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經由老師的介紹,我進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
柏森也辭掉高雄的工作,和我進同一家公司。
子堯兄以不變應萬變,而秀枝學姐也已在台南縣一所中學教課。
明菁搬離宿舍,住在離我們兩條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學姐一樣,她也是先當實習老師。
我新裝了一支電話,在我房內,方便讓荃打電話來。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堯兄好像知道,有個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他們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點,又從助理室移回家裏。
我和柏森幾乎每天都會喝咖啡,子堯兄偶爾也會要一杯,秀枝學姐則不喝。
喝咖啡時,柏森似乎總想跟我説些什麼,但最後會以嘆口氣收場。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適應,雖然忙了點,但還算輕鬆。
過日子的方式,沒什麼大改變。惟一改變的是,我開始抽煙。
但我始終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第一根煙。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抽煙,我和很多抽煙的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理由。
日子煩悶啦,加班時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裏知道,那些都是藉口。
我只知道,當右肩因為明菁而疼痛時,我會抽煙。
當心跳因為荃而加速時,我也會抽煙。
我記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驚訝的眼神。
"過兒!"
"姑姑,我知道。"
"知道還抽!"
"過陣子,會戒的。"
"戒煙是沒有緩衝期的。"明菁蹙起眉頭,嘆口氣:
"不要抽,好嗎?"
"好。"我勉強擠出微笑。
"是不是在煩惱些什麼呢?"明菁走近我,輕聲問。
明菁,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嗎?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除了驚訝,還有慌張。
"可不可以,別抽煙呢?"
"嗯。"
"抽煙,很不好呢。"
"嗯。"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知道。"
"你抽煙時的背影,看起來,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責。
我心中的天平,雖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舊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壓向我左邊的心臟。
而揚起的一端,卻刺痛我右邊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運的排水系統。
臨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進一堆藥品。
"那是什麼?"
"出門帶一點藥,比較好。"
"這已經不是"一點",而是"很多"了。"
"唉呀,帶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繼續説,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還有她手指不斷輕輕劃過的,糾緊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藥,是右肩的止痛藥。
從香港回來後,接到荃的電話。
"你終於回來了。"
"你又用"終於"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個地方叫"荃灣"喔,跟你沒關係吧?"
"沒。"
"怎麼了?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因為我……我一直很擔心。"
"擔心什麼?"
"你走後,我覺得台灣這座島好像變輕了。我怕台灣會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來了。"
荃,台灣不會變輕的。因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沒多久,明菁結束實習老師生涯,
並通過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師任用資格,當上正式老師。
"為什麼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嗎?"明菁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因為我喜歡明菁留在台南,卻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説"喜歡",我覺得對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對不起明菁。
也許是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得不到排遣,我開始到子堯兄的房間看書。
我通常會看八字或紫微斗數之類的命理學書籍。
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猶豫不決的個性?
"你怎麼老看這類書呢?"子堯兄指着我手中一本關於命理學的書。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學算是古人寫的一種模式,用來描述生命的過程和軌跡。"
子堯兄闔上他正閲讀的書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這跟你用數學模式描述物理現象,沒什麼太大差別。"
"嗯。"
"它僅是提供參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時意志力尚遠勝於它。"
"嗯。"
"我對命理學還算有點研究,"子堯兄看看我:
"説吧,碰到什麼問題呢?感情嗎?"
"子堯兄……我可以問你嗎?"
"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問我了。"
"為什麼?"
"你愛不愛她,這要問你;她愛不愛你,這要問她。你們到底相不相愛,這要問你們,怎麼會問我這種江湖術士呢?如果你命中註定林明菁適合你,可是你愛的卻是別人,你該如何?只能自己下決心而已。"
"子堯兄,謝謝你。"原來他是在點化我。
"痴兒啊痴兒。"子堯兄拍拍我的頭。
子堯兄説得沒錯,我應該下決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將它拿掉的時候了。
在一個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開客廳的落地窗。
"過兒,你回來了。"
"姑姑,這是……"我看到客廳內還坐着七個高中女生,有點驚訝。
"她們是學校的校刊社成員,我帶她們來這裏討論事情,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過兒……"有一位綁馬尾的女孩子高喊,"楊過與小龍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纏綿唷。"
其餘六個女孩子開始讚歎着。
"老師當小龍女是綽綽有餘,可是這個楊過嘛,算是差強人意。"
有一個坐在明菁旁,頭髮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聲向身旁的女孩説。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quot;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髮女孩説完後,七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不可以沒禮貌。"明菁笑説,"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師心疼了唷。""真是鶼鰈情深呀。""還有夫唱婦隨哦。"
七個女孩子又開始起鬨。
短髮女孩站起身説:"我們每人給老師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説……"
"白頭誓言需牢記。"
"天上地下,人間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調蜜,如膠似漆,永遠不分離。"
"天上要學鳥比翼,地下願做枝連理,禍福兩相依。"
"深深愛意有如明皇貴妃不忍去。"
"濃濃情誼恰似牛郎織女長相憶。"
"願效仲卿蘭芝東南飛,堅貞永不移!"
