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平也跟着她放緩了腳步。老婦人抬頭看看天色,説道:“天快亮了,我們要找個地方歇歇腳才行,這裏是狗跑泉,再過去前面小山腰有一座沒人的山神廟,我們到廟裏去坐息一會,等天亮了再走。”
上官平當然沒有意見,就由老婦人領路,轉過山腳,朝一條山徑上走去。
這時大概已有四更天了,四面黑沉沉的,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老婦人既説山上有廟,她認識路徑,那自然有廟了。
不多一會,走在前面的老婦人籲着氣道:“到了。”
廟在山坳間,依山而起,也小得實在可憐,一共只有一進殿宇,你不到山前,幾乎找不到它。
廟門早已無存,一個小天井,雜草叢生,殿上神龕,也破舊不堪,到處都是石礫塵埃。
老婦人用手捶着腰,就在殿前石階上坐了下來,抬頭問道:“上官平,你説有人要謀害你,那是什麼人?”
上官平覺得這位老婆婆生相雖然有些古怪;但人卻不錯,尤其她也沒有家,沒有去處,不禁起了同情之心,也感到同病相憐,這就説道:“就是萊蕪祝家莊。”
老婦人問道:“要害你的就是方才那個祝士強嗎?”
“不是。”上官平道:“是祝家莊的莊主祝南山。”
“石敢當祝南山?”老婦人道:“他是泰山派的掌門人,幹麼要害你呢?”
上官平道:“在下奉先師遺命,找一個人來的,寄住伏虎廟……”
老婦人道:“你找的是什麼人?”
上官平道:“那是先師臨終時説的,這人叫快活三。”
老婦人嗤的笑道:“快活三又不是人,一定是你聽錯了。”
上官平道:“後來祝南山也上山來了,他認為在下練的‘南天十八劍’就是泰山派的‘十八盤劍法’,就認定先師也是泰山派的人,他可幫助我找到快活三,邀在下住到他莊上去……”
老婦人道:“那麼他怎麼又會要害你呢?”
上官平道:“過了幾天,他莊上一名莊丁來説:在徂徠山一座廟裏,住着一個叫蒯樂山的人,讀音和快活三相似,祝南山説大概是在當時聽錯了,就要莊丁把那蒯樂山接到莊上來……”
老婦人問道:“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上官平就把蒯樂山騙取自己內功心法,和自己聽到叫蒯樂山的人和祝南山一段對話,以及祝南山要害自己,並殺了那個假稱蒯樂山的人滅口,大概説了一遍,只是沒説“紫氣神功”,説成了師父傳自己的內功心法。
老婦人聽他説完,不覺怒聲道:“原來祝南山竟是這樣一個人,哼!謀奪人家內功心法,當真是無恥老賊!”
接着問道:“那你到底是不是泰山派的人呢?”
上官平道:“在下也不大清楚,不過先師教在下的‘南天十八劍’,確是泰山派的‘十八盤劍法’。”
老婦人道:“那你一定是泰山派的人了,你想不想當泰山派的掌門人,我會幫助你的。”
她居然要幫助上官平當泰山派的掌門人。
上官平笑道:“謝謝老婆婆,在下怎麼敢有此奢望?”
老婦人兩眼一瞪,説道:“你笑什麼,我幫助你當泰山派掌門人,你就是泰山派掌門人,這有什麼好笑的?”
她這一瞪眼,目光就有些綠陰陰的。
上官平覺得這位老婆婆説話很天真,但這回他可不敢笑了。
老婦人口中忽然“唔”了一聲道:“祝南山殺了那個假稱蒯樂山的人,是為了滅口,一個堂堂泰山派的掌門人,居然覬覦人家內功心法,傳出江湖,自然是一件沒面子的事,他要祝士強追你,沒有追到,現在連祝士強都被押到苗山莊去了,既沒追上你,他自然不會死心的了……”
上官平忍不住問道:“老婆婆,苗山莊的莊主到底是什麼人呢?”
老婦人神色一沉,説道:“你不要問苗山莊的事。”
她這句話口氣説得極重,好像很生氣,説出來之後,敢情又有些歉意,柔聲道:“你行走江湖,以後切莫提起到過苗山莊,這對你會不利的。”
上官平心中尋思:“苗山莊好像神秘得很!”一面點頭道:“在下不説就是了。”
老婦人道:“祝南山為了滅口,我想是不會放過你的,我們一路同行,自然不會怕了他:
但總是麻煩……”
忽然,她眨着眼睛,問道:“我有一個法子,就算祝南山站在你面前,也保管他認不出你來。”
上官平望着她,問道:“老婆婆有什麼法子?”
老婦人伸手入懷,摸出手掌大,薄如蟬翼一張面具,説道:“你把這面具戴在臉上,就沒有人認得出是你了。”
上官平望望那張面具,説道:“這是小孩玩的,在下怎麼能戴?”
老婦人笑道:“你沒在江湖上走動過,自然不知道了,這是精製的人皮面具,此一般江湖上人用的,大不相同,戴上了和天生一般,不易被人看得出來,這種面具能伸縮的,你戴上去就會正好,快拿去戴上了。”
上官平伸手接過,但不知如何戴法?
老婦人看他不會,一面説道:“你要用雙手把面具繃開來,輕輕覆到臉上,再用手掌在面部四周按平就好了,這張面具,是我一個世叔送給我的,它唯一的好處,戴在臉上,一點也沒有繃得緊緊的感覺,而且你臉上的表情,都可以顯得出來,不像一般面具,戴上了就死板板的木無表情。”
她一面説話,一面伸出手去,幫他用雙手繃住面具,戴到臉上,還用手替他在臉上四周輕輕按着,熨貼平整,然後瞧着他一陣打量,笑道:“好了,你自己看到了,也不認識了呢!”
她在給上官平熨貼面具的時候,兩人身子自然湊得很近,上官平鼻中隱隱聞到老婦人衣衫裏透出來一股非蘭非麝,似有若無的幽香。
這時聽了老婦人的話,忍不住舉手摸摸臉頰,只覺臉上甚是光滑,和自己的瞼孔差不多,幾乎摸不出戴了面具,心中暗暗驚奇,問道:“在下戴了面具,不知長成什麼一個模樣了?”
老婦人得意的笑了笑道:“你放心,不會變成醜八怪的,比你本來面目,也差不多英俊……”
這句話説出之後,她雖然是上了年紀老人,但總歸是女人,不覺臉上一熱,眼中隱有羞意。上官平當然不會察覺,接着道:“但這面具是老婆婆的,在下怎好一直戴着?”
老婦人道:“我給你戴了,自然就送給你了。”
她忽然輕笑道:“等你當了泰山派掌門人,也可以戴了這張面具出遊,別人就不知道你就是泰山派的掌門人了。”
説到這裏,忽然“啊”了一聲,望着上官平道:“對了,你戴了面具,就不是上官平了,那你叫什麼呢?我給你取個名字可好?”
