如今你單嫠之身,這也不方便,那也不踏實。其實我彭嬸説
句不好聽的話,象夫人這般身世,現在也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了!
不待吳秀蘭有喘息的時間,彭婆婆又從懷中摸出五兩銀子與綵緞一匹放到桌上,
笑道:這是他的娉禮。吳秀蘭緩緩説道:讓我考慮一日吧。彭婆婆見此媒
有望,把那白圓蒲扇連扇了幾下,歡喜地説道:夫人是個明白人,我就不打擾你
忙了,你考慮好了,可得快跟我説啊!
雲飛遠見彭婆婆甩着黃巾離去,向母親苦勸道:娘,我真的不要繼父!你答
應孩兒,罷了這門親,等我長大了,一定養你到老!吳秀蘭哪會不知兒子的心意,
把他拉到懷裏,道:飛兒,你還小,很多事都不懂的。娘覺得彭婆婆説得有道理,
今天的事,皆因為咱家沒個男人,我不想你我再受到傷害,聽孃的話,就讓咱家多
一份子吧!況且,今後的生活起居也有了保障。
家貧不是貪,路貧愁殺人。吳秀蘭苦楚的一席話,總算將雲飛的心安定下來,
雲飛不敢再違備孃的意思,也沒辯駁了。第二日,彭婆婆高高興興地將鄒非帶來見
吳秀蘭。鄒非穿一短布衫襖,生得一副下層勞苦人民的模樣,黑黑的、矮矮的。吳
秀蘭見他濃眉方臉,面色黧黃,品相憨厚,也就安心了。
即日兩人完婚,沒有親朋,沒有賀友,只是一家三口,擺上一桌宴席。雲飛也
硬着頭皮叫了一聲爹,鄒非歡喜地輕撫雲飛,看來他很喜歡這個兒子。雲飛終
於離開了令他生惡的清心館,搬進了新家。他們住在安田村,雲飛想到再也沒有尖
嘴婦的挑釁,心中便樂融融的。繼父每天卯時磨豆,辰時挑豆腐出門,也甚契闊。
日子長了,雲飛漸漸對他萌生了親情。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母親嫺操家務,閒時種起果菜,家裏雖然貧窶,
卻打點得井井有條。器具質,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精園蔬逾珍饈。轉眼間,三
人一起生活了一季,一家人和和睦睦,甚是温馨。
一日晚間,一家子都睡了。鄒非突然在牀上翻過來唉一聲,倒過去嗨一氣,反
復了兩三次,吳秀蘭忍不住拍着他,問道:你有心事?鄒非只是嘆氣,吳秀蘭
道:我們夫妻一場,你心裏有事悶得慌,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鄒非依然背對着
她,猶豫了好久,好不容易説道:其實我很早就想對你説了,只是,只是我太膽
小了,沒有勇氣面對你。妻子感到詫異,道:沒有勇氣面對我?為什麼?鄒
非道:別人都在背後説我這副窩囊相竟然騙到一個天仙似的妻子,我作人連個自
信都沒有了...