七個女孩,一人説一句。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神鵰俠侶的。"
明菁雖然笑得很開心,但還是保持着老師應有的風範。
"老師,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麼認識的?"綁馬尾的女孩説。
"説嘛説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後笑着説:
"我跟他呀,是聯誼的時候認識的。那時我們要上車前,要抽……"
明菁開始訴説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
她説得很詳盡,有些細節甚至我已經忘記了。
明菁邊説邊笑,她那種快樂的神情與閃亮的眼神,我永遠忘不掉。
折騰了一下午,七個女生終於要走了。
"別學陳世美哦。""要好好對老師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們臨走前,還對我撂下這些狠話。
"過兒,對不起。我的學生很頑皮。"學生走後,明菁笑着道歉。
"沒關係。高中生本來就應該活潑。"我也笑了笑。
"過兒,謝謝你。你並沒有否認。"明菁低聲説。
"否認什麼?"
明菁看看我,紅了臉,然後低下頭。
我好像知道,我沒有否認的,是什麼東西了。
原來我雖然可以下定決心。
但我卻始終不忍心。
過了幾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採訪夥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們相約吃晚飯,在第一次看見荃的餐館。
荃吃飯時,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紅玫瑰。
離開餐館時,我跟服務生要了那朵紅玫瑰,送給荃。
荃接過花,怔怔地看了幾秒,然後流下淚來。
"怎麼了?"
"沒。"
"傷心嗎?"
"不。我很高興。"荃抬起頭,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這不是我買的。"
"沒差別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興了。"
"那為什麼哭呢?"
"我怕這朵紅玫瑰凋謝。只好用我的眼淚,來涵養它。"
我回頭看看這家餐館,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看見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的地方。
人們總説紅玫瑰代表愛情,可是如果紅玫瑰真能代表愛情,那用來涵養這朵紅玫瑰的,除了荃的淚水,恐怕還得加上我的。
甚至還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灣並沒有秋天一定得落葉的道理,只是天氣不再燠熱。
我在家趕個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個懶腰,準備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時,電話響起,一陣慌張,湯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間接電話,是荃打來的。
"你有沒有出事?"
"出事?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打破了玉鐲子。"
"很貴重嗎?"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而是我戴着它好幾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沒關係的。"
"我不怎麼心疼的,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我以為……以為這是個不好的預兆,所以才問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別擔心。"
"真的沒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用來喝咖啡的湯匙,剛剛掉進排水管了。"
"那怎麼辦?"
"暫時用別的東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東西而已。"
"嗯。"
"別擔心,沒事的。"
"好。"
"吃飯要拿筷子,喝湯要用湯匙,知道嗎?"
"好。"
"睡覺要蓋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嗎?"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來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門口等我。
"你怎麼突然跑來台南呢?"
荃從手提袋裏拿出一根湯匙,跟我弄丟的那根,一模一樣。
"你的湯匙是不是長這樣?我只看過一次,不太確定的。"
"沒錯。"
"我找了十幾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請他們把所有的湯匙拿出來,然後一根一根找。"
"後來,我還用畫的呢。"
荃説完一連串的話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買啊。"
"我怕你沒了湯匙,喝咖啡會不習慣。"
"你……"我望着從荃濕透的頭髮滲出而在臉頰上滑行的水珠,説不出話。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荃笑了起來,"只有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呢。"
"你全身都濕了。為什麼不帶傘呢?我會擔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你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將濕透的頭髮順到耳後: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對我而言,認識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認識我之後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雖然淺淺地笑着,但我讀得出她笑容下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