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吸納一名青城弟子到昆字十三騎裡的事,果然一提出來就遭到了長老們的反對。雖然有唐且芳從旁周旋,卻仍於事無補,主司傳功的唐玉常更是毫不客氣地拍案而起,大聲道:“唐門武功,傳內不傳外,傳媳不傳女。連唐門嫡親的女兒都不能修習本門暗器毒藥,一個青城派的外人,怎麼能摻合進來?祖宗開派一百五十多年,這種事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家主有精神在這裡翻老祖宗的規矩,還不如多花點工夫把花漫雨針練成,也好告慰先祖的在天之靈!”
這話說得很嚴厲,也說出了大多數長老的心思。
唐從容坐在首席,攏著紫金手爐,左手上的荷花刺青嬌豔欲滴,他的目光從唐玉常身上挪開,在周圍環顧了一圈,淡淡問:“還有人是這個意思嗎?”
“家主,此事還是暫緩再議吧。”說話的是唐玉哲,他是唐從容的近支伯父,“眼下家主最緊要的,便是修習花漫雨針,其他事務,都有長老會分擔。家主,請三思。”
這是很婉轉的說法,意思仍然一樣。
唐且芳微微一皺眉,知道此事再堅持下去,恐怕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唐從容開口道:“各位都是我的叔伯前輩,對老祖宗的規矩,自然比我清楚。唐門家規第二十三條是什麼?”
唐門家規第二十三條是說當家主令與長老會起衝突時,以家主令為尊。唐且芳暗地裡給他使了個眼色,小子糊塗了,你尚不是正式家主,哪裡有資格頒家主令?
果然唐玉常站起來道:“那麼敢問家主可曾射下雪屏鶴?”
所謂雪屏鶴,是指雪白屏風上繡著二十八隻白鶴。屏風是白的,鶴也是白的,縱使屏風擺在眼前,也很難看清那些鶴的模樣,遠遠望去更是一片雪白。若在十丈之外,用二十支花漫雨針,穿透二十八隻白鶴的眼睛,唐門無上絕學才算修成,才可以正式接任家主之位,統領整個唐門。
唐從容是獨子,接任時年紀又小,尚未練成花漫雨針,並沒有射過雪屏鶴。眾人也沒有苛求這一點,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地提出來,還是第一次。
“那麼,”接到挑釁的少年家主淡淡開口,“擺雪屏。”
唐且芳驀然一掀眉,有把這幾個字塞回唐從容嘴巴的衝動。他在一個月前走火入魔,憑那雙已經失去知覺的雙手,根本掌握不了相應的方向和力道。
“你瘋了!”唐且芳低低地道。
唐從容淡淡一笑,片刻,雪屏已擺在司功房中的院子裡。
院子極開闊,是平是唐門子弟們練武的場所。雪屏擺在十丈外,任誰看上去,都只是一面白茫茫的屏風。要在這片空白上,找出二十八隻鶴眼,再用二十支針穿透,怎麼聽都是神蹟。
唐從容的手垂在袖子裡,初春的太陽下,他仍然穿著狐裘。風吹得柔軟狐毛輕輕拂動,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雪白的屏風。
無數隻眼睛盯著他的手。
他的手潔白修長,冰晶一樣美麗,那枚刺青更是嬌豔欲滴。
這樣的手能使出神話般的花漫雨針嗎?
唐且芳忽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不忍心再看下去,為了雲羅障,為了真正的家主的權力,唐從容已把一切都壓了上去。這幾乎是一場必輸的賭局。一個走火入魔的人怎麼可能射中雪屏鶴?
眼角似有亮光一閃,唐且芳驚異地看到唐從容垂在袖中的左手煥發起一層冰晶似的光芒,這光芒令那枚刺青如同活了似的波動一下,轉瞬又消失。
便在這時,二十支花漫雨針出手。
冰晶的針芒看起來像是一陣細雨。
太陽下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二十支長針釘入屏風布紋,發出“嘶”的一聲輕響。
長老院八名輩分最高的長老上前查看,唐且芳自然在其中,他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上前,驀然眼睛一亮。
一根針釘在鶴眼上!
兩根針釘在鶴眼上!
三根針釘在鶴眼上!
四根針釘在鶴眼上!
……
二十根針,全釘在了鶴眼上!
