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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年以後,我的女兒誕生了,女兒的名字是姥姥給起的,叫林雪,小名雪兒。很快雪兒就一歲多了,我也進入了緊張的畢業論文準備階段。丹陽飛航班忙,雪兒主要由我和岳母換班帶。雖然帶孩子很累,但是雪兒給我帶來許多樂趣。

    我覺得傳統的教育習慣把養育兒女當成艱苦的義務。也因為這個苦而常常暗示或明示子女要回報、孝順。實際上女兒的誕生是上天賜給我的享受,應該享受和女兒相處的時光,享受她成長的樂趣。可是雪兒出生後,丹陽為了保持體形和乳房的健美不給雪兒吃母乳,這讓我非常生氣,丹陽的奶水很充足,可是她揹着我吃了什麼斷奶的藥,生生地把奶給斷掉了。我們大吵了一仗,誰都知道母乳對孩子的好處,可是我沒見過不讓孩子吃自己奶的母親。

    丹陽的自私讓我很傷心,可她卻説這完全是為了我,怕日後一旦體形不好看了,我就會討厭她。

    “我現在就討厭你,”我大吼道,她嗚嗚大哭。

    事已至此,我只好忍了,不過我們的感情從此出現了裂痕。這裂痕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它像一股暗流,讓我對愛情的選擇提出了質疑。我甚至後悔選擇了丹陽,但又不敢面對這個現實,日子就這樣混下去,我也將全部興趣投到了專業上。

    由於科裏能上手術枱的人少,人手緊張,所以我和羅元文沒有脱產學習,我們一直在做穆主任的助手。穆主任最近去美國參加聯合國衞生組織主辦的關於神經外科未來發展的一個研討會,重要手術就由副主任曲中謙擔當。

    我和羅元文雖然一直給穆主任當助手,但是除了做一些手術前或手術後的處置工作外,真正自己獨立做手術的時候並不多,做也是一些頭部的小手術。我和羅元文都特別想上手術*自完成各種手術,因為跟穆主任學習,無論多大的手術都見過了,缺的就是實踐。但是,穆主任認為人命關天,我和羅元文還沒有到獨自上手術枱的火候,還要深入學習一段。我們倆心裏都非常不服氣。

    這幾天穆主任出國了,病人太多,院裏同意我和羅元文搭班子做一些小型腦膜瘤之類的手術,我和羅元文換着主刀,幾例手術下來,病人情況良好,這極大地增加了我們獨立做手術的信心。就在這時,曲中謙的病房住進來一位患有海綿竇腫瘤的男性患者,年齡跟我差不多。據説這位患者到過多家大醫院求醫,都由於手術難度太大而被拒絕。

    中午,我和羅元文做完手術剛走進醫生辦公室,趙雨秋走了進來。

    “林大夫,曲主任請你去一趟,”她説。

    我看了羅元文一眼,心想,曲中謙找我能有什麼事?

    “曲主任找,沒準兒是什麼好事,快去吧,”羅元文説。

    我只好隨趙雨秋走出醫生辦公室。來到曲中謙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是慶堂吧,快進來,”曲中謙在裏邊説。

    我推門進去,只見曲中謙正在研究一套核磁共振的片子。

    “曲主任,您找我?”

    “慶堂啊,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來,坐。”

    他讓我坐在他辦公桌對面,先給我扔一支煙,自己也抽出一支,我趕緊給他點上火。

    “慶堂,我手頭有一位患海綿竇腫瘤的病人,來了好幾天了,病情很嚴重,你知道海綿竇腫瘤的直接手術致殘率和死亡率很高,一直被認為是神經外科禁區,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聽説你的碩士畢業論文還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不巧的是穆主任去美國開會還得半個月才能回來,病人等不起,我向醫院建議這個手術由你來做,院裏已經同意了,不過,建議我們科裏認真會診,你看怎麼樣?這是病人的核磁共振的片子和病志,你看看吧。”