上官平道:“還要改名換姓嗎?”
“自然要改名換姓才成。”老婦人伸出一根手指懸空畫着圈,口中念道:“上官平,平宮上……哦,有沒有姓平的?”
上官平道:“有。”
老婦人拍手道:“那好,你就叫平讓觀……嗯,這樣太明顯了,不如叫讓……讓賢,對了,讓賢這名字很好,含有謙讓之意,謙讓是一種美德,你就叫平讓賢好了。”
上官平看她很熱心,也很起勁,就點着頭道:“好吧!”
老婦人又道:“你和我同行,別人問起來,我們是什麼關係呢?”
上官平道:“在下和老婆婆是……”
他想不出來,也就説不下去。
老婦人手指又在向天划着圈,説道:“我們……該説什麼好呢?你是……唔……你可叫老身姑姑,就説是老婆子的侄子好了……”
他眼中流露出笑意,笑得好像很高興,但臉上卻竭力的忍着,不讓笑容綻出來。
上官平點頭道:“好的,在下就叫老婆婆姑姑好了。在下從小就沒有爹孃,認一個姑姑那是最好沒有了。”
老婦人道:“叫我姑姑,就不能再稱在下了。”
上官平應道:“是,叫你姑姑了,我就該自稱小侄了。”
老婦人喜道:“真是乖侄兒。”
上官平不覺從心裏生出孺慕之思,説道:“姑姑,小侄除了先師,一直沒人疼過我,現在有了姑姑,姑姑一定會疼小侄的了。”
老婦人道:“做姑姑的自然會疼你了。”
這話説出口,不覺臉上為之一熱。
上官平道:“現在離天亮只有一會工夫了,姑姑一晚沒睡,該坐息一會。”
老婦人當了他姑姑,對他更是關切起來,説道:“你也該坐息一會,才能恢復體力,從現在起,不準再説話了。”
話聲一落,就在殿前靠着柱子坐下,閉目養神。
上官平也找了一處較為乾淨的地上,盤膝坐下,做起吐納功夫來。
天色漸漸黎明,晨曦漸漸照上石階!
老婦人首先睜開眼來,抿着嘴打了個呵欠,又舉手攏攏她花白的頭髮,站起身,就回頭叫道:“讓賢,可以醒醒啦!”
上官平倏地睜開眼來,起身道:“姑姑,你不多休息一會嗎?”
老婦人藹然笑道:“上了年紀的人,那能和你們年輕人此?老婆子只要闔闔眼皮,就算睡過了,天還沒亮,已經睜着眼睛等天亮了。”
説着,忽然笑了起來,説道:“你一定會説老婆子嘮叨,一清早就説了一大串話。”
“怎麼會呢?”上官平笑道:“侄兒從小沒有雙親,聽了姑姑的話,就有説不出的親切之感。”
老婦人聽得笑了起來,説道:“你少拍我馬屁,快到外面溪水裏去洗把瞼,我們也該上路啦!”
上官平道:“侄兒戴了面具,可以洗瞼麼?”
老婦人哦了一聲,説道:“我忘了你戴着面具了,那就不用去洗了。”
上官平道:“但侄兒要去溪邊去照照面貌,不然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呢!”
説着,很快奔了出去,在一道小溪邊,蹲下身子,照着溪水,看到自己的面貌。老婦人説得沒錯,這張面貌雖然不像自己,換了一個人,但卻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甚是英俊,只是年紀似乎比自己大了幾歲,不覺對着溪水笑了笑,果然和沒戴面具一般,連臉上笑容都照了出來。
回入山神廟,老婦人笑着道:“姑姑沒騙你吧!老婆子的侄兒,不長得英俊些,那怎麼行,將來不是連媳婦兒都討不到了?”
她説的是上官平,自己臉上卻不禁感到熱烘烘的。
上官平道:“姑姑,我們可以走了。”
老婦人點點頭,兩人離開山神廟,一路南行,中午時分趕到蒙陰,進了城,老婦人看到一家酒樓,傳出陣陣刀勺之聲,不覺回頭道:“讓賢,咱們上酒樓去。”
上官平一摸身邊,昨晚匆忙離開祝家莊,連碎銀子都沒有一分,心頭一急,囁嚅的道:
“姑姑,小侄身上沒帶銀子,這怎麼辦?”
老婦人笑道:“銀子我有,不用耽心。”
她走在前面,跨進酒樓,上官平只得跟了進去。
老婦人一腳登上樓梯,一名堂倌迎着哈腰道:“老婆婆,幾位?”
老婦人道:“只有我和侄兒兩個。”
堂倌抬着手道:“兩位請這裏坐。”領着老婦人走到一張空桌旁,説道:“兩位請坐。”
老婦人和上官平各自拉開長凳坐下。
堂倌送上兩盅茶水,放好筷子,一面問道:“二位要用些什麼?”
老婦人道:“你要廚子揀可口的做來就好。”
堂倌又道:“二位要不要酒?”
老婦人回頭問道:“讓賢,你喝不喝酒?”
上官平道:“小侄不喝。”
老婦人道:“那就不要酒了。”
堂倌退去之後,上官平一面喝着茶,一面舉目看去,酒樓上差不多已有八成座頭,但食客大半都是些商賈人,正在打量之際,只見從樓梯間走上五個人來。前面一個赫然正是祝士諤,他後面跟的是四個莊丁。
祝士諤目光一動,就朝自己右首一張空桌走來,上官平不自覺的伸伸手摸摸臉頰。
祝士諤和四個莊丁落座之後,堂倌就跟着過來,只聽祝士諤吩咐道:“酒菜揀現成的送來,要快,咱們吃了還要趕路。”
堂倌連聲應是,退了下去。
祝士諤攢着眉,朝莊丁道:“怎麼兩個人連一個都找不到,真急死人。”
一名莊丁道:“小姐很可能是和上官公子成了一路,咱們只要找到上官公子,也就可以找到小姐了。”
祝士諤搖搖頭道:“不可能,妹子她此上官兄遲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她也許想去找上官兄;但絕不會一路。”
正説之間,堂倌送來了飯菜,老婦人道:“讓賢,咱們快些吃吧!”
上官平就低着頭吃飯,這時堂倌也給祝士諤他們送去了飯菜,大家都在低頭吃飯,一會工夫,祝士諤他們已經匆匆吃畢,起身走了。
老婦人放着滿桌菜餚,只不過像蜻蜓點水一般淺嘗即止,飯也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
上官平卻吃了三碗飯,喝了一碗湯,才停下來。
老婦人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很高興,直等他吃畢,才招招手叫堂倌過來,一面從懷中摸出一片金葉子,遞了過去,説道:“夠不夠?”
