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就是這樣,什麼都是記得太快又忘得太慢,讀書的時候以為這是好事,後來想想,真是悲劇。——董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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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白涼將張大豐與張大才領到酒店裏,五星級的酒店,車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門前停下,有門童過來接手泊車,三人便一同下了車。
大堂華麗,張家兄弟走進去便發出“嘖嘖”的聲音,温白涼遞過房卡來,對他們説。
“上去洗個澡,把房間裏的衣服換上,等會兒有人要見你們。”
張大豐酒意還在,聞言得意洋洋地笑了,“怎麼?正主終於要出來見咱們了啊?老弟,先透個消息,你老闆是男是女啊?”説着一隻手就要往温白涼的肩膀上拍過去。
他就是一側身,眼裏露出厭惡的神色,張大才在旁邊打了個哈哈,“行,我們知道了,今天多謝你了啊,温先生。”
温白涼並不接他的話,只説,“一個小時以後還是在這裏,不要遲到。”説着便轉身走了。
上電梯的時候張大豐還在罵罵咧咧,“什麼玩意兒,還不是替人跑腿的狗腿子,老子官司要是打贏了,拔根毛都能壓死他,大才,你跟他客氣什麼?瞧他那樣,看了就來氣。”
“我們現在連他後頭是誰都不知道,好不容易走了一招險棋把正主引出來了,別把大事弄砸了,這官司沒人幫忙咱打不了。”
張大豐抓抓已經有些開始稀疏的頭髮,“也是,那我先忍忍他。”
兩個人説着進房去了。温白涼卻還在樓下大堂裏,剛才他一轉身,沒走出幾步便被人叫住,轉頭看到坐在大堂一側咖啡座裏的戴艾玲,正笑微微地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他腳下便停頓了一下,走過去之後只坐下扯了扯領帶,並未開口。
戴艾玲的笑容便稍稍加大了一些,“怎麼?受不了了?”
他皺皺眉頭,“你知道的,我不想跟這種人打交道。”
她的手已經放在他的膝蓋上了,聽完這句話卻收起笑容,也不收手,只往他膝蓋上按了一下。
“出來做事,什麼人都要打交道,什麼人都要能應付,否則怎麼成大事?”
他便不説話了,只沉默,又覺得她在他膝蓋上的那隻手沉重不堪,想移動一下,卻被另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制住,行動都無法自由。
他知道那是什麼,兩年了,他還是受不了這個女人在公開場合與他身體上的親暱,她的每一個觸碰都在提醒他,提醒他是她的所有物,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給予的,她安排的,她施捨的。
戴艾玲並未過多地在意身邊這個年輕男人的情緒,兩年了,她享用他,如同享用她所喜愛並且被她擁有的任何一樣東西——隨心所欲且理所當然。
她立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別管他們了,韓默斯先生已經過來了,正在套房裏等着,跟我一起上樓,我們先跟他碰個頭。”
進電梯之後,裏面只有他們兩個,要去的樓層是需要刷房卡的,她按了直達,又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
“看你,領帶都扯歪了,韓默斯最不喜歡看到年輕人不注意細節,來,過來一點。”
他想自己動手,但她已經把兩隻手舉起來了,他就只好配合地往她走了一步,又微微地低下了頭。
她替他整了整領帶,兩個人靠得近了,電梯四壁鏡面光滑,燈光明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掩不住的細紋,最好的化妝技巧都沒有用。
他想起許久以前那張年輕女孩子的臉,素淡得沒有一點多餘的顏色,但他最喜歡用額角抵住她的額角,感覺她年輕光潤的皮膚。
就這樣一恍神,戴艾玲已經將他的領帶整理好,又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臉,帶着笑的聲音,“想什麼呢?眼睛都閉起來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電梯門同時打開,打破了這密閉的空間。
“沒什麼,不是要見韓默斯先生嗎?他在哪一間房?”
温白涼用熟練的英語與韓默斯聊天的時候,戴艾玲並沒有太多地加入進去,只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一邊喝了半杯酒。
最初與温白涼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沒想到兩個人會那麼長久,她一開始只把他當作一個新鮮的嘗試,後來卻慢慢習慣了身邊有他。
或許是因為他帶給她回憶。
一個外表清秀,內裏卻野心勃勃的男人,總讓她想起許多過去。
她一直都不能忘記那個她沒有得到的男孩子,穿白襯衫的優秀生,窮得只能帶她去夜裏的大排檔,她總是丟下司機與他走路去看大海,每一步都可以讓她回憶一生。
是她先離開他的,因為知道沒結果,但是出國後的第一個月她夜夜哭泣,枕頭永遠是鹹的濕的,換了又換。
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她,信裏沒有太多的離愁別緒,只有萬丈雄心,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孩子,他説他終有一天會靠他自己站在與她比肩的地方,到那一天,他才會再見她。
她再也沒能見到他,他死了,一次意外,像個黑色的笑話,之後她結婚,離婚,又結婚,又離婚,滿世界地飛來飛去,離開中國,回到中國,再離開中國,再回到中國,然後偶然地在一個午後的商業活動裏遇到温白涼。
那天有他的一小段介紹時間,温白涼立在台上,穿着樣式簡單的白色襯衫,説到興起之處,滿臉的雄心勃勃,下頭多的是在金融圈裏打滾多年的老奸巨猾,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大摩董事,一邊聽着還一邊冷哼了一聲,聲音雖低,但意思盡露無遺,還側過頭來跟她説話,叫她的英文名字。
“梅麗莎,你看看現在國內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浮躁,想法簡單,口氣倒是很大。”
她回答時眼睛還看着台上的年輕男人,微笑着,“是嗎?”不多説一個字。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偶爾想起他,這個圈子不算太大,稍微留心一下,温白涼的大概情況也就清楚了。他與她差得太遠,但心裏總想着這個男人,隔了些日子憋不住了,就與密友談到了他,密友當時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會所裏的私人包房中笑得拍了沙發扶手。
“艾玲,我還以為我們躲得過去,沒想到你也要找小狼狗了,中年危機啊!”