    我聽了以後心裏又激動又緊張,不錯,我是在讀碩士時認真研究了國人自己的海綿竇顯微外科解剖學資料,並填補了空白,但那都是在屍體上進行的科學實驗,我還沒有認真應用我的研究成果給患者做過這種手術。對於我來説,這個手術太大了,擔子也太重了。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從心裏想接受這次挑戰,一旦挑戰成功,我的事業將前進一大步。

    我沒先表態,而是仔細看了片子和病志,覺得自己有把握完成這個手術。

    “曲主任,感謝組織對我的信任,不過人命關天,我覺得這個手術由您主刀,我當您的助手會更好一些。”我謙虛地説。

    “慶堂,人生都有第一次,這第一次闖不過去,永遠只能打下手,機會難得呀!”他用誘惑的語氣説,“我看過你關於海綿竇方面的論文,你是經過大量解剖工作完成的,要相信自己。”

    我想了想,覺得老曲説得很有道理,便答應了。

    “那好吧,請元文做我的助手,配兩名有經驗的護士。”

    “好,走,慶堂,咱們去病房看看,”曲中謙高興地説。

    我隨老曲走出他的辦公室,來到病房,病人被安排在僅有的兩個單間病房中的一個。我和曲主任推門進去,病人的妻子滿臉笑容地迎上來。

    “鳳瑩啊,這位是林慶堂大夫,穆主任的高徒博士,”曲主任介紹説,“他是海綿竇方面的專家,你先生的手術就由他來做。慶堂,她叫王鳳瑩,是病人的妻子。”

    “謝謝林大夫,讓林大夫費心了,”王鳳瑩説。

    讓我不解的是,曲中謙對王鳳瑩特別熟,而王鳳瑩在丈夫面臨生死關頭似乎並不沉重。我不由得仔細看了王鳳瑩一眼,這個女人身穿藍色碎花吊帶裙,天生的歐式眼,塗着粉質細膩的眼妝,高鼻樑有點鷹鈎,唇線清晰,薄厚適度,皮膚白皙,有一種天然的既含蓄又*的魅力,這女人的美貌一點也不亞於趙雨秋。

    “感覺怎麼樣?”我走到病人牀前問。

    “林大夫,我知道我的病很重,希望你不要有負擔,就是死了,我也不會怪你,”病人很清醒地説。

    聽到病人的話,我的心情十分複雜,心想,病人能把生死託付給我,這是一份多麼沉重的信任啊!

    離開病房,回到醫生辦公室後,羅元文問:“慶堂,老曲找你有什麼事?”

    我簡單地説明情況後,羅元文非常替我擔心。

    “這件事我希望你慎重,萬一失手,人命關天啊!”羅元文提醒説。

    “元文,有你幫我,我有八成把握,再説院裏已經同意了,我覺得這是咱們倆的一次機會,還是靜下心來,好好研究手術方案吧。”

    “好吧,剩下的二成風險就靠老天保佑了。”我覺得羅元文也有點躍躍欲試。

    為了確保手術的成功,在手術的頭一天,我專門在屍體上演練了十幾次,自認為有把握了。第二天,病人精神狀態非常好,這更增強了我的信心。護士又給患者颳了一次頭,然後兩名護士扶患者躺在平車上,王鳳瑩動情地安慰着老公,看那情景像是在訣別。

    這時,曲中謙也走了過來,他説:“慶堂,看你的了。”

    “曲主任,我上手術室了,”我故作鎮靜地點了點頭説。

    “好吧,祝你成功!”他拍了拍我的肩説。

    護士們推着平車來到了手術室。

    我進手術室時,羅元文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慶堂,昨天晚上我讓病人老婆簽字時,她一點都不猶豫,沒聽完我對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介紹就簽了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家屬,”羅元文説。

    “她可能是盼着大夫快點做手術、快點解除病人的痛苦唄。”

