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北酒店。
整個露天場地幾乎成了明星粉絲團的排練場,到處是熒光閃爍的巨幅標語和尖叫聲。紅地毯上還有碎散的彩紙。又因為行程的緊湊,舞獅舞龍隊從一旁退下沒多久,更顯出了幾分喧鬧。禮儀小姐將托盤遞了上來,人人都在等那個風水大師測出的黃道吉時。
剪綵的一排貴賓中,最為顯眼的自然是當紅的明星了。謝菲一身銀亮復古禮服,腰間輕輕綴着一條水粉色的鑽石腰帶,烏黑滑亮的髮髻古典雅緻,又有恰到好處的松順,她站在一羣男人中間,像是為這個剛硬的世界增添了幾分柔媚。這樣的瑰豔麗色,像是璨然驕陽,不斷的射出攝人的光亮。而她的身側,年輕的男人一手扶在絲帶上,嘴角殊無笑意,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將一切情緒和熱度都吸逸得無影無蹤。章殊輕輕踏上一步提醒他:“老闆,要笑。”
林季常漫不經心的點點頭,目光微微一側,投向身邊的另一個男子,做了一個先請的動作。
那個男人嘴角懶懶的帶着笑,眼角的細淡皺痕如同最美的時光雕刻師輕輕刻下的痕跡。他微笑的環顧四周,又極有禮貌的傾下身子,聽到禮儀小姐柔聲説:“韓總,可以了。”
一節節的綵球終於斷開,熱烈的掌聲,瞬間奏響的音樂,幾乎衝上了這座聳入雲霄的高樓頂層。
韓睿走在林季常身邊,低聲笑着:“很不錯,正好讓我來借鑑下經驗。”他們身高相仿,並肩走着,氣勢上説不上互相剋制,卻又叫人看得出是截然不同的。
林季常淡淡笑了笑:“你肯來,就是給我面子了。”
他四顧,像是想起了什麼:“顧恆波呢?不是説他也有份?”
“他臨時有事。”林季常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其實心知肚明,顧恆波不願意來,是因為他似乎更愛在背後坐享其成。
他的目光落在韓睿嘴角上,這個老朋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永遠的帶上了這樣一抹笑,不知是心裏有些茫然,還是刻意叫旁人身墜迷霧,辨不清喜怒。
而韓睿似乎也漸漸的分了心,他的目光緩緩的掠向不遠的地方站着的女子,銀色長裙,輕柔而優雅的在和別人談話。他習慣性的莫名滑出笑意,微微駐足,輕聲對林季常説:“失陪一會兒。”
其實這樣的夜晚,在場的每個人都很熟悉,男女間彬彬有禮的交談,穿插行走着的侍者。客人們被引到觀景層去看焰火表演。章殊陪着林季常,嘴角微翹:“你怎麼認識韓睿的?”
蓬的巨響,一朵極大的煙火,從最亮的高處慢慢的搖曳開,如同綻開的芍藥絲瓣,帶出絲狀流華的光彩。
那麼耀眼奪目的美,連朗朗星月也在一瞬間被奪去了光彩,只是卻映不進林季常的眼底。暮靄沉沉,他語意無限蕭索:“幾年前吧,到處玩的時候。”
章殊恍然大悟,韓睿的俱樂部在這幾個城市都大大的有名,這個圈子裏,但凡是想去尋歡作樂,誰會不知道?然而今天這種場合,韓睿的出現,還是叫章殊吃驚不已。她忍不住,瞥了不遠處那件銀亮奪目的長裙。窈窕淑女的身邊,伴着的男子挺拔俊朗,奪目至此的璧人,此刻正旁若無人的輕聲談笑。
章殊輕輕笑了出來:“看來,一個個都是深藏不露。”
“必要的時候,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也很不錯。”
他微微仰起了臉,近乎沉默的維持這個姿勢。看着一朵淡粉的牡丹描繪在近乎濃墨般的夜空中,略有些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淺淺的色彩。唯有那雙眸子,近乎清冷的望定了倏然而逝的絢麗,在周圍一片驚豔的低呼聲中,分外的明亮。
這個時刻,電腦還閃爍着光亮,司年從屏幕前好奇的抬起頭,循着巨大的聲響遠眺。在城市的最盡頭,近乎奢華綻開的那個亮眼的花球,像是將無數的淡粉色融進了這個世界。這樣的被吵醒,更像是一份驚喜,讓她在片刻後失神沉迷在這個短暫而令人驚歎的世界裏。在華麗旖旎的線條如影子般消失之後,司年有短暫的失落,猶然帶着抽身而出的眷戀。她想,這麼美麗的焰火,這個城市中,一道看到的人,應該也會覺得幸福。
其實司年早就被通知了,第二天有一場晚會,除了一些往來的重要客户,凡是在關北開張上出了力的,都有份參加。而從同事那裏聽到的消息是,林氏辦的晚會從來不會苛刻員工,最後必定派送出豐厚的禮品。也有説上一次的時候,最幸運的那個,抽中的大獎是一輛家庭轎車。
她對獎品倒沒什麼期待,只是因為要求正裝出席,一時間很犯愁。她自然是沒有禮服首飾的,就算現在手上已經略微寬裕了,勉強能買上一件了,也完全不會挑選。於是在和小邵説起的時候,表情很漫不經心:“那多麻煩呀,我不去好了。”
小邵有些吃驚:“你不去?”
