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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人就是這一輩子

    48、人就是這一輩子

    “這一輩子怎麼辦呢?人只有一輩子啊。”

    這個問題是董柳提出來的,我感到了絕望。人只有一輩子,這一句話把所有的道理都説完了。這個道理最簡單,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細裏想,往深處想,一想就不寒而慄。廳裏當然也有辦事員當到老的,如晏老師。可我,廳裏第一個研究生,就這樣過了一生嗎?時間飛逝,越來越快,它規定了一切的意義,人不能無限等待。科長處長這些我以前不屑一顧的頭銜,現在都有了一種神秘的光環,可望而不可及。世界這麼大,留給自己的空間卻這麼小,人就是這麼可憐。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萬代也好,説完了還要是回到自我人生這個小小的基點上來,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這一輩子,這是一種視野。仰望羣星也是一種視野。到今天自己這一輩子越來越真實,而天下千秋越來越虛渺了。董柳説得對,看星星有什麼用?還不如給一波衝杯牛奶呢。人就是這麼可憐,你看了那麼遠想了那麼遠,意識到自己的確太渺小,可因為渺小而不重要的證明並不能成立,至少對自己來説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場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世界。這樣我意識到自己的視野大大地縮小了,從天下縮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憐可悲可恥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絕了這點渺小,就拒絕了整個人生。想想那些老辦事員真苦啊,他們幾十年如一日,以順從的微笑聽從比自己年輕得多的領導的吩咐。瞭解了他吧,可能嚇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學生!他們都是好人,可任何一點小小的利益,都不會降臨到他們頭上。好人越來越難以成為一種對人的評價方式了。在這個世界上,得到就是全部的真實,這是能人的邏輯。想到這種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陣陣發涼,又一陣陣發熱。

    “這一輩子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像一枝樹叉把我的心叉着,懸在空中。我設想了種種出路,可細想下去幾乎每一個方向都是最艱難的方向。世界這麼大,無限的可能性對我來説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線光,可我連方向都找不到。衞生廳沒什麼了不起,這樣的單位不説全國,全省都有幾百上千個吧!明天一場地震塌下去了地球照樣轉,別人照樣活。事情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這是底牌,我簡直不敢揭開這張底牌。這太沒有意思了,人把自己當作終極就沒有終極。這麼多年來,我在半醒半夢之間活着,醒來了,卻發現自己站在懸崖上,前面一片空茫,無路可走。

    想來想去,唯一的亮點還是在單位。這點亮光雖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還十分艱難,人就是這樣可憐。我不能再説不屑於的話,那是大人物説的話。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來裝闊佬,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我必須找到進入的途徑。六年前我剛來廳裏時,我有一個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可現在的起點,比那時候還倒退了。確定了目標之後我急得心裏發痛,這六七年我都幹什麼去了!一開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錯了,屈原啊李白啊,他們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學的人嗎?我已經三十四歲,眼見着就要過氣了。

    我去找晏老師,想跟他談一談,敞開來談一談。進了門他在看電視,説:“小池好久沒來下棋了。”我説:“兒子病了,天天守兒子去了。”他説:“我怎麼不知道?”我把事情説了,晏師母在一旁不斷驚歎説:“真的?真的?”這種驚訝使我受到鼓勵,就講得更詳細些,比劃着剪開褲子,董柳扎針的動作。講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開始下棋。很久沒下了,下起棋來我覺得感覺很好,很舒服,捨不得離開這種氣氛,就把來的目的放在一邊,拖延着,下了一盤,再下一盤。幾盤下來了已經晚了,晏師母説:“老晏你明天早上還要起早點,給阿雅送衣服去。”我馬上告辭出來。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臉上融化的感覺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藍精靈在給我一種提醒。我為什麼要拖延,沒有勇氣開口談正事?我意識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對晏老師吧,認真討論自己怎麼才能爬上去,這實在太傷自尊心了。我往家裏走,走到樓下我想着又拖了一天,心裏急得痛。我在進門的一剎那對自己説了聲:“停!”一隻腳伸出去懸着,沒落下去。我用這樣一種姿態站在那裏,想着自己如此沒有勇氣,更嚴峻的挑戰還在後面呢。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天地不限隔人,人自限隔於天地。這麼多年來證明了,自己按心願去做的事,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只有使自己難受了,彆扭了,才是希望所在。得到才是真的,可天上會掉餡餅嗎?