    “但願如此吧,”羅元文説。

    這時平車推了進來,護士們把病人扶到手術枱上,麻醉師準備麻醉。

    我採用全新的手術入路,全神貫注地手術了近八個多小時,終於在顯微鏡下全切腫瘤,只是在夾閉血管時出現了一點小問題,有些細血管夾閉後很快就出血,只好再夾閉,所以手術雖然很成功,但是我一直擔心會造成術後出血。

    手術雖然做完了,但我的心仍然放不下,病人在昏迷中被送到了重症監護室。我和羅元文沖淋浴時,他對手術很滿意。

    “慶堂,這次手術無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對你都是終生受益,”羅元文説。

    “現在只求上帝保佑了,”我説。

    回到醫生辦公室,曲中謙已經在這兒等了一會兒了。

    “怎麼樣?”他問。

    “還算順利,”我説。

    他見我口氣不堅決,笑了笑説:“畢竟是第一次做這麼大的手術,辛苦了。”

    這時,病人的父母進來向我道謝,並詢問情況。

    “大叔、大媽,手術比較成功,”我説,“不過,具體情況還要觀察。”

    老兩口聽了擔心起來。

    “你們老兩口熬了這麼多天,先休息休息吧,具體事讓鳳瑩找我,”曲中謙説。

    “爸、媽,林大夫剛做完手術挺累的,”王鳳瑩説,“讓人家先休息,走,我們先去吃飯吧。”

    病人家屬走了。

    “慶堂、元文,”曲中謙説,“你們也去吃飯吧。”

    “元文,你先走吧,我想先回家靜靜心,”我説。

    羅元文拍了拍我的肩,和曲中謙一起走了。

    我回到家,丹陽為我下了麪條,她今天休息,雪兒正在睡覺。

    吃完飯,丹陽説:“慶堂,你睡吧,有事我叫你。”

    我喝了杯水後,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很沉。在夢裏我去了一條狹長的衚衕,兩邊是高牆,前邊有一個美女的背影,走得很快,我越看越像姚淼,我追呀追呀,卻怎麼也追不上,終於追到一個拐角處,那美女突然轉身向我吼道,“你為什麼要殺我丈夫?你為什麼要殺我丈夫?”我大驚失色,那美女不是別人正是王鳳瑩。這時,我聽到一陣鈴聲,然後有人推我。

    “慶堂,醒醒,慶堂,醒醒。”

    我睜眼一看,是丹陽在叫我。

    “做夢了吧?”她問。“起牀吧,重症監護室來電話,你快接吧。”

    “幾點了?”我用手揉了揉眼睛問。

    “晚上八點多了,”丹陽説。

    我下牀,拿起放在寫字枱上的電話。

    “喂,我是林慶堂。林大夫,今天手術的病人醒了,但狀態不太好,一直説自己頭痛。”

    “噢,用點降顱壓的藥吧,如果情況還不好,再給我打電話。”

    “好吧。”

    我放下電話,病人甦醒過來了,我鬆了口氣。

    渡過漫長的一宿,終於天亮了,我給重症監護室打了電話,護士説病人情況穩定,我心裏很高興,早餐破例多喝了一碗粥。

    下午,病人突然進入昏迷狀態,我趕緊安排護士給病人做CT,結果顱內全是血。我再次安排手術,羅元文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手術一分一秒地過去,血就是止不住,病人的心臟和血壓出現異常,我的汗濕透了全身。血是從動脈毛細血管流出的,平時我自以為對大腦的血管分佈瞭如指掌,但那畢竟是屍體標本水平的,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

    終於病人的血壓沒有了,心跳停止了,我和羅元文都傻了。手術徹底失敗,病人死在了手術台上。

    屍體被推出手術室時,病人的父母幾乎暈死過去,王鳳瑩嚎啕大哭,哭得我的心都快碎了。羅元文知道我的包袱很重,叫我回醫生辦公室,他負責安撫家屬,我默默地走進醫生辦公室,幾位同事知道手術失敗了,都拍了拍我的肩膀出去了,我坐在電腦前想抽支煙,曲中謙匆匆地進來了。

    “慶堂,怎麼搞的?怎麼讓病人死在手術枱上了?”