説的是,還是少女的時候,她最恨看到父親居然會將與自己幾乎同齡的女孩子納入懷中,不可思議兼無法忍受,但現在自己年紀老大了,居然漸漸開始理解。年輕光滑的皮膚誰不愛?保養得再好,身體都會在三十之後走下坡路,皮粗下垂鬆弛,女人這樣,男人又何嘗不是?今時今日,再叫她委曲求全假裝被一個欲振乏力的男人取悦,那真是千難萬難的事情,也沒有必要。
但到底是有些顧慮的,對於一個與她相差十歲的年輕男人,再加上其他因素,足夠讓她躊躇再三,更何況她這一生習慣了被人追捧,還從未強求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將近四十突然要來個全盤顛覆,她心理上實在難以過自己這一關。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温白涼自己找來了。
非法吸納民間存款這個罪名,説大不大,説小也不小,國內這些年類似例子非常多,大的甚至可以圈錢十幾億,判幾個無期都足夠,小的也至少三五年吧。但她沒想到温白涼也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自己弄到那麼狼狽的境況中去。
但對他來説的走投無路,對她來説,也不過是欠幾個人情罷了。
或者這是老天的意思……讓她不要錯過他。
他找到她,她看到的是一個焦躁不安的男人,被失敗與恐懼扭曲,過去的意氣風發全都沒有了,她竟然覺得高興,她知道自己是有能力幫她的,她知道這一次,他跑不了了。
之後温白涼便順理成章地到了她身邊,她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但這件事她交給他自己解決。
他果然是個識時務的男人,事情解決得很快,她放他在身邊,一開始是以她助理的身份,還是讓他做他的老本行,但是一個有野心的男人是不會永遠屈居人下的,漸漸地他就開始要的多起來。
也是她縱容他,她喜歡他執着於某個目標的樣子,喜歡他談到那個目標時雙目點燃的亮光,她常想象着那個她再也不能見到的男人,是不是也曾經像面前的這個一樣,露出同樣的眼神。
一個男人太執着與某個目標,就會變得冷酷,因為沒有什麼目標的達成是不需要犧牲的,他會犧牲自己能夠付出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就比如她面前的温白涼。
温白涼仍在與韓默斯交談,兩年在她身邊的歷練,他早已今時不同往日,居然讓韓默斯這樣的大家都頻頻點頭,她默默地看着,微笑着,又喝了一口杯裏的酒。
很好,她樂意栽培他,只要他是她的。
將近下班的時候,董知微已經咳嗽了不止一次,並且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連坐在外頭大辦公室裏的莉莉與小蕾都注意到了,在她端着茶杯走出去倒水的時候問了一聲。
“知微姐,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搖搖頭,嗓子隱隱作痛,不想多説一個字。
表面上的平靜阻止不了身體的抗議,董知微在這一天的時間裏,早上煩惱袁景瑞給她下達的命令,中午應付袁母的讓她不知如何自處的熱情,下午還要為何偉文的到來頭疼,但這一切加起來,都及不上夏子期在電話那頭説出的那個名字來得可怕。
她已經將温白涼刻意地埋藏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要以為,他再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再不會在她生命裏出現。
但她錯了.
除了那個問題之外,夏子期並沒有在電話中再多説一句,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提起一個不相關的人,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她不知道温白涼做了什麼事,但很明顯,那一定不是一件無謂的小事。
夏子期調查了他,就連他的過去也沒有放過,若非如此,他又怎麼會突然向她問起他?
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温白涼究竟做了什麼惹來夏子期的關注,又或者説,惹來袁景瑞的關注?
董知微在這持續而無果的思慮中熬過了兩個小時,就連小會議室裏的會議結束都沒有注意到。最先走出來的是袁景瑞,董知微所坐的位置就在他的辦公室外面,側對着小會議室的大門,是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發呆的樣子。
其他人都從走道的另一頭離開,她沒有反應,他就立在那裏多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一隻手放在保温杯上,另一隻手還拿着一支筆,兩隻眼睛看着桌上的某一點,沒有焦距的茫然,夾在左耳後的頭髮落下來一點,斜斜地遮掉了她的半個側面,一張臉更顯得小。
莉莉從大辦公室裏走出來,才看到立在小會議室門外的他就是一愣,叫了聲,“袁總。”
袁景瑞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出神了。
他側過臉去看了一眼莉莉,她立刻低下了頭。
董知微也驚醒過來,看到他便立了起來,他已經走到她面前,見狀就是一挑眉。
出什麼事了?讓董知微看到他這麼緊張。
她這樣的反應,讓他覺得自己是洪水猛獸。
袁景瑞想到這裏,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眯了起來,“董秘書,出什麼事了嗎?”