一片金葉子,足可吃得十五六席上等筵席,堂倌接到手中,掂了掂,陪笑道:“夠,夠,太多了,小的到櫃上去找……”
老婦人一擺手道:“不用找了。”
這話聽得堂倌呆住了,他作夢也想不到一個鄉下老太婆出手會有如此大方,就是過路的一品老夫人,出手賞賜也從沒有如此闊綽!過了半晌,才如夢初醒,口中“啊”了一聲,連連躬身道:“多謝老夫人的厚賞。”
本來稱“老婆婆”的,一下改口稱“老夫人”的。
老婦人站起身,上官平跟着站起,走下樓梯,只聽樓上堂倌大聲叫道:“謝老夫人厚賞。”
到得門口,兩名站在門下的夥計也哈着腰道:“謝老夫人厚賞。”
出了酒樓,上官平道:“姑姑,你方才給他們的一片金葉了,有多少重?”
老婦人道:“大概有五錢吧!”
上官平道:“五錢金子,足可吃十席上等酒筵,你老人家一下就賞給他們,不是太多了麼?”
老婦人道:“五錢金子算得了什麼,咱們不是吃得很高興嗎?只要高興就好了。”
忽然“哦”了一聲,回頭問道:“方才那張桌上的人,説着上官公子,可是你麼?”
上官平道:“是的,那少年是祝南山的兒子祝士諤,小侄差幸戴了面具,沒被他認出來。”
老婦人道:“他有個妹妹,叫什麼名字?”
上官平道:“叫祝茜茜。”
老婦人問道:“人長得美不美?”
上官平道:“很美。”
老婦人倏地轉過身來,望着他,問道:“她和你很好是不是?”
上官平笑道:“姑姑想到那裏去了,這話叫小侄如何回答?”
老婦人冷冷的道:“這有什麼不好回答的,她和你很好,就是很好,照實説就是了。
上官平臉上一熱,説道:“小侄和祝士諤很談得來,祝姑娘有時也在場。”
老婦人目光似乎稍霽,哼了一聲道:“你不是聽到了,人家是跟着你出來的。”
上官平道:“小侄並不知道。”
老婦人道:“她爹很可能認為他女兒跟你私奔了呢!”
上官平道:“還好,我有姑姑可以作證。”
老婦人道:“我才不給你作證呢!”
上官平問道:“姑姑,我們要到那裏去呢?”
老婦人道:“隨便到那裏去都好。”
上官平道:“小侄要找快活三,我們到泰山去好不好?”
老婦人搖搖頭道:“不行,泰山離苗山莊太近了。”
上官平道:“但小侄非去不可。”
老婦人道:“那你一個人去好了。”
上官平道:“姑姑去過泰山沒有?”
老婦,八道:“我一直被……住在……嗯……去是沒去過……”
上官平笑道:“姑姑以為泰山只是一座山嗎?”
老婦人道:“難道它不是一座山?”
上官平道:“姑姑沒去過,所以不知道,泰山周圍就有一百六十里,山上奇峯無數,不但風景秀麗,古蹟也最多,遠在三千年前,就很有名了,從舜帝東巡到泰山,光是皇帝,像秦始皇、漢武帝等到泰山封禪的就有七十二位之多……”
老婦人聽得有些動心,問道:“山上好不好玩?”
上官平在伏虎廟住了幾天,雖沒到過什麼地方,但卻聽了不少有關泰山的掌故,這就説道:“自然好玩,山上有南天門、一天門、二天門、雲步橋、萬丈碑、五大夫松、玉皇頂、天街、瑤池、天仙橋,還有斬雲劍、觀日亭,在日觀峯看日出,那才是天下奇景呢!”
老婦人聽得十分神往,怔怔的道:“真有這麼好玩!”
上官平道:“小侄怎麼會騙姑姑呢?我説的只不過是泰山名勝的十之一二罷了。”
“走!”老婦人催道:“我們快走,這就上泰山去。”
兩人由蒙陰向西,傍晚時光,就趕到新泰,落店之後,上官平現在摸着了姑姑的脾氣,她是個喜歡熱鬧又愛玩的人。
本來嘛!“老小,老小”,一個人年紀老了,就會和小孩子差不多。落了店,她絕不會喜歡留在房間裏吃飯的,非上大酒樓去湊“熱鬧”不可。
在房中洗了把面,這就走到老婦人的房門口,説道:“姑姑,我們要不要出去吃飯?”
老婦人道:“要,自然要上酒樓去了,在這裏吃,多沒意思。”
上官平聽得暗暗好笑,忙道:“我早就料到了。”
老婦人略為盥洗,就和上官平一同走出客店,朝大街上行來。
這時雖然還沒到上燈時分,但咱們古老相傳,有兩句老話,叫做: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沒晚就要投宿,是怕趕路趕過了宿頭,沒處落腳也。
新泰雖是個小縣城;但卻是往泰山去的必經之路,除了前一陣子山上鬧虎,遊人裹足,這幾天大家似乎已經淡忘了,進香和遊山的人,又大批的湧了來。
新泰大街上,有半數人都是上泰山去的,此時街道上行人熙攘,車馬往來,頗為熱鬧,街道兩邊,還有地攤,賣的都是些零星用品和食物。
正行之際,只見前面兩個漢子,肩頭都揹着長形布囊,顯然是隨身兵刃無疑。
上官平看他們是江湖上人,不覺留上了心,只聽走在左邊的一個説道:“胡兄,你是不是覺得有些蹊蹺,昨天,今天,咱們在路上發現了幾撥道上朋友,都是往泰山來的。”
右邊一個道:“上泰山去,這有好奇怪的?”
左邊一個又道:“我看事情有些不大尋常,前一陣子,山上傳出鬧虎,現在虎患剛平歇下來,就有大批江湖同道趕上山來,可見一定有着事情了,你想:昨天咱們看到的是少林‘能’字輩的高僧羅漢堂長老鐵打羅漢能遠帶着他羅漢堂八名弟子,匆匆往北而去,今天早晨,咱們又遇上西嶽派掌門人華清輝夫婦,帶着三個門人,裝作遊山玩水,一路朝泰山而來,這不是巧合,必有它的事故。”
右邊一個道:“那倒還有一個人……”
左邊一個問道:“誰?”
右邊一個低聲道:“咱們中午打尖,不是遇上一個……”
“哦!”左邊一個點點頭,低聲道:“胡兄説他就是……”
右邊一個立即拿話岔了開去,説道:“咱們上酒樓去吧!”
