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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博士毕业后,我和罗元文回到神经外科开始独立承担手术,阿里为了赵雨秋并未回国,而是留在学校任教,并和赵雨秋联手在医院东门开了一家名叫巴格达的酒吧。我和丹阳、罗元文和何慧慧经常去酒吧捧场,何慧慧还利用自己是市电视台广告部副主任的身份负责给这个酒吧做过广告,所以,生意越来越好,搞得旁边陆续开了很多酒吧,什么步行者,二十五时,天地人等,医院东门成了酒吧一条街了。每天晚上人流如潮,出租车排着长队一直到下半夜四五点钟,这里也成了东州市老外聚会的场所。

    实际上,赵雨秋心里是很爱阿里的,但是阿里除了爱,什么也不能给她,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比如,她想当神经外科护士长,阿里能给她吗?但是一个敢为自己祖国牺牲生命的人,为了她留在了中国,这份爱又让赵雨秋心里感动,所以,她和阿里开了这个酒吧,根本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帮阿里。

    神经外科的同事都来过巴格达酒吧,曲中谦除外。曲中谦和王凤莹也来过酒吧一条街,但他们去步行者,二十五时等,就是没进过巴格达酒吧。不是由于曲中谦不想进,赵雨秋请过他,只是王凤莹不让他进去。

    王凤莹早就知道赵雨秋以前与自己的老公有一腿,自己没有赵雨秋年轻,而曲中谦又是一个拈花惹草的高手,自己就是在老公住院期间,被曲中谦勾引的,所以王凤莹最知道曲中谦的弱点,他不得不防赵雨秋。

    赵雨秋也觉得自从曲中谦娶了王凤莹后,对自己有些敬而远之,赵雨秋心中一直不快,她很想找机会教训一顿王凤莹。

    丹阳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母亲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父亲身上,雪儿只好找人照看。我们隔壁楼单元有一个退休老太太看了六七个孩子,丹阳觉得老太太挺干净,几个孩子在一起也比较好,就把雪儿送了去,谁知雪儿不适应新环境,她抱着自己的东西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也不喝,三天后才开始跟小朋友说话。

    老太太说:“雪儿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雪儿有人照顾把我解放了,有时我和丹阳忙起来干脆就不接雪儿,雪儿也越来越喜欢老奶奶了。

    晚饭后,丹阳拽我去巴格达酒吧。

    “不去了,白天做了一天的手术,我想早点睡,”我疲倦地说。

    “去吧,晚上姚淼也来,”她不露声色地说。

    我一听心里一阵兴奋,但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你又想雇爱情侦探探我什么?”

    “你看你,挺大个男子汉还记仇,”丹阳说,“姚淼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不处了。”

    结婚以后,我与姚淼只见过几次面,都是丹阳邀她来我家玩,有两次是她主动来的。我每次见到她,都装得很冷淡,但心里从未忘记过她。我知道,每次丹阳与姚淼逛街,谈论的话题都是我,这两年她的舞蹈事业如火如荼,推出的许多优秀舞蹈在圈内都有一定的影响。在全省舞蹈大赛上,她的舞蹈《天鹅如梦》获得一等奖,姚淼的名气越来越大。而我是一名普通的神经外科医生,有些望尘莫及,不过我在心里一直祝福着她。

    我和丹阳走进巴格达酒吧时,姚淼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坐在落地玻璃窗下,一袭粉红色吊带连衣裙,明媚动人,看上去像是好莱塢大片中的一个镜头。

    姚淼见到我和丹阳显得有些兴奋,大家落座后,阿里过来打招呼,我向姚淼介绍了阿里,阿里赞叹姚淼的美丽,老外表达得太直白,搞得姚淼十分羞涩。

    姚淼的一频一笑还是让人荡气回肠,我尽量让自己镇静。

    “各位喝点什么?”阿里问。

    我向大家推荐了墨西哥的科罗娜啤酒,我说,“科罗娜啤酒酒色黏黄,泡沫丰富,口感醇厚,回味悠长,很适合女士。”