原來他不知聽了什麼里巷傳説,妻子沒有吭聲,他嗚咽道:我偷偷地照着鏡
子,瞧我這副德性,他們説得一點都沒錯,我娶了你,就好像做了一件虧心事。真
後悔當初給銀子彭婆婆,不找老婆一個人反而沒這多閒氣受。他哭出聲來,道:
我好難受,一點用都沒有,芝麻小事都會哭,真不像個男人。妻子拉他轉過身,
撫摸着他硬硬的臉,道:對呀,這只是一件芝麻小事,何必太介懷呢。咱們是一
家人,我是你的妻子,只要我不討厭你,你就永遠是我的丈夫。別人有什麼閒風談
就隨他們嘴長罷,那些人飽食後不找兩句長短説,又有什麼事呢?説完便湊在丈
夫的懷裏。
鄒非摸着她的頭髮,道:可是,我很醜。妻子咬着他的耳根道:男人要
那麼漂亮幹嘛,勾引女人嗎?這話倒把鄒非逗樂了,籲出一口長氣,道:謝謝
你。妻子點着他的鼻尖,道:咱們之間還用説謝謝麼,説噯就可以了。
噯!他高興地回答了一聲。妻子雙手按在丈夫的胸前,道:瞧瞧你,身上這
麼結實,這還不叫男人麼?鄒非心裏火熱,他感覺到,努力賺錢,好好照顧妻兒
便是他生活的責任。
夜靜得聽不見別的聲音,唯一的聲音都被雲飛聽在心裏了。
殺得光一夥專憑暴力,武斷城鄉,無事就經常去洗顧一些飯館菜場,百姓見到
他比見閻王爺還要怕上三分。殺得光有叁怪癖,一是喜歡在廁所裏吃飯,二是喜歡
在墳地裏觀光,三是喜歡把活生生的小動物解剖至死。
有其父必有其子,殺得光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叫薜豹,一味好吃懶做,走馬放
鷹,又兼性情暴虐,逆驁頑劣,搞得人不敢攏。這天偷別人的東西,身上只摸出四
文錢,薜豹大怒,一巴掌打得那人一個趔趄,啐道:這麼一點錢,害老子偷了半
天!那人知其是個太歲,趴在地上不敢作聲,手下鷹爪媚着眼道:公子小心貴
手,莫弄疼了。薜豹解不得氣,和同伴一齊把那人衣服撕開,原來錢都藏在貼身
衣服的荷包內,共有數十文,他罵道:老子偷個錢也偷得這等辛苦!將之解了
扇囊不説,還一陣拳打腳踢,那人躺在地上只是悶哼,路人都不敢看,盡找安穩地
方匿身。
薜豹打得累了,便去小攤上拿熱餺飥填肚,一外地的小販甚不懂規矩,開口向
薜豹索錢。薜豹兩眼一翻,故意賣弄武藝,一拳把小攤劈成兩半,手卻腫得像個西
紅柿,反倒向小販訛逼醫藥費...
且説雲飛除了讀書習武之外,也幫忙做些家事,這日申時,依舊去西街買菜,
母親多給些錢叫他稱斤肉來。為何天都快黑了才去?鄒非告訴他,黃昏時賣菜的等
着收攤,雖然品種差一點,價格卻便宜多了,窮人養家之計,也確是辛苦。雲飛提
一空籃,還未走到菜市,見一位老婆婆抱着一支竹筐,坐在路邊埋頭哭泣,她漫頭
白雪,兩鬢堆霜,凹目皺面,穿一身破棉襖,哭如悲笳,教人見了好生心酸!雲飛
停下步來,憐憫地問道:老奶奶,你為什麼哭啊?老婆婆抬頭見是個十幾歲的
少年,自己是長輩,不好再哭,邊抹淚邊説道:孩子,要不要辛夷,很香的。
原來筐裏裝滿了辛夷,看情形,她今天沒賣出多少。
雲飛數了數錢,貼補着買一支也無妨,問了價錢,便選購了一支,老婆婆高興
的樣子彷彿年輕了十歲。雲飛再問她為何哭泣,誰知他這一問,老婆婆的臉上便添
了幾道皺溝,起初不肯説,越是吞吐,雲飛越覺得她有天大的委屈。老婆婆見雲飛
只是個孩子,心腸又好,遮掩不過,便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露出來了。
原來這些辛夷是她昨日到山上採來的,她已年邁桑榆,又要爬山逾嶺,穿柯入