八名長老互相看了一眼,運起十二倍的目力去找剩下的八隻鶴眼。
二十支針不過是表相,剩下的八針才是花漫雨針的真正殺招——這八支針要靠內力凝成一線,洞穿鶴眼,無形無影,神出鬼沒,無可阻擋。
有一隻鶴眼上洞穿了一個小小窟隆,接著,第二隻,第三隻……直到找到了第八隻這樣的小窟隆,長老們才籲出一口長氣,躬身向唐從容道:“恭喜家主,賀喜家主,雪屏鶴已破,家主天縱奇才,大功告成。”
周圍的弟子們都拜服,“家主天縱奇才,大功告成。”
“你成了?!”唐且芳不敢相信地握住唐從容的肩膀,激動地搖晃,“小子你成啦!天哪,你在變戲法嗎?你居然練成了?!”
劇烈的搖晃讓唐從容微微閉了閉眼,靠得這樣近,唐且芳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色——他的臉色差極了,肌膚幾乎要變成手背皮膚一樣的冰晶色。他的眼睛一閉上,彷彿就沒有力量再睜開,“幫我。”唐從容低低地吐出這兩個字。
唐且芳心頭一凜,握著他肩上的手放在他的背心,一股內力綿綿傳到他體內,真氣所行之處,像一團棉花絮,沒有一點著力處。唐且芳大吃一驚,唐從容的體內竟像是空了!
空了!什麼都沒有!
唐從容藉著這一線真氣睜開眼,環顧四周,淡淡問:“那麼,現在可以頒家主令了嗎?”
眾人齊聲道:“聽憑家主吩咐。”
“好。”唐從容在陽光下精神微微一振,“一個月後,青城派弟子月深藍入昆字十三騎修習武藝,為時三年。司功房傳功領主與各弟子皆應悉心接納,若有欺凌排外者,家法處置。”
“尊家主令。”
那麼多人的聲音匯在一起,恢宏壯大,這聲音彷彿震得唐從容頭腦微微一暈,他低聲向唐且芳道:“走。”
唐且芳同他回去,一隻手搭在他肩上,身形將另一隻抵住他背心的手遮住。旁人看起來是祖叔公親熱地攬著家主的肩——祖叔公向來和家主親近,家主練成神功,祖叔公也很高興吧?
沒能到達聽水榭,唐從容的身子軟軟地倒下去。
唐且芳心裡一沉,唐從容這副樣子萬萬不能讓長老會或是其他弟子看到,這條走廊隨時有人走動,而無論拂曉軒或者聽水榭都太遠了。
春光正好,連綿的屋宇在淡淡陽光下一直延伸到遠處,唐且芳心頭一動,將唐從容帶近左首一座院落裡。
寂靜無人,唯有風吹過花木的聲響,這是前家主一位小妾住過的地方,她後來自盡在庭院中,傳說這裡夜夜有鬼哭,庭院一直空寂,沒有人敢住進來。只有下人維持四時灑掃,平時少有人來。
這也是唐且芳遇見唐從容的地方。
唐從容雙眼合上,宛如熟睡。唐且芳將他放床上,真氣毫不停歇地渡過去,卻沒有在他體內激起任何一絲反應。他的肌膚漸漸冷下來。
怎麼會這樣?