    姚淼马上赞同。不一会儿,服务小姐端上四瓶科罗娜啤酒,每个瓶口都插了半片柠檬,更显得酒的尊贵典雅。

    阿里敬了我们说:“你们先聊,太忙了,一会儿雨秋过来陪你们。”说完忙去了。

    姚淼的目光像火一样灼烧着我,这目光让我心旌摇曳,心中充满一种带有犯罪感的喜悦。

    “庆堂,听说你研究大脑的秘密都到了痴迷的程度,有什么重大发现吗?”姚淼绯红的嘴唇上漾着微笑问。

    我心想,姚淼这次来巴格达酒吧就是为了见我,彼此互送的秋波是酒吧最烈的酒,爱一旦冷却可以冻僵灵魂,如今,一瓶科罗娜啤酒要烧掉命运中的诺言,我的目光太嬴弱、太残缺,我提醒自己,她就是我的病人,于是我有了胆量,回复了犀利的目光。

    “重大发现谈不上,不过,我发现了爱情的来源,”我饶有风趣地说。

    “噢,那么爱情来自哪里呢?”姚淼惊奇地问。

    “爱情来自大脑中的爱情激素,它的学名叫催产素。催产素启动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愿望,使人产生了与爱人在一起的那种温柔陶醉的感觉。”我用学术性的口气说。

    “姚淼,你别听她胡说八道,”丹阳插话说,“他一天到晚跟死人打交道,都快成精神病了。”

    “古今中外成大事者,哪个不是精神病呢?”姚淼反诘道。

    “知我者,淼妹也,”我大笑说。

    “不许你打姚淼的坏主意呀!”丹阳使劲瞪我一眼说。

    “丹阳,庆堂又打谁的坏主意了?”这时,赵雨秋走过来问。

    赵雨秋一来,难免刮来一阵俗气,她一身名牌时装,手拿芬迪手袋,鲜红的指甲油,表演出来的小资做派,让人望而生畏。

    “坏人当然是想女人了,”我揶揄地说。

    服务生给赵雨秋拿了一瓶科罗娜。

    “坏人当然分坏男人和坏女人了,”赵雨秋毫不示弱地说,“你是坏男人,我当然就是坏女人了,坏男人当然是找坏女人,看来你娶丹阳是娶错了,你说呢?丹阳?”

    “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你先天就是让男人爱的,哪轮得上我们家庆堂啊!”丹阳的嘴从不饶人。

    我想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回有好戏看了。

    “别斗嘴了”姚淼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下个月我去法国演出,你们有什么事吗?”

    “去法国演出,太好了,可惜我不飞欧洲线,要不好好给你服务一次,”丹阳有些遗憾地说。

    “姚淼,给我带一套法国时装或最好的香水好吗?”赵雨秋兴奋地说。

    “没问题,庆堂,你呢?”姚淼爽快地问。

    “我只希望你演出成功,别的什么也不需要,”我真诚地说。

    姚淼听了我这句话显得有些失望,看得出她特别希望我能让她带点东西,然而对于我来说,爱是不需要馈赠的。

    酒喝到很晚才散去,姚淼还是开她那辆白色本田,她上车时看我和丹阳的目光很深情。本田车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的心也开始像夜幕一样垂落。

    “走了,老公。”丹阳推了我一下说。

    我懵懂一样醒过来。

    “我看你魂儿都快被勾跑了,”丹阳娇嗔道。

    “魂儿在人们的头颅中,只有我见过,”我说。

    “行了,大半夜的,又拿你那一套吓唬我,”丹阳说。

    “你要怕我被别的女人把魂勾走,你当初就应该嫁给一个火车司机。”

    “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火车司机不容易‘出轨’呀!”

    “林庆堂,你讨厌!”丹阳哈哈大笑地说。

    “我当初就选错了行,为了防止娶妻出轨,就应该去读铁道学院,”我快活地说。

    她娇嗔地用拳头捶我,一边捶一边说:“你这个大坏蛋,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

    为了躲她的打,我只好往前跑,丹阳就在后面追,月光如水,我的心却似乎已经飞往法国……

    第二天上午,常院长找我谈话。

    他说:“小林啊,省卫生厅组织五十支青年医生扶贫下乡医疗队,各医疗队成员基本上都是具有硕士以上学历的医务人员,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以下,院里选派了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医疗分队,考虑到院里的领导都过四十五岁了,不符合要求,你是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专家,院里决定给你压压担子,锻炼、锻炼,所以这支医疗队由你任副队长。”

