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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罗障

    待放完五大箱的烟火,已是亥时三刻。宾客大多散去,整个唐门也渐渐安静下来。小珠儿在看烟花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时已经累得睡着了,唐且芳命人将她送回去。

    唐从容寒风里走了一阵,又在外面放了一阵烟火,脸色青白,唐且芳知道他冷得很,端起一杯热茶送到他唇边,他就在唐且芳手里喝了一口,脸上慢慢回过一些血色。

    唐且芳道:“虚余山上没人照顾,你没冻坏吧?”

    唐从容在暖炉旁坐下,手里紧紧捂住紫金手炉,“有落雪在,怎会有事?”

    “切。”唐且芳不以为然,“那个蒙古大夫,你的虚寒症让他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转。”

    “虚寒算什么大症?”唐从容微微失笑,“只要平时注意些就好了。”

    “那这么冷的天把你拉到虚余山上一待就是半个月又怎么说?又不是不知道你怕冷,没准是故意整你呢,你一直问他要回春丸,没付过一回银子吧?”

    央落雪善医药,唐且芳擅毒药,当年因为唐从容的关系,三人还经常在一起,可是某一天一言不合,唐且芳将“化骨粉”投在了央落雪的药圃里。苦心培养的药物一朝化为乌有,央落雪的愤怒可想而知。但他武功一般,不是唐且芳对手,这位药王谷的大弟子开始破解唐且芳的种种毒药。不久之后,人们都知道,只要唐且芳有新毒出现,不消一个月,央落雪的解药便在江湖上流通。

    这一招对准了唐且芳的七寸,两人从此势同水火。

    上个月唐从容因练花漫雨针险些走火入魔,体内寒气窜走,指尖再也碰不得冰寒彻骨的花漫雨针。央落雪约他到虚余山上的温泉处医治,唐且芳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只是不愿过问央落雪的医术,旁敲侧击半天,却始终不见唐从容说出详情,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身上的寒气除去了吗?”

    唐从容没有说话,忽然向他伸出手。

    唐且芳不解何意,伸手握住——这一握,整个人激灵一下,几乎打了个寒颤。唐从容的手在紫金手炉上捂了半天,居然还没有半丝温度。唐且芳震惊地望向他,“你的手……怎么了?”

    “我这双手,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唐从容淡淡地道,“花漫雨针的寒气,连落雪也拔不出来,只能将它封在我的双手里。”

    他淡淡的一句话,听在唐且芳耳里无疑是炸雷,“他也没办法?!连这都做不到,还敢说自己是神医?!”唐且芳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动作极大,一身珠玉流苏激颤,玲珑作响。

    唐从容拉住他的衣袖,“你做什么?”

    “他居然治不好你,我要去拆了药王谷的大门!”

    “药王谷本来就没有大门。”

    “我要去揍他一顿!”

    “他现在前往娑定城为老城主看病,你要是敌得过百里无双的无形剑气,请去。”

    “我……”唐且芳一滞,忽地一转身,化骨粉出袖,身边的一张椅子转眼化为粉尘。他再一扬袖,大门敞开,粉尘被劲风拂出房门。

    唐从容有多么渴望练成花漫雨针,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七岁时候唐从容就开始偷偷练习,尚未练成护体功力的身体受不了玄铁冰针的寒气,从那时便落下了畏寒怕冷的病根。虽然每月服用央落雪的回春丸,也不能化解那时候渗入体内的寒气。到上月险些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寒气在体内不断蓄集,压制不住终于发作。

    纵然明知道凭唐从容和央落雪的交情,央落雪不可能不尽全力为唐从容医治。何况央落雪一向心高气傲,有治不了的病,便是致命的打击,自己迁怒于央落雪毫无道理。

    但,让他怎样接受那双妙绝天下的双手从此失去知觉?让他怎样接受那样怕冷的人将带着一双冰块似的双手过一生,又让他怎样接受?这个才十九岁的唐门家主,注定今生也无法练成花漫雨针?