    我看了看他,搖了搖頭,又苦笑了笑,沒説話。

    “慶堂,我知道你盡全力了,反正病人家屬簽了字,只要我們手術程序沒問題,家屬我來安撫,你回去休息吧,別揹包袱,善後的事我來處理,”曲中謙安慰説,“幹咱們這一行的,誰手裏沒死過人呢?”

    曲中謙拍拍我的肩膀出去了。他的幾句話讓我生出幾分感激,沒想到關鍵時刻老曲挺像個領導,勇於為下屬承擔責任,我甚至後悔過去對曲主任的偏見。

    常院長專門聽取了我關於手術的彙報。

    “小林啊,”常院長語重心長地説,“這個手術是院裏決定讓你做的,手術雖然失敗了,但我們得到了經驗教訓,院裏很看中你,你不要揹包袱,海綿竇結構複雜又位於顱底中央,就是曲主任親自做,也未必不是這個結果。他就是沒有把握才推薦你做的,因為你畢竟在這方面是專家,缺的只是實踐經驗,這一點院裏也忽略了。所以手術失敗,院裏也有責任。失敗乃成功之母,回去好好總結一下經驗教訓,病人的家屬院裏會做好善後處理的。”

    從常院長辦公室出來,我並未覺得輕鬆,因為我並未弄明白出血的原因,我下決心搞清大腦毛細血管的來龍去脈,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剛剛死去的人的大腦上做解剖,這樣的屍體上哪兒找呢?

    穆主任回國後約我到他家進行了一次深談,他並未責怪我,而是講述了他年輕時犯過的同樣錯誤。

    “穆主任,您有過失敗嗎?”我問。

    “有啊,我研究腦血管造影發現一個病人,他的一個血管變成弧形的了,弧形,我就想一定是腫瘤壓迫的,我就給他把腦袋打開了,結果沒有,”穆主任説。

    “還好,生命沒有影響,”我説。

    “生命倒是沒問題,但是病人遭了罪了。我心裏覺得對不起病人,以後這種病人不能開了,這是正常的變異,先天就是這樣的。慶堂啊,作為一個醫生,他是一個好大夫無非是他能吸收經驗教訓及時改正,做好以後的工作。一個醫生要想一輩子沒有錯誤不可能,就是錯誤多少的問題。所以我認為一個醫生需要很多知識,但絕大部分知識是從病人身上得來的,有些病人是因為我們受到了痛苦,甚至可能為我們付出了犧牲,所以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學到知識應該為他們好好服務。做醫生最忌好大喜功,因為這是在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

    “穆主任,我明白了,我太急功近利了,想自己成名成家想得太多了,”我慚愧地説。

    “慶堂啊,醫生的名譽思想再重,也重不過病人的生命啊。這樣吧,我送你幾個字你拿回去自勉吧。”穆主任説。

    他離開沙發走到寫字枱前,鋪好宣紙,揮毫潑墨寫下了四個大字:“琴心劍膽。”沒想到穆主任的書法剛柔相濟,綿裏藏針,力透紙背。

    “慶堂,對於我們神經外科醫生來説,‘琴心劍膽’是永恆的追求,”穆主任説。

    離開穆主任家時,已經是深夜,天是陰的,看不見星星和月亮,我內心有一種傷感。穆主任在我面前就是一座高山,我窮極一生也未必超越,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榮幸,還是一種悲哀。人類關於自身的探索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有關腦及神經學的研究到目前為止依然存在着許多未知,或許人類永遠也無法全部弄清人腦的秘密,因為人腦與周身其它器官不同,人腦是有意識的,人類不過是自我意識的囚徒,被孤獨地囚禁在內心瘋狂的夢魘裏垂死掙扎,或許大腦的真正秘密就存在於每個人內心永遠不會示人的部分,時間在人類的這些部分佈下陷阱,生死早就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着我們……

    我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時,幾個人推着平車從我身邊走過,平車上用白布蒙着一具屍體,推車人正是醫院太平間的老陳頭,我頓時產生了一個想法,便尾隨着在推屍體的人羣后面,一直到了太平間。

