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量服用回春丸的后果,远不像唐从容想象的简单。
唐从容随时都会陷入短暂性昏迷,唐且芳不知他何时会睡,也不知他何时会醒。
射了雪屏鹤,长老会要正式将手中权利集中到家主手中,大小事宜唐从容都必须亲自出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在听水榭里闭门不出。
这样一来唐从容间歇性昏睡的秘密很难守得住,到时必然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在唐从容又一次昏睡醒来之后,两人商量出一个办法。
暂时离开唐门。
“至于借口,很简单。”唐且芳道,“在你正式接掌唐门之前,先去了解一下唐门在各地的药圃与器房。”
这个借口得到了长老会的一致同意——少年家主甚少涉足江湖,先去历练一下也好。
只是唐且芳也很少在江湖上混,玉字辈众人都有些担心这位做事一向不守规矩的老祖宗是否真的能够尽到保护家主引导家主的职责,正要派几名得力的人手跟着一起去,却被唐且芳挥挥手拒绝:“没事啦,没事啦,我保证不带他吃花酒,也不带他乱赌钱,有人打架我们也只是袖手旁观,行了吧?”
唐玉常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向众长老道:“如果要家主会被七叔带坏,只怕早已带坏了……”
于是众人释然。
马车出了唐门,沿街向官道驶去。
唐从容靠着车壁翻看各地药圃与器房的资料,这是唐从杰准备的,后面还附了一张地图。
但两人的真实目的是先去娑定城找央落雪,返程时再视察药圃。
春正好,桃花李花探出院墙外,十分娇艳,唐且容颇为兴奋,笑意自嘴角升上眉梢,眼中有珠光流转,“从容,咱们上次一起出门,还是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吧?”
“嗯。”
“那时还是跟着你爹,我们只是当跟班呢。这回可是我们做主——你从没去过青楼吧?要不要跟我去?”
“我好像听到有人刚才还保证过什么。”
唐且芳打个哈哈,“你听岔啦听岔啦。”
唐从容不再理他,埋头研究手中的册子。唐且芳看了半天春色,一个人无聊起来,道:“喂。”
唐从容“嗯”了一声。
“你想吃什么,看什么,玩什么?晚上我们就可以到汾县,那里的竹叶青最有名。翠华楼里的歌舞也很有名。我去年去过一趟,至今难以忘怀哩。”
唐从容淡淡道:“我不感兴趣。”
“我说,你是和尚投胎的吗?”
“也许。”唐从容答,“不管你想做什么,可别耽误行程。我得快些找到央落雪,快些了解各地的药圃与器房,快些接撑唐门。”
唐且芳眉毛一拧,“这些事自然要做,但又何必把自己逼得这样紧,弄得一点乐趣也无?”
唐从容的眼里涌起几分迷蒙,“要快些……好年华能有几年?”
“什么什么?”唐且芳来了精神,“什么好年华,你要做什么?”
唐从容没有回答他,手一松,册子滑下来。头轻轻一偏,抵在车壁上,眼睛已经闭上。
——睡着了。
射鹤耗尽的元气,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车轮滑动间马车一晃一晃,唐从容的额头在车壁上轻轻碰撞。
唐且芳叹了口气,把他的头扶到自己肩上来。
珠冠垂下流苏,轻轻地碰到他的额头,梦里会觉得冰凉吗?
唐且芳把珠冠摘下来,长发如水,披在身上。
窗外春风如醉,桃花开得正好。
唐从容睡了半个来时辰醒来,在路上随便吃了午饭,傍晚时分进入汾县。
汾县不如锦官城大气,小地方却也有小地方的别致。入了县城,唐且芳让车夫先到客栈安顿,自己带着唐从容去一处酒楼吃饭。
酒楼的鱼好,唐且芳着重推荐。
他衣饰华丽,那顶招摇晃眼珠冠在马车上摘了,身上的锦袍玉带仍然耀眼得很,面容俊美,眼中似有珠光,更兼身畔的唐从容也是位温婉清逸的人物,一进来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他两人身上。好在两人都是唐门乃至江湖中的顶尖人物,这样的关注司空见惯,倒也没觉得不自在。
这些注视之中,却有一道目光像浆糊一样粘在唐从容身上,唐从容望过去,只看一名华衣青年男子目不转睛地看过来,眼中有难以掩饰的贪恋,一脸垂涎。片时派来一名侍从,向唐从容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想请你过去同座。”
唐从容眉头微蹙,不予答理,唐且芳好整以暇地搁下筷子,“你主人是谁?”