上官平心中暗道:“泰山山上會有什麼事呢?少林寺的什麼鐵打羅漢,一定是伏虎廟智通大師請來的了,至於西嶽派掌門人夫婦,那也許是上山遊覽去的,哦!他們口中還有一個人不知是誰,右首漢子故意拿話岔了開去,不讓他説出來,聽兩人的口氣,好像對他十分懼憚,這人倒是神秘得很!”
心中想着前面兩個人已經身朝一家酒樓大門走了進去。
老婦人道:“咱們也上去。”
天下酒樓,多半是一個樣兒,進門就是一道寬闊的樓梯,迎面用紅紙寫上“登樓雅座”。
大街上雖然還沒有燈火;但酒樓上,此刻正好是食客上門的時候,早已燈火輝煌,人聲嘈雜,鬧烘烘的在高談闊論了。
老婦人和上官平上得樓來,這時樓上還不過四成座頭,這就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對面坐下。
堂倌過來送上兩盞香茗,問道:“兩位要些什麼?”
老婦人依然説着:“你要廚房揀可口的給咱們做幾色來就好。”
堂倌又問:“二位要不要酒?”
老婦人道:“咱們不喝酒。”
上官平卻是隻打量着樓上的食客,只見方才走在前面的兩個漢子,就坐在自己右首過去第三張桌子。
左首臨窗的一張桌上,坐着一個身穿天藍長袍的中年人,此人長眉入須,朗目如星,頦下留着五綹黑鬚,看去俊朗如同秋月,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物。他對面是一個粉臉桃腮,看去已是四十許人的中年婦人,她雖然體態輕盈,但舉止莊重,頗有大家風範。兩人旁邊,坐着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紀。
上官平心中一動,付道:“這藍袍人不知是誰,這份氣宇,就和常人不同,哦!他們橫頭板凳上,還放着幾個長形青布長囊,一望就知是長劍一類兵刀,會不會就是那兩個漢子説的:西嶽派掌門人華清輝呢?”
心念方動,只見從樓梯下又走上一個人。
這人身穿一襲淡青長衫,臉色冷漠,手執一柄烏骨折扇,揹着雙手,緩步踱了上來。
堂倌立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客官這邊坐。”
他打算領着客人往左首空桌上走去,大家都擠在樓梯附近,左首卻空着一大片,還沒人坐。那青衫人卻一聲不作在右首一張空桌上坐下。
堂倌只好走了回來,欠着身道:“客官要些什麼?”
青衫人一指那兩人桌上,講道:“和他們一樣就好。”
堂倌陪笑道:“回客官,他們是兩個人……”
青衫人冷冷的道:“吃不下是我的事。”
堂倌碰了一鼻子灰,連聲應是,吩咐下去。
一會工夫,堂倌送來酒菜,上官平和老婦人正在吃喝之際突聽右首第三桌上有人大叫了一聲。
眾人回頭看去,原來那桌上坐着的兩人,左邊一個忽然大叫一聲,一個筋斗翻到地上,雙腳一伸,便自一動不動。
這下事出倉卒,不由把全堂食客看得一呆,只當他是中了邪。
坐在右邊那個漢子急忙站起,俯下身去,仔細察看了一陣;忽然臉色大變,舉目朝堂上食客打量了一眼,就神色恭敬的走到青衫人面前,抱拳作了個長揖,説道:“敝友劉三哥有眼無珠,得罪了高人,還望你老大人不記小人過,就饒恕了他吧!咱們哥兒倆是靠保鏢為活,在鏢局子裏幹個差事,養活一家大小,求求你老高抬貴手……”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來是青衫人出的手,他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向左首漢子下手呢?”
青衫人一手拿着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去挾了一筷菜餚,慢慢的吃着,對右首漢子説的話,恍如不聞,連看也沒去看他一眼。
右首漢子看他不理,只得撲的跪了下去,連連叩頭道:“求求你老高抬貴手,劉三哥不該在路上説起你老,就算他咎由自取,但他身死之後,一家八口勢必凍餓而死,你老大發慈悲,就饒恕了他吧!”
青衫人依然自顧自喝着酒,沒去理他。
上官平心想:“聽他口氣,好像説在路上説起過青衫人,哦!莫非他就是他們沒敢説出口來的那個人,人家連你姓名都不敢説,還不夠嗎?你還非把人家置之於死地不可,這也未免太霸道了。”
想到這裏,不覺甚是氣憤,義形於色。
老婦人朝他使了個眼色,低低的道:“咱們要不要救他?”
上官平點頭道:“有辦法救他,自然要救了。”
老婦人微微點了點頭。
這時那右首漢子眼看跪求他,他依然不理不睬,心頭不覺一橫,站起身,回到自己桌上,打開青布包袱,取出一柄鋼刀,目射兇光,厲聲喝道:“好個惡魔,咱們兄弟在路上也沒説出你姓索的姓名來,到底犯了你什麼,你就出手要了劉三哥的命,老子這條命也不要了,和你拚了。”
鋼刀一指,朝青衫人逼去。就在他話聲甫落,一個人忽然間好似被人推了一把,從橫裏推出去了三四步之多,一跤跌倒在地上。
青衫人緩緩放下酒杯,兩道森冷的目光,一下朝身穿天藍長袍的中年人投去,呵呵大笑道:“我當是誰敢管索某閒事,原來是西嶽派華掌門人賢伉儷在此。”
説話之時,人也站了起來,雙手朝藍袍中年人抱了抱拳。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來那藍袍中年人果然是西嶽派掌門人華清輝了。”
只聽老婦人低聲道:“要救他,就要快,你把這顆藥丸快去塞入那人口中。”隨着果然遞過一顆藥丸。
上官平接到手中,此時因青衫人站起身朝藍袍中年人那一桌説話。大家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朝藍袍中年人那一桌投去,誰都想看看西嶽派的掌門人。
藍袍中年人也慌忙站起,雙手抱拳,拱了拱,朗聲道:“兄台好説,華某不敢當,閣下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稱無形殺手的索無忌索兄了?”
他兩人相互抱拳為禮,已是暗暗較上了手。出手雖然無聲,但兩股內勁這一交接,就形成了一股旋風,把他們附近兩席擺滿了酒菜的桌子掀翻,嘩啦啦全都傾倒在樓板上。這一來附近幾張桌子的食客,紛紛走避,酒樓上頓時大亂。
上官平趁機一矮身,閃到左首漢子身邊,把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
兩人這一較上暗勁,青衫人似乎身軀一震,臉色微變,嘿然道:“華掌門人‘太白真氣’在下領教了。”
他敢情輸了一籌。
華清輝朗朗一笑道:“索兄好説,方才出手的其實並非兄弟。”
説完,依然坐了下去。他桌上的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臉上,似乎都有了憤憤之色,但華清輝含笑坐下去了,他們自然也不敢作聲。
無形殺手索無忌森冷的目光朝四周掃去,冷聲道:“難道這酒樓上還另有高人不成?”