棘,手上劃了幾道血痕,差點摔下山崖。沒法子,這把歲數也沒什麼事情好做,只
有幹些不要本錢的差事,吃點苦也就算了。誰知今日只有三支離筐,家裏又供着一
個混世魔王,從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嫖偷騙賭,樣樣有份,沒錢花時就拿她出氣,
今晚無錢歸家,不知又要遭受何等虐待。
雲飛聽得憤氣充漲全身,若沒這兩個鼻孔出氣,肚子都要氣炸了,裂目叫道:
哪有兒子這樣對待母親的!老婆婆無奈地搖搖頭,道:兒子是我十九年前在
路上撿的棄嬰,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了他的身世,他從不把我當娘看。雲
飛道:俗話説,生不如養,這畜生也太沒良心了!不禁動了矜憐之念,掏出所
有的錢捧在手上,道:老奶奶,你的辛夷我都買下了,您看錢夠不夠。老婆婆
怎不熱淚縱橫,跌身就要下跪,雲飛抵着她的膝蓋,不讓她跪。
給她錢時,她卻推手不收,她不能行自家的方便而占人家的便宜,道:孩子,
你的一片好意婆婆我心領了,可是,這一籃子你買去了如何消費?雲飛就臨時編
了一個藉口,説自家是做木匠活的,專替人打造辛夷香車,正好派得上用場。老婆
婆還不全信,問他一個孩子家怎生帶得這許多錢,雲飛又搪塞是到客主家討的工錢。
老婆婆這才寬了心,小心收了錢,放在衣服最裏層的夾插荷包內,還硬要拉雲飛往
家裏坐坐方可。雲飛眼看日已西沉,自己的菜還未買,老婆婆一片殷勤,又推脱不
得,只好滿懷心事地答應了。
行了一頓飯的光景,眼前有一排荊屋緊緊挨擠着,又在很背的衚衕裏穿插了一
會,尋着一家矮屋進去了。老婆婆一人守着家,自己上了年紀,特好勞動,家內家
外打掃得一粒砂子都不見,地磚也被掃帚颳得平亮如鏡。十步大的屋裏,壁破如花,
屋漏瓦穿,落起雨來,還不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家室如懸罄,甕中無積糧,
堂前一張爛腿桌,兩鋪黃席,連個坐人的凳子都沒有。雲飛看到這裏,才體會到自
己的生活實在是優越至極了。
老婆婆一邊燒開水,一邊與雲飛促膝談心。雲飛細瞧着老婆婆,老人的額頭不
皺都有皺紋,和老人們多憂的心態是一致的。老婆婆的希望全寄託在兒子身上,她
盡全力幹活,常常做一些連男人也不願做的事,拖板車、扛渾木、挑糞,她用自己
的血汗養大兒子,兒子卻不爭氣,自圖享樂,常常慪她。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只
有守着碗吃飯的家計,哪有錢供兒子拋花,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家境每況愈下,
度日維艱,有時候真想一頭撞死算了,又放心不下那個沒心肝的兒子。
正是講到悲切處,連茶水都忘記上了。一壺開水燒成了半壺,她才發覺失禮,
連忙賠了一個不是,用一個黑色破角的硬泥碗裝了白開水,遞給雲飛。自己又粗咳
起來,脖子上的血管突出皮來,面部和頸部都咳得通紅,一聲一聲拉扯得難受,雲
飛聽得心膽發戰。老婆婆吐了口黑痰,方才喘平和了,雲飛便從缸裏舀了一瓢涼水,
對着碗裏的開水餵給她喝。她平了氣後,又給雲飛重倒了一碗水。此時已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雲飛喝水時一望黑色的門外,心中猛地一跳,慌忙告辭。臨別時,老婆