    太平間在我們院的西北角,由幾間平房組成,掩映在一大片楊樹中。在神經外科醫生眼裏,手術枱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手術時死神的陰影始終在無影燈後若即若離,死神像蛇一樣陰冷地笑着,盤旋在手術的整個漫長的過程之中,細細地玩味着病人的苦痛。太平間裏雖然沒有死亡的陰影,但那都是死神已經光顧過的屍體。死神早已離開了那些死者,他只帶走他們的精神。沒有了精神的世界,總是特別的寧靜。

    送屍體的幾個人抹着眼淚走了,老陳頭一個人走進太平間,我也尾隨到太平間門前。太平間裏有幾十個大抽屜,我扒着門縫往裏看,一股股陰森森的冷氣從門縫裏滲出來。

    透過昏暗的燈光,我發現剛推進去的屍體是具女屍,披肩長髮,年紀在三十歲上下。老陳頭掀開蒙在屍體上的白布,認真地望着女屍的臉,像看自己的情人一樣,然後他俯下身去,捧起女屍的頭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後像發情的狗一樣又啃又舔起來。

    我看着老陳頭的舉動驚呆了,這時,他顫顫驚驚地*女屍的壽衣,然後掏出自己的髒東西,毫不猶豫的翻上去,他的身體像一條起伏的尺蠖,在屍體上機械地原地爬行……好傢伙,這個看太平間的老光棍居然姦屍!

    我毫不猶豫的推門進去,喊了一聲:“老陳頭,你幹什麼呢?”

    老陳頭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壞了,他居然從屍體上摔了下來,他一眼認出我來,順勢跪在地上求饒。

    “林大夫,我老混蛋,我再也不敢了,你千萬別給我説出去,不然我不僅丟了飯碗,更沒法做人了。”

    “你快起來,還不把屍體處理一下放進儲藏櫃裏!”我鄙視地説。

    “是、是、是,您答應我別往外説,我給您磕頭了。”老陳頭真把頭磕在了地上。

    “行了,行了,誰願意説你這噁心事。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説吧,林大夫,我答應。最近我做手術遇到一些難題,需要在屍體上找答案,你得給我行個方便,怎麼樣?”

    “行、行、行,林大夫,你儘管來,只要出殯時家屬看不出來變化就行。”老陳頭從地上爬起來説。

    “這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就這麼説定了。”

    “説定了、説定了。”他連點頭帶哈腰。

    離開太平間,老陳頭一直送我出來,謙卑得像條狗,我向他擺擺手徑直向實驗室走去。

    我突然發現,白天的醫院和夜晚的醫院大不一樣。夜晚的路燈像鬼火,掩映在路燈中的樹木就像幽靈一樣沒有激情,似乎到處都留有死亡的痕跡。我甚至感到一種恐懼,但同時,我更感到一種莫名的刺激。

    天上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滴浸在臉上透着一股陰鬱的恐怖味道,邪氣逼人,我越想逃避就陷得越深,我知道鋌而走險是唯一的辦法,恐怖像宇宙中的黑洞,它隱秘地藏在人心中無盡黑暗之處,無法描述,卻有着黑洞般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走進實驗室,潮濕的水房散發着黴味兒,洗手池鋪着的瓷磚早已發黃……這些我在白天卻絲毫沒有察覺。

    我從實驗室取了手術工具和一個裝有福爾馬林的玻璃缸,又重新回到太平間。路上,我還撿了半塊磚頭,老陳頭給我打開太平間的門,然後我讓他給我放風,老陳頭關上門出去了。

    我走近老陳頭剛才姦污過的女屍,在濃密的頭髮中撥出一條縫,撥開頭皮,打開硬膜,揭開蓋,取出死者的大腦,放入盛有福爾馬林的玻璃缸裏,然後把半塊磚頭放入顱內。放入半塊磚頭是怕死者家屬抬屍體時發現頭的分量減輕,而露出破綻,一切做好後,我縫合了頭皮,梳理了死者的披肩長髮,擦乾淨血跡,覺得一點破綻都沒有了,才捧起玻璃缸離開太平間。

    老陳頭見我出來了,連忙迎上來問:“林大夫,沒留下什麼痕跡吧?”

