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客棧老闆娘馬林氏的聲音。這馬家客棧在刺桐也有個小小的名聲,老闆娘馬林氏裏裏外外一把手,極是能幹,馬老闆被管得服服貼貼,只是馬林氏説話的聲氣甚尖,此時夜已漸深,聲音更顯得突兀。宗真道:“要下雨了麼?”一推窗,窗外月白風清,卻不見有雨意。他略微一怔,扭頭卻見無心呆呆地看着窗外,眼裏露出懼意,心頭一動,道:“有異樣?”
無心嘴唇都在哆嗦,道:“這……這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奇道:“難道是你長輩到這裏來了?”他知道張正言地位甚高,極少下山,多半不會來,而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至高道術,能學會這等法術的只有天師嫡派子侄,便是無心也不會。如果真是正一教長輩來此,不知究竟有何事。
正想着,天邊忽地又掠過一道閃電。這道電光有如韭葉,一閃即逝,隨着電光,遠遠傳來了一聲悶雷,這聲雷卻是上次那道閃電發出的。宗真更為驚奇,心道:“究竟是什麼人來了?”定睛看去,那道閃電落地之處大約在三四里外,並不是勝軍寺的方向。他心中一驚,暗道:“不對!”
無心坐立不安,道:“大師,我伯父説要來這兒麼?”
宗真搖了搖頭,道:“東華真人不曾説過。”心中卻是一緊。
無心喃喃道:“這是太微垣洞靈天元雷。五行五雷,難道布的是天羅地網?”他乾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語道:“不會吧。有誰會如此棘手,居然要用到天羅地網。”
宗真見無心臉上驚疑不定,道:“天羅地網是雷陣麼?”
無心點點頭,道:“是,只有嫡派正宗才學得到。”他的話音有些苦澀,自是説自己沒學到了。
這天羅地網是五雷天心大法中的至高雷陣,號稱龍虎山鎮山之寶,若非對付極厲害的大敵,絕不動用,自宋亡以來,只用過兩次。第一次是成宗元貞二年時,鹽官、海鹽兩州潮水大作,沙岸百里蝕契殆盡,延及州城下。州官無奈,請當時第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作法。張與材以五雷天心大法佈下天羅地網陣,封住海怪退路,再投鐵符於水,鐵符三次躍出水波,雷電大作,終於殲滅一個魚首龜身,長達丈餘的怪物,潮水才算退去,而第二次便是張正言八年前剛執掌教主時用過了。八年前,無心尚是個懵懂少年,只依稀記得當時雷電如織,嚇得他連話都不敢説。此時見連着兩下閃電,隱隱便似當年,不由驚異。但他見方才這第二道閃電已然後繼乏力,若有人以此來布天羅地網,多半布不成的,因此也不敢相信。
這時,忽地又是一道閃電下擊,這道閃電卻長了一倍,也粗了一倍有餘,映得滿天俱白。無心“啊”了一聲,倒退兩步,道:“真……真的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道:“我去看看,你在這兒等着,千萬別走開。”他將身一縱,跳上窗台,雙袖一揚,如兩片吃飽了風的布帆一般,人已如一抹輕煙沒入黑暗。無心沒想到宗真突然就走,還想説什麼,但宗真去勢極快,早已不見蹤影,院子裏那馬林氏卻根本不曾見到有個人跳窗走了,還在嘀咕着天時不正,乾打雷不下雨雲雲。無心想要跟出去,但宗真走得太快,若他也跳出去,多半會被看見。
他急匆匆走出門去,剛走到院子裏,馬林氏見無心出來,忙賠笑道:“道爺,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啊?”雖然當初全真教與密宗論辯失利,道教聲勢大不如前,但南方道門一脈仍然極受人尊崇,腰纏萬貫的道士也不在少數。無心為了討好莎琳娜,出手頗為大方,馬林氏對這個小道士自然也殷勤之極。只是無心自然沒心思跟馬林氏多嘴,點了點頭道:“是啊。”正要出門,卻聽得頭頂莎琳娜的聲音響了起來:“無心先生。”