這靠近樓梯一邊,所有的食客幾乎全都站了起來,沒人再敢坐着吃喝。
有,那只有兩張桌上的人,依然坐着沒站起來。靠窗的一桌是老婦人和上官平,另一桌上則是一個酒糟鼻的小老頭,他一手執壺酌酒,一手執着杯子,桌上只有一碟鹹水花生和一盤滷豆乾,他邊倒邊喝,似乎見到酒就是命,酒樓上鬧得亂烘烘的,他幾乎連正眼也沒看上一眼。
現在大家都紛紛離席,這兩桌的人依然坐着,自顧自的吃喝,自然極為突出。
索無忌的目光像利剪一樣,掃過上官平那一桌,忽然落到酒糟鼻小老頭的身上,森笑一聲,舉步走去。
這時那躺在地上的劉三,忽然睜開眼來,翻身坐起。
右首漢子本待和索無忌拚命,但被人推出,摔倒地上,手中還握着單刀。
匆聽有人“啊”了一聲道:“他醒過來了。”
右首漢子回頭看去,劉三已經站了起來,急忙問道:“劉三哥,你沒事吧?”
左首漢子摸摸腦袋,又拍拍身上灰塵,説道:“我沒事,這是怎麼一回事?”
右首漢子低聲道:“沒事就好,咱們走吧!”
兩人正待轉身,索無忌還沒走到酒糟鼻小老頭桌前,忽然回頭道:“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目注左首漢子沉道:“你居然好了,是誰救你的?”
兩個漢子方自一怔,只聽耳邊有人低低的説道:“你們只管走你們的,快些走吧!”
兩個漢子死裏逃生,聞言果然轉身就走。
索無忌沉笑道:“索某沒答應你們走,你們敢走。”
舉掌朝兩人身後提起,凌空劈了過去。
他這回雖有擊殺兩人之心,但主要是想瞧瞧到底是誰在暗中出手,救了兩人,那知掌風堪堪劈出,果然又有一道無形潛力,從橫裏攔了過來,正好擋在下樓去的兩人身後,像防風堤一般,把他一記掌風攔截住了。
索無忌目光掃動,華清輝果然沒動,那酒糟鼻小老頭也自斟自喝,雙手忙得很,自然也不會是他了,上官平和老婦人兩人,也正在低頭吃飯,沒有出手的跡象。
這下真把他看得甚是怒惱,但既然找不到出手的人,又不好發作,不覺重重的哼了一聲,從身邊摸出一錠銀子,在桌上一放,正待下樓而去。
只聽那酒糟鼻小老頭忽然嘻嘻一笑,自言自語的道:“天底下部是些欺善怕惡的人,人家有來頭,就不敢招惹,卻要找些沒用的東西逞威風,反正沒用的人沒有來頭,死了也不會有人找你算帳……”
咕的一聲,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索無忌正要下樓的人,忽然腳下一停,目注酒糟鼻小老頭沉聲道:“你説什麼?”
這句話説得雖然不算很響,但卻對酒糟鼻小老頭説的,聲音也朝他直貫過去。
酒糟鼻小老頭聽得如雷灌耳,吃了一驚,差點連手中酒杯都掉了,抬頭望望索無忌,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黃板牙,陪笑道:“你……你和小老兒説話?”
索無忌哼道:“不和你説話,還和誰説話?”
酒糟鼻小老頭伸手摸摸酒糟鼻,問道:“你説什麼?”
索無忌道:“我問你剛才説什麼?”
酒糟鼻小老頭怔道:“沒有呀!小老頭沒説什麼,什麼也沒説。”
索無忌嘿然道:“很好。”轉身下樓而去。
酒糟鼻小老頭似乎身軀微微一震,還在連連點着頭道:“是,是,很好……”
上官平眼看索無忌轉身之際,右手微抬,酒糟鼻小老頭的身子也微微一震,分明是索無忌向酒糟鼻小老頭下了毒手,心中不禁大怒:心想:“此人當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形殺手,心狠手辣,連一個不會武功的老頭都要下毒手。”
這時華山派掌門人華清輝那一桌的人,都站了起來。
堂倌趕忙走了過去,陪着笑道:“客官要走了。”
華清輝取出一錠銀子,説道:“不用找了,多下來的,就算賠償你們的損失好了。”
堂倌接過銀子,連連稱謝。
華清輝打從酒糟鼻小老頭桌子前面經過,目光看了酒糟鼻小老頭一眼,舉步下樓而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看來他也已看出無形殺手索無忌對酒糟鼻小老頭下了毒手,他是堂堂西嶽派的掌門人,居然見死不救。”
老婦人道:“讓賢,咱們也該走了。”
朝堂倌招招手,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來,遞了過去,説道:“不用找了。”
堂倌一呆,還沒來得及説謝。
那酒糟鼻小老頭已經湊了過來,嘻的笑道:“這位老嫂子,小老兒忘記帶錢包了,你賞他們金子,就連小老兒的酒帳也一起算在內吧!”
堂倌瞪了他一眼。
酒糟鼻小老頭笑嘻嘻的説了聲:“謝了。”他生怕老婦人不答應似的,急匆匆往樓梯鑽去。
上官平因老婦人身邊有傷藥,方才把劉三都救活過來,眼看他中了無形殺手的暗算,這就叫道:“老丈……”
酒糟鼻小老頭已經走下了幾級樓梯,聽到上官平叫他,走得更快,口中只是説着:“謝了,謝了。”人已下樓而去,等上官平和老婦人走出酒樓大門,酒糟鼻小老頭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老婦人間道:“讓賢,你叫那小老頭幹麼?”
上官平道:“姑姑方才沒有看到麼?”
老婦人道:“看到什麼?”
上官平道:“方才無形殺手轉身下樓之時,右手朝他揚了揚,我看他八成在他身上下了毒手。”
老婦人道:“你叫住他,是不是想救他?”
上官平道:“姑姑身邊不是有傷藥麼?”
“傷藥是有。”老婦人道:“我為什麼要救他呢?”
上官平道:“姑姑方才不是也救了那個叫劉三的麼?”
老婦人笑了笑道:“胡老七和劉三,我認識他們,自然要救他了,這小老頭我又不認識他,不是平白糟蹋我一顆‘紫金丹’麼?”
口口口口口口
第二天一早,上官平、老婦人會過店帳,離開客店,一路出了北門,只見岱宗坊前面,圍着一大圈人。(岱宗坊在泰安北門外,是泰山大道的起點,一條闊廣可容五騎並行的登山大道。)
只聽有人問道:“是怎麼一回事?”
另一個道:“死了一個路人。”
邊上一人道:“這小老頭大概是中風死的。”
“小老頭”這三個字鑽進上官平的耳朵,不覺擠了進去,目光一注,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昨晚酒樓上遇見的酒糟鼻小老頭還有誰來?
