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也有同等燦爛的微笑,但背後的心情截然不同。
紅色數字“60”閃動,沒有人走進就診室。伴隨鈴聲,“61”亮起。這是一位名醫,下午的門診看到61號。周琪像個敬業的藥廠公司業務員,在就診室外耐心等待。她身上辦公大樓的套裝,對比着旁邊病人的絕望。她等了半小時,紅色數字停在“72”,醫生的門打開。周琪確定沒有病人後,才起身走進去,“陳醫師,您好,我是周琪,昨天跟您打過電話。”
“嗨,你好,我們不是約三點嗎?”
“您在忙,我不好意思打擾。”
“下次直接進來就好了。幹嗎等到72號?”
“您病人很多,他們比較急,我等一下無所謂。”
“下次早一點進來,不要在外面枯等。”
周琪點點頭,醫師請她坐下。她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把自己產品的成分講給醫師。女醫師聽過之後點點頭,“你希望我寫多少字?”
“三百字!我們廣告公司的人會幫您拍照,我再跟您約。”
走出看診室,周琪高興地打電話給寶寶。
“陳醫師答應替我們推薦了!”
“算你狠!我吃過好幾次閉門羹!”
“我一直強調ingredient。我就跟你説,醫生都是科學家,你跟他們講產品的功效,他們半信半疑。你跟他們講化學成分,他們才會聽!”
走在醫院的長廊,周琪想把這個好消息跟別人分享。和寶寶掛了電話,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明宏。她發了一封簡訊給他——
新產品得到皮膚科醫生推薦。很高興,跟你分享一下。你好嗎?
明宏開了一天的會,傍晚才接到周琪的簡訊。他坐在電腦前,放下手機,把鍵盤旁啃了一半的漢堡拿起來。他沒有立刻回覆,回到工作中。他看着電腦屏幕,嚼了幾口漢堡,突然停下來……
他收到一封E-mail,一名朋友曾介紹給他認識的女孩要結婚了。幾個月前,他們曾愉快地共進晚餐。之後他變得很忙,打了幾次電話後,就沒有聯絡了。如今,他只是她用E-mail通知的眾多朋友之一。
周琪會不會是下一個送他這種E-mail的人?
“喂,Kiki,我是明宏。”他看着那封結婚的E-mail,打給周琪。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同儕壓力,或是改革的決心,或是錯過的恐懼。就好像你的朋友都在討論一部電影,你也看到不錯的影評。它任何一天都會下片,你必須趁它下片之前去看!你真的喜歡電影的故事或明星嗎?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朋友會問你,你得參加討論。在拿着高腳酒杯的場合,你必須拿着酒,不管你喝不喝。在朋友之中,你不能是一個不酷的人!
“你在幹嗎?”明宏問。
“我在看滅蚊燈。”
“為什麼?”
“我們公司有一隻蚊子,咬得大家心神不寧。福委會開會,推我負責把它殺掉。”
“行銷工作就是做這些嗎?”
“沒有……”周琪拖長了聲音,“行銷工作哪有這麼複雜!”
明宏笑出來,“他們為什麼推你殺蚊子?”
“我是福委會主席。”
“你們福委會的業務真是繁重。”
“明年不當了啦!”
“你幫同事謀福利很辛苦,換我幫你謀點福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好啊!”
“你想吃什麼?”
“我沒聽到滅蚊燈電到蚊子的嘶嘶聲,有點失望。我們去吃炭烤好不好?讓我過過乾癮。”
他們去新生南路的炭烤,他特別早到了十分鐘,坐在二樓等她。她走樓梯上來踏到二樓時,他第一次仔細地看她全身。
“我從來沒注意到你這麼高!”明宏説。
“嘿,今天是幾號?”周琪坐下,假裝看錶。
“10月27,怎麼啦?”
“今天是你第一次讚美我喔,我要記住這一天!”
“高是一種讚美嗎?”
“高就夠了,我很知足。”
周琪是常客,很會點。口味重,話就多。他們聊得很開心,從甜不辣講到螢火蟲。
“現在是螢火蟲求偶的季節,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周琪建議。
“哪裏有螢火蟲?”
“我發現了一個很棒的地方,在新竹的內灣,你去過嗎?”
明宏搖搖頭,“我沒看過螢火蟲……有一次本來要去,後來沒去。”
“內灣山裏面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閃動,真的是奇景。我們可以坐火車去,超浪漫的!到新竹,下來後換內灣支線,坐到終點。一路爬山上去,山上的風好舒服!”
“你果然是做行銷的,蠻會賣東西的!這個地方被你講的,好像巴厘島!”
“我們也可以去巴厘島啊!你去過巴厘島嗎?”
明宏點點頭。
他很久沒有吃這麼重的口味,邊吃邊灌水,廁所跑了好幾趟。最後一次回來時,被周琪叫住。
“等一下,”明宏正要坐下時,周琪説,“你長青春痘了!”