“我主人是中书舍郎商大人的外甥,礼部行走赵大人的连襟,在汾县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公子,我家主人诚意相邀,切莫失礼。”
“啊,那真是好大的来头,真的不可失礼。”唐且芳说着就站了起来,向那人走过去,手掌亲热地拍拍那人的肩,“阁下想请我喝酒是吗?”
那人皱眉,“我请的是那位清秀公子。”
唐且芳眼中滑过一丝寒光,嘴角仍然带着笑,改握他的手,“哦,那是舍弟。”
这一握之下,那人只觉得一只手掌像是放进了油锅里,疼得几乎脱下一张皮,忙不迭地想甩脱,唐且芳笑吟吟地握着不放,那人惊骇欲绝,“高人饶命!高人饶命!小的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今天算你运气好——把这里所有的酒菜全结了,我就放过你。”
那人抱着手臂,连连答应。
唐且芳这才放手,转回来。
唐从容看着他,淡淡道:“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介意。”
唐且芳微笑,“我介意。”
“他不会武功,在他手上下点‘毒黄蜂’也就够了,为何还用‘断子绝孙’?”而且走上前就拍那人肩膀,一开始就下了断子绝孙的毒,毒黄蜂反而是额外教训,唐从容微微摇头,“且芳,那种毒还是少用为妙。”
“这世上断子绝孙的人多一点,我心里才舒服一点。”唐且芳慢慢喝了一杯酒,脸上有促狭笑意,“而且,你要是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看你,一定不会反对我让他断后。”
唐从容的确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样的目光令人不悦,“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你,嗯,恐怕还想和你上床。”
唐从容喝到嘴里的汤几乎喷出来,“我是男人!”
“这世上,就是有男人喜欢男人呢,奇怪吧,你说什么?他有的自己都有,哪里比得上女人有趣?”
唐从容的脸已经沉下来。
“是不是觉得我没对他用化骨粉,很可惜呀?”唐且芳嘿嘿一笑,“哎,也怪你生得太秀气了,个中好者都喜欢你这种女里女气的男人——”
唐从容将筷子重重一搁,“我饱了。”起身便走。
唐且芳忙跟上来,正要说话,唐从容已道:“污秽。”
唐且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种人确实是人渣,何必为他坏了兴致,来来,我带你去翠华楼,让你尝尝做男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唐从容甩开他的胳膊,“别乱来。”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怎么是乱来?”唐且芳一只手拐了个弯又揽过来,唐从容伸手格开,霎时之间换了几招。
两人武功不相伯仲,唐且芳没能再揽上唐从容的肩,唐从容也没有甩开他,脚步挪移之间到了翠华楼间,十几只手向两人伸了过来,莺声燕语将两人围住。
唐从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脸色蓦然红了起来。唐且芳笑嘻嘻替他挡开人群,将他拉了进来。
唐从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满眼花娇柳嫩,满耳莺声燕语,有姑娘坐在客人腿上打情骂俏。唐从容快步进了雅间,脸色发红。
唐且芳抿嘴一笑,眼中浮起流丽珠光,抛了一锭银子到身边姑娘手里,先将她们打发出去,接着好整以暇坐下,“喂,真正的男人,就会喜欢女人。你难不成也跟那家伙一样,喜欢男人——”
一个“人”字尚未落地,蓦地银光一闪,唐且芳连人带椅子往右挪开一尺,一枚银针钉入屏风。
“啧啧,你还真下得了弑祖的狠心。”
唐从容淡淡道:“那么祖叔爷慢慢享用。”
他径直向门边走,唐且芳连人带椅掠到门边,“从容,赏个脸,一会儿我带天下第一美人给你看。”
“我没兴趣。”
“看了你便会有兴趣。”唐且芳毫不放弃,“那样的美人,会让你觉得活在人世无限美好。”
唐从容压下眉头,已经快要到爆发的边缘。
唐且芳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焉能不知道他这副表情意味着什么?但越是这样,唐且芳越是不想让开。
唐从容从小就仿佛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吃、喝、穿、用、玩,没有一样能让他真正上心,十九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他甚至连看女人的心思也没有。
唐从容果然是古怪的,可古怪到这个程度,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你有两个选择。”唐且芳道,“一,是在这里陪我等谢意浓。二,是自己回去,然后等某天我喂你一点春药,再扔个女人到你床上。”
唐从容一震,唐且芳是认真的。
他的面容,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无一不说明他的认真。
气息在胸膛堵了堵,唐从容咬牙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让你正常一些。”唐且芳道,“从容,你过得像个清修的和尚。”
他的声音低沉,目光满是关怀。
唐从容微微偏过脸,不去正视他的目光,“找女人就会快乐吗?”