只見一個年歲較大的老人俯着身子伸手在他胸口摸了摸,直起身,説道:“這位老人家心脈還在跳,人還有救,最好找個大夫給他救治才好。”
上官平聽説人還有救,急忙擠出人羣,朝老婦人道:“姑姑,他人還沒死,求求你,給他一顆藥丸好麼?”
老婦人問道:“是什麼人?”
上官平道:“就是昨晚我們在酒樓上遇見的酒糟鼻小老頭。”
老婦人道:“你好像見到了,就非救他不可。”
上官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姑,算是侄兒求你的好了。”
“你這人……真煩……”老婦人説話之時,已經伸手入懷,取出一顆藥丸,遞了過來,説道:“拿去吧!”
“謝謝姑姑。”上官平迅即朝人叢中鑽了進去,説道:“這人的中風,在下會治。”
一直走到酒糟鼻小老頭身邊,俯下身去,一手揑開他的牙齒,一手把藥丸納入他口中,只聽“咕”的一聲,他居然把藥丸嚥了下去。
上官平給他闔上牙齒,站起身子,靜靜的看着他,圍觀的人中,有人問道:“小哥,你給他服的是什麼藥丸?”
右邊一個道:“小哥,他是什麼病?”
上官平只得胡諂着道:“這位老人家是中了邪,俗稱中風,在下給他服的是家傳秘方,專治中風中邪的藥丸。”
老婦人的藥丸,真也靈效,不過盞茶工夫,那酒糟鼻小老頭緊閉的眼睛忽然眼波滾動了幾下,倏地睜開眼來,骨碌從地上坐起,揉揉眼睛,朝四周望來。
有人歡呼道:“好了,好了,他醒過來了。”
酒糟鼻小老頭睜大一雙豆眼,説道:“好什麼?小老兒多喝了一盅,正在陶然入夢,給你們吵醒了。”
邊上有人道:“老人家,你是發了中風,倒卧路邊,是這位過路的小哥餵了你一顆藥丸,才把你救醒的。”
酒糟鼻小老頭目光骨碌一轉,落到上官平身上,説道:“是小哥救了我?我怎麼了?”
上官平道:“這位老鄉説得不錯,方才老丈已經昏死過去,是在下餵你服了一顆藥丸……”
酒糟鼻小老頭嗤的笑道:“昏死,小老兒喝醉了酒,常常會昏睡上一兩天,難怪小老兒嘴裏苦苦怪怪的,原來是你小哥餵了我什麼藥丸,本來小老兒喝了一頓酒,可以安安穩穩的睡上兩天,睡熟了,自然不會要喝酒,這下可好,小老兒一醒來,就得喝酒,不喝,酒蟲會咬肚腸,那真是比死還慘,小哥,你身邊可有銀子?嘻嘻,金葉子也行。”
救了他的命,他居然還要訛詐起來,許多看熱鬧的人,不齒其人,紛紛掉頭就走。
上官平臉上一紅,囁嚅的道:“在下身上沒帶銀子。”
酒糟鼻小老頭笑嘻嘻的道:“沒關係,下次你們上酒館的時候,再給小老兒付帳好了……”
剛説到這裏,忽然回頭一望,低聲道:“來了,來了,小老兒最怕此人了,他殺人不眨眼,我得躲他一躲!”
上官平不知他説的是誰,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青衣人老遠行來,這人正是昨晚暗算酒糟鼻小老頭的無形殺手索無忌!上官平轉過頭來,酒糟鼻小老頭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索無忌一直走到上官平身前,冷冷的道:“小夥子,那小老頭呢?”
上官平道:“不知道,大概走了。”
索無忌道:“小老頭沒死,是什麼人把他救活的,你知道麼?”
上官平道:“是在下餵了他一顆藥丸,把他救過來的。”
索無忌聽得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你還是初出江湖,吹牛的本領倒給你學會了。”
上官平道:“在下吹什麼牛?”
索無忌道:“他傷在我索某‘無形殺手’之下,豈是你普通一顆藥丸便能救治得的?”
上官平道:“但他確是在下一顆藥丸把他救醒過來的。”
“很好。”索無忌道:“你隨索某去。”
上官平道:“在下為什麼要隨你去?”
索無忌還沒開口,站在遠處的老婦人叫道:“讓賢,你在和什麼人説話,咱們也該走啦!”
索無忌陰森目光,一下朝老婦人掠去,冷冷的道:“她是你什麼人?”
上官平道:“她是在下的姑姑。”
索無忌嘿道:“我看你們兩個,也是江湖人了,那一門派出來的?”
突然右手一探,飛快的朝上官平肩頭抓來。
上官平道:“是江湖人又怎麼樣?”
話聲中,斜退半步,避開了索無忌的一抓。
索無忌目光一凝,森笑道:“好小子,身手果然不賴。”
口中説着,右手一收,緊接着又是一掌迎面劈來。
他外號無形殺手,方才一抓和現在的一掌,全然不帶絲毫風聲,上官平只覺一股陰柔的內勁,湧上身來,口中喝了聲:“你真要和我動手?”
右掌當胸豎立,迎着他掌勢,推了出去。
他練的是“純陽玄功”,(也就是泰山派的“紫氣神功”)本是陰柔掌功的剋星,一掌推出,索無忌立時發覺不對,急忙收掌後躍,目註上官平,駭異的道:“你是那一派門下?”
上官平道:“在下沒有門派。”
索無忌獰笑道:“你那是不肯説實話了。”
上官平道:“在下何須騙你?”
索無忌道:“小子,今日你不説出師承門派,惹怒了我,就叫你橫屍岱宗坊下。”
上官平雙眉一掀,怒聲道:“姓索的,你昨晚在酒樓上,連下毒手,殘殺無辜,可見你嗜殺成性,作惡多端,你要我橫屍岱宗坊下,我也要你識得厲害,好叫你以後收斂收斂。”
索無忌聽得勃然大怒,怪笑道:“好哇!小子,你以為索某對你心生懼憚了?”
身形疾欺而進,發掌拍來。
上官平單掌護胸,右手迎擊而出。
雙掌交擊,也沒有蓬然震響,兩人各自被震得後退一步。索無忌真想不到一個弱冠少年竟能和他打成平手,他外號“無形殺手”,心頭狂怒,森笑一聲,右手又是一掌直劈過來。
上官平右手跟着推出,但就在他右手推出之際,突覺一股陰柔內勁,已經襲到胸前,這股內勁,絕非他右手發出來的。一時不加思索,口中大喝一聲,左手握拳,朝着那股陰柔內勁擊了出去。
這一記他使的是師門中最凌厲的拳功——“一拳石”,拳頭出手,立時有一團陽剛的拳風,應拳而生,迎向索無忌的陰柔內勁。
兩股不同力道的內勁,一來一往,自然很快就接觸上了,這回但聽裂帛似的一聲怪響,好像把天空撕裂了一般。
索無忌一個人被拳風震得接連後退了三步,本來森冷的瞼上,這回更見獰厲,張嘴噴出一口鮮血,目註上官平,喝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上官平還沒開口,老婦人沉聲道:“索無忌,你給我過來。”
索無忌當然不肯過去,冷冷的道:“你是什麼人?”