她開口回答,嗓子火燒一樣疼,聲音微微地啞了,還要剋制着不讓自己咳嗽出來。
“是這樣的,剛才有幾個電話留言,記錄在這裏。”她一邊説着,一邊將手中的A4紙遞給他,再開口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輕微地咳嗽了一聲,“還有夏先生打電話過來,説他等一下會過來見您,説要跟您談一下——”她又是一聲低咳,“關於温白涼的事情。”
他已經將那張紙接在手裏看了一眼,聞言又抬起頭來,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董知微幾乎想背轉身去,但袁景瑞還在她的面前立着,倉促間她只好垂下眼。
“温白涼?你着涼了?”
這兩個問句是連續出來的,但很明顯前一句只是帶過,後一句才是重點,董知微略有些錯愕地抬頭,看到自己老闆看着她的黑色的眼睛。
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兩隻眼都睜大了,一臉的狀況外。
他倒笑了,董知微在他面前一向謹言慎行,嚴肅認真才是她的標準狀態,偶爾露出這樣的表情,每次都讓他忍俊不禁。
“我知道了,着涼就早點回去休息吧,記得吃藥,別真的感冒了。”
他説完這句便往辦公室裏去了,墨色自動門無聲無息地合上,將董知微隔在門外。
董知微有數秒沒有動,然後喉嚨裏的痛與麻癢感覺一起湧上來,讓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劇烈咳嗽的慾望壓了下去。
她轉身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顯示時間,定了一下便伸手將它關了,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窗外已有暮色,下班時間已經到了,更何況她今晚還要上課,她從來不缺課,即使是備考班也一樣,既然袁景瑞都發話了,那她現在離開也是應該的。
還有,她今天已經累壞了,淋雨着涼才會喉嚨發痛,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上課之前先去藥店買兩包板藍根,濃濃地衝一杯灌下去,晚上再來一杯,明天就好了。
明天……
這個詞讓董知微暗暗地嘆了口氣,她從來都沒有這麼擔心過即將來到的明天,明天她是否還要重複今天所做的一切,明天袁景瑞是否還會與剛才一樣,對她突然地笑起來,還知道體恤她是否着涼。
董知微拿包的手停頓了,為什麼她會想這些,她該想的難道不該是温白涼究竟做了些什麼讓夏子期要這樣急切地找袁景瑞談話?她該想的難道不該是夏子期與袁景瑞的談話是否會影響到她的工作與前途?
完了,反常是傳染的,繼袁景瑞之後,她也開始變得莫名其妙了。
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之後,袁景瑞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接着便推門走到了外側的露台上。
他在頂樓辦公,寬闊露台佔了一半的空間,上頭還帶着一個小花園,夏天的時候常有朋友晚上特地到這裏來找他喝酒,所以吧枱沙發一應俱全。現在是冬天,將近年底的時候,高樓上寒風獵獵,當然沒有人會特地跑到這裏來喝酒,但他在暖氣裏待得久了,總覺得氣悶,時常出來透口氣。
他拿着電話走到露台邊,點了一根煙,想到剛才董知微吃驚的表情,又有些想笑。
風太大了,吐出的白色煙霧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習慣性地將手擱在露台邊緣的圍欄上,俯視大樓下的街道。
公司大樓地處市中心,樓下永遠人流熙攘,就是這一眼,他就看到了董知微。
他的眼睛一直是很好的,隔着二十多層的距離,居然還能一眼認出她來,她剛走出大樓,小小的一個灰色的點,正走下樓前的階梯,眼看就要走進街道上的人羣裏去。
董知微是個容貌普通的女孩子,誰見了她都會有同樣的評價,但或許是因為看習慣了,他居然覺得她越來越順眼,尤其是她偶爾露出有趣表情的時候,還讓他覺得挺可愛。
手裏的電話響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再把它放到耳邊,那頭傳來夏子期的聲音,第一句話就是,“你總算開完會了。”
“你已經查過温白涼了是嗎?怎麼樣?”他記得董知微剛才説的話。
“董知微跟你説了?”夏子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
“説了。”他回答。
夏子期嘆了口氣,“她還真老實,連自己的前男友都對你和盤托出。”
袁景瑞剛吸了一口煙,聽完這句話就沒有立刻出聲,眼睛又去尋找樓下的那個灰色小點,但就是這一瞬間,董知微已經隱沒在街頭熙攘的人羣中,怎樣都看不清了。
董知微這天晚上自覺上課效率極差。
研究生考前班學生眾多,階梯教室裏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她下班之後是坐公交車過來的,公司到這裏還不能直達,要倒車,因為第一班車等了很久,後面就趕得有點急,想好的板藍根也沒有時間去買。
進了教室之後老師已經在了,現在大學老師上課都改用多媒體,投影儀早已開了,一屏幕的考試要點,她唯恐自己遺漏了什麼,趕緊找了個空位坐下,一頓埋頭苦記
因為來得遲了,空下的位置都是前幾排的,身邊坐的沒有一個熟面孔。齊丹丹也沒有來,董知微在趕過來的路上已經收到了許多條她發來的消息,説自己要約會,讓她千萬把筆記記全了,回頭她還要借她的筆記復印。
齊丹丹最近有了新男友,正打得火熱,上課也是有一次沒一次的,都不知缺了多少回了。上週的課好歹是來了,但也是心神不定,上着上着就坐不住了,不斷説男人就等在校門外,一個人坐在車子裏多無聊,她還是早退吧。
惹得董知微忍不住低聲笑她,“就這麼分不開?”