無心抬起頭,只見莎琳娜推開窗子,正看着他。暮色中,莎琳娜碧眼瑩瑩,如一泓秋水。無心心頭一動,暗道:“莎姑娘真好看。”臉上堆起笑意道:“莎姑娘,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來。”
莎琳娜欲言又止,忽然從領子裏掏出個什麼向無心一扔,道:“無心先生,你將這帶在身邊。”無心一把接過,只覺入手温潤,是個銀製的項鍊,墜子卻是個十字架,上面還帶着一絲體温。無心又驚又喜,心道:“這個是定情信物麼?”還沒來得及高興,莎琳娜卻已關上了窗。
十字架是也裏可温教的聖物,按理道門不該帶在身上,只是這是莎琳娜給他的,便是塊石頭也要珍之如拱璧。無心將那項鍊塞進貼胸袋子裏,正在竊喜,卻見馬林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饒是無心臉皮厚,也紅了紅,道:“內掌櫃的,請照看一下莎姑娘,我一會兒就回來。”
馬林氏嘻嘻笑道:“老婆子知道了,道爺去吧。”心中忖道:“前陣子看《翠屏山》,裏面海奢黎就説和尚個個都是色中餓鬼,原來道士也是一般。唉,當初老孃可也是個奢遮風流人物,嫁得急了,白白便宜那老頭子。”
***
閃電落地的所在是刺桐西北方的一座小山。此間距刺桐城已遠,周圍荒無人煙。從前山腳還零星有幾户人家,因為剛遭了一場大災,死的死,逃的逃,已是一個人都不剩了。
宗真身法如電,趕到那座小山前,還隔得約摸半里,忽然聽得從那小山有笛聲沖霄而上。遠遠望去,那山坡上隱隱似有幾個人在,其中一個坐在一張胡牀上,邊上有十來個人侍立,吹笛的正是那倚坐在胡牀上之人。臨風弄笛,吹的是一曲《白鶴飛》。《白鶴飛》是道門大麴之一,清幽浩渺,令人聽了有出塵之想。這等情形,彷彿貴族公子出遊一般,只是在這樣一個深夜裏,又是這般荒無人煙的野外,就顯得大是詭異。
當走到跟那些人還有數十步時,宗真停住了腳步。他與張正言神交已久,雖只見過一面,也知道正一教出巡,排場大得很,這般有六七個侍從倒也不奇。他雖不曾見張正言吹過笛,但歷代天師都是才華出眾之輩,這一曲《白鶴飛》飄飄欲仙,不是平常人吹得出來。他緩步上前,揚聲道:“前面可是正一教的道友麼?”
宗真剛一説話,笛聲嘎然而止,踞胡牀之人忽然“咦”了一聲,放下笛子道:“月白風清,有客遠來,請問尊姓大名。”
這人聲音清雅,談吐亦大為不俗,月光下,宗真見這人在四十上下,道冠白袍,直如神仙中人,絕非張正言,倒有二三分似是無心。他整了整袍袖,緩步上前道:“貧僧宗真,偶聞施主雅音,還請海涵。”
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在胡牀上翻身坐起,站在地上整了整衣冠,道:“原來龍蓮寺宗真大師,失敬失敬。在下正一門下鳴皋子,見過宗真大師。”
宗真暗自吃驚,心道:“果然是正一門人,不知是哪一代弟子。都説正一教門下乏人,原來還有這等人物。”他見這鳴皋子面如冠玉,讓人一見便生好感,戒心也放下了三分,行了一禮道:“不知東華真人與鳴皋真人如何稱呼?”
鳴皋子打了個稽手道:“回大師,東華真人是在下師兄。”
宗真心中微微一沉,暗道:“果然是張正言派來的。”他頓了頓,道:“鳴皋真人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鳴皋子眉頭一揚,道:“大師明鑑,晚輩不敢隱瞞,在下是奉命來尋找一個本門棄徒的。
宗真眉頭皺了皺,道:“東華真人可是要你殺了他麼?”
