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紅樓望月》在線閲讀 > “三十”與“明月”

“三十”與“明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這是南宋岳飛《滿江紅》詞裏的名句,三十是他的年齡自況,雲月比喻他日夜轉戰,這是我們從小就都知道的。但中國漢文化有個特點,就是凡已存在過的妙詞佳句,都可移用到今天的現實語境中,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不用改易一個字,新的意藴,即已延伸甚至轉化而成。20世紀40年代,中國進步的電影藝術家就以《八千里路雲和月》命名過關於抗日題材的電影;那時候引進美國好萊塢的片子,明明是西洋人拍的西方故事,本與中國文化無關,為票房推銷,以適應一般中

    國人的審美心理,也都儘量改取一個從中國古典文本里借來(或稍加推衍)的語彙,如《亂世佳人》、《鴛夢重温》、《屏開雀選》、《青山翠谷》等等,這辦法一直延續到今天。

    據2000年2月3日《北京晚報》記者程勝報道,北京一位瓷品收藏者凌先生1996年在安徽某縣蒐集到一副瓷燒的對聯,用以鑲嵌瓷字的底板已毀,但從上面取下的瓷字完整無缺,上下聯分別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每字約在8至12釐米之間;除此十四字外,尚有四個約5至6釐米的瓷字,是曹雪芹書。經有關專家鑑定,十八個瓷字皆系清代中期景德鎮窯產品。現在我們雖然還不可輕率肯定,這些瓷字就是據曹雪芹真跡燒製的,但也萬萬不可輕視這一發現。凡知道點紅學的都知道,我們一直沒能搜尋到過曹雪芹的哪怕一個字的真跡,我們現在所據以研究《紅樓夢》的各種手抄本,有的可能很接近曹雪芹親手書寫的底本,卻一律都是他人的過錄本,這回凌先生通過《北京晚報》記者披露的瓷字雖仍非最本原的曹字,如能被專家進一步鑑定為真物,則與發現了曹雪芹書法的刻石或拓片一樣,意義也是非同小可的。

    這裏姑且緩論瓷字的真偽,先討論一下,曹雪芹有無可能寫出這樣的一副對聯。有的人可能覺得,這對聯實在平常,無非是有人向曹雪芹求字,或事先講明瞭要寫岳飛詞裏的這兩個熟句,或曹雪芹懶得動腦筋為之特擬,便隨手寫下了這兩句當時腦海裏飄過的句子。又有人可能覺得,曹雪芹揮筆寫下這兩個句子,反映出他思想中(至少是潛意識裏)有滅胡虜的情緒,這就似乎為紅學中認為《紅樓夢》是排滿之作的一派,提供了新的依據。不過,我以為,倘曹雪芹對岳飛這兩句詞感興趣,提筆大書,則無論是自己掛起,還是贈予乃至售予他人,都可能另有離開岳飛原意的寄託在焉。

    《紅樓夢》的文本里,截取前代人詩詞裏的句子,來象徵人物命運,或從中轉化出另外的意思,這一手法可謂貫穿始終,是我們解讀他這部鉅著時必須加以掌握的鑰匙。最集中也最直接的例子是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羣芳開夜宴,與宴的八位女性分別掣出了八根象牙花名籤子,每根上面都題着四個字並有一句唐詩或宋詩,如探春掣的是杏花籤,題着瑤池仙品,詩句是唐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裏的日邊紅杏倚雲栽,原詩日邊喻帝王,紅杏喻權貴,表達的是科舉下第後的矜持怨艾,曹雪芹挪用到《紅樓夢》文本里意思完全轉化了,是用日邊喻郡王,紅杏喻探春,暗示探春以後將類似杏元和番那樣遠適藩王。

    《紅樓夢》的傳世抄本大都有署名脂硯齋或畸笏叟的大量批語,儘管對於這兩個署名究竟是一個人的還是兩個人的,究竟是男是女、與曹雪芹有否血緣或婚配(同居)關係,紅學界意見尚不能統一,但這批書者與曹雪芹有着極其親近的關係,熟悉甚至捲入了曹家的家世變化,並在一定程度上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高參,乃至直接參與了至少是局部的寫作,在這幾點上紅學界並無爭議。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在紅學界一般統稱脂批,脂批裏一再出現三十年的字樣,如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餘想慟血淚盈。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餘卅年來得遇金剛者亦不少與餘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不少脂批後面註明了年代干支,由此可以推算出,三十年前大約是公元1728年即雍正六年之前,那是曹氏家族仕途命運的一道分水嶺,雍正六年曹在江寧織造任上被抄家治罪,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樹倒猢猻散,從此後如花落水流紅,如花美眷全都零落成泥碾作塵,曹氏四五代艱辛積攢努力擴展的赫赫功名灰飛煙滅,據此,倘曹雪芹借岳飛的詞句三十功名塵與土來一抒心中的憤懣,實在是天知地知自己知,親近者如脂硯齋者知,而其他人很可能被他的狡獪假借所瞞蔽,還以為他只不過是順手寫下最穩妥也最大路貨的熟句哩!