齊丹丹當場伸出手比數字,“二十六,妹妹,姐姐二十六了,壓力大,找個男人不容易,得盯得牢一點,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動靜大得台上的老師都遙遙看過來,拿着話筒對她們講,“那位同學,回答一下剛才的問題,對,就是你,手都舉起來了的那個。”5
連帶着董知微都被注意到,尷尬得臉都不敢抬……
今天上課的仍是同一個老師,看來對齊丹丹與她的印象無比深刻,她進教室坐下之後老師便走了過來,特地問她一句,“怎麼就你一個?你那個舉手的朋友沒來啊?”
讓董知微又是一陣尷尬,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對他笑了一下……
等她好不容易靜下心來記完了大部分的要點,包裏的手機又響了,再次替她招來了無數側目。
她之前進來得急,再加上心神不寧,手機都忘記調到靜音模式,難得犯這麼低級的錯誤,董知微一邊找電話一邊低聲地抱歉。
台上的老師再次將目光轉過來,又調侃了一句,“這位同學很有情調啊,覺得我們課堂氣氛太單調,給我來了點背景音樂。
教室裏一陣笑聲,董知微卻在笑聲中漲紅了臉,手才摸到電話,先將鈴聲按斷再去看,原來是何偉文。
她在心裏長長地嘆了口氣,立刻將手機調到靜音,反轉過來擱在桌肚裏,再不去看它。
好不容易熬到了課間休息,她這才走出去回了一個電話。
鈴聲一響便被接通了,何偉文不等她開口便連着抱歉了好幾聲,説自己只是突然想找她聊聊天,又一時忘了她今晚是要上課的。
董知微簡單地答了幾句,正想掛電話,但何偉文在那頭叫她,“知微,等一下。”
“怎麼了?”嗓子劇痛,她低聲問。
他停頓了一下,接着便像是鼓足了勇氣那樣,“你幾點下課啊?晚上,晚上一起去吃點東西怎麼樣?我知道一家粥店,好吃又不貴,就在你學校附近,要不一會兒我過來接你。”
“謝謝,可是不用了,明天還要上班,我想早點休息。”她婉轉但堅決地拒絕了他,他失望地“哦”了一聲,聲音都拖長了。
掛上電話之後董知微把憋在喉嚨裏的一陣咳嗽一起咳了出來,然後一個人在風裏立了許久,心裏想的是,這一天怎麼還沒有過完,太漫長了。
課程在八點四十結束,董知微趕地鐵回家,晚上地鐵上仍舊坐滿了人,她立在門口處,將背靠在冰冷的欄杆上,稍微緩解一下疲勞的感覺……
董知微走進自家弄堂的時候九點半都已經過了,窄小的弄堂裏沒有路燈,幸好大部分人家還沒有睡,暈黃的燈光與隱約的電視聲從兩側窄小的窗户裏透出來,給漆黑的夜色添加了許多生氣。
每天都走習慣的路,董知微當然不會害怕,只是想到終於可以回家了,腳下的步子不自禁地越來越大,弄堂前後都沒有人走動,她鞋跟踩地的聲音就變得非常清晰,“咯咯”地穿出老遠去。
“知微。”
突然出現的黑影讓董知微猛驚了一下,後退一步才站定身子,背後寒毛倒立,渾身都是一僵。
“誰?”
“別怕,是我。”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那黑影已經走到她的面前,兩側窄小窗户中透出的模糊光線照到他的身上,讓董知微終於能夠看清他的臉……
她張張嘴,喉嚨裏劇痛的感覺仍在,提醒她這一切並不是做夢……
她開口説話,之前的驚嚇已經過去了,聲音雖然沙啞,但非常平靜……
她説,“温先生,怎麼是你?”
温白涼已經在這個黑暗的弄堂裏等了董知微許久,他過去也常送她回家,那時候兩個人都沒什麼錢,但每次走進來他都會覺得她過得辛苦,還常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小小弄堂裏攬着她説,“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買套大房子,不,買套別墅吧,別墅用地批得少,比公寓更保值,我和你住得也舒服。”
他那時是常對她説這樣的話的。
温白涼還依稀記得自己當年的樣子,他曾經那樣的躊躇滿志,胸懷天下,彷彿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尤其是回頭就能夠看到她微笑的臉的時候。
知微長得素淡,笑起來也是平靜如水的,乍看或許不那麼惹眼,但一旦習慣了,就是讓人移不開目光。
多可笑,什麼躊躇滿志,什麼胸懷天下,一轉眼間,現實就給了他重重的一棍,打得他鼻青眼腫,翻身都不能。
可今天他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是一個人走進來的,車子停在很遠的地方,老城區的路錯綜複雜,但一切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他記得去她家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個轉角,他甚至還記得她的腳步聲,走到她面前的一瞬間,兩年的分離彷彿只是眨眼,他在這裏,她也在這裏,一切都好像沒有變過。
他面對她,記憶中熟悉的臉,讓他突然恍惚。
但是董知微的聲音隨即響起來,微微地啞着。
他以為她會像過去一樣,叫他白涼,可她説的是温先生,怎麼是你?語氣平靜,好像他只是個陌生人。
旁白常説,説些傷心事讓大家開心開心,還確實是有件事,不説不能了。
最近發生的最傷心的事就是,百度文庫之後,居然又來了更無恥的淘花網。看到那些txt被不認識的商家公然叫賣,這感覺就跟自家養大的小孩,一不留神被人搶了還帶出去站街,一個銅板給抽一巴掌那樣。寫點東西不容易啊,在中國寫文所能賺到的也微薄得不可思議,我們的努力,掙扎,甚至是自我折磨所寫出來的東西,就這樣被陌生的人隨手拿去,公然叫賣,這一切都不需要經過我們這些將文字寫出來的人的一個字的同意嗎?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看到我這一點微弱的抗議,但請求你們的理解與幫助,每個人都需要生存的空間,百度文庫與淘花網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根本上剝奪了寫作者生存的空間,請大家手下留情,不要支持這兩個無恥的抄襲與盜版者,謝謝。
董知微沒有想到自己能夠用這樣平靜的態度面對温白涼誠然,在兩個人分手之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説過,過去的就過去了,戀愛走不到婚姻的每一秒都有千千萬,他又沒有與她簽過契,為什麼不能選擇另一個人。
可想得再通透,心裏總是痛,午夜夢迴的時候緊緊咬着牙,不停地問為什麼。
那麼傷心,但每一次都是到了早上就清醒了,自己都能夠回答自己。