宗真先前接到張正言來信,除了説那少女體內的朱雀之靈外,信尾張正言還附了一筆,請宗真若是遇上無心,絕不可手軟,立時斬殺。宗真佛法精深,萬事不縈心,但愛才愛潔之癖縱然再多修為也除不了。當初,初識無心,只覺這少年道士雖然身負邪術,貪財好色,但心地卻仍十分良善,那時宗真險些為師兄宗朗所殺,也虧得無心捨命相救。按理,張正言已允諾無心重新回山,似乎也已原諒了無心,任他見多識廣,也實在不知為什麼張正言會前後判若兩人,因此他才要無心隨自己去龍虎山拜見張正言問個明白。他怕的就是張正言另外派人出來追殺,因此一見到有人施行五雷天心大法便追上來看得究竟,只是這個擔心顯然成了事實,這鳴皋子八成便是奉命來殺無心的。
果然,鳴皋子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驚愕,又打了個稽手道:“大師高明。此事是我本門家事,在下深有苦衷,還請大師海涵。”
宗真見這鳴皋子話雖温和,還沒等自己求情,便一口堵得嚴嚴實實,心知説不通,不禁暗自嘆氣,心道:“看來惟有向東華真人自己求情了。幸好我也沒説不幫無心逃命。”他行了一禮,道:“既然如此,老衲告辭了。”
他轉身正要走,鳴皋子忽道:“對了,宗真大師,此間有封信要請大師過目。”
宗真道:“給我的?”他心中有些生疑,卻見鳴皋子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雙手捧到宗真面前。宗真深吸一口氣,接在手中,輕輕一掂,只覺輕如鴻毛,也確實只是一張紙而已。他心思機敏,對這鳴皋子也起了戒心,心知江湖上有些人的下毒手法鬼神莫測,令人防不勝防,只是這信既輕,而且也不曾封口,再怎麼看也不會有什麼異樣。他從中抽出信箋,摒住呼吸,雙指夾住一角輕輕一抖,生怕會有什麼毒粉抖出來。但見那鳴皋子坦然站在面前,動也不動,宗真才略略放下心來,忖道:“過慮了,他縱然知道我不容他殺了無心,但正一教是名門正派,也不會出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藉着月光向那信箋看去,宗真不禁一怔。那信箋上紅紅的寫着什麼,縱然不甚看得清,怎麼也不像是字。他道:“這是什麼?”
鳴皋子湊過頭來,道:“唉呀,晚輩拿錯了一封。”他從懷裏又摸出一封信來,宗真將手頭這封信還給他,接過他手上那信。這信仍是輕飄飄鴻毛也似,上面筆酣墨飽地寫了幾個字,可裏面卻空空如也。他一怔,正待發問,耳邊卻突然響起了鳴皋子低低的聲音。
是禁咒!宗真只覺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大吃一驚,雙腳一錯,已退後了幾步,手掌一翻一沉,喝道:“金剛手菩薩摩訶薩,跋折囉柁嚟!跋折囉婆帝!跋折囉檗帝!跋折囉柁帝!”
這是密宗的護命法門神咒經,號稱“刀劍、飲食、毒藥、厭禱諸患不能為害”,是密宗至上的防護神咒。他聲如巨雷,説到後來,字字幾如連成一串,鳴皋子的咒聲登時被宗真蓋過了。鳴皋子牙一咬,忽地咬破舌尖,“撲”地將一口血噴在先前宗真信箋上,喝道:“斬!”他左手握着那支笛子,手腕一抖,已從笛中抽出一支半尺來長的細劍,一劍割在信箋上。信箋本是宣紙,一觸即破,鳴皋子拔出的短劍卻鋒利異常,可短劍劃到信箋上,卻是鏘然有聲,竟似劃到精鐵之上。他面色鉅變,卻聽得宗真喝道:“邪魔外道,還不束手就擒!”“呼”的一聲,宗真一掌已帶着千鈞之勢壓下。
鳴皋子所用乃是厭勝術,他先前給宗真的信紙乃是用己血液寫成,已施下法術,只消宗真觸上,便可將宗真手腕與那信紙合二為一。本來這條計策天衣無縫,宗真也全然沒有懷疑,只是沒料到宗真行法如此快速,竟然一下使出金剛不壞身法,鳴皋子出手雖快,仍是慢了一步。此時那信箋與宗真的右手已連為一體,斬信如斬人,可宗真的手已堅逾精鋼,短劍雖利,仍是斬之不入。一招失手,宗真的反擊卻已來到。鳴皋子只覺氣息一滯,仍是笑道:“果然名不虛傳。”身子忽地如化輕煙,頓時在宗真掌下消失不見。
宗真一掌落空,又退後一步,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鳴皋子已退回胡牀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笑而不答,只是道:“宗真大師名列密宗三聖,確是不凡,佩服佩服。”此時那張信箋在空中斜斜飄落,厭勝術並不能持久,沾土即失效。方才如電光石火般過了一招,若非宗真功力精深,只怕便要着了這鳴皋子的道了。宗真不敢大意,臉上仍是平靜如常。這鳴皋子身上不帶邪氣,但所用法術卻雜揉邪術,總讓他想起無心來。只是這鳴皋子顯然功力較無心高出不止一籌,極不容易對付。
信箋眼見便要落地,鳴皋子忽然道:“大師,請再試我一招。”他手往胡牀下一撈,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呼”地直向宗真飛來。説是暗器,可這暗器也太大了點,那圓球擦着地面而來,卷着地面的落葉灰塵,聲勢駭人。宗真不知這鳴皋子又要搞什麼鬼,心知此人厭勝術厲害,不敢再碰,右手結成軍叱利手印,喝道:“唵阿娜步低尾惹曳悉地悉馱囉梯娑嚩訶!”