    《紅樓夢》的正文裏,也有直接提起年頭論事兒的時候,第七回寧國府焦大醉罵二十年頭裏的焦大太爺眼裏有誰?所謂二十年頭裏應是書中賈代化襲寧國公且還在世的時候,如再加十年,三十年頭裏,則太爺賈演該還活着,焦大小時隨太爺(原型應為曹雪芹高祖或曾祖)出兵,有從死人堆裏救出主子的功勞。第四十七回賈母稱我進了這門子做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着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不説五十或五十五等整數,而精確地説五十四年,顯然是因為這個藝術形象的原型確實是有五十四年的婚齡,據周汝昌先生考證,《紅樓夢》從第十八回至第五十四回全寫的是以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為背景的那一年裏的故事(該年農曆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被鄭重寫入到第二十七回裏),則三十年頭裏約為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正值康熙第六次南巡,曹雪芹祖父曹寅第四次接駕,曹寅妻李氏當然與丈夫一起正經歷着富貴已極的時期,以李氏為模特的賈母,在書中出現時卻已處於百年詩禮簪纓之族的末世了。凡此種種文字裏,都瀰漫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深沉喟嘆,如假借三十功名塵與土的句子來加以概括,也無不可。

    《紅樓夢》第一回正文裏還明確地寫入了該書由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閲十載,增刪五次而成,儘管關於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在紅學界一直存在歧見,但《紅樓夢》大體成型是在曹雪芹三十歲左右當可認定,因為第一回開篇即有第一人稱的作者自述,明言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云雲,過去人們認為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個花甲六十歲即為滿壽,因之半生也就是三十歲。《紅樓夢》裏通過賈寶

    玉這一藝術形象痛詆國賊祿蠹,視科舉功名如糞土,那當然是曹雪芹自己思想感情的體現,他無材補天,有心鑄夢,若揮毫書寫三十功名塵與土,也正好抒發出了自己把仕途經濟即所謂功名棄之塵土的理念豪情。

    倘若《北京晚報》所披露的凌先生蒐集到的標明是曹雪芹書的對聯,僅僅是上半聯能引出我們的豐富聯想,倒也罷了,更需注意的是那下聯的字句八千里路雲和月。岳飛筆下的雲月雖也有超出字面以外的意藴,卻並非是指人物,但在《紅樓夢》的文本里,雲指史湘雲,月指麝月,卻是明明白白的紅學界稱作王府本的抄本上,第十八回前面有總批,是以題詩的形式寫就的: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釵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前五句是我們能從現存的前八十回文本里可以看到的情節,後三句則是在透露八十回後的故事(若尚未寫出,亦是已成熟的構思)。屈從優女結三生是怎麼回事這裏且不討論。雲自飄飄指史湘雲後來有一段悽慘的飄遊生活,這與正文第五回關於史湘雲的判詞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以及《樂中悲》曲子裏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完全吻合。月自明則是指麝月到故事最後仍能守在賈寶玉的身邊。《紅樓夢》正文裏用宋人詩句開到酴醿花事了來暗示麝月是書中如花美眷的最後殘存者,脂硯齋批語裏有多處暗示麝月最後作為侍女獨留在了寶玉身邊(第二十回脂批説八十回後襲人出嫁後有好歹留着麝月的留言)。據周汝昌先生考證,脂硯齋與畸笏叟實系一人,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型,她經亂離漂泊之後最後得以與曹雪芹重新聚合,而她在第二十回書裏寫到麝月獨自看屋子時,批道:麝月閒閒無語,令餘鼻酸,正所謂對景傷情。實際上我們今天從正文裏可以看到,在那段情節裏麝月説了不少話,寶玉還給她篦頭,並沒有什麼值得傷感的因素,因此,只能把這批語理解為,脂硯齋寫批語時,麝月的原型就在她身旁,閒閒無語,而那幾句批語後面註明是丁亥夏,彼時曹雪芹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她們兩個與曹雪芹共度了最艱難的歲月,從曹雪芹遺稿裏温習着往日的富貴温柔,面對着當下的淒涼處境,自然會對景傷情而鼻酸墮淚了!這樣看來,雲自飄飄月自明的含義十分豐富,表明麝月在襲人嫁給蔣玉菡後,得以獨留在寶玉、寶釵身邊,而寶釵死後,她又終於能和亂離後與寶玉邂逅的史湘雲匯合到了一起,甚至在曹雪芹去世後兩人還雲自飄飄月自明史湘雲再次陷於漂泊噩運,而她閒閒無語,依然是最後的月亮。

    這樣看來,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期間,有兩個女人在他身邊,一個雲即有文化能幫他寫作的脂硯齋,一個月即書中麝月的原型;月沒什麼文化,但不僅可以分擔生活重擔,也成為他和脂硯齋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的活見證。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假借八千里路雲和月的現成古句來抒發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又相依為命,就十分貼切自然了。

    北京凌先生蒐集來的曹雪芹書以岳飛詞句構成的對聯瓷字,真偽尚待專家們進一步鑑定,我非專家,又未見到實物,只是覺得曹雪芹有可能利用岳飛的句子來暗抒他的胸臆隱情。通過關於得知瓷字消息後的一系列聯想,我主要試圖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曹雪芹的《紅樓夢》,其藝術手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充分開發、運用漢字漢語在語意、語音上的多義、諧音等功能,在看似隨手拈來的文句裏,一擊兩鳴,一石三鳥,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或背面敷粉,或暗度金針,意藴深遠,精彩絕倫。這一份我們自己民族的寶貴美學遺產,實在需要認真繼承,發揚光大!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