還有什麼為什麼?現實那麼清楚,他需要的不是她。
離開温白涼之後,董知微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任何人相處的基礎都是彼此需要。
温白涼曾經需要過她,但後來她已經無法滿足他了,他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來帶他走出泥淖,而她,是無法做到的。
兩年了,她從未嘗試與他做過任何聯繫,温白涼也是,因為分開時那麼不堪,就連回憶都不願意,更何況再見面。
但一切沒想到的就在這一天接踵而來,董知微沒想到夏子期竟然會突然在電話裏對她提起温白涼,更沒有想到,温白涼竟然會在晚上等在她的家門口。
再次見到他讓她心臟狂跳,胸口都在怦怦響,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而平靜,等不到他的回答,又補了一句。
“你有什麼事嗎?”
温白涼已經從剛才的衝擊中回過神來,他當然沒有想過董知微會像過去那樣對待自己,以他們兩年前分手時的情況來看,她沒有對他視而不見已經很好了,至於剛才,他只是一瞬間的恍惚。
“知微,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談談。”
她看一眼手錶,又抬頭再看了一眼他……
兩年沒見了,温白涼一直是個注重儀表的男人,即使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也不例外,永遠西裝革履,這兩年又是不同,即使是在這樣幽暗的光線裏,都能讓她感覺到他的一身昂貴。
“現在太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她回答他,説完就準備繼續往前走。
他像是猜得到她要做什麼,跨出一步阻擋她的去路,又説,“我知道你不想同我説話。”
她幾乎要反問他“那你為什麼還要立在這裏”了,但還是忍住了,隨即又立定身子,想一想再説話,“你是想跟我説你與成方的事情嗎?”
他被她説得定了一下,但很快便點了點頭。
他一直都知道,知微是個聰明女。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你還留在成方?還在替袁景瑞工作?”
董知微一驚。
事情的原委她並不清楚,但夏子期的提問不可能是個玩笑,而温白涼的突然出現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
温白涼果然與成方與袁景瑞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而且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在黝黯的弄堂裏再次與他對視,想問他事情究竟是怎樣,又有些遲疑。
她不想自作多情地認為這件事是與她有關的,但若不是,他又為什麼要來警告她?
她這麼想着,與他保持着一點距離,也保持着沉默。
微弱的燈光照在董知微的臉上,與頭頂冬月的白色的光混合在一起,二十五仍舊是年輕的年齡,他看着她皮膚上反射出的淡色的光,又想起戴艾琳粉底下略微鬆弛的皮膚。
如果他可以有選擇……。
“知微,我知道你這兩年過得辛苦,我只是想……”
“你想做什麼?”繼喉嚨之後,董知微的頭也開始疼起來,“來救我於水火?讓你失望了,我現在過得很好。”
“如果袁景瑞知道你與我的關係,他不會容你的。”
“我與你沒有關係。”她皺起眉提醒他,“你對袁先生做了什麼?”
他也皺起眉,董知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態度讓他不適應,“知微,你不要渾身都是刺,我知道兩年前我讓你傷心了,我也感到抱歉,如果不是這樣,我又怎麼會特地到這裏來知會你,我不想讓你捲入太複雜的情況裏去,不想你被傷害,你知道嗎?”
她聽得張口結舌,不知道他怎能這樣流暢地説出這些話來。
然後她聽見很輕卻非常清晰的“叮”的一聲,有人無聲無息地走過來,已經到了他們身後,打火機的火光照出他的臉,他抬起眼來看了一同回過頭來的兩個人一眼,夜色裏輪廓分明的一張臉。
是袁景瑞,見他們回過頭來,便欠了欠身,輕輕説了句,“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説話。”
董知微在這片弄堂裏住了二十多年,如果這場面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一定會認為,這三個人之間一定有着複雜的三角甚至多角關係,然後無論這一刻多麼平靜,後頭隨之而來的就會是各種激動情緒的碰撞甚至身體衝突。
可事實是,立在窄小弄堂裏的三個人都作出了成年人最好最符合社交尺度的反應,温白涼甚至對袁景瑞點頭打了個招呼,説了句“袁先生,還記得我嗎?我們曾經在商業年會上見過。”而袁景瑞走過來對他笑了一下,回答,“是嗎?”這對話讓董知微退到旁邊去,假裝自己不存在,無論是要她向袁景瑞介紹温白涼,還是向温白涼介紹袁景瑞,都是讓她壓力倍增的事情。
温白涼隨即走了,告別的時候目光在董知微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意味深長。
這目光是什麼意思?那種我丟掉的東西,別人也不能撿的心態,一覽無遺。更何況袁景瑞並沒有“撿”起她,她心裏比誰都明白,袁景瑞這時候出現,一定是因為夏子期對他説了些什麼,她意外的只是他竟然連一晚上都不願意等,紆尊降貴地再次跑來了這裏。
她在温白涼收回目光之前回望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總算體會到為什麼有些人會説,分手之後,務必終生不見,否則失望良多的道理了,她已經不認得現在的温白涼了,他身上已經沒有了她所熟悉的自信與天真,他變得陰鬱又咄咄逼人,眼裏藏着對身邊一切的懷疑與不信任。
這樣的他居然還會來找她,來特地警告她離開袁景瑞,就連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温白涼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剩下董知微與袁景瑞立在原地,兩個人一時都沒有開口説話。黑暗中靜得凝固,只有袁景瑞手中的煙仍舊燃着,暗紅的一點光……“董秘書。”袁景瑞突然開口,“你這樣看着我,是有話要説嗎?”