婆倚門向他揮手道:孩子,沒事到我這兒坐會子,啊!雲飛應了一聲,提着一
籃子辛夷就往家跑。老婆婆望着雲飛遠去,想到這麼晚了,兒子還沒落屋,又不知
在哪裏遊手,嘆着氣去烤番薯,做野菜湯,等兒子回來吃。
雲飛耽誤了不少時間,菜也沒錢買了,在路上就琢磨回家怎麼交差。一回到家,
發現桌上擺着飯菜,三副碗筷,都涼了。母親勞頓了一日,側躺在牀上休息,見雲
飛回來,驚得彈起身來,三步並作一步走過來,拉過雲飛,撫摸他的臉龐,用那雙
飽含蒼桑、充滿巨大母愛的眼睛左瞧右看,生怕在兒子臉上找到傷痕,雙手在他的
衣服上四處輕撣着,焦急地問長問短:孩子,你沒事吧?雲飛放下籃子,擠出
笑臉道:我不過晚回來一點,能有什麼事啊!母親道:你把我們可急壞了,
天都黑了也望不見你,還以為你在外頭出了什麼事!雲飛撒了個謊,道:沒事
的,我在路上貪玩了一會子。隨意一顧,見父親不在,問道:爹呢?他出
門找你去了。母親邊説邊出門觀望,不見人影,便進屋對雲飛道:以後別玩耍
太久,到吃飯的時候記得回來,娘會惦記的。雲飛答應了一聲,心裏酸酸的。
菜是中午吃剩下的,雲飛看得愧疚,問道:娘,你還沒吃吧?母親又轉首
望向屋外,輕點着頭,道:等你爹回來再一起吃吧。他們伏着桌子對坐着,中
間點着一盞煤油燈,雲飛覺得不應騙他,便一五一十把碰見老婆婆的事情經過説了
出來。母親聽得眼角濕潤,什麼都沒説,燈光襯在她的臉上,從不對的角度看,明
暗變化都不一樣。雲飛以為娘在怪自己扯謊,心裏難過而不説話,便深深地責斥自
己,今後決不在娘面前説一句假話了!
鄒非回來後,吳秀蘭便去燒爨熱菜,雲飛又把情由重對父親説了一遍。鄒非看
着一籃子辛夷,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道:這些東西教我們怎麼處理啊,難道不
是錢嗎?雲飛也沒什麼詞來辯解,鄒非又道:作人哪,適當幫助一下別人是好
的,但也不能太過份了。母親從廚房裏端菜而出,脱口説道:你不要急,我可
以拿到彭婆婆那兒去,託他代賣,她是作租房生意的,一定有法子銷出。鄒非一
聽如此,才略為寬心,歸了坐。母親雖然替雲飛解了圍,但她又要重新踏進那根醜
陋的門檻,不知裏面的婆娘們又要編出何等難聽的風語來,雲飛心裏好不是個滋味。
吳秀蘭拍着雲飛的肩膀,道:凡事要思前顧後,做到恰如其分,知道了麼?
雲飛點點頭,吳秀蘭一邊盛飯一邊自言自語:咱們一家三口,求得平安就是福。
雲飛接過母親手中的飯碗,痴看着晶瑩的玉粒,嚐了一口,好純正!有誰曾仔
細體味過米飯中的愛,平淡中更透出一股甘甜。
雲飛只要沒事便去探望老婆婆,得知她叫鳳儀,便稱呼她為鳳奶奶。她年歲已
大,來日無多了,雲飛盡力説些她愛聽的話,每次去都帶一些微不足道的禮物,只
是還未與她兒子逢過面。
過了梅雨時節,吳秀蘭身子不適,頭昏沉沉的,又有些發冷。丈夫賣豆腐去了,
吳秀蘭今日睡久了些,起牀時頭沉目眩,眼冒金星,幸得及時扶住牀沿,差點栽了
一跤。雲飛侵早讀書,母親一邊燻爐子一邊咳嗽,雲飛倒沒發覺有什麼不妥;母親
一邊給汆子里加水一邊咳嗽,雲飛只當她坐爐旁久了,也沒在意;母親一邊掃地一
邊咳嗽,雲飛查覺不對,急忙從卧房跑至堂屋。見母親臉色白卡,分明是害了病,
問了兩句,不敢耽誤,匆匆跑出門去請大夫。大夫診了脈,查了色,開了方子,説
是換季的寒病,無甚大礙。雖説如此,但也不能輕視病因,雲飛伺候母親睡了,並
關上門窗燻醋。