自己斬釘截鐵的説了不去的,又因為這個晚會,比平時下班時間早了不少,司年出了辦公樓,很有些雀躍快活,準備去超市買些水果和零食。
樓下靜靜停了一輛車,就在自己走到窗邊的時候,門打開了,章殊笑意盈盈的半探出身子,向她招手:“小司,下班了?”
司年微微彎下腰,問章殊:“你怎麼在這裏?”
她微微側了頭,語氣像是忍俊不禁:“來接你啊,一起去晚會好了。”
司年微窘,她想説自己不去晚會,可是偏偏這句話在舌尖含着,就是吐不出來。
車子開動了,章殊和她坐得很近,顯出了幾分親熱:“我昨天訂的一件禮服到了,結果試了一下,穿着不大好看。特意來找你的,那個,你介不介意的話,就去試試。真的,司年,我覺得那件衣服適合你。”
司年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章殊對自己説話的時候,總是有着打心底的真誠和熱切。好比像今天這樣,自己不用費力就可以感知到她的好意。司年只能點點頭,説了句:“謝謝你。其實我本來沒打算去,我也沒有那些衣服首飾。”
章殊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姑娘,沒事。今晚是舞會也不是很正式的,大家玩個開心。”
司年大驚:“舞會?”
她悠悠的笑起來,目光斜斜的掠過窗外:“是啊,化妝舞會,會不會太童話一些了?”
司年看到那件禮服的時候,驚得連連擺手:“這怎麼能穿?”
黑絲絨般的質感和色澤,胸前交叉的褶皺,細細的肩帶繞過背後,恰好又遮住她背上的疤痕;下襬是高叉,露出了幾乎是極限的大腿根部。
章殊拿起了裙襬,比了比顏色,抿着嘴笑:“你的膚色才襯得出這樣子的黑色。來,別讓我失望,試試。”
她終於還是磨不過,穿了上去,又有人替她挽起長髮,連首飾都配好了。最後站在鏡子前,引得旁人讚歎不已,即便是司年自己,也知道不能再推脱了。
因為真的是異常的美麗,幾乎立刻褪去了原來的生澀,生出了一種妖嬈的風情。只有眼神還是怯怯的,像是不敢置信看到的一切。鏡中的女子,雪膚黑裙,那樣柔美的身段,天生就該站得挺直,傲然的環視世界和裙下的匍匐者。這樣的自己,因為太陌生,司年的眼神卻更加迷惘,最後被帶着上車的時候,她握着小巧的坤包,不自覺的去擋在胸前,又刻意的去整理裙襬。
章殊似笑非笑的看着,最後安慰她:“反正是要戴面具的,你怕什麼?”她換好了禮服,豔麗如同太陽底下最絢爛的顏色,很襯她明豔逼人的氣質。她又拿了一個面具遞給她:“來,試試看。”
司年仔細的看了看,她本以為會是威尼斯狂歡面具的風格,張狂又有些歇斯底里的歡樂,其實並不是。面具做得很小巧,只遮住了上半部分的臉頰,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的,滑滑涼涼的,有些像是玉器。畫師將紫色的藤紋不淺不淡的描摹在眼角,像是優雅而不失昳麗的花瓣,淡淡綻開在素白滄淨的臉上。那樣內斂而明淨,完美的替她收斂了禮服性感的氣質,
她輕輕釦上去,不大不小,倒像是專門為她訂製而成的,倏然間如同涼水醒面,清冷如同月華濯在臉上。轉身一看,已經找不到章殊了。走廊上有輕輕的風拂過,落在胸口和肩上,有些涼意。或許是衣服太過特殊了,她每走一步,總要看看大腿根側,有沒有露出大片的肌膚,腳上那雙高跟鞋穿着比自己想象的要舒服很多,可是地面太過光亮如鏡,她總是怕細細長長的跟會因為猛的一磕而斷掉,於是步步艱難且又小心翼翼。
她踏進了大廳,環顧周圍,壁上、穹頂的燈光此刻還璀璨如同星芒照耀夜空,而微微拱起那一處,一盞水晶吊燈為這個有些迷離閃爍的世界,提供了最奢華的光明和如淡色稠絹般的色調。而和這樣的色調相對應的,是周圍低低的談笑聲,輕聲漫語,柔和的像是一陣煙霧,籠罩這個光彩流離的世界。