董知微一震,這才發現自己竟一直對着自家的老闆,不知發了多久的呆。
該來的躲不過,她吸口氣,鎮定了一下,啞着聲音回答了袁景瑞。
“袁先生,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這裏?”
他仰頭看了一眼,弄堂狹窄,上方只有狹長的一條天空,今日初一,抬頭只能看到一線殘月,腳下是年久失修高低不平的弄堂路,再加上兩邊時不時開合的門扉與偶爾路過的夜歸人。他是很熟悉這種地方的,熟悉得閉着眼睛都能夠找到正確的方向,剛才他走進來的時候,有一瞬幾乎恍惚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他和尹峯都還年輕,兩個人常踩着黑暗往不可知的深處走,也不知道前頭面對他們的是什麼。
他是在夏子期離開之後就開車到這裏來的,停車減速的時候他已經有了掉頭離開的想法,這件事情就算與董知微有關,他也沒必要那麼着急地向她求證,最好的辦法是按兵不動,等着看她有什麼反應再做論斷。
他做事一向比別人想得多些,否則也沒有今天,可今天他的所作所為讓自己都感到驚訝。
他這樣一邊想着,一邊卻仍是下了車,又往弄堂裏走了兩步,然後再次遲疑,並且問自己是否真的有這個必要,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董知微的聲音。他耳力一直都是很好的,他們交談的聲音雖然低,但入耳也有七八分,再走幾步,就聽得很清楚了。
説話的人都入了神,他又放輕了腳步,再聽他們説了兩句,他就覺得沒必要讓這樣的對話繼續下去了,又懶得出聲,就順手點了一支煙。
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覺得愉快,還是覺得遺憾。
愉快的是,他果然沒看錯董知微,遺憾的是,他原本應該相信自己的眼光的,現在卻莫名地站在這裏。
他聽她啞着嗓子説話,就想起下午她在辦公室外的咳嗽聲,這麼晚了,這地方也實在不適合談話,但他又很想跟她聊幾句。
他將夾着煙的手放下,問她,“有時間嗎?到我車上聊幾句。”
董知微低了一下頭,説,“好的。”然後轉身當先往弄堂外走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弄堂,大路上燈火通明,袁景瑞一直沒有再抽手裏的煙,又在走出來的時候將它按滅在路口第一個垃圾箱的煙碟上,董知微已經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大車,就停在路邊上,老陳不在,看來是袁景瑞自己開車過來的。
他拉門坐進駕駛座裏,她也坐了上去,車門合上,一切嘈雜被隔斷,車窗貼了暗色的膜,讓她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空間。
她低聲道,“袁先生,有件事我想同你説一下,我與温先生是舊識,我曾為他工作過。”
他點點頭,用平常的語氣回答她,“我知道了。”
董知微常聽到他説這四個字,這一次卻聽得心慌意亂。
“夏先生是否對您説了一些關於我與他的舊事?”
她本不想説這些的,但是身邊男人落在陰影裏的側臉讓她無法保持平靜,袁景瑞為什麼來?來質問她是否泄露過成方的商業機密?來告知她她明天不用去上班了?以温白涼之前對她所説的隻字片語來推斷,她不覺得袁景瑞仍會像過去那樣,無條件地信任她。
但是話一出口董知微又後悔,她是一旦覺得慌張便會不由自主地説話的,説一些讓自己懊惱不及的蠢話,這些年來她自覺與慌張這個詞已經絕緣很久了,可今夜在袁景瑞面前,仍舊是出問題。
幸好袁景瑞很快回答了她,“子期確實調查了一些關於温白涼的背景材料,或許牽涉一點你與他過去的私事,並不是針對你,你不要介意。”
這個男人的聲音里居然帶着些温和的味道,董知微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可一直緊繃的情緒卻開始不知不覺地放鬆了下來。
她見過袁景瑞不愉快或者是不滿意的時候,就連他發狠鬥毆的樣有幸見過,他雖然偶爾也會微笑着將一個人判定為永不錄用或者歸為敵人,但絕不會伴以現在這樣的語氣。
他用這麼温和的聲音與她説話,讓她有錯覺,錯覺他下一秒就會伸手過來拍拍她,叫她不要害怕。
他這是怎麼了?
剛才放鬆下來的情緒又突然地抽緊,董知微在這個相對窄小的空間裏不自覺地動了動身子,後背微斜,往車門處靠近了一點距離,想一想,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他,“袁先生,如果温白涼做了一些對成方不利的事情,您是否覺得以我與他過去的關係,做現在的工作會令人誤會?”