這是一字頂輪王咒。那圓球如同滾入一團極粘稠的膠水,來勢頓時減緩,忽如活物般一躍而起,塵土飛揚。在一片碎葉灰塵中,赫然現出一張臉。
這是個人頭!而這個人頭竟然正是乃囊寺的丹增和尚!
一見到丹增的頭顱,宗真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猛地一震。方才見到有人行施五雷天心大法,而這條道正是丹增回寺的必經之路,他知道丹增性如烈火,生怕正一教與丹增因誤會而動上手,才急急趕了過來,沒想到丹增還是遭了毒手。也在這一瞬間,忽聽鳴皋子叱道:“中!”“嗤”一聲,宗真只覺一陣劇痛,便如一根無形的鋼針刺透了他的手腕,腕上立時出現一個血洞。
鳴皋子攻不破宗真的金剛不壞身法,故意將丹增首級擲出,趁着宗真看到時極短的一怔,突然發出那支短劍。這一劍攻其無備,終於見功。宗真手腕受傷,頓時覺得右手失去知覺,軍叱利手印已不能結成。他心知不好,疾退出丈許,尚未立穩,眼前卻覺一黑,有個人竟然如鬼影一般疾衝到宗真面前,一拳擊中他胸口。這一拳力道極強,“咚”一聲,宗真胸前的衣服也被打得片片碎裂,五臟都似移位,那人卻也不好受,被震得忽地退後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宗真中了這一拳,腕上傷口中鮮血如箭,射出足有三尺許。他大吃一驚,心道:“竟然還有這等人物!”
方才只有鳴皋子那十餘個隨從還離得甚遠,都站在鳴皋子身後,可此人卻分明是其中一個。鳴皋子不出手,此人便趁虛而入,這等身法,天下已是少有。宗真正在詫異,忽地看見此人背後貼着一張黃紙,才恍然大悟,方知是鳴皋子所用的咒術。
對生人用咒術,正邪兩派都有。生人貼上符紙後,力量速度都大大增強,但於身體卻大為有損,因此正派大多將之納入禁術,不得隨便使用。
鳴皋子忽然喝道:“不要打他身上!”他手一抖,從懷裏摸出一疊符紙,喝道:“丁丑延我壽,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卻我災。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腳下一錯,人如鬼影般繞着胡牀閃了一圈,那些符紙已都貼在了那些人背後。那些人原本只是呆呆站着,身上一有符紙,忽地散上,齊齊上前,靈動異常,與先前衝上那人一起將宗真圍在當中。
宗真咬了咬牙,左手在右手腕的傷口周圍畫了個圈,血登時止住了。但這傷實在太重,手腕已被刺通,痛楚一陣陣抽動,還是止不住。他又驚又駭,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鳴皋子的正一教道術精純無比,但厭勝術是不折不扣的邪術,同樣也極是厲害,宗真實在無法相信,張正言的師兄弟中竟然還會有這等人物,而如果是邪道術士,又不該會有如此正宗的正一教道術。
鳴皋子露齒一笑,道:“大師,請指教在下這個六丁六甲陣。”他右手將笛子甩了甩,放在唇邊。
笛聲原本清越爽朗,此時吹奏出來,卻怪異非常。聲音一響起,那十來個人忽然極快地移動,速度之快,如奔雷閃電,幾非人力所能,便是天下輕身功夫最好的人,恐怕也有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