    我現在絆腳石不是別的,就是我自己。這個念頭從我心中掠過的一剎那,我想也沒想,就抬起右腳踢在左腿的小腿上,腿一軟,身子往前一竄,差點摔倒,跨出一步,才站穩了。我罵自己説:“它媽的,下毒手啊!”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老師家門口我馬上按了門鈴,怕自己猶豫。晏師母開了門説:“忘記什麼了?”我堅定地説:“還想找晏老師説個事。”她馬上誇張地露出驚訝地神色,又看一看手錶。我進了屋説:“又來打攪師母您了,我經常來打攪,要是換了別人早就不高興了。”她臉上緩和了一點説:“沒關係。”我説:“廳裏誰不知道您是賢內助,不然這麼晚了我也不敢來了。”她笑了問:“誰説過這樣的話?”我順口説:“人人都這麼説。”晏老師披了衣服出來,師母給我倒了一杯茶,這是頭一次。又把電暖爐推過來開了,這也是頭一次。我沒料到信口開河説句話有這麼好的效果。她關上門去睡了,晏老師説:“人人都喜歡聽幾句好話,大為什麼時候也學會這一套了?”我説:“本來就是嘛。”他笑一笑。晏老師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叨了一根,我説:“晏老師知道我今天想抽根煙?”他説:“看人還是看得懂的。”我説:“您幫我看一個人。”他把煙舉了舉説:“是看你自己吧?”我一拍腿説:“您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覺得那幾間廳長辦公室,怎麼樣也應該有一間是你的。”他自嘲地一笑説:“等明白過來,已經過了氣了。”我鼓起勇氣抓住這個話頭説:“那您看看我過了氣沒有?”説完這句話我如釋重負,話題已經打開,也並沒有自己設想的那麼難堪。他吸着煙,不做聲,我緊張地望着他。他説:“三十多了吧?”我説:“三十四。”我右手比劃了一個三,又一個四。他説:“也可以説沒過氣。”我心裏一跳説:“那就是説,也可以説過了氣了。”他點點頭説:“也可以説。”我説:“沒希望了?”他嘆氣説:“小池啊,早幹什麼去了?”我垂了眼不説話,嘆一口氣。他望着我,要在我臉上看出什麼似的,半天説:“小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説:“我一官半職都沒有,怎麼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説:“正因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職都沒有。你想硬着那口氣甚至還要挑戰,又想從中得到一切,那不合邏輯。大丈夫以屈求伸,伸着的人,誰不是屈過來的?做個大丈夫不容易啊,不然怎麼叫做大丈夫?一箇中國人,他把屈伸這兩個字放在心裏反覆揣摩透了,他就有辦法了。”他説着雙手捏了拳縮到腋下,猛地打出來説:“屈就是蓄勢,不蓄勢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貴就金貴不起來,這是生活的辯證法。不把自己看成什麼,才可能成為一點什麼,一開始就把自己看成什麼,那到頭來什麼也不是,這也是生活的辯證法。把自己看那麼金貴,總想上面慧眼識英雄,可能嗎?不合乎人性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還有李白,他們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麼樣?這是幾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沒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幾何了。”我説:“把那些大人物一路數下來,就沒有幾個命好的,莫不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跟他們過不去?”他又接上一根煙説:“小池還是想事情的人吧。他們才氣沖天,不可拘於斗室之內,性情獨異,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們是為社會不容的人,官場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他們必須出局。這成就了他們,又禍害了他們,他們的一生無不悲涼悽慘。他們都是絕頂聰明的人,但他們在一種狀態中,一個局中,他們面對的不是哪個人,狀態是不可反抗的,因此連他們也無可奈何。他們是傳統,但置他們於絕地的也是傳統。”我點頭説:“一想起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話説不出口,説了就對不起他們。”他笑了説:“你剛才説師母不是説得挺好嗎?順着勢去説,又不要你憑空捏一朵花出來説。”又説:“對不起?天下就沒有對得起這些名字,又對得起自己這一生的好事!”他指頭點了我説:“連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為想做到?那你比他還聰明?”我説:“做人真難啊!”他説:“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這兩個字想透了,咱們再往下説。”