“什麼?”
“天啊,你的新陳代謝真健全。剛吃完炭烤,火氣就上來了。”
“哪有青春痘?”明宏在臉上亂摸。
“不可以亂摸啦!”
明宏為她的認真語調笑出來,“你下午去看了皮膚科醫師,現在怎麼講話也像皮膚科醫師!”
“你等我一下。”
周琪起身離開,兩分鐘後匆匆回來。坐定後,她打開皮包,在裏面找東西。
“你剛才去哪裏?”
“洗手啊!”
“洗手幹嗎?”
周琪沒有回答。她拿出一包吸油麪紙,正面是乾的,反面是濕的那種。她抽出一張,對明宏説,“不要動。”明宏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周琪用濕的那面輕拍明宏的青春痘。
“你幹嗎……”明宏躲避。
“你不要動好不好!”
她拿出一管小小的藥膏,熟練地旋開蓋,在指間上抹了一小點,“不要動喔……”
然後她輕輕地,將藥膏搽在明宏臉上。那一刻,明宏的臉感到一陣熱。今天吃炭烤,他的臉在火爐上燒。
“你看,”她拿出化妝鏡,讓明宏看自己,“完全看不出來對不對?”
“這是你們公司的產品嗎?”明宏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
“這是競爭者的,不過我們會研發出能打敗它的產品。”
“謝謝你,”明宏本想去摸患部,但立刻縮手回來,“這樣一定很快就好了。”
“想得美!你還要勤洗臉!你會洗臉嗎?”
“誰不會洗臉?”
“聽你這樣説就知道你不會。走,我教你怎麼洗臉。”
“上哪去?”
“你家不是在這附近嗎?”
明宏很猶豫,他不想給她錯誤的暗示,但也不好意思澆熄她因為專業而表現出的熱情。他家在附近嗎?他也搞不清楚。他每天在自己的牀上睡覺,但感覺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兩年來,他每個禮拜六、日仍然七點起牀,跑到公司上網。他不能賴在牀上,意識到生活如此貧乏。忙了一天,半夜回家,就像回到旅館一樣,1067、1068、1069號房……他對那個房間並沒有特別的感情,哪一間都一樣。他的房門上沒有“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把那塊牌子掛在脖子上。因為那塊牌子,兩年來,很少人到過他家。志平只來過一兩次,其他的人更別提了。像某些高級飯店,常有鬧鬼的傳聞。兩年來,他也常常被壓。
好吧,她要來就來吧。也許她可以幫助我,教我怎樣退房。
他們先到屈臣氏買了周琪公司的產品,然後走到他家。他已經很久沒有帶朋友回家,打開門,傳來一股黴味。他開燈……
“哇……”她驚歎,“這就是你家!”
“幹嗎這麼驚訝?”
“我終於打破你的神秘感了!”
她走進客廳,第一眼看到牆上掛着的一幅畫。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錄音機上紅色的“72”。
“這是什麼畫啊?”周琪問。
“這幅畫叫‘EchoandNarcius’。”
“誰畫的?”
“一個叫JohnWaterhouse的傢伙。”
“Echo和Narcius是兩個人的名字嗎?”
“Echo是迴音的意思。Narcius,應該翻成自戀吧。Echo和Narcius都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Echo是個多話的女精靈,她跟天神宙斯偷情,被宙斯老婆發現,宙斯老婆詛咒她,讓她永遠不能講話,只能重複別人説的話。Echo後來愛上一名叫Narcius的男子。但是Narcius有一次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后,竟然迷戀上自己,不能接受Echo的愛。Narcius因為迷戀水中的倒影,不願離去,所以不能吃飯,又因為不願破壞水中的影子,也不敢喝水,最後活活餓死。Echo也因為愛人死去,憔悴化成石頭。”
“好悲哀的故事!跟你不像。你怎麼會喜歡這幅畫呢?”
“別人送的。”
周琪看着畫,沉默了幾秒鐘。
“完了完了,你比我想象的更神秘!”
“我哪裏神秘,我不是帶你到我家了嗎?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你家一看就知道是單身的人住的。”
“為什麼?”
“你的畫是歪的!”
她走到畫前,指揮他把畫掛正。
他們走進浴室,打開日光燈,蓋掉任何可能的曖昧氣氛。周琪脱下手錶和耳環。
“你幹嗎?”
“我示範給你看啊!”
她打開水龍頭,身體靠向池子,“喂,先生,你要一起洗啊!”