“那不然你要怎样才好?权势钱财,江湖地位,相貌声威,哪样是你没有的?”
唐从容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止住,心绪有些紊乱,皱眉道:“你不会明白的。”
唐且芳急了,“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
“快些掌控唐门,就是我想要的!”一贯轻淡温婉的唐从容终于不耐,高声道,“这唐门家主,我是不会当太久的!我必须尽快全面控制唐门,然后找到合适的下任家主!”
唐且芳震住。
“你不当家主?找下任家主?”他眼睛瞪得老大,“小子,你在说什么?你才十九岁,自己连老婆都没娶,要到哪里去找下任家主?你为了练花漫雨针弄出一身毛病,居然说不会当太久家主——这是什么疯话?!”
内心震撼,脑中有一幕闪过,今天在马车上,唐从容说要“快些……好年华能有几年?”
他此刻还记得,唐从容说话时那么轻淡的语气,以及那么迷蒙的眼神。
他一个激灵,握住唐从容的双肩,眼睛逼到唐从容脸上,“唐从容,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唐从容垂下眼睛。
唐且芳的心往下一沉。
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往下坠,不知要坠到哪里去。
唐从容真的有事瞒他。
唐从容居然有事瞒他。
这样的念头从顶心蹿到肺腑,再从肺腑蹿到脑门,所经之处一片热辣辣的烧灼。他蓦然一拂袖,身边一张花梨木椅子瞬息之间化作粉尘,宽大轻扬被劲风激荡,长发一并扬起,唐且芳的眼睛有丝寒气,“什么事?”
唐从容没有抬起眼睛,侧过脸,“你日后自然会知道。”
唐且芳满是寒气的眼睛盯着他,他半侧着的脸微微苍白,睫毛长长的,不住轻颤。睫毛垂下的眼睛像是睡着了……睡着了?“睡着”的唐从容让唐且芳心中一顿。像是有一阵凉风,吹散了怒气,唐且芳的声音不由自主松下来,“可是跟你的伤有关?”
唐从容没有回答,门外一声轻响,姑娘推门进来,送来酒菜,唐从容坐下来,道:“我陪你等人。”
唐且芳一怔,唐从容愿意等了,他却已经没有了看美人的兴致。
美人终究没能等到,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美女居无定所,从不在哪一座城超过一个月。唐且芳还是去年见过她,此时她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从翠华楼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沉,街上的店铺多半已经关门。晚风有丝凉意,唐且芳问:“你会冷吗?”
唐从容紧了紧狐裘,双手拢在袖中,摇摇头。
有几颗星子拉在头上,衬着深蓝天空,十分冷冽。
青石板的路面,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前方。
“从容。”唐且芳望着眼前的路。
“唔?”
“无论遇上什么事,我总在你这边。”
风冷冷的,星子冷冷的,只有他的话是温暖的。
唐从容的喉咙忽然有些紧涩,咳了一声,“我知道。”
“所以你要去做什么事,不要把我甩在一边。”唐且芳一直望着前方,没有看唐从容一眼,“我不问你那到底是什么事,但是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做。”
唐从容没有回答,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且芳,有些事,是没有办法跟你一起做的。
有些事,终究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
但我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回过头来,向唐且芳微微一笑。笑容温婉,似有荷花绽放,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莲的香气,“快些走吧,到了客栈好好休息。”
到了客栈唐从容却愣住。
“你只订了一间房?”望着将两人带到一间房前就退开的小二,唐从容眉头微蹙。
“错,两间。”唐且芳踏进房间,“那间是车夫的。”
唐从容站在门口,“我不习惯和人同床。”
“你那点毛病我还不清楚?”唐且芳解下腰带,往一边扬了扬下巴,“我早就交代多要一张床。”
果然,房子的另一边,还有一张床。
这是汾县最好的客栈,这是客栈最好的房间,又大又阔气,站在门口唐从容居然没看到里面。
他这才走进来,唐且芳笑道:“到了你的洞房花烛夜,你是不是也要对你老婆说,我不习惯跟人同床?嗯?”故意学他的语调,惟妙惟肖。
唐从容没有搭理,问:“你带了多少银子?”