    晏老師又給我一支煙,我抓起打火機給他點上,自己也點上。他吸了一半把煙滅了,我趕緊也滅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點頭説:“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説:“意志慢慢培養吧。”他説:“慢慢培養?挨河之清,人壽幾何?機會往往只露個尾巴給你,你那一刻沒抓住,就一去不復返了。”又説:“我年輕的時候也捨不得屈一屈,先是聶廳長,再是施廳長,我有什麼想法,一定要説出來,忍都忍不住。你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好心,就會得到理解,絕無此事。當年施廳長一個想法出來,九牛拉不回。我聽到不少議論,想着自己是秘書,要為領導着想,找到了適當的機會,把這層意思説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誰知我當場就被頂到牆上,他説,那些議論都是別有用心。我從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這一輩子玩完,只要一句話,一句話!文革來了,當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這一輩子就完了。中國的事情,能説嗎?總之你不該説,你説就是你的錯!我看了幾十年,就看清了一個人字。人有偏見,人永遠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所以人從來不講道理,因為他只從自己的角度去講道理。沒有誰整你,沒有誰説你一句不是,甚至一個難看的臉色都沒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給你機會,你跑到哪裏去叫屈?從來就是以柔克剛。你就是不能去設想誰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別説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説:“只是人在那個份上最喜歡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説:“你説對了,但只對了一半,不是他們自己喜歡不喜歡,那是一種角色需要,給你到那個份上,你也要那麼演着。”我説:“有偏見有衝動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態,總是雙重人格,這麼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説:“你説對了,但只對了一半。進入角色了就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了。”

    我沉默了一會,內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處像有一把刀衝出來,橫衝直撞,把自己留戀的趣味統統砍斷。我説:“做個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點,一大堆問題等在那裏,你躲到哪裏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連跌在花園裏的賈寶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沒辦法讓自己與遊戲規則合拍,就逃避了。”他説:“事情説複雜也複雜,一直問下去就沒個盡頭,哲學家挖一輩子也挖不到底。説簡單也簡單,該幹什麼幹什麼,山溝裏的農民伯伯也明白。你説你該幹什麼吧。”我用手在眼前盤旋着説:“人轉了多少彎,還是為了一個活字,活得好點,有自尊點,人就是這一輩子,眼前就那點東西。痛快點了結了這一輩子,就算了。”他説:“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掛在嘴巴上,還不如不明白,你總不能像我一樣辦事員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麼寫寫是很有詩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誰會來聞?沒人聞,香也是不香。”他的話震得我心裏怦怦地響,我説:“我想着自己也應該動一動了。憋了這幾年,人都憋病了,心裏直髮虛,人好像是懸着的。經過兒子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變了。權和錢,這兩個俗物,硬梆梆的擋在路上,你繞得過去?人活着要解決問題,解決問題要靠這兩個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無可奈何。”

    晏師母從房裏探出頭來望一眼,我馬上説:“我這就走。”晏老師説:“今天跟小池談出點味道來了。”他送我下了樓,這是頭一次。外面飄着大雪,我請他回去。他抬頭望着雪花飛舞若有所感説:“又一年了。”聽了這話我急得心痛,説:“不知道過去幾年怎麼過去的,都忘記了。”他説:“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嗎?”我説:“我已經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經挖了很深的洞穴,把過去的自我理葬,這也是歷史埋葬的,人拗不過時代。很多人在不覺之中就完成了這個過程,甚至連過程也沒有,我卻經歷了這麼多反抗,最後還是舉起了鋤頭。

    回到家中董柳已經睡了。我沒開燈,摸到牀上睡下。董柳驚醒了説:“太晚了。”我説:“下棋去了。”她説:“你還有心下棋,世界上還有這樣沒心的人。”賭氣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來説:“其實我是跟老晏説話去了。我想換一種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説了。”董柳説:“早該這麼想了,到今天!”又説:“我看一個人他是那個樣子他還是那個樣子,改也改不到哪裏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説了。”我説:“你這張嘴跟雞屁眼一樣。”又説:“這次你看我的表現。”她説:“那我們明天晚上到馬廳長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説:“去幹什麼,又沒有事,沒有事怎麼好去?”她説:“老晏支持你有什麼用,要老馬支持你才有勁呢。老晏是誰,老馬是誰?”我説:“沒有事總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説:“這就是你的表現?我説狗它──算了吧。”我下了決心説:“那我們就去。不過進那張門是要有點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説:“怎麼沒有事,別人都讓你用車送我一波去醫院了,你去謝謝也是應該的。送得不及時,一波還好不這麼快呢。”我説:“這就跑到人家家裏去?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個藉口。”她説:“你有藉口還不敢去,人家連藉口都沒有還要鑽進去,那你還有什麼戲?沒戲!還沒開始就被別人拉下了!你説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個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輩子倒沒什麼,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這麼陪着。”我一聽兒子的名字,馬上説:“去!咱們完全去徹底去。去謝謝也是應該的,本來就該謝,不謝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這樣説着我覺得有了充分的理由。會來事的人能夠無中生有,我有中生有還怕什麼?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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