    “放心吧,一點破綻都沒有,”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説,“不過最近我會常來的,這是一百塊錢,拿着吧。”

    “謝謝、謝謝林大夫,讓您破費了,”老陳頭接過錢滿臉堆笑地説。

    “老陳頭,我守你的秘密,你守我的秘密,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記住了?”我囑咐道。

    “記住了、記住了,林大夫,”老陳頭連連點頭説。

    “好了,我走了。”

    “慢走、慢走。”

    我離開太平間連夜回實驗室工作,坐在實驗台前,我注視着剛剛取出的大腦,不禁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資料,上面介紹,愛因斯坦的大腦也是這樣被取出保存的。

    愛因斯坦去世時七十六歲,在普林斯頓醫院為他治病的醫生叫托馬斯·哈維。哈維對科學泰斗仰慕已久,他也一直在考慮愛因斯坦才智超羣這個問題。事有湊巧,那天負責驗屍的正是哈維,所以他順順當當地把愛因斯坦的大腦完整地取了出來。

    哈維醫生當時四十二歲,他把大腦悄悄帶回家,浸泡在消毒防腐藥水裏,後來又用樹脂固化,再切成大約二百片,並親自動手研究大腦,同時也給科學界提供切片進行研究。哈維保存大腦幾十年,科學界也對大腦研究了幾十年。據不完全統計,研究過愛因斯坦大腦的科學家不下百名。研究結果表明,愛因斯坦的大腦負責數*算的部分,也就是大腦左右半球的頂下葉區域比正常人大百分之十五,非常發達,大腦表層很多部分沒有凹溝(回間溝),這些凹溝就像腦中的路障,使神經細胞受阻,難以互相聯繫,如果腦中沒有障礙,神經細胞就可橫行無阻地進行溝通,思維活躍無比。不過,我對這一發現持謹慎態度,因為憑着愛因斯坦的一個大腦就得出這樣的結論,理由並不充分。因為那可能只是一般聰明的猶太人普遍具有的腦部特徵,愛因斯坦儘管生來天才,但如果沒有後天的培養和個人努力,天才也難發揮出超人的智慧。

    不過,有一點是不用證明的,就是哈維取出愛因斯坦的大腦後,家屬沒有發現。我也為自己偷取了一個大腦而興奮,只是不是什麼名人的大腦,而是一個普通女人的,而這個女人死後還被一個骯髒的老東西給糟蹋了一番。

    我先將大腦的兩個半球分開,逐一處理,接着將腦幹、海馬趾神經中樞及扁桃體組織依次取出,再把剩下的腦組織細細歸類。特別是毛細血管的動靜脈走向,就像蜘蛛網一樣密佈在大腦內外,在我眼前,大腦已經不是大腦,而是一件藝術品,大自然給了人類一個神奇的大腦就是讓我們活着的時候體味死亡的。

    我記得蔡教授曾經跟我説過,儘管國內在神經科學的“幾個點”上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但總體上仍然相當落後。我決定把今晚的行動進行下去,我要通過對大腦的比較研究,完成我的博士論文,同時讓手術再上一個新台階。

    已經是下半夜了,我將分好的大腦放進冰櫃,然後吸了支煙。我累了,好在明天沒有手術,也沒有課,我可以睡個懶覺了。

    這時,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然後是一聲炸雷,雨點狠命地錘打着玻璃窗。我在實驗室的門後面找到一把雨傘,離開實驗室向西走去,走着走着心裏忽然想起哪部恐怖片的一句潛台詞:魔鬼可能在每個轉彎處等着你,當你轉過下一個街角時,猝不及防地與你擁抱……