难道唐门家主与且字辈老祖宗出门,要沦落到两人挤一间屋子的地步?
唐且芳白了他一眼,“就凭你现在的能耐,一时昏睡过去,一个小毛贼都能算计你。”
唐从容不说话了。
唐且芳又加上一句:“万一遇上个好男色的——”
一抹银光在夜色里分外耀眼,直射过来。
唐且芳一闪而过,嘴里“啧啧”两声,倒在床上。
唐从容一针射灭灯烛,屋子里暗下来,只有唐且芳的衣带和头冠上的珍珠闪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唐从容在黑暗中轻声唤:“且芳。”
唐且芳“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的听到,还只是迷迷糊糊随口答应。
唐从容望着那珠光半晌,轻声道:“你来做下任家主怎样?”
唐且芳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唐从容的帐内传来一下转身的响动,没有说话。
唐从容从来不开玩笑,他会说出口的,都是在心里面千思百转过的。
“我告诉你,要我做家主,最好等下辈子。”唐且芳道,“切,你以为家主的位置是件衣服,你想给谁穿就给谁穿吗?不说换家主要带来多大动荡,就是长老会那一关你也过不去。再说,我是且字辈呃,要一个且字辈自从字辈接家主的位置,地下的老头子非要半夜爬出来找我不可!”
说完仍觉得不够,加上一句:“胡闹!”
唐从容的帐内仍然没有传出声音。
夜里极安静,只有远远传来犬吠。
夜的安静,唐从容的安静,慢慢渗进空气,唐且芳心里有丝说不出的紧张。
从那个冬天起,唐从容有什么事,都不会瞒他。他可以通过一个一丝神情的变化感觉到唐从容心里在转什么念头。那样的感觉,就像心长在唐从容的胸膛里,可以感觉到他的一切。但是,自唐从容练花漫雨针走火入魔之后,这样的感觉,慢慢地不再有了。
准备射鹤,唐从容没有跟他商量。
服用回春丸,唐从容也没有跟他商量。
现在又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唐且芳蓦然一拳捶在枕上,“唐从容,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天还要赶路,早些睡吧。”唐从容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我困了。”
唐且芳瞪了瞪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质问就这样被打发。他第一个想法是把唐从容从床上揪起来好好教训一顿,然而脚踏下床却止住——唐从容已经脱了外衣,如果这时候把那样怕冷的人从被窝子拉出来,一定很冻吧?
这么一个转念,他把脚收回来。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两人早早地起了床。吃早饭的工夫,唐且芳向唐从容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七岁那年偷练花漫雨针冻晕,是谁救了你?”
“你。”
“十岁那年离家出走,被罚在雨天里跪了三天三夜,是谁陪你?”
“你。”
“十三岁那年你大闹宗祠,砸坏祖宗牌位,谁替你受了一半家法?”
“你。”
“好。”唐且芳眼中珠光夺目,望定他,“那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唐从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之前,我也问你些事,行不行?”
“你问。”
“你十五岁的时候,炼药不慎,差些毒死司药房二十余人,是谁跪在家主面前替你求情,不让家主赶你出唐门?”
这个问题一入耳,唐且芳的笑容勉强了几分,“你。”
“你十六岁的时候,把唐玉常还未满周岁的小女儿藏在拂晓轩半个月,害唐玉常的夫人差些发疯,这件事,是谁压下来的?”
“自然是当时身为未来家主的你。”唐且芳笑得越发惨淡。
“你二十岁的时候——”
“好啦好啦。”唐且芳打断他,“咱们谁也不欠谁,行不行?我不提要求了行不行?”
唐从容喝一口茶,“要求,自然是可以提的。”
唐且芳面色一喜。
唐从容继续道:“……只是我答不答应,却要另说。”
唐且芳晕倒。
唐从容正色地望着他,“且芳,我们互换一个要求怎样?”
“怎么说?”
“你答应一件事,我答应你一件事。”
“也好。告诉我昨天那些话的原因,你为什么当不了多久的家主?”
唐从容苦笑一下,“这就是你刚才就想提的要求吧?”