    “队长是谁?”我问。

    “队长由省卫生厅医政处处长蒋叶真担任,”常院长说。“这五十支医疗队的队长都由省卫生厅处级干部担当。”

    我听了以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没想到扶贫下乡会和蒋叶真在一起。

    “小林啊,有什么困难吗?”常院长问。

    我想了想说:“谢谢院领导的信任。”

    常院长笑着说:“小林啊,我们北方医大在全国也是很有影响的医院,但现在面临老医生年龄偏大,青年医生尚未接上班的窘境,医院对你们这些年轻博士很重视,特别是神经外科在全国影响很大。”

    “那是因为有穆主任那样的老专家,”我说。

    “是啊,院里有决心再培养出几个挑大梁的名医,”常院长满怀希望地说,“小林啊,你要努力啊!”

    我听了常院长的话,心里很激动,没想到院里对我这么重视,自己是应该干出个样来。

    我们医疗队奔赴的地点是东州市最穷的一个县叫莫丰县,这个县用穷山恶水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到处是山,却都是秃山,人均耕地很少,主要农作物就是玉米,当地老百姓形容莫丰县的老鼠都移民了。

    一路上,蒋叶真很会摆官架子,打官腔,我讨厌她的做派,没怎么理她。

    傍晚,我们到达莫丰县招待所,县委书记、县长带领县委一班人正在等候我们,大家热情握手。

    这里虽然是穷县,但接风洗尘的晚宴却十分丰盛,一点都不比城里的大酒店的饭菜差,而且还上了五粮液。

    蒋叶真坐在主桌,两边坐陪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喜欢上主桌,便随便找了一个桌坐下。

    “林队长,你坐错地方了,快过来,快过来,”蒋叶真喊道。

    “坐这儿挺好,”我说。

    主管卫生的副县长马上起身把我拽到了主桌,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坐在了主桌。这时,县委书记端着酒杯开始讲话。

    “感谢医疗队到我们这穷乡僻壤送医送药,莫丰县是有名的贫困县,用老百姓自己的话讲叫穷家瘦妈干巴咂,我们这里不仅穷,更缺医少药,老百姓有病看不起,只好忍着,小病拖,大病扛,扛不过去见阎王,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盼来了,来,我代表全县人民敬医疗队全体同志一杯,感谢你们,希望你们多来、常来!”

    医疗队队员听了县委书记的话都挺激动,连不能喝酒的也干了。县委书记敬完大家后,县长又敬了一杯,说的话和县委书记的差不多,然后蒋叶真代表全体医疗队队员回敬了一杯并讲话。

    “省卫生厅党组高度重视莫丰县农民缺医少药看病难的问题,特意嘱咐医疗队队员要让农民享受高技术的医疗服务,从而解决部分农民‘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问题,我们这支由三十人组成的青年医疗队,有二十五名硕士,五名博士组成,他们都是临床第一线的医疗专家,贫病往往是一对因果循环的难兄难弟,解决社会贫困应该是一个包括医疗卫生在内的综合脱贫战略。基于这点认识,省卫生厅党组有决心组织全省四百多家医院,将扶贫医疗救助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感谢莫丰县县委、县政府的热情款待,感谢全县人民对我们的期待和厚望,在这里,我代表医疗队表个态,我们决不辜负白衣天使的光荣称号,把健康和关爱撒到莫丰县的每一个角落。”

    我望着侃侃而谈的蒋叶真,心想这已不是我那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师妹了,俨然就是省卫生厅厅长在做报告,人的确是会变的,没想到蒋叶真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女人。女人在政治上一旦有了野心,大多家庭都不会幸福,我的想法也许片面,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县里想得很周到,在县委招待所为队员们安排了房间。由于我和蒋叶真是医疗队的领导,所以每个人住一个单间,其他队员都是两人一套标准间。

    县委招待所虽然谈不上什么档次,但很干净,大家累了一天,都想好好休息睡一觉。我睡觉前有一个习惯,必须看几页书才能睡着。我洗漱完毕,刚想上床看书,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蒋叶真。

    “还没休息?”蒋叶真含情脉脉地问。

    “啊,想看看书,”我说。

    “方便吗?”