她調整冷熱水龍頭,直到出來的水是温的,“温水才能把你的毛孔打開,”他們把臉打濕,她拿出自己公司的洗面奶,先按一點到他手上,再按到自己手上。
“第一次看別人洗臉,是高中時的餘志平。你是第二個在我面前洗臉的人。”
“不要嗦,趕快洗啦……先沾一點水,把洗面奶在掌中揉一揉,然後抹在臉上。”他們對望着,兩個人都像上了妝的小丑,“我們從額頭開始洗起,兩隻手先順時鐘慢慢按摩……不要洗太用力!男生都覺得用力就會洗乾淨,其實是錯的。太用力會傷害你的毛孔,然後會越變越粗。”他們的臉上已經充滿泡沫,但因為都閉着眼睛,誰也看不見誰,“接着洗鼻子,鼻頭是積油最多的,要按摩得比較徹底。再來是兩頰,接着是嘴巴附近,然後是脖子……”
他很快就按摩完了,想要衝水。他張開眼睛,看到她仍然細緻地在處理鼻子。他不好意思,多按摩了兩下。
“你好了嗎?”周琪問。
“我去年就好了。”
“好,你先沖掉。”
“為什麼要我先?你先啊!”
“你先嘛!”
“為什麼?不公平!”
“你是小學生啊!”
她先沖掉,水沾濕了她的頭髮。她把頭髮往後翻,監督明宏沖洗。
“我檢查一下。”
她輕輕摸了他幾個區域的點。
“不錯耶!”
“好,我們現在來收縮毛孔。你的收斂水呢?”
“什麼是收斂水?”
“我上次不是送你一瓶收斂水嗎?”
“喔……好像放在公司……”
周琪知道他丟掉了,但不願拆穿他。
他們擦乾了臉,坐在明宏的客廳。
“你的家有一種簡單的美!”
“謝謝。”
“唯一不協調的是這幅畫。”
明宏站起來,把畫從牆上拿下來。他正反面翻轉,讓畫面壁罰站。
“嘿,我隨便説説的,你不要當真啊!”
“其實我也不怎麼喜歡。”
他坐回沙發,和周琪的距離更近。
“我發現一件事……”他語氣沉重地説。
“怎麼了?”
“你聽了後可能會難過喔。”
“沒關係,你説。”
他嘆了一口氣,“你們家這個洗面奶,洗起來會緊繃耶!”
周琪忍住不笑,“你臉這麼嫩啊?”
“我臉PH值55啊!”
“那你要不要用我的乳液?”
明宏點頭。
周琪想:是到了TimeReset的時候嗎?
她從皮包中拿出IA的乳霜,旋開蓋,擠一小坨在食指上。
“來……”
明宏看着她的食指,猶豫一下,用食指把乳液接過來。他食指一橫塗在臉上,像在信封封口塗膠水。
“乳液不是這樣擦的啦!”
“那要怎麼擦?”
她又沾了一坨,站起來,面對坐着的他,像替他化妝一樣,把乳液點在臉的各個關鍵位置。
“然後,你要回旋地按摩!”
她的手碰到他的臉,他自然地閉上眼睛。她把乳液按摩開,小心地好像他是嬰孩。她把他額前的頭髮撥開,讓乳液能夠滲透到額頭頂端。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那是乳液還是周琪的香味。
“好了!”周琪站着看着他,滿意的表情,“現在覺得怎麼樣?”
“不緊繃了。”
他拉住她的手,她坐下。他上前親吻她的臉頰,她的手摸着他的胸膛。乳霜掉到地上,四隻腳碎動。乳霜在腳中間滾,開始reset。他親吻她的頸部,親到她的頭髮。他起身,跪在沙發上。她抱着他的身體。他親吻她的額頭,透過她的頭髮,看到了沙發旁茶几上的錄音機。他閉上眼睛,低下身,好像在躲避一顆子彈。他面對她的臉,親吻她的雙眼皮。她張開嘴,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彎着頭,她張開嘴,他吻到她的嘴唇——
然後他看到“72”。
他收回下巴時,她沒有準備,頭懸在空中,像停車場中,唯一空蕩的車位。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靠回沙發上。他對她微笑,用手摸着她的臉。他低下頭,不知是害羞,還是抱歉。
“你好厲害!”她温柔地説。
他抬起頭。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生理期?”
兩個人都笑了。
他送她到她停車的地方,他沒來得及辦理退房。夜風吹,臉不緊繃了。雖然沒洗到心,但心卻繃了起來。
“下次你教我怎麼擦收斂水。”明宏建議。
周琪笑,沒有説話。
出租車開過他們身邊,大燈把兩個人叫醒。
“謝謝你。”明宏説。
“為什麼?”
“教我洗臉。”
“應該我謝謝你。”周琪説。
“為什麼?”
“給我這個機會。”
在出租車的引擎聲中,他聽不清周琪是説給我“這”個機會,還是給我“一”個機會。
回到家,明宏發現,周琪的耳環忘在他的洗臉枱。那是好久以來,他家裏第一次有女生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夜空晴朗。周琪的雨刷搖動,她卻感覺不到。她唯一感覺到的是:她和林明宏,大概不會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