    第二天,我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多,起牀後吃了點東西,丹陽怕打擾我,把雪兒送到姥姥家去了,我整理了一下,準備去辦公室。一進大樓,在住院部門前圍着許多人,醫院保衞處的幾個人正在維持秩序。

    一個老婦人正在跳腳罵道:“你們這些遭天殺的,太不象話了,你們在我女兒身上做什麼壞事了,火化能燒出個磚頭來。”然後便是大哭。

    老婦人的家人也破口大罵,“你們醫院在死人身上作孽,也不怕遭報應。”

    保衞處的人推推搡搡地往外拽他們,我一聽心裏就明白了,一定是我昨夜的那半塊磚頭火化時露了餡。家屬不幹了,找到了醫院,但這些人沒有證據,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燒出半塊磚頭,發泄一番也就算了,不過這倒提醒了我,下次決不能放磚頭了。

    一個星期後,曲中謙和王鳳瑩結婚了,這件事讓我驚得目瞪口呆,全院的人也都議論紛紛。我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當了一回殺手,讓曲中謙當槍使了。當時,如果曲中謙給王鳳瑩的丈夫做手術,救活了,兩個人就結不了婚了,救不活,就會落下謀殺的嫌疑,所以,曲中謙表面上從培養新人、關心年輕人成長的角度出發,把我推到前台,實際上是利用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和急功近利的心理,為我所用,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啞巴吃黃連有苦説不出,但是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連阿里都説我上當了,曲中謙太壞了,但不高明。不過,曲中謙結婚,阿里最高興,因為他追求趙雨秋再也沒有對手了。其實阿里太小看曲中謙了,我心裏有數,曲中謙是不會放過趙雨秋的。當然,趙雨秋對曲中謙突然結婚也恨之入骨,我估計她在婚禮上就開始盤算怎麼收拾王鳳瑩了。

    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太平間解剖大腦,事情進展很順利,我不再往大腦裏放磚頭,而是事先準備好沾滿豆油的紗布,取出大腦後塞到裏面,這段時間我像着魔一樣往太平間跑,對人腦的認識又上了一個新台階。特別是對人腦血管的分佈和解剖特點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並進行了總結,我發現人腦的血管比人體的其它部位的血管更容易出血和栓塞,這主要是由大腦本身的解剖特點所引起的。

    由於對大腦解剖的痴迷,每次上穆主任的課進行討論時,我都會讓穆主任感到吃驚,他對我在學業上的進步非常滿意。並對羅元文、阿里提出向我學習的要求。

    羅元文、阿里也納悶我這段時間為什麼在外科臨牀上進步這麼大,又羨慕又嫉妒,一再向我取經,我當然不敢告訴他們我的秘密。

    每天晚上進太平間解剖大腦,然後到實驗室進行研究,一直持續到博士畢業前夕,那天晚上終於出事了。

    晚上,月明星稀,我吃過晚飯後,又看了一會兒電視,丹陽哄雪兒睡覺了,我離開家去實驗室取了手術器械,然後來到太平間。老陳頭正在喝酒。

    “老陳頭,日子過得挺滋潤呀!”我説,老陳頭連連點頭。

    “林大夫,這你就不懂了,我一個老光棍,摸不着女人,只能喝點悶酒了,”老陳頭站起來説。

    “你還摸不着女人,多漂亮的女人你沒碰過?”我不客氣地説。

    “林大夫,你取笑我,”老陳頭臉紅着説。

    “給我開門吧,”我説。

    “鑰匙在桌子上,你自己去吧,”老陳頭説。

    “別光喝酒,給我望着點風。”

    “沒事,誰到這鬼地方來呀,”老陳頭説,“這不,剛死一個,是個女的,自殺死的,你快點吧。”

    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鑰匙,來到太平間門前,打開門,又打開燈,只見平車上蒙着一塊白布。

    我上前打開白布,一具中年女屍躺在這兒,臉色蒼白,老陳頭説她是割脈自殺的,血都流光了,這臉色白得嚇人。我心想,不知道這個女人有什麼想不開的,尋了短見,看這個年齡怪可惜的。

    我準備好手術器械,剛要動手,突然太平間的門開了,進來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

    “你是什麼人?幹什麼呢?”他大吼道。

    我嚇了一大跳,手術器械掉了一地,他一看掉在地上的東西全明白了。

    “你是不是想偷器官?”他抓住我的脖領子問。

    “你放開手,咱們有話好好説,”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説。

    “説你媽個逼!”