    唐从容忽然咳嗽起来,唐且芳才惊觉门被自己打开了,冷风灌进来,连忙关上门。唐从容的咳嗽慢慢停下来,手仍旧放在紫金手炉上,可惜纵使再多的温暖,那双手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唐且芳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一团酸胀裹在烦乱里,“从容……”

    “我的生辰礼物呢?”唐从容淡淡问,脸上无喜也无忧,这件事仿佛对他没有一丝儿影响。

    唐且芳却知道他表面越是淡然,心里便越是沉重。

    既然他不愿继续说这件事,那便不说吧。唐且芳笑了笑,用一种格外轻松的语气道:“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去看看你的棋盒。”

    棋盘放在窗下,棋盒放在盆上,一盒白,一盒黑,色泽莹亮,温润如玉。唐从容只见其中一颗上刻了“一生无忧”四字,知道这是娑定城少主百里无忧的手笔。百里无忧天生妙手,做出来的东西样样精妙,罕世难求。无论江湖或者是朝廷,都以拥有这四字标识的物件为荣。

    唐从容拈起一颗看了看,果然圆润有致,胜过旁人。

    唐且芳的笑容里有丝藏不住的黯淡——他没有发现这是温玉——他一向嫌棋子冰凉,唐且芳花了数年工夫才得到这许多温玉,然而他的指尖,却再也感觉不到了。

    微微吸了口气,唐且芳取出一颗珠子,递到他面前。

    珠子有鸽蛋大小,光华倒是一般,只是珠身有五处细密小孔,唐且芳对着珠子吹了口气,珠子竟发出奇异的乐声来。高低有致,曲调悠扬,仿若五音齐奏,十分悦耳。

    “这引凤珠,月通送来的。我在平阳栈道上顺手救了他女儿,他以此作谢礼。据说把这颗珠子挂在树上,便能引来鸟儿栖息。虽然没有看过它引到凤凰,但已十分奇特——你挂在窗户上吧,这儿开阔,风吹来一定有意思得很。”

    唐从容接过,他的手指异常纤细,就像菊花的花瓣,引凤珠在他的手里仿佛比在别人手里显得大些,“月通出手倒大方——你可知他送了我什么寿礼吗?”

    “云罗障。”唐且芳答,见他微有惊讶,便把平阳栈道上的事说了,末了,道,“听说为这个云罗障,本来一向关系极好的青城与崆峒两派翻脸成仇?”

    “嗯,二十年前,月通的母亲无意中得到云罗障,却被月通的妹妹私自拿去,给了崆峒派的飞空子。两人当夜离开,去了云良城。青城派说崆峒派夺宝,崆峒派说那是飞空子夫人的嫁妆。这场公案,连阅微堂的知书人也没有办法下定论。直到今天,云罗障又回到了青城派手里。”

    “这可是青城派失去二十年的宝物,再加上引凤珠,月通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唐且芳一笑,“难不成他想把女儿嫁给你做唐门家主夫人?呵呵,那月深红长得倒也不赖。”

    唐从容看了他一眼,“就是帮你点灯笼的那个?”

    “果然是你。”那时他便听到有阵极轻盈快速的衣袂之声,能有这种轻功的,除了唐从容再也没有别人,“我说你回来必会先过来看看,怎么连门也没进就跑了?”

    “我看你们正聊得投机,不好打搅。”唐从容淡淡道,取出一只长匣。

    唐且芳打开,掀去绸布,终于露出云罗障的真面目,眼睛直了直,“怎么这么像伞?”

    “不是像伞。”唐从容淡淡地道,“云罗障,就是一把伞。”

    这伞也不知是什么质地,柔软透明,骨架匀称秀致。若伞也有美丑之分,这把必定是斯文娟秀的美人。唐且芳撑开它,“这样一把伞,便可以挡住天底下任何一种暗器毒药?”

    “传言是这样的。”

    “切。”唐且芳收了“伞”,“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就是传言。”

    唐从容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针,半寸来长,针头有一朵极细的花骨朵,正是名驰天下的花漫雨针,是极北之地的玄铁所造,握在手里就如握了一枚小小的冰棱子,在伞面扎了一下,居然没能刺透。

    这伞面看似轻薄,竟然能挡住锋利无比的花漫雨针!

    “据说它不仅可以挡住暗器和毒药,甚至不惧刀枪和内劲。”唐从容道,指尖抚过轻软的伞面,多年抚弄暗器的手隐隐有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是内心笃定,云罗障蕴藏无限玄机。

    唐且芳微微动容,“居然连这样的东西都送给你——月通到底有什么事?”