“嗯。”唐且芳承认,“为了这个答案,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等我稳定唐门之后,帮我掌管。”唐从容望向他的眼睛,“这就是我的要求。”
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
唐且芳“切”了一声,“当我没说过。”
两人原想直接取道娑定城,哪知近处的一处唐门药圃已经收到长老会的传讯,两人一走出客栈,便有唐门弟子来迎接。
饶是鬼点子一堆的唐且芳,也想不出什么推托的法子——谁让他们是打着查看药圃的幌子出门的呢?
唐且芳很怀疑,这分明就是长老会生怕他会带着家主胡混而想出来的招。沿路派了人接迎,这一下,他们不得不履行自己找出来的借口。
苏安镇坐落在通往娑定城的路上,往南十里有座含阳山,山上有温泉,四季如春,是种植毒草与养殖毒物的极佳地域。
当地的负责人是玉字辈弟子,名叫唐玉析,带领众弟子在山门下迎接家主与七叔大驾。
唐玉析只在两年前家主就职时见过两人一面,其他人却是一眼也没有看过,伸长了脖子等着。只见一辆马车遥遥而来,停在跟前,下来两个人。
这两个人穿着十分与众不同,一个浑身珠光宝气,一个还穿着狐裘——弟子们忍不住呆了呆,同时看了看天色。
唐玉析连忙带着弟子们行礼,唐从容道:“直接去药圃吧。”
唐玉析遵命,引着两位往药圃去。进入山里,渐渐暖起来,恍如到了暮春天气。唐且芳拍了拍唐从容的肩,唐从容脱下狐裘,交给他拿着。
唐从容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此时一宽衣,冰晶如玉,刺青娇艳,唐玉析的目光落在那朵荷花上,震了震。
温泉被分成数十支从山顶引流下来,遍山的药草长势都极好。它们看上去与别的植物没有任何不同,寻常人谁能知道它们是唐门各式毒药的原身。
几人正从一畦九尾草中走过,长草忽然一动,一条乌黑如墨的长蛇游出来,就挨着唐玉析的脚边而过,唐玉析神色自若,仿佛刚刚过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眼皮也没有动一下,继续带路,一面解说。
虽然是唐门家主,唐从容却从没见过活的毒物。作为唐门第一人,炼毒时最基本的毒物,都是各药圃提取好了整瓶整瓶送到唐门供他使用。这一见,他的脸白了白,若不是顾忌在下属面前的不能失了家主的身份,早就一掠老远去了。
这里人不怕蛇,蛇也不怕人,它自自在在地从三人脚边穿过,长长的身子靠近唐从容时却猛地僵住,紧跟着立起小半截身子,鲜红的信子一伸一吐,咝咝作响。
唐从容的脸变得更白,一根细针扣在指尖。
谁知那蛇吐了几下信子,哧溜一声钻进草丛,先前的仿佛都是假动作,逃命才是它的真实目的。
唐从容松了口气。
一路上长蛇毒虫不断,只是没有先前那一条那么大,从唐玉析脚边游到唐从容脚边时,都猛地一惊,霎时逃开。
快到山顶的时候,随行的弟子小声提醒唐玉析:“再往上就是血蛇池,可要弟子们去取些‘雄黄流雾散’来?”
唐玉析笑道:“那血蛇是我一手养大,祖叔公又是司药房领主,家主身上更是有母蛇血,我们三个人上去,还用‘雄黄流雾散’?到是你们功力尚浅,先下山吧。”
山顶的气温要比山下高许多。顶峰一汪池水,隐隐竟是红色,冒着热气。走得近了,渐渐看清里面翻转不定的红色,竟是一条条极细长的蛇。
“这些血蛇已经有五岁了,再过二十年,便要成年。”唐玉析道,“到时这山顶恐怕就养不下了,要分派一些到他处才是。”
唐且芳点点头。
那些细蛇上下翻滚,身子互相缠绕,一个劲往池边冲,有些蛇冲到池边,又被其他蛇攀着压下去。蛇群拥挤密集,没命地想游到池边来。
唐从容微微惊异,“它们在做什么?”