老婦人哼道:“我叫你過來,你還不過來?”
隨手一揮,飛出一條白影,索無忌連躲閃都來不及,但覺頸上一涼,一條純白的小蛇,已經掛在他頭頸上。
索無忌一驚,口中連“啊”了兩聲。
老婦人冰冷的道:“索無忌,你好大的膽子,我叫你過來,還不過來麼?”
“是,是。”索無忌連聲應着“是”舉步走了過去。
老婦人一抬手,那條小白蛇飛快的躍入她衣袖之中。
索無忌前倨後恭,現在對老婦人神色恭敬,垂手答話,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上官平不知他們在説些什麼,事不關己,也懶得去聽,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打量着來往的行人。
這一打量,就發現了一件事,因為這是一條登山大道,要去泰山進香和遊覽的人,都得從這裏上去,這時正當早晨,登山的人就像一條蜿蜒長龍,黑壓壓的一直穿入濃密的松林之間。
本來,這時候應該是上去的人多,下山的人少(下山的人,至少也是一兩天前上去的,回下來應該都在下午居多),但今天情形好像有些特殊,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各佔一半,一條大道,分成了兩半,一邊是上山的人羣,一邊是下山的人羣。
本來,上山的人,還沒上山,遊興正濃,下山的人,已經飽覽山色,遊興闌珊,兩者各走各的,應該風馬牛不相及,焉知這一上一下兩行長龍居然會在會面之時,搭訕起來,沒兩三句話,上山的行列,忽然一陣混亂,本來上山的人,忽然回頭加入了下山的隊伍,變成了下山的人。
這一來,下山的人,愈來愈多,上山的人,卻反而少了。不,上山的人,到了中途,都紛紛回頭,不再上山了。
這情形看得上官平心頭暗暗納悶,他是從山上來的,對山上情形是最清楚不過,半個月前,山上鬧虎,香客和遊人絕跡;但這半月來,已經沒有虎患了,何以上山的遊客回頭下山呢,難道山上又有虎患了不成?
老婦人和索無忌交談了一陣,索無忌拱拱手,轉身往山上行去。
老婦人叫道:“讓賢,你站在那裏發什麼楞?咱們該走啦!”
上官平走了過去,説道:“侄兒覺得情形有些不對!”
老婦人道:“那裏不對了?”
上官平道:“姑姑一看就知道了,上山的人,走在豐途上,都回頭下山,想必山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故。”
“發生事故就更好了。”老婦人興致勃勃的道:“咱們不是有熱鬧瞧嗎?走,咱們上去。”
上官平心中暗道:“原來人老了,也會有好奇心和愛熱鬧的。”
兩人沒有多説,就隨着上山的人羣,朝山道上行去。
寬闊的大路,漸漸變成了寬闊的石級,到此可以説真正的踏上了登山之路。
這時前面的人,已經開始有了竊竊私語,正在行動的隊伍,忽然停止下來。
只聽前面有人説道:“諸位上山的遊客、香客們聽着前面已經有人退下來了,聽説山上不靖,前天、昨天,一連幾天,已有十幾名登山的人遇害,也有幾名下落不明,山上雖然沒有明令禁止遊客、香客上山,但情勢顯然是不利於上山的人,大家不妨自己估量估量,繼續上去,還是回頭下山?”
這人大聲説完,隊伍間就起了一陣騷動,不少人紛紛朝下山的行列中插了進去,上山的隊伍,好像立即解散了一般,一條長龍,只剩下寥寥幾人,還在繼續住上走去。
上官平一眼就認出來了,定在前面的幾人,正是西嶽派的華清輝夫婦和他門下兩男一女五個人,稍後,就是自己和老婆子兩個,後面好像還有幾個人,那也是稀稀落落,寥若晨星。
老婦人邊走邊道:“讓賢,你的武功不錯啊!連索無忌都捱了你一拳,打得吐出血來。”
上官平笑笑道:“侄兒只是趁他不備,給了他一拳。”
老婦人道:“看來你果然是泰山派的人!”
上官平道:“姑姑從那裏看出來的?”
老婦人道:“我怎麼會看得出來,這是索無忌告訴我的,你這一拳甚是剛猛,極似泰山派的拳功‘一拳石’,他江湖經驗極深,這麼説,大概就錯不了了。”
上官平道:“方才他和姑姑還説了些什麼呢?”
老婦人道:“他告訴我泰山上趕來了不少武林人物,這些人不約而同的趕往泰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上官平道:“不知道為什麼,怎麼會巴巴的趕來呢?”
老婦人道:“我也這麼説,但索無忌説他真的不知道,我問他既然不知道,為什麼也來了,他説是為了好奇,來看看的。”
上官平道:“姑姑和索無忌很熟嗎?”
老婦人道:“從前認識,也不太熱。”
上官平心中不禁起了疑竇,暗自尋思:“自己明明看到索無忌對她執禮甚恭,好像下屬見到上司一樣,姑姑卻只説是從前認識的,並不太熱,這明明是不肯和自己説了,她究竟是什麼身分呢?”
正在思索之際,老婦人説道:“我們快些走,到鬥姥宮吃素齋去。”
上官平道:“姑姑還説沒來過泰山,怎麼知道鬥姥宮的?”
老婦人道:“我是方才聽索無忌説的,咱們如果走得快些,可以趕到鬥姥宮去吃素齋,那裏的素齋,名聞泰山,首屈一指。”
上官平道:“好,那就得走快些了。”
兩人一路往上,快近中午,果然趕到鬥姥宮了。
老婦人走進山門,就有一名年輕尼姑迎了上來,合掌道:“老施主可是進香來的嗎?”
老婦人點點頭道:“老身老遠的跑來,自然是進香來的了。”
年輕女尼道:“老施主請隨貧尼來。”
穿過大天井,進入大殿,神龕中塑着一尊千手觀音佛像,全身金裝,光耀奪目,這鬥姥宮本來香火鼎盛,如今卻是空蕩蕩的不見一個香客。
那年輕女尼替老婦人點燃起香燭,老婦人虔誠的跪下去叩了幾個頭,才行站起,一面説道:“讓賢,你也去磕幾個頭呀!菩薩會保佑你的。”
年老的人難免佞佛,上官平不好違拗,只得上去跪下,也磕了幾個頭。
老婦人伸手取出一片金葉子,説道:“師父,這算是油香錢吧!”