人人戴着面具。就像是章殊説的,這樣的場合,有刻意的攀附和隱約的攀比——而最好的遮掩,無疑是臉上這薄薄一層的外殼。誰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是誰,你會和誰共舞。即便知道了正在攀談的對方是誰,假若不喜歡,悄然離開,也不會失禮。
服務生們穿梭在其中,送上高腳杯中或濃或淡的液體,又或者是精緻的食點。司年站在旁邊看了一會,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知所措。人人都是成羣結伴的似乎在享受,似乎唯有她站在一邊,孤單的有些覺得尷尬。她一邊想着,一邊往角落走去,直到有人遞給她一個高腳杯。
其實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液體,濃濃的果香,或許還有些酒精,她抿了一口,低聲謝了謝那個男人。那個人可能單純到只是來搭訕,司年不喜歡他的面具,覺得有幾分猙獰,還沒説上三句話,燈光一暗,忽然有音樂聲從四周慢慢湧了出來。
如同汩汩明澈的泉水將大地滋潤,又像暖暖的陽光覆上了清冷一夜的世界。輕而緩的旋律一點點的在這個空間裏,流進了每個人的耳中、腦海裏。
而適才還沉默的舞池,幾乎在剎那間被男女的舞步喧沸起來。柔美舒緩的旋律,款款綻開的裙裾,高貴流暢的舞步,那幾對男女之中,唯有一對緊緊吸引了司年的目光。
她認出來了。即便沒有那一襲紅色的長裙,那個女子鬢角輕輕點綴的花朵、在面具的遮掩下無法抵擋的瑰魅,除了章殊,還會有誰?
只是不知道她身邊的舞伴是誰,右手貼着她的腰部,姿態也是華貴而挺拔,擺盪和轉身間,所謂男士在舞步中的“掌控”被詮釋的乾淨完美。那人身高和林季常相仿,可是那種神態,卻又截然不同。他擁着章殊慢舞,彷彿理所當然,又有些刻意的傲慢和疏離。隔了很遠,連面具都看不出,可司年隱隱覺得,他們如此的貼合彼此,那樣出色,即便周圍擁簇着再多的人,他們依然是無可爭議的聚焦之處。
越來越多的人湧向舞池,身邊的男人不失時機的向她邀舞,司年搖搖頭,把喝空的酒杯放回托盤上,微笑:“對不起。”
她對這樣陌生舞伴的恐懼,甚至勝似了對一竅不通的舞蹈的恐懼。這樣堅決的回絕,沒留半分餘地,男人識相的轉身就離開了。司年鬆了口氣,燈光明滅間,往角落走去。
這一次,她坐了很久,一首首舞曲,一對對男女,在舞池間穿梭交替,她看得有些眼花繚亂。許是因為那杯飲盡的飲料,許是熱情氤氲的現場,她的臉頰微紅,白玉般的面具下,緋紅如同唇色,清和中又有柔美。
直到自己的沉寂被一個男子俯下身的影子所打破,司年驚覺着抬頭。那是一張鏤空着銀色花紋的金屬面具,張揚着一絲剛硬,卻又透着隱忍的肅黑。她微微往後一仰,其實避無可避,全是一種好聞的氣息,像是薄荷,又像煙草,混在一起,就是奇異的叫人心折。
明明是能叫人清醒的味道,卻又甘願沉醉下去。
銀白色的優雅裏,那雙透出的光亮的眸子,如同被清火慢慢點燃,沉默的看着她,然後緩緩的向司年伸出手去。
再簡單不過的邀請。連一句話都沒有。
司年像是着了魔,她幾乎忘記自己不會跳舞,也不懂音樂和節拍。那一剎那,也忘了去追問這是誰,為什麼會有這樣吸引自己的氣息,就這樣,義無反顧的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個人的手心。他的手心微涼,指節修長的覆住她的手,用力一拽,牽着她,避開人羣,走向了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