    “方便,进来吧。”

    蒋叶真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沙发上,我赶紧给她沏了茶,因为今晚她足足喝了半斤五粮液。蒋叶真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庆堂,丹阳还好吗?”她面带红晕地问。

    “好啊!一直飞国际线。”我不知她意欲何为?

    “没想到,你还挺浪漫,居然找了一位空姐,”她嫉妒地说。

    “你也可以呀,”我毫不示弱地说,“找了一位画家做丈夫。”

    她“唉”了一声放下茶杯。

    “有烟吗?给我一根。”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我从裤兜里掏出烟递给她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我为她点上火,也给自己点着。我们都深吸一口没说话。

    沉默了一阵儿。

    “他去法国了,大概不会回来了,扔下我和儿子,”她忧郁地说。

    “怎么会呢?你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我和他结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深吸一口烟说,“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结合在一起都是苦于家庭的压力。”

    原来这个在官场上风光的女人已经开始吞咽婚姻不幸的苦果。

    “叶真,你为什么不跟他去法国呢?”我问。

    “我就是跟他去了法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她似笑非笑地说。

    “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拖呗,拖到离婚。”

    “为什么不好好谈谈?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太晚了,庆堂,”她沉默一会儿深情地说,“我真后悔当初离开你……”

    说着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从包中拿出纸巾递给她,她接过纸巾一下子把我抱住,趴在我的肩上几乎哭出声来。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紧紧地抱住她。

    “庆堂,我好糊涂,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你,”她一边哭一边说,“而且是在你最难的时候离开你……”

    “叶真,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时,蒋叶真抬起头,她用妩媚的目光看着我。

    “庆堂,你还爱我吗?”

    我被问呆了,心里一下子涌上了很多东西,却像被掏空的躯壳。我知道而立之年,青春因为无可遏止的激情而消逝。我们都过了挡不住诱惑的年龄,我知道今晚蒋叶真想要什么,但我不能给她,因为我珍爱过的那个小师妹已经死了。

    “你一直没有原谅我,对吗?”她失望地问。

    “不,实际上,我从未原谅过自己。”

    “关于什么?”她问。

    我沉默。

    “关于什么?”她步步紧逼。

    “关于对与错,怎么,你想让我做《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那个守林人?”

    “难道我对你的爱在你的记忆中消失得这么快?”她进一步追问。

    “我记得有人说过,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的恶习,我同意这种观点,因为这种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

    我推开她走到窗前,又点上一支烟吸着。窗外繁星似锦,我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你有老婆孩子,我也不敢有太多的想法,”蒋叶真从后面抱住我轻轻地说,“可是,我做你的情人可以吗?我什么都不要,一个星期见你一次就心满意足了,庆堂,行吗?”

    “叶真,这不太合适吧?”我毫不犹豫地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她仍然抱着我。

    “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严肃地说。

    “我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些话才要求带这支医疗队的。庆堂,不怕你笑话,自从我丈夫去了法国,我就一直坚守着,我想跟你说这些话也是下了几个星期的决心。”

    “叶真,你冷静点,既然坚守了就坚守到底,你现在是政府官员,前途无量,不要因小失大,让自己的奋斗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再说,这样做我也太对不起老婆孩子了。”

    蒋叶真见我的态度很坚定,便很知趣地说:“真羡慕谢丹阳,你本来应该是我的。”

    她松开抱我的双手,眼睛放出惊恐的光来,我无法理解这种眼神,只好默默地望着她,她叹了一口气,转身默默地开门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有点可怜,心里突然为这个女人涌上一种莫名的悲哀。

    第二天,医疗队在县人民医院义诊一天,然后一部分人留在县人民医院负责对当地医生传帮带,我们是想通过传帮带为当地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医疗队,另一部分由蒋叶真带队下乡义诊。本来蒋叶真应该留下负责组织留在县人民医院工作的人员,但她执意要下乡,我要留下,她又不同意,只好委托另一位副队长留下。

    早晨,我们带领队员驱车赶往沙河子乡,下午两点,我们完成了在沙河子乡的义诊后,正驱车赶往五十公里外的白马乡,准备到那里的一家敬老院慰问。

    汽车驶出沙河子乡已有二十多公里,车上的医疗队员正抓紧时间休息,突然蒋叶真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重病人。