唐玉析答道:“它们闻到了母蛇血的气味,以为是母亲来了。”
唐从容面容疑惑。
“血蛇难养,因为它对气候要求极高,又因为母蛇极难得。一条血蛇要长到两百岁才能产子。”唐玉析回禀,“血蛇细长,即使两百年也是如此,一条蛇,总共得血不超过十滴。三年前七叔将母蛇血取走,却没有想到家主的功夫竟已高到如此地步,能将蛇血化入肌肤,从此百毒俱消,百虫不侵。而今家主站在池边,血蛇闻得母蛇气味,自然拼了命也想游上池来。”
血蛇的来历,母蛇血的珍贵,唐从容自然知道,然而唐玉析何以说他身上有母蛇血?还未待他开口问,唐玉析忽然半跪下,“属下恳请家主一事。”
“你说。”
“血蛇生性恋母,而今闻到血气,若是不让它们亲近一下,只怕山顶会有几月不得安宁。”唐玉析恭声道,“请家主将手放进池中,让血蛇稍作亲近,片刻便可。”
唐从容的脸色发白。
把手……伸进……蛇堆里?
唐且芳忽然挨近,拉着唐从容蹲下。唐从容以为他有什么秘策相授,谁知唐且芳忽然捉住他的左手,往池中一探。
池水瞬间漫过手背。
手指掌心没有知觉,手腕处感到一阵阵灼热。
更恐怖的是,血蛇群猛然围了上来,穿过指掌间。
唐从容睁大了眼,恐惧到了极深处,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唐且芳见他脸色青白,安慰道:“怕就别看——你的手又没知觉,它们又不会咬你。”
可惜一个字也进不了唐从容的脑子里,他蓦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唐且芳的手,身子飘起,一掠十丈,几个起落便下了山。
唐且芳吃了一惊,连忙追了下去。
唐从容的轻功堪称江湖第一,唐且芳追得气喘吁吁才在弟子的指引在找到他。
有弟子在旁边伺候唐从容洗手,一面递上手巾,一面激动地盯着唐从容的左手,“家主,这上面便是母蛇血吗?十七堂哥说家主经过药圃时,连黑王都吓得逃命呢!除了母血蛇,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吓到黑王啦——”
唐从容一震,原先被恐惧塞满的头脑一下子清晰起来,重重地将手巾掷在地下,咬牙切齿道:“七、叔、爷!”
唐且芳在门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火头上进去,此时被点了名,没奈何跨进屋子,脸上扯过一副笑容,“呵呵呵……”
唐从容支走那名弟子,视线落到唐且芳身上,“你——”
唐且芳立刻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的手按进去——”
一根银针擦脸飞过,将他的话堵回去。
“我问你——”唐从容将左手直直伸到他面前,“这朵荷花,是用母蛇血染的?”
唐且芳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且芳摸了摸珠冠上垂下来的流苏,“我要是说因为你现在比我弱,所以更需要它,你当时会不会杀了我?”
当时只是刺上去,就挨了一针呢!唐且芳在心里大叹,“而且说不说它的作用都在那儿了,这世上唯有你这双手能受得了母蛇血的烧灼热气,即使过些时日恢复知觉,血热也早已化解……”说着他一笑,握住唐从容的手,“你可知道,这只手若是剁下来,至少也能卖个几十万两银子呢——
唐从容一皱眉,待要抽回手来,身体深处忽然传来一股极深乏的无力感,全身力气突然被什么抽走,他的眼睛一闭,整个人软软倒下去。
唐且芳一惊,扶住他。
他又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多半个时辰。
唐且芳道:“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耽搁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出纰漏。”
唐玉析自是再三苦留,苦留不住,命人奉上精致干粮,恭送马车远去。
马车出了含阳山,唐从容仿佛还有些困倦,靠在车壁上不说话。唐且芳以为他睡着了,仔细看了看,原来眼睛没有全闭上,他正垂着眼看自己的手。
冰晶双手放在狐裘上,嫣红刺青娇艳欲滴。
“且芳。”
“唔?”
“母蛇血对于用毒的人来说,是无上圣药吧?”
“嗯,算是吧。”
“你不必这样照顾我……我还有云罗障。”
“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用途,谁也说不定呢。”
唐从容有些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快便收回来。心里不知哪个地方有丝说不出来的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很不对劲,不由再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且芳,你不会搽了胭脂吧?”
唐且芳瞪眼道:“我老人家天生俊美,何用胭脂?”
唐从容浅笑。他自然知道唐且芳不可能用胭脂,但那嘴唇却比以往红润许多,润泽鲜妍,胜似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