第二日,父親早上起牀,發現背後生了一些紅皰,是簟內長的小蟲所叮,便將
草蓆用江離燻了燻。兩病一次算,雲飛則去藥鋪買藥。
話説雲飛到街上買完藥返家,卻瞧見藥店門前的青泥道上躺着一吊錢,雖然黑
黑烏烏的,但比起其他東西,就顯得耀眼多了。此地偏僻,鮮有路人,雲飛自幼受
母親教誨,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將之拾起收在懷中,忖道:不知是誰
粗心掉了這許多錢,如果此錢有急用卻被別人撿去,失主豈不悲慘。不如我在這裏
等一會兒,也許失主會尋到這裏,我再交給他,免得誤了人家大事。心裏計議已
定,便揣着藥和錢,坐在路旁一塊黑石上靜靜等着失主的到來。
約摸候了一炷香的光景,有一人將手叉着褲兜,垂目四顧,似在搜尋什麼。此
人看起來二十往上的年紀,骨瘦如枯竹,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滿臉痤瘡,長着一副
酒糟鼻子,嘴角有一顆黑痣,一對三角眼嘀溜溜地亂轉。雲飛見他神情舉止極似失
主,待他走近身前,便起身問道:這位大哥,敢問你是否遺失了什麼物件?那
人聽得出雲飛話中有意,急忙轉身切問道:我半個時辰前,不小心在這裏掉了買
肉的錢,用繩子串成一吊,小哥看見沒有!雲飛一聽,知他正是失主,便將那吊
錢交於他手心,就要告辭。
那人見雲飛老實,遽然翻着烏珠,扯住雲飛就叫:你這個臭小子,老子掉的
是兩貫錢,你怎麼只還老子一貫?雲飛道:我不知道啊,地上只有一貫錢,至
於那一貫,可能是被別人撿去了吧!那人喝道:放屁!哪有人撿錢只撿一半的!
給老子交出來,不然揪你去見官!雲飛急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真的只撿了一
貫錢!那人拽着雲飛,再不放手,生怕跑了金娃娃,兩人拉拉扯扯,拖到縣衙裏
爭訟。
這奉節縣的太爺便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婁錕,他作此縣的太爺,真是青天高出了
九尺。咦,青天怎會高出九尺?是因他為官清高嗎?才不是哩!要知道,這傢伙最
擅長的就是刮地皮了,今天刮、明天刮,今年刮、明年刮,活活颳了十餘年,地皮
越刮越薄,向下矮了九尺,青天不就自然而然的高出九尺來了麼!
且看婁錕正坐早衙,剛把鬧事的宗賊五十多人鎖入囹圉,正與師爺計較髒物的
處理問題,聞得堂口傳板聲敲,又報上一案。婁錕便叫衙役問爭訟的姓名,哪個告
哪個,衙役跑出去問後回話道:一個叫奚紹啓的告雲飛。婁錕道:雲飛這個
名字倒蠻順耳的,只是那個奚紹啓叫起來太難聽了,叫他改了名字再來。衙役向
奚紹啓傳了大人的話,奚紹啓一聽,哪有這種父母官呀,報案還要改名的?為了錢,
沒法子,只好改名為奚紹,婁錕還不滿意,又改為奚啓等等,一直換了七
八個名,叫奚有錢,婁錕這才傳他們上來。
公堂上高掛金匾明鏡高懸,左右紅牌上分別漆着迴避、肅靜,背
後有一幅彩畫,畫着一片海浪托起一輪紅日,桌上右角放一黃綢布包的官印和一個
大口的筒子,裏面裝着令籤,兩排立着執仗的衙役,虎目嚴嚴,大叫威武。
婁錕高坐於堂,鞫訊雲飛和奚有錢的案件情由,待他們各陳其説後,婁錕便託
着下巴思度。雲飛已明白被人誣騙,憤氣難平,指着奚有錢叫道:我一片好心,
你不以我為德,反以我為仇,是何道理?奚有錢佯怒道:你真是漫言無當!明
明撿了我兩貫錢,還有臉在公堂上抵賴!婁錕眉毛一聳,叫道:兩人休得爭吵!