袁景瑞一笑,“你倒是直接。”
董知微不説話,等着他回答。
“你們剛才所説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他也很直接,並不忌諱自己的突然出現。
她見他如此直言,再想一下自己剛才與温白涼的對話,知道袁景瑞定是心中明白,這才真正鬆了口氣,卻聽他又正色補了一句,“可我看温先生對你仍有奢求,若他回頭,董秘書,你會否顧念舊情?”
他是常與她説幾句玩笑的,董知微也習慣了,但這一次她卻立刻皺起眉頭,“袁先生,請您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看得董知微一怔,沒想到下一秒他卻眼角一彎,笑了,笑完還説,“你總算恢復正常了,董秘書,你剛才的樣子,我很不適應啊。”這男人居然把她的忐忑當笑話看,她被他笑得耳根都燙了,一時氣結,垂下眼去不看他。
大街上路燈明亮,他笑完之後又看了她一眼,她有半張臉落在光裏,他看到她垂下的睫毛在臉上的陰影,還有微微紅了的耳根。
他倒是很享受這樣輕鬆的對談,不過董知微已經開始用沉默表示抗議了,以他對她的瞭解,再下去她很可能就會冷下臉來,他還是換一個話題比較好。他收起笑容,“董秘書,有些事我想與你聊聊,聽聽你的意見。”
她抬起頭來回答他,“袁先生,如果是關於温白涼的事情,我並不想知道太多。”
他挑起眉毛,倒像是有點驚訝了,但很快就笑了一下,“也好,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以後再説吧。”
董知微為袁景瑞今日的寬容與大度感到震驚了,但身體上的疲累讓她沒有能力再想下去,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又問,“那麼,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他點頭,“可以。”
她低聲道,“謝謝”,説完就準備推門下車。
可他突然又開口,“你嗓子啞了。”
你聽不出來嗎?她幾乎要求饒了,再這麼一問一答下去,她什麼時候可以休息?
“嗯,我回家會吃藥。”
他看一眼她被書撐得滿滿的皮包,“你今晚又去上課了吧?有時間買藥?”
她沒有撒謊的習慣,只搖搖頭,但立刻補充,“我回家找一下,家裏應該有常備藥。”
説到這裏,董知微又看了一眼時間,“這個點,藥店都關門了。”
“我來的路上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藥房,不遠。”他這麼説着,車子已經向前動了起來。
董知微無力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無力地看着身邊獨斷專行的老闆,一句話也沒有了。
海:這幾日上海都籠罩在哀傷的氣氛中,但看到那些如山如海的鮮花,再走在路上,眼前的每個人都覺得親切,前所未有地愛這個有人情味的城市,平安是福。
藥店果然不遠,轉過兩個街口就到了,快十點的時候,沿街商鋪仍是燈火通明,水果鋪小吃店與小超市一路緊緊地挨着,還有很小的火鍋店,夜裏居然坐滿了人,一隻只火鍋白霧升騰,從玻璃門外看都覺得熱氣騰騰。
藥店就在火鍋店的旁邊,下車的時候袁景瑞多看了一眼董知微,他倒是很喜歡這樣的夜宵方式的,如果不是她感冒了,他真想提議兩個人進去邊吃邊聊一會兒。
不過什麼都要講究可持續發展,董知微最近在他面前有越來越遠離原有固定刻板的模式的趨勢,他覺得很好,但一個人的改變要循序漸進,操之過急往往沒有好結果,她為他工作的時間還長得很,他不着急。
兩個人一起進了藥店,董知微原本想對袁景瑞説不麻煩他下車了,但今天老闆帶給她的驚訝或是驚嚇已經太多了,多到她開始放棄與他做正常的溝通,就讓他隨便吧,他想做的事情,她實在也沒有能力阻止。
與旁邊的火鍋店相比,藥店裏相當的冷清。一個顧客都沒有,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獨自坐在櫃枱後,看到他們倆進來也沒站起來,只問了一聲。
“要什麼?”