唐從容怎麼突然練成了花漫雨針?怎麼又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誰也不能給他答案,唐從容沉睡如死。
這個時候最好是把門中幾個老頭子叫來,一起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者趕緊請來大夫……然而唐從容剛射了雪屏鶴,昏睡的消息一傳開,家主令便要失效。
唐且芳心頭畢畢直跳,這個時候,除了不停地輸入真氣,不斷地試探唐從容鼻間的微弱呼吸,不知道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做的。
庭院寂寂,人聲隔著重重門戶傳過來,院子裡有鳥在叫,然而這一切都那麼遠,那麼遠。
唐且芳額角沁出冷汗,看著這烏木雕簷,這白玉圍柱,忽啦啦時光在倒流,唐從容的面龐恍惚變成當年那個七歲的小男孩。
那年他十歲,那天是晚上,剛跟父親吵了一架,無意中跑進了這所院子。淡淡星光下,院子裡有個小男孩佇立不動,指尖有流光一抹,是一根極細的針。
小男孩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僵立著,一動也不動。
他終於看膩了,拍了拍他的肩,“喂——”那時方覺出不對勁,小男孩子的肩膀冷得像塊冰——此刻雖然是冬天,但是人的肉身怎會冷到這個程度。
小男孩應手而倒,身體僵直,手臂烏青,臉色雪白。
事情如此詭異,且芳驀然想起有關於這個院子鬧鬼的種種傳言,恐懼在那個時候如水一樣漫了過來,幾乎忍不住奪門而逃,然而目光落到那張小臉上,最終蹲了下來。
顫巍巍地將手指探他的鼻間——呼,還好,有呼吸。
且芳將他抱進屋子裡,用自己才學了不久的內息為他推宮活血,掌心抵住他的背心,將真氣渡過去。
時光在兩人身上流過,當年頑劣的少年長成俊美的男子,偷練花漫雨針的小男孩子成為唐門家主。
然而今天,這十二年好像只是一場幻夢,唐且芳仍是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年,唐從容仍然是那個昏迷不醒的小男孩。
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昏倒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他。真氣綿綿渡過去,如十二年前一模一樣的姿勢。
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夜。如果想聊天,只需要穿過幾重遊廊院落便可找到對方。如果想去看某處風景,對方是第一個考慮的遊伴。如果有什麼事,對方是第一個想告訴的人。醉酒的時候,會要求對方留下來照顧自己——醉酒之後的胡話、失態,只有對方看見是沒有關係的。
這麼多年,時間漫長得浸入骨髓,讓人相信這樣的狀態一生一世也不會改變。
可是這個人忽然躺在床上,肌膚冰冷,沉睡不醒。再叫他的名字也不會回答,再在他手上刺一枚刺青,他也不會生氣。
——他會醒來嗎?
能醒來嗎?
這個在十二年來與自己的生命並生並長的人,難道竟有可能會離開?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兩個人會一直在一起,如此天經地義。然而此時此刻,一絲徹骨的冷意從血液裡滲透出來,唐且芳驀然打了個寒顫。
“從容,從容,”他不敢收回停在唐從容背心的右手,左手輕輕顫抖,整個人被這個可怕的念頭摧得失去方寸,眼眸緊脹酸澀,聲音變得低啞,“你醒來,醒來——再睡下去,我對你不客氣——”
唐從容的面容寂然。
唐且芳喉頭髮出一聲悶響,抱起唐從容往外走。
什麼家主令,什麼雲羅障,不要了,從容,你不需要!等我煉出天香,你便永遠坐穩家主的位置,誰也動不了你——
長老或者大夫,隨便找到誰幫忙搭一把手,不要讓他一個人四顧茫然手足無措,不要讓他一個人眼睜睜看著他毫無生氣地躺在面前——順便是誰,只要能救你——
唐且芳的步子快極了,掠出臥房,轉眼到了院中,懷裡的唐從容睫毛忽然輕輕動了動。
這微弱的動靜還不如蝴蝶振翅來得起眼,唐且芳卻感覺到了,猛地停下步子。
停步之際,身上珠玉流蘇激顫。待它們平息下來的時候,他身上的狂躁焦慮也平息下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他的臉上顯出笑容,先是嘴角,再是眉梢,眼眸霎時有了珍珠一般的光暈,“你小子,還沒死透嗎?”
唐從容醒了。
唐且芳放他下來,他看了看這個院子,眼中微有迷茫之色:“我怎麼了?”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唐且芳幾乎暴跳起來,看到他醒來的喜悅瞬間被憤怒壓下去,衣袖一拂,化骨粉出,周身草木蒙上一層青灰色,瞬即化成粉末,“你怎麼了?你問我你怎麼了!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了?你把自己怎麼了?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
“除了化骨粉,你能不能換樣東西撒氣?”唐從容微微苦笑,“我吃了回春丸。”說完,補充:“六顆。”
唐從容的親外甥女花千夜從孃胎裡帶出一股虛寒,央落雪專為她煉製回春丸。後來看到唐從容也有類似症狀,才讓唐從容跟著服用。回春丸配方古怪,花千夜每日服一丸才能起床行動,唐從容則是一月一丸。央落雪叮嚀過回春丸不可過量服用,至於過量到底會怎樣,卻沒人知道。
唐且芳一聽,眼睛瞪得老大,“你一月只能吃一顆,居然一下吃了六顆?你瘋了嗎?找死嗎?”