    “庆堂,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司机,去白马乡卫生院。”她接完电话说。

    “是什么病人?”我问。

    “刚才是白马乡卫生院院长打来的求助电话,他说,白马乡油坊村有一村民在中午吃饭时突然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由老伴儿赶着驴车送到了乡卫生院。但乡卫生院无法判断病因,请医疗队的医生帮助救治。”

    “恐怕是脑出血,时间就是生命,”我说。

    汽车掉头向白马乡卫生院飞驰而去。

    在白马乡卫生院,医疗队组成临时抢救小组,我认真给病人做了检查,病人下肢已无反应,我初步诊断为脑出血。

    “庆堂,怎么办?”蒋叶真问。

    “白马乡卫生院检查、抢救设施不全,”我焦急地说,“无法做进一步诊断,我建议立即将患者送到县人民医院检查救治。”

    “庆堂,来得及吗?”蒋叶真问。

    “你赶紧通知县人民医院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出发,还来得及,”我说。

    病人于老汉的老伴儿跪下就磕头,恳求医疗队救救她老伴儿。我们也顾不上许多,汽车拉着于老汉和医疗队向县医院进发。

    在车上,我给于老汉注射了神经营养药品,每隔十分钟量一次血压,三点三十分,车驶进了莫丰县人民医院的大门。

    留在县人民医院的队员们早就做好了手术准备,经过CT检查证实了我的诊断,于老汉突发脑溢血,出血面积正在扩大,必须马上手术。

    在三十名医疗队员中只有我和蒋叶真精通神经外科,蒋叶真和其他两名队员做我的助手,手术在简陋的条件下开始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由于条件有限,本来在大医院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完的手术在这里做了两个多小时。

    抢救成功了,于老汗终于转危为安。

    在病房,于老汉慢慢地苏醒过来,感激地留下了眼泪。他老伴儿再一次给我跪下,我赶紧扶起这位纯朴的妇人。

    为了防止脑部再度出血,我亲自给患者注射了降压药,又预备了止血药和和抗脑水肿的药。

    由于白马乡敬老院的老人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我们,我们只好整装继续前往白马乡敬老院,而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队员们每人中午只吃了一袋方便面。

    扶贫医疗队每天都奔波在乡村之间,很辛苦,但我觉得很充实,只是蒋叶真无人时就纠缠我,让我很烦,简直到了性骚扰的地步。女人的感情一旦放纵,就会这么疯狂,好像飞蛾扑火似的。我尽量不去伤害她,因为我知道这注定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们毕竟相爱过。不过,如今我对蒋叶真的感情已经是死水微澜。

    我真正的激情在每晚的梦中,而梦中的主人公就是姚淼。我不知道为什么忘不了这个女人,只要做梦就一定会梦见她。结婚以来,我一直压抑着这种感情,其结果就是姚淼成了我名副其实的梦中情人。

    已经是半夜了,县委招待所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蟋蟀在不停地叫着,让夜晚显得不仅静而且幽。

    我刚要合上书睡觉,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我心想,大概是丹阳,她经常半夜打来电话。

    “丹阳,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我累了一天了吗?”我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

    “庆堂,我是姚淼,我在法国给你打电话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

    “姚淼,你在法国给我打电话吗?”

    “对呀,我正在巴黎演出,不出国不知道,一出国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实在忍不住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县委招待所的电话?”

    “我是从阿里那里知道的。庆堂,你想我吗?”

    “想是想,但我知道这不现实,其实,我一直深爱着那个我不曾拥有过的美丽。时间久了,总会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沉在心里。”

    “我也一直深爱着那个我不曾拥有过的坏人。”

    “我是坏人吗?”

    “我们俩都是坏人。”

    “为什么?”