他們住了鬥嘴,等着知縣判別是非。婁錕問雲飛:你果真是撿了一貫錢?雲飛
道:大人明查,小人的確只撿了一貫錢。又問奚有錢:你果真是掉了兩貫錢?
常言道,人逢絕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奚有錢想着美事,便鐵着嘴道:大人明
查,小人的確掉了兩貫錢。
婁錕再次問了一遍:你們説的可都屬實?兩人齊聲道:句句屬實!婁
錕穩了心,把驚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出來了,出來了!奚有錢一聽出來了,
還以為要雲飛賠錢呢,臉上樂得綻開了一朵鮮花,雙腿也不自覺地蹭着地。哪個曉
得婁錕道:你掉的是兩貫錢,他撿的是一貫錢,這就説明,他撿的錢不是你掉的,
這一貫錢充公。本案以結,交出錢來,退下!雲飛聞言大喜,謝了老爺便拍灰而
去。奚有錢則聽得傻了大眼,好像心裏被挖去了一塊肉。
衙役踏步過來,就要搶錢,奚有錢伏地大哭道:清天大老爺啊!小人記錯了,
委實掉的一貫錢,求清天大老爺開恩!開、開、開恩哪!眼睛一昏,好像看到錢
都長了翅膀飛跑了。婁錕眉目翻雲,怒氣盈面,又把驚堂木狠命一拍,喝道:你
好大的膽子!竟敢戲弄公堂,來人啊,把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話出令行,堂內
的慘叫比產婦叫得還要大聲,打得奚有錢皮開肉綻,叫苦不迭,拖出門外時,連爬
都爬不動了。
衙役們都舉起大拇指欽贊知縣,説他揹負青天,斷案如有神,又説高抬
明鏡,朗照四方。婁錕一嘴謙虛:不敢當,為民辨冤乃是父母官所兼之職。
那充公的一貫錢,自然又落入自己腰包之中。
這奚紹啓並非無來歷者,正是鳳儀婆婆的不肖子,這錢也並非無來歷。今日辰
時,他發現孃的懷裏有些鼓囊,伸手去偷,鳳婆婆驚覺,叫道:我兒,你要幹什
麼!奚紹啓狠下心來,把錢搶到手上,又大手把娘一推。鳳婆婆年紀已大,哪經
得起這麼一重手,踉蹌間把太陽穴撞在桌角上,就此一倒不醒。奚紹啓掉頭就走,
也不知孃的生死攸關,拿錢去賭博,火氣上升,贏了一貫錢,後遺失於道,才鬧出
這段案子來。正是:
來之不善,去之亦易,其中滋味,誰能看破?
奚紹啓在冰硬的石路上躺到大半夜,痛楚似小了些,才找了一根粗杆子一步一
歪地拄着回家。到家發現娘已去世,大哭大嚎起來,憑良心説,絕不是裝出來的。
娘啊!你就是我的一半家產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誰養活我啊!