    他一個窩心拳把我打倒在地,這壯漢力大無比,這一拳打得我喘不上氣來。我蜷縮在地,雙手抱頭,大漢便用腿使勁踢我。這時,老陳頭跑了進來。

    “你幹什麼?怎麼打人呢?”

    “老陳頭,他是幹啥的?想對我老婆幹什麼?”

    “你別打了,他是這兒的美容師,”老陳頭急中生智地説。

    “狗屁美容師!美容師怎麼還用手術刀?”

    “哪個美容師沒有手術刀?”老陳頭強硬地問。

    大漢被問住了。

    “他真是美容師?”

    “真是!小林,你快起來,你看你把人家打的,你這人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呢?”

    “對不住了,對不住了,我以為是偷屍賊呢!”大漢理虧地説,“陳大爺,我來是想問問出殯的規矩的。”

    “到我屋説吧,小林,你先回去上點藥吧。”老陳頭示意我快點走。

    我收拾好器械也沒敢多説話,便離開了太平間。我越走越後怕,多虧我當時沒動手解剖,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我知道該收手了,因為我對兩萬多個解剖數據進行統計分析比較後,在深入研究頸內動脈顱外段(ICA)走行過程中與其周圍特殊解剖結構關係後,提出了一種新的包括整個ICA的分段法,其分段順序順血流方向,變異較小,在神經外科實踐中具有明顯的臨牀價值。

    回到家裏,丹陽見我鼻青臉腫嚇了一跳。自從我去太平間解剖大腦後,每天晚上她都為我提心吊膽,但她知道我對專業的痴迷,根本無法阻止我。有時我把腦骨帶回家裏研究,她嚇得不敢靠近我。上次飛航班飛機快降落時,她由於惦記我和孩子,工作時心不在焉,在飛機上廣播時,一時口誤,出了大笑話。

    她説:“女士們,先生們,由於洗手間就要降落了,飛機停止使用。”

    回家後跟我説起,差點笑破我的肚皮。

    她卻生氣地説:“笑、笑、笑,你還有心笑,都是因為惦記你,出了這麼大的差錯,害得我這個月的獎金都沒了。”

    “慶堂,我媽要看到你這個樣子,又該喊上帝了。”丹陽一邊給我上藥一邊説。

    “上帝跟我是同行,”我打趣地説。

    “淨瞎説,你以為你是誰呀?”丹陽嘲弄地説。

    “《聖經》上説,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造成的,那當然離不開外科手術了,所以,上帝跟我是同行,”我得意地説。

    丹陽聽了哈哈大笑。她這一笑,把正在熟睡的女兒吵醒了,張着小手讓爸爸抱。

    “雪兒,做夢了嗎?”我趕緊抱起女兒問。

    “做夢了,”雪兒説。

    “夢見什麼了?”我憐愛地問。

    “媽媽飛走了,”雪兒説。

    丹陽聽了鼻子一酸,趕緊從我懷裏抱起女兒,眼淚簌簌地落在女兒的臉上。

    博士畢業答辯那天,由於我的論文在國內第一次對ICA顱內部分各段的動脈分支及與周圍結構的關係,特別是對與顯微外科手術入路有關的部分,進行了詳盡的顯微解剖觀察,得到了學位委員會的高度評價。我和羅元文、阿里都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

    為了拿出高水平的博士論文,我要對數萬個解剖數據進行測量,由於長期暴露在有害的揮發性化學氣體中,對身體健康一度產生了危害,特別是我患了眼角膜炎症,這很可能會毀掉我外科醫生的生涯,事後想起來特別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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