    “独自一个人在晚上看起来就像坏人。”

    “又表演《天鹅如梦》了吗?”我问。

    “庆堂,你知道吗?天鹅是非常恩爱的,死了一只,另一只就寻找一片结实的冰面从高高的天空中摔下来,把自己的胸脯在坚冰上摔碎。”

    “这一点人类比起天鹅来应该自惭形秽,”我说。

    “是啊,世界上最美丽的征服,就是被美丽征服。天鹅之死像梦一样,让人联想起这世间还有凄美的真爱。”

    这时,窗外起风了,一扇窗被风吹开,难得与姚淼深夜倾谈,我不忍放下电话,可是,风刚刚吹起,雨便倾盆而下,一声炸雷惊破夏夜的长空,连电话那边的姚淼也听见了。

    “庆堂,好像有雷声,”她说。

    “对,下大雨了,我的窗户被风吹开了,雨水已经进屋了。”

    “那你去关窗户吧,等我从巴黎回国后再谈,再见。”

    “再见。”

    我放下电话去关窗户,电话又响了。

    我关好窗,拿起电话。

    “喂,庆堂,刚才跟谁打电话,一直占线。”丹阳有些兴师问罪的口气。

    “白山乡有个重病号,咨询病情,”我只好撒谎说。

    “庆堂,你走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回来,雪儿都想你了,孩子最怕打雷了,你那儿下雨了吗?”

    “不仅下雨,还打着雷呢,”我说。

    电话传来丹阳的声音:“雪儿,是爸爸,快跟爸爸说话。”

    “爸爸,我想你。越打雷我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你。”说着说着雪儿就哭了起来。

    “雪儿,别怕,不哭,爸爸就快回去了,”我鼻子酸酸地说,“到时候爸爸带你去游乐场。爸爸说话算数,算数,听妈妈话,快睡吧。”

    “嗯,爸爸再见。”

    “再见。”

    这时,丹阳又接过电话。

    “庆堂,我想你了,你好吗?”

    我和丹阳结婚后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当然不适应。

    “宝贝,好好照顾女儿,再有一星期我就回去了,”我说。

    “到时候我就该去外地培训了,”丹阳说。

    “丹阳,这就是生活,睡吧,我爱你,明天我还要跑两个乡。”

    “亲爱的,你多保重自己,拜拜!”丹阳恋恋不舍地说。

    我挂断电话,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觉得日子过于平淡了。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难道人生来就是为了工作的吗?我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却不得不压抑情感。丹阳管我管得太严了,经常像审犯人一样问我,为什么跟某个女人说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发现人生有工作疲劳,更有审美疲劳,消除疲劳的最好办法,就是寻找新的兴奋点。对于工作来说,就是跳槽;对于情感来说,就是偷情。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是越是有风险,对人的刺激越大,就越有诱惑力。我不知道我与丹阳之间是否存在着审美疲劳,我只知道我与姚淼之间有着天然的诱惑力,我既为这种诱惑兴奋,又为这种诱惑羞愧,就是这种矛盾心理让我欲罢不能。我觉得爱有两种,一种是为自己自私的爱,这是爱的主流;另一种是一切为了所爱的人,就像天鹅一样,然而这更像是爱的理想。我对姚淼就有这样一种冲动,我觉得她也有。她就像一只飞舞的天鹅,像画中描绘的,我甚至期盼她快点从巴黎飞回来,飞回到我梦中的天鹅湖。

    第二天早晨,医疗队正准备下乡,县人民医院院长打来电话找蒋叶真。

    她接完电话对大家说:“县人民医院有一位危重病人,是被人砍伤的,需要我们救治。救人要紧,我们先去县人民医院吧。”

    大家赶紧上了车,车疾驰向县人民医院。好在县委招待所离县人民医院很近。开车五分钟就赶到了。县人民医院院内停了十几辆警车,警察们都荷枪实弹,根据场面判断,案子不会小了。

    下车后,几个外科医生随我赶到急救室。平车上躺着一位血肉模糊的中年妇女,有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眼含泪水守在旁边,她的镇定和一双大眼睛让我很惊讶!

    “妈妈,你要挺住!”女孩不停地说。

    女人身上被砍了四刀,并不危及生命,危及生命的是头部被砍了两刀,CT扫描证明,已经伤及脑组织,并且由于病人受伤时间过长,已经发展形成脑疝。脑疝形成时间越长,抢救成功的机会就越小,脑疝超过六个小时,救治的机会渺茫,而这个病人脑疝已经超过七个小时。

    “庆堂,还有希望吗?”蒋叶真问。

    这时,那个小女孩一声不响地默默走到我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哀求道:“叔叔,救救我妈妈吧,兰兰不能没有妈妈!”