年輕女尼合掌道:“老施主厚賜,貧尼謝了,不知老施主兩位,可要在敝宮用素齋嗎?”
老婦人點頭道:“鬥姥宮素齋,名聞遐邇,老婆子自然要叨擾了。”
年輕女尼合掌道:“老施主二位請隨貧尼來。”
她領着兩人退出大殿,來至第二進右首一座自成院落的大廳之上,廳外花木如錦,亭榭玲瓏,景色優美,客廳畫棟雕樑,四面敞通,圍以朱欄,更見富麗典雅!
這是一座膳廳,放着二三十張八仙方桌,圍着黃漆板凳,但座上客卻寥寥無幾。
年輕女尼朝兩人合掌一禮,説道:“老施主兩位請隨便坐,貧尼告退了。”説完,轉身退出。
老婦人走到大廳右首靠近欄外一片小池的一桌,説道:“讓賢,咱們就在這裏坐吧!”
拉開板凳,坐了下來。
上官平道:“這地方真是不錯。”
老婦人道:“看來今天客人不會太多。”
上官平道:“大部分上山的人,都掉頭下山,不知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婦人笑道:“管他呢!反正咱們是遊山來的,如果有熱鬧看,那不是更好嗎?”
上官平心中暗暗道:“聽她口氣,好像已經知道山上發生的事了,那為什麼不肯和自己説呢?”
正在思索之際,只見一名身材苗條的少年女尼手託銀盤,送來了兩盞茗茶,放下銀盤,伸出一雙纖纖白嫩如同春筍的玉手,端起茶盞,放在兩人面前,然後輕啓櫻唇,嬌聲説道:
“二位施主請用茶了。”
這女尼看去不過十八九歲,生得柳眉、杏眼、櫻唇、桃腮,未言先笑,聲音更嬌美無比上官平不覺多看了她一眼,説道:“多謝師父。”
那女尼朝他嫣然一笑,低頭走去。
上官平只覺這女尼甚是嬌豔,不像是出家之人。
老婦人哼道:“有什麼好看的?”
上官平道:“姑姑看出來了沒有?這女尼好像不……”
老婦人冷聲道:“一個小尼姑就把你迷住了,沒出息!”
上官平被她説得臉上一紅,細聲的道:“小侄不是這個意思……”
老婦人哼道:“那是什麼意思?不許再説了。”
上官平覺得這位姑姑,一下變得很難説話,只好不説。
這時另一名年輕女尼又領着幾個人走了進來,上官平認得正是西嶽派掌門人華清輝和他夫人雍容貌美的中年婦人,身後還隨着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
那女尼把他們領到左上首一桌座,便自退去。
過沒多久,又有一名年輕女尼領着五個灰衲和尚緩步走了進來。
前面一個已有六旬左右,手持檀木念珠,中等身材,雙目開闔之間,隱隱閃着精光。稍後四個,差不多都有四旬左右,緊隨老和尚身後而行,目不斜視。
那灰衲老和尚隨着年輕女尼走上廳來,忽然看到坐在左首的西嶽派掌門人,不覺口中低喧一聲佛號,雙手合十,躬着身道:“阿彌陀佛,華大施主也在這裏,貧僧失敬了。”
華清輝慌忙站起,拱拱手,朗笑道:“原來是能遠大師佛駕來了,哈哈,這倒真是巧遇。”
那中年婦人因丈夫站起來了,也跟着站起。
華清輝一指能遠大師説道:“這位能遠大師就是少林羅漢堂住持,人稱鐵打羅漢的便是。”一面又朝能遠大師道:“這是拙荊。”
“善哉,善哉!”能遠大師合十行禮道:“原來是華掌門夫人,貧僧久聞阮女俠英名,今天得瞻夫人英姿,貧僧深感榮寵。”
原來這中年婦人是上代西嶽派掌門人的獨生掌上明珠,叫做阮清芬,和華清輝原是同門師兄妹,他們結婚之後,華清輝女婿兼門人,自然而然接掌了西嶽派門户。
這時華清輝又朝兩男一女説道:“你們還不快去見過能遠大師?”一面説:“這兩人是兄弟小徒朱傳光、榮顯宗。這是小女小芬,還要大師多多指教。”
那兩個少年和少女一起朝能遠大師行了一禮。
能遠大師也連連還禮,口中説道:“不敢、不敢,華大施主的高足、令嬡,都是英年有為,前程遠大,阿彌陀佛。”
那領路的年輕女尼道:“老師父和這位大施主既是熟人,就請坐這一坐吧!”
她把老和尚領到了右首一桌,便自退去。
就在能遠大師和華清輝寒喧之際,又有幾撥人由年輕女尼領了進來,各自在空桌上坐下。
其中包括了無形殺手索無忌。
上官平心中暗道:“這位少林羅漢堂的能遠大師,大概是伏虎寺方丈智通大師請來的了。”
接着另一名年輕女尼又領着一個手持摺扇的青衫文士走了進來。
那青衫文士看去不過三十出頭,生得修眉朗目,氣宇軒昂,他似乎不願坐到中間去,目光一動,看到右首面臨小池的一張空桌,就含笑道:“小師父,那裏比較清靜,在下就坐在那裏好了。”
他指的桌子,正好在上官平的右首一桌。
年輕女尼嫣然一笑道:“施主喜歡坐在那裏,白然悉聽施主尊便了。”
青衫文士藴籍一笑,就拉開黃漆登坐了下去。
這一瞬工夫,膳廳上已經來了不少人,廳上就有十來個年輕女尼像穿花蝴蝶一般,給每一位客人端着茶水。
這十來個女尼,年齡都在十九、二十光景,而且都是帶髮修行,背後垂着烏油油的髮辮,雖然穿着一身寬大緇衣,卻掩不住她們婀娜的身材。
上官平因方才被老婦人數説了幾句,覺得這位姑姑是個極古板的人,是以不敢再朝她們多看一眼。
這時忽聽有人在身邊“嘻”的一聲輕笑,説道:“原來老嫂子和小哥也在這裏!”
上官平回頭看去,這説話的正是那個酒糟鼻小老頭,他聳着肩笑嘻嘻的站在桌旁。這就點點頭道:“老丈也來了。”
酒糟鼻小老頭聳聳肩道:“這裏的素齋,平常要百金一席,而且還要齋戒沐浴焚香,才能入席,規炬多得很,小老兒最怕沐浴,就算小老兒沐浴而來,也付不出百金一席的銀子來,所以想來嚐嚐,也沒敢進來,小老頭一生就只有這麼一個心願,總有一天要嚐嚐這裏的素齋。
這回可是機會來了,今天既不用沐浴,也不用花錢,小老兒自然非來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