    唐从容望着他,静了静才道:“他想把他儿子安排进昆字十三骑里三年。”

    唐且芳一呆,“唐门从不收外姓弟子,他难道不知道?而且还是直属长老会的昆字十三骑?你答应他啦?”

    “我让他明日来听信。”

    “你初掌家门,又没有练成花漫雨针,根基还没稳住,哪有能耐掀破祖宗规矩?趁早回绝。”

    “我想答应他。”

    唐且芳瞪他一眼,“你想惹火烧身吗?”

    “我想要云罗障。”

    “你要不起!”唐且芳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我看月通是老糊涂了,异想天开!你也跟着发疯吗?不要以为你爹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就任意妄为,嫡传家主换人的事百年来又不是没发生过,你——”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唐从容道,“青城早在五十年前,就分为剑宗和术宗。剑宗主剑,术宗主暗器毒药。月通是术宗的,虽然是青城掌门,却早已约束不了剑宗弟子。青城分派恐怕再所难免,必须有个强势的领头人才能将帮派分划时的伤亡损失降到最低。月通已经老了,他将这个希望寄托在他儿子身上,希望让他儿子在唐门待三年……”

    “青城派内讧死人,和唐门有什么关系?那是阅微阁的事,阅微阁不会放任江湖上出大事的,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这是其一。第二,阅微阁的知书会,每个被邀请的人可以向知书人问三个问题。父亲最后一个问题,便是问花漫雨针的克星。”唐从容望向唐且芳,眸子有淡淡光芒,“知书人说,是云罗障。”

    唐且芳微微一愣,渐渐明白唐从容的想法。

    不管唐门有没有花漫雨针,世上都不能有云罗障。既然有了云罗障,就必须收在唐门手里。不然纵使练成花漫雨针,一遇上云罗障,仍是枉然。

    “且芳,云罗障很有可能成为与花漫雨针和天香齐名的唐家镇家之宝,我不能放手。”

    “但是,玉字辈的人不会同意……从容,其实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没有花漫雨针,就不是真正的家主。最实际的权力,仍然在长老会手里。若是因为此事跟长老会闹崩,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除了云罗障,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唐从容也慢慢地喝了一杯,温热的酒滑进喉咙里,暂时在胸腹间升起一丝暖意,他的目光落在唐且芳身上,目光也是淡淡的,甚至是温婉的,温婉之中,甚至有丝凄楚,“且芳,帮帮我。”

    唐且芳握酒杯的手微微一震。

    那眼睛里有祈求。

    唐从容从来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你说。”

    “一定要炼出‘天香’。”

    唐且芳的脸色暗了一暗,仰起杯子喝完了酒,再替自己倒上一杯,“天香,嘿。”

    “天香”是唐门极秘密的毒药,拥有与“花漫雨针”不相上下的威力,正如“花漫雨针”唯有家主才能修习一样,“天香”只有唐门司药房里的嫡系领主才能炼制。只是这门毒药炼制极难,百年来只有第一任领主炼成过,之后各任领主往往费尽一生心血,也不曾炼出来过。

    “花漫雨针……也许练不成了……若是再没有天香,唐门会落到怎样的境地?”唐从容的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百年声威,难道要一朝亡在我唐从容的手里吗?”他轻轻地摇摇头,喝完了杯中酒,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蒙,声音仍是同往常一样轻淡,“且芳,今夜我可能会醉,你留下来照顾我。”

    唐且芳点点头。

    唐从容很快地醉了。

    他的酒量本来就浅,带着心事喝酒,更加醉得快。醉了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唐且芳看到他的眼眸变得怔忡,握杯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便知道他不能再喝了,将他扶到床上。

    床底下隔石燃着炭火,隔壁屋子里有专人照看,恒久温暖。唐且芳曾经叫唐从容带两个女人来暖床,被唐从容一个白眼置之。后来唐且芳便想出这个法子来,果然管用。

    除去大氅和狐裘,唐从容显得纤瘦。七岁时候练习花漫雨针的后遗症,令他的身体一直弱于常人。可是哪怕付出这样的代价,竟然还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功亏一篑……上天果然是不公的,只要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唐门至上暗器花漫雨针,便可大功告成了吧?