    我急忙将她扶起,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祈求、略有些麻木的眼神。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应该是无忧无虑地在父母身边玩耍的时候,突遭横祸,从此失去父爱、母爱,那心灵创伤将是多么刻骨铭心啊!然而我确实无能为力,即使给病人做开颅手术,也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实际上,病人已经脑死亡。

    我紧紧抱住孩子,这时进来一位警察问:“林大夫,孩子的母亲还有救吗?”

    “对不起,”我无奈地说,“孩子的母亲已经脑死亡。”

    “那为什么心脏还在跳动?”警察问。

    “撤掉呼吸机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我说。

    “林大夫,兰兰我们先带走,她全家都被歹徒杀了,这孩子活下来是个奇迹!”警察说,“我们还要向她了解一些情况。”

    兰兰一直依偎在我的怀里。我说:“兰兰,不怕,告诉叔叔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兰兰含着泪说:“昨天夜里我正在睡觉,被一阵打架声惊醒了,我以为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呢,这时隔壁的爸爸喊道:‘救命啊!杀人了!’我吓坏了,这时哥哥也惊醒了,他拉着灯就起来开门,我也跟着爬起来,我们俩小心地来到爸妈的房间,灯黑着,爷爷正和一个黑影扭打在一起,那黑影舞着刀乱砍,哥哥急了,他冲进去就被砍倒了,我吓得赶紧跑到另一个房间躲进小柜子里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凶手来到我藏身的屋子里,发现了正在穿鞋的妹妹,我想冲出去救妹妹,但我没有。后来我听到妹妹惨叫一声。”

    “兰兰,为什么没去救妹妹?”蒋叶真问。

    “因为,如果我出去了,坏蛋也一定会把我杀了,那就没有人知道谁是凶手了!”兰兰悲痛地说。

    “后来呢?”我问。

    “凶手逃离现场后,”警察接着说,“兰兰在可怕的寂静中又煎熬了十几分钟,才悄悄地爬出了柜子,怀着恐惧去推父母房间的门,她推开一点门缝儿挤进去,只见爷爷倒在门后面,她拉开灯,看到爷爷、爸爸都倒在血泊中,她走过去推了妈妈几下,妈妈似乎还有气,哥哥、妹妹都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在一片死亡的气息里,这孩子却显示了少有的镇定。她首先关掉家里的灯和门,然后跑到隔壁的公用电话拨打了一二零急救电话和一一零报警电话。我们接到报警后很快救赶到了案发现场。”

    听了警察的叙述,我愤怒地问:“凶手与兰兰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下如此灭门的毒手!”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您放心,”警察坚定地说,“我相信凶手很快就会抓到,因为兰兰已经记住了凶手的体貌特征。”

    蒋叶真作为一个母亲听了兰兰的遭遇有些受不了了,她搂着兰兰跟随警察走了。兰兰虽然有十二岁了,却又瘦又小,看上去像六七岁的孩子。

    此时,兰兰的母亲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护士给她蒙上了白布推走了。我走出急救室看着院子里的警察,心情很沉重。

    过了一会儿,蒋叶真又回来了。

    “庆堂,今天你带队下乡吧,兰兰这孩子太可怜了,而且这孩子的事太让我吃惊了,我想陪陪她。”

    “好吧!”我说。

    我和蒋叶真告别,召集医疗队员上了车。车驶出县人民医院大门时,蒋叶真正在擦眼泪。

    在莫丰县整整忙了一个月。这一个月虽然风餐露宿,却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医疗队员和许多农民兄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回城前夕,蒋叶真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收养兰兰为女儿,我为蒋叶真的行为所感动,没想到她骨子里的善良劲儿还保留着,我为她又有了一个机智勇敢的女儿而高兴。

    其实,案子当天就破了。凶手是一个住在县城西的无业游民,整日靠赌博为生,因伤害罪坐过牢。兰兰的父亲也好赌,而且赢了凶手两万多元钱,凶手索要,兰兰父亲不给,凶手怀恨在心,当天晚上带着凶器摸进兰兰家,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他采用了极端的手法进行了报复。

    回城的路上,兰兰坐在蒋叶真旁边一言不发,两只忧郁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心碎。我望着孩子心想,但愿兰兰能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成一场梦魇,早日摆脱心中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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