董知微走過去開口,“你好,我要一盒板藍根。”
那中年人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因為坐得低,兩隻眼睛半露在眼鏡片外面,“哦,喉嚨啞了啊,感冒了是伐?感冒了就吃這個藥。”説着便站起身來,走到另一邊打開玻璃櫃台,取了一包藥出來給她,還指點着藥盒介紹,“喏,這是國外進口的,療效很好的,一粒就見效。”
董知微常去醫院替母親配藥,自己卻很少到藥店,遇到這樣的推薦有些無奈,“我沒有發燒,板藍根就可以了。”説着往他身後的玻璃櫥裏指去,“就是那一種,謝謝。”
袁景瑞一直站在她身後,這時卻開了口,“她還有點咳嗽。”
那中年人看了他們倆一眼,然後轉頭從另一個櫃子裏拿出咳嗽藥水來,“這個咳嗽藥水好。”
董知微看了一眼那個完全沒見過的滿是洋文的藥水瓶,正要開口説話,袁景瑞已經伸手指了,“川貝枇杷膏就可以了,就是那個。”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再次來回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過身去將板藍根與川貝枇杷膏從玻璃櫥的角落裏拿了出來,一起放在櫃面上,又開了張單子,“誰付錢?”“我付錢。”董知微趕緊打開包,但那張單子已經被袁景瑞拿走了,沒有給她一點機會。
“袁先生!”她急了。
他已經付了錢,又將那兩樣東西一把抓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幾乎是追着他出了藥店,一邊走一邊還要説話,“不用了,這裏離我家不遠,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他居然停了腳步,讓她差點撞到他身上去,又説,“咳嗽還要多吃梨,你家有梨嗎?”説着也不等她回答,便往側邊的水果攤走了過去。
水果店就在藥店邊上,各式各樣的水果一直襬放到人行道上,紅的蘋果黃的香蕉紫的葡萄,旁邊居然還有幾桶花,被懸掛在上方的明晃晃的赤膊燈泡照得一片奼紫嫣紅活色生香。
坐在水果店裏的老闆聞聲站起來,“買梨?有,今天剛擺上來的唐山梨,新鮮。”
“不要這個,要雪梨。”
雪梨也有,五塊五一斤。”
“這麼貴?”他居然討價還價,讓董知微立時目瞪口呆。
她做夢了,袁景瑞在夜裏的水果攤前買梨子,還在討價還價,她一定是做夢了。
老闆很會做生意,説話時已經抓起雪梨往電子秤上放,邊放邊説,“那你多買點,我算你便宜點啦。”
就這樣,董知微還在目瞪口呆的時候,袁景瑞已經迅速地完成了另一次交易,提着裝滿梨子的塑料袋轉過身來對她説話,“上車吧。”
他是習慣了做主的,她是習慣了服從老闆命令的,又仍處於震驚的狀態,不知不覺便上了車,他發動車子,又將手中的東西全交給她。
“拿着吧。”
數斤重的梨子再加上板藍根與枇杷膏,兩個滿滿的塑料袋頓時讓她雙手抱滿,車子起步,四個車門落鎖的輕微“咔嗒”聲在耳邊響起,董知微幾乎是一個激靈地回過神來。
不,她不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車子在弄堂口停下,董知微推門下車,走出一步又回過頭,袁景瑞還沒有走,坐在車裏看着她,“怎麼了?”
她兩手拿滿了東西,再做出嚴肅認真的臉就很難了,聲音仍是啞的,啞着還是説了句,“袁先生,今天真的謝謝你。”
他笑一下,“不用謝,最要緊不要生病,很多事要你做,你不在,很麻煩。”
她忽然忍不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臉,不知不覺地露出一個笑容來,但很快就收住了,曇花一現那樣,接着便與他道別,轉身走了。
倒是他並沒有立刻離開,就坐在車裏點了一根煙,看着董知微的背影消失在弄堂裏的黑暗中,想到的卻還是她之前的那個笑容。
他並沒有與她開玩笑的意思,她與温白涼所做的一切無關是令他的高興的,找一個秘書不容易,找到像董知微這樣一個得力的更加難,接下來會是多事之秋,他知道自己需要她。
一天之內發生了這麼多事,董知微原本以為這天晚上自己一定會失眠,沒想到一杯板藍根兩勺川貝枇杷膏下去之後,她居然睡得很好,但仍是做了夢,夢裏又出現了那個小男孩,這一次他是被一羣面目猙獰的大男人追着跑的,身後的那些人氣勢洶洶,她仍是害怕,但也沒有跑掉,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難過起來,覺得心疼,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醒過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荒謬,袁景瑞是什麼樣的男人,用得着別人同情?
正想着,放在牀頭櫃上的電話已經響了,她伸手去接,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是袁景瑞,跟她説,“董秘書。”
她條件反射地從牀上坐了起來,不知出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讓袁景瑞一早將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
上次她接到這樣的電話,擱下之後便跟着他忙足三個通宵,晨昏顛倒日月無光,最後回到家幾乎是倒在牀上的,秘書也不是好當的,尤其是袁景瑞的秘書……b他對於她迅速的回應像是很滿意,又在那邊開口,不知在哪裏講電話,背景裏有風聲,他的聲音卻是低的,或許是她剛醒的緣故,聽在耳裏總覺得與平日不同。
他説,“身體還好?”
她有一秒鐘的愣怔,他一早打電話來,就為了問她身體還好?。
但嘴裏已經答了,説話之前還無聲地清了清嗓子,“已經沒事了。”
因為詫異,連稱呼都忘了加。
“那就好,我還怕你真的病了,今天出不了家門。”
董知微不自覺地將手放在額頭上,眼睛看到牀頭櫃上的那盒已經拆開的板藍根,還有棕色的川貝枇杷膏的瓶子,昨晚的一切又回來了:她與温白涼的再次相遇,還有袁景瑞立在街邊與人講價的樣子——全都不可思議,但卻全都是真的……“不會,謝謝袁先生關心,我會準時到公司。”她答他,聲音微啞,但相較昨晚確實是好多了。
“也不用那麼趕。”他仍舊低着聲音,像在她耳邊説話。
她不解,但很快明白過來,“那我先到醫院。”
“會不會太辛苦你?”
他這樣講話,讓她簡直無法招架,緩了一下才能答他,“不會。”
他在那頭輕輕地笑起來,説,“謝謝。”
電話掛斷之後,董知微又在牀上坐了兩分鐘。
昨晚與温白涼相遇的衝擊還在,原該讓她覺得難熬,但大腦自動自發地不斷分神於袁景瑞這幾天所做所説的一切,讓她無法好好地思考温白涼突然出現的背後究竟代表了些什麼。
下牀的時候董知微在心裏嘆息,一個人能夠有今日的成就果然是有其成功之處的,尤其是在用人方面,至少袁景瑞做到了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她的工作價值——還讓她做得連怨言都不能有。
什麼是老闆?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