以後怎麼辦,以後怎麼辦?奚紹啓茫目地問自己。這幾日就似有促狹鬼跟
着他一般,總是火背,他狠狠咒罵這倒黴的老天。失去了賺錢的工具,奚紹啓只好
整日地挖腦筋想心思撈錢。一日在路上閒遊,遇到雲飛抓藥回家,原來吳秀蘭犯腰
骨子痛,雖隔數月,仇人的面貌卻是難忘,奚紹啓留心跟蹤雲飛,雲飛行色匆匆,
也沒在意,讓他探着了腳根兒,從此埋下了無邊的禍根。
奚紹啓是個名副其實的賭徒,每日必到賭場一遊,不然,手上就似有無數的螞
蟻騷爬。賭房內,污煙瘴氣,大嚷爭嘴,就算不摸兩手,在這種氣氛下逛一圈,也
會覺得過癮。往日輸了錢,他母親總能用汗水賺回,如今輸了錢,房子賣了都賠不
起。
賭博場上,贏的是血汗,輸的是天良。賭徒大多也有着自知知明,曉得十賭九
騙的道理,每次賭完都痛下決心,這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一日半日,心和手又不自
禁地發起癢來,賭完後再繼續向天發誓,循環反覆,一日兩日,一月兩月,甚至一
年兩年。正是:
賭時若念妻兒淚,寧斷賊手不覆窟。
奚紹啓負了一屁股債,逃是逃不掉的,被殺得光的手下秦世順縛在馬椿上索賭
債,他苦苦央求,寬限兩日。這裏誰不知秦世順不是個善主兒,一拳兩拳三拳四拳
地便拿他臉開花,可憐背上瘡未痊,臉上掛新彩。奚紹啓此時滿頭大包,一文錢也
沒有,又惦記起那一貫錢來,把滿肚子的恨水都潑到雲飛身上,罵道:他孃的死
雲飛,老子錢沒賺到,反為你賠了老本!這話一脱口,竟救了他一命,秦世順停
手叫道:你且住!你罵的是哪個雲飛?還有哪個?不就是那個小仔子!從
他眼裏可以看出,直恨不得生拆其骨!
秦世順又問了幾句,得知確是那個賣藝的小子,便把奚紹啓鬆綁,帶去見老大。
殺得光聞言大喜,將奚紹啓所欠債務一筆勾銷,讓他跟着秦世順混。查到雲飛原來
住在賣豆腐的老實陀子鄒非家,母親吳秀蘭還是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美人。
次日,天色黎明,城中居民都忙呼起來,正是士農工商,各居一業。鄒非
依舊挑着豆腐擔出門,吳秀蘭倒下滷汁,道了一聲小心點,鄒非不在意地點頭
離去了。鄒非剛擺好豆腐攤,殺得光便帶着手下秦世順與馮志光,大搖大擺地走了
過來。鄒非見到他們,嚇得身子都矮了一截。殺得光摸着禿頂道:鄒非,這個月
的保護費怎麼説?鄒非是個交錢保命的,那保護費每月必交,急忙從身上摸出十
文銅錢恭敬地放於殺得光手中,道:還要費您老人家親自來收,吩咐手下來拿不
就成了。就在那一剎那,狗腿子秦世順將幾隻死蒼蠅分別按入鄒非的豆腐底盤。
殺得光乜眼見秦世順完事,順口道:給老子稱兩塊豆腐。鄒非哪敢不應,
忙撿嫩豆腐鏟了幾大塊,用白紙包給惡霸們。殺得光用指尖挑開紙包,將豆腐翻個
面,卻露出幾個大黑物。鄒非見狀,嚇得雙腿悚顫,魄失陽間,怎麼給太歲的豆腐
中竟有蒼蠅?這、這焉能有命!殺得光烏珠一暴,狠狠將豆腐砸到地上,破口大罵
道:好你個癟黑球,想毒死老子不成!這時已聚上人羣,卻都不敢指點,默默
地看着。
鄒非這時直唬得跪倒在地,不斷叩頭低訴:薜大爺!您再給小人一百個膽子