“在虛餘山上,落雪不能化解寒時,才告訴我可以用回春丸激發潛勁,渡過難關。”唐從容笑得有幾分溫婉,“我早已想好今日要射雪屏鶴,原本已經做好大病一場的準備——”
“那麼激發完之後會睡得像個死人他有沒有告訴你呢?”唐且芳握住唐從容的衣襟,眼睛快要瞪到快從容的臉上,“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一聲?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短壽三年,你害我老人家未老先衰,早生華髮——”
他還要說下去,唐從容豎起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唇上,“可以了,我知道我沒事你很高興,但也不必這麼?嗦。”
沒有一絲溫度的手指,像是放了一塊冰在唇間,唐且芳忽然有個極荒唐的念頭。
含住它,它會像冰一樣融化嗎?
切,切,急暈了,真的急暈了頭了。
淡淡春日照在唐從容臉上,笑容溫婉,肌膚如玉。得到了雲羅障,射中了雪屏鶴,頒下了家主令,試出了回春丸的重要用途——這一場賭局,他是通吃大滿貫,穩贏穩賺。
院中月季盛開,槐樹抽出碧葉新葉,越是少人的地方,花木越是繁盛。唐從容伸手摘了一片樹葉,臉上笑意不減,“且芳你看,那年這棵樹還沒有你高。”
是的,那棵樹當年和唐從容一樣高,而唐從容又一直矮他半頭。
這半頭的差距,十二年也沒有補上。他微微一低眉,就可以看到唐從容溫婉的面容。
這樣的發現無端叫人有股清淺的喜悅,唐且芳翩然掠上樹,在岔枝上坐下來,華衣隨風輕拂,珠冠在春日下光芒誘人,眼眸之中的光彩絲毫不輸給珍珠,他一點下巴,“上來!”
唐從容輕巧地落在他對面的一棵枝椏上,微微一笑,“真想不到,當年那年鼻青臉腫拖著鼻涕的小子,今天居然成了天下第一愛顯擺的風騷男。”
“切,瞧我風采出眾,你不服氣嗎?”唐且芳不滿舊日形象被汙衊,“要不是當初跟我爹打架,我會鑽進這鬼屋來嗎?我不來,只怕這世上早已沒有唐從容。”
是呵,他偷偷在這個無人居住的院子裡練花漫雨針,小小的身體不足以抵抗的針上的寒氣,第一天便被凍僵。
如果那個晚上唐且芳沒有和父親吵架動手,如果唐且芳沒有跑進那個院子……第二天,人們看到的恐怕就是少家主凍僵的屍首。
命運之所以是命運,在於它的不可逆轉。唐且芳進了院子,看到了唐從容,救了他。
當時的唐且芳,並不知道自己救的是未來家主。他渡入真氣無效,開始考慮要不要生火,但火光會引來其他人,他不想被父親找到。想了想,脫掉兩人的外袍,抱住他。
有時候會爬上床跟母親睡,母親就這樣抱著自己。
那樣的溫暖,可以讓一切都暖起來吧?
男孩的身體真冷,跟冰塊一樣,凍得且芳不由自主打寒顫。是對父親的怨氣支撐他度過那一晚嗎?還是男孩漸漸回暖的身體,漸漸依偎著他的感覺?
很像一隻凍貓子呢。
十歲的唐且芳帶著這樣的想法,慢慢地睡著了。
清晨兩人醒來,都花了好一陣工夫才想起自己為何睡在這個地方,然後,一切由交換姓名開始。
男孩道:“唐從容。”
唐且芳吃了一驚,“少家主?!”
七歲的少家主是家主夫人的心肝肉,如女孩子一般養在深閨,似唐且芳這般調皮頑劣的少年人更加沒有機會見到。
“我不是家主!”小從容猛然道,聲音尖利,叫完才想起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聲音低下來,“你叫什麼名字?”
“唐且芳。”
“叔爺?!”這下換唐從容吃驚。
“不要叫我叔爺!”唐且芳握拳,“我才沒有那麼老。”
於是,約定就這樣達成了。
你不許叫叔爺,我不叫你家主。
你不叫家主,我就不叫叔爺。
很久很久了,但是清稚的童音好像還能聽到,淡淡春日下,彷彿還能看到那兩個小小的身影。
坐在樹枝上的兩人相視一笑,不用言語,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唐從容嘴角輕揚,“你那時眼角又青又腫……”一語未了,身子驀然往前栽倒。
唐且芳反射性地拉住了他的一隻手臂,“唐從容!你在玩什麼花樣?”
他懸在半空,閉著眼睛。
陷入了與方才同樣的昏睡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