也不敢哪,此事實非小人之願,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小人吧!要不,您老再多
拿兩塊豆腐吧!殺得光鼓着烏珠,也不答話,手下秦世順打圓場道:好了,鄒
老弟你也別娘聲娘氣的了。這樣吧,你與我老大各出五兩銀子賭一局,賭法由你,
你若能贏,我們便罷休。鄒非哪裏知道這是他們設下的陷阱,又沒路可走,心想
賭博也雙方公平,無奈答應了,隨着他們到一閉篷的船上。
豈不知,憨人上惡牀,別想翻身。他們幾個鬥籠子玩押天門,一開,是個下門,
再開,又是個下門,騙得鄒非逢開必輸,鄒非心遲眼鈍,哪裏看得破機關。過了幾
局,數目越賭越大,越賭越心寒,兩個時辰不到,就欠了一百多兩銀子。這可是個
天大的數字,他賣這許多年豆腐也不曾攢得此數,真是欲哭無淚,後悔莫及,輸了
便想翻本,沒了法子,只好回家向老婆討錢。這幾個惡霸上次受了雲飛與紅教金鈎
使者的晦氣,今番是要存心將他家整垮方休。
日已將午,鄒非一路哀聲嘆氣,就像霜打的茄子,怎麼也提不起精神。當他心
神澹淡地挑着滿滿的擔子回到家中,雲飛尚在讀書,妻子在廚房煮飯。妻子見丈夫
回家,便近身道慰,眼見丈夫挑着實擔,挑起紗布一瞧,不解道:你今日怎麼只
賣出兩塊豆腐啊?鄒非從來不以詭譎待人,情急之下也只得打個誑語:唉,日
子難過啊!如今客人都到有房室的地方去買豆腐,説我這種擺攤的露風吹沙不乾淨,
擺了一上午也兜攬不來生意。又嘆了一口氣,道:説不定咱家有一天會關門大
吉哩!吳秀蘭不知實情,聽他這麼一説,道:那我們只要在路旁開家豆腐店,
不就成了。
鄒非撇過頭去,道:娘子,咱們沒本錢啊!吳秀蘭垂下頭,又望了望丈夫
窘夷的臉,忖道:為了生活,也只有這樣了。定了心,便道:不瞞相公,我
這裏有些私房錢。鄒非聞言大喜,果然被自己猜中,急問道:賢妻有多少?
雲飛此時放下書就往房裏跑,不知為何。再看吳秀蘭走到內屋書櫃前,鄒非忙一步
不落地跟過去。吳秀蘭從懷內取出一把銅鑰匙,仔細將一檀香木盒打開,果見有一
錠十足赤金與幾塊碎銀散輝,將鄒非雙目照得雪亮,見此如見觀音菩薩!
吳秀蘭將木盒雙手交於丈夫,誠然道:相公,這是我從牙縫中節儉的積蓄。
現在,我將它全數交於你。所謂不忍小,怎得大,他日咱家的豆腐店開張,定然生
意興隆!鄒非激動得緊緊握住吳秀蘭的雙手與木盒,道:我一定將此金用於正
途,咱們夫妻同心,日子會好起來的!不知誰在他心裏念道:做人應光明磊落,
莫欺於人,更莫欺於心。他內疚難安,取出金子,急急別了妻子出門。
鄒非剛踏出門坎,就聽見雲飛在屋裏大聲叫喚:爹,等一等!鄒非回首時,
雲飛正抱着一個五寸大的鐵盒向自己跑來,近得跟前,他高高端起鐵盒,道:爹,
這是我前些日子賣藝掙的百十枚銅錢,你都拿去吧,只要咱們家能過平安日子就好
了。鄒非心裏難受,道:好孩子。一把將雲飛摟在懷裏,沙啞地説道:有
你孃的錢就足夠了,冬天快到了,你把這些錢存着給你娘買條圍巾吧。真夠了
麼?雲飛還不放心。鄒非道:真的夠了,你不用為爹懸心了,去讀書吧,將來
作了官就不會像爹這麼窩囊了!説罷快要落下淚來。雲飛道:爹才不窩囊,作
官才會丟人!默默然轉身回屋。在路上,鄒非又把金子往懷裏揣了兩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