    唐且芳的目光,落在唐从容冰晶般美丽的手上,蓦地有光彩一闪。

    他从唐从容的针囊里拿了一根花漫雨针,在唐从容的手背上刺下一针,又一针。

    他刺得极小心,每一针都要花许多工夫,刺完时,天边已是青白。

    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小瓶。

    小瓶打开,里面是一只小瓶。再打开,里面还有。取到第三只小瓶,唐且芳屏住呼吸,将里鲜红如血的几滴汁液倒在唐从容的刺青上。

    仿佛可以听到“滋”的一声响,皮肤表面起了一层淡雾,汁液融入肌肤。

    于是唐从容一觉醒来,便见自己左手上多了一枝嫣红荷花,斜斜刺在冰晶似的肌肤上,仿佛随风扶摇,宛然如生,娇艳欲滴。

    一怔,旋即,眉梢挑起,“七、叔、爷!”

    许多年以前,两个孩子在唐门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里相遇的晚上,就约好只唤对方的名字,而不是叔爷或者家主。只有一种情况下,唐从容会违反这个约定。

    ——唐从容生气了。

    少年家主向来温婉,即使弟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也只是淡淡说几句。唐且芳一听这声音里含着的怒气,眼皮不祥地一跳。

    “呵呵,不要太小气,每次看到你这双手,我就想刺点什么上去。现在总算逮住机会,嘿嘿,一点也不疼吧!”唐且芳眨眨眼,“没知觉也有没知觉的好处。比如现在。再比如哪位美丽女子发烧,你连冰块也不用准备,只须用手抚住她的额头,又实用又亲密,这等好事我求也求不来——”

    话没说完,一道银毫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渗出血丝。

    “啧啧。”唐且芳摸了摸脸,“幸亏你现在功力大不如前了,不然我老人家岂不要破相?”

    寒气未除,不能修习花漫雨针,双手失去知觉,暗器的准头和力道也大打折扣,令唐从容心神焦躁。今晨醒来见到手上多了一枚刺青,毫不弱于当面挨了一记耳光——如果不是失去知觉,唐且芳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手上留下这么一道刺青?

    两人从小长大,彼此对彼此的功力火候了如指常,这一针顶多只能阻唐且芳一阻,哪知唐且芳毫不闪避,受了这一针。唐从容的心头微微一动,第二枚针扣在指尖,射不出去。

    唐且芳知道这一针让他消了不少气,“从容。”

    这一声唤得正经肃穆,唐从容不由抬起头来,唐且芳望着他温婉眉目,心底里不知何处忽然轻轻一软,叹了口气,道:“给我三个月,炼成天香。”

    唐从容一震,几代人都没有炼成的天香,三个月怎么能炼出来?

    “其实我爹死前已经差不多掌握了毒方,只是,我一直不愿炼罢了。”唐且芳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唐门不会垮在你手里。你别再急着练花漫雨针,先想办法把寒气化去……就算最终化不去,唐门还有天香。”

    唐且芳向来是散淡夸张的,难得有这样认真正经的时刻。

    这样的唐且芳让唐从容想起小时候,他苦练花漫雨针不成,都是这位小叔爷在旁边安慰:“放心,你练不成,还有我。我的天香也是顶厉害的。”

    稚气的童音还在耳畔,当年的话竟一语成谶。

    “既然掌握了毒方,为什么你一直不把天香炼出来?”

    “我以为你聪明绝顶,必然练得成花漫雨针嘛!那天香有没有也就无所谓啦。”唐且芳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尚未梳起的头发垂在颊边,原本温婉的面容更加显得秀气,忽然道:“从容,快点娶妻。”

    “唔?”

    “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我的女儿是你的重孙女,怎么能过继给你?”

    “那无所谓,我喜欢就好。”

    他说话的神情异样温柔——果然是个很疼孩子的人,将来会是个好父亲吧?唐从容微微叹了口气,“你不必拘泥门户,江湖中或许没有辈分合适的,还有朝廷的人,或者是农是商,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娶进来。”

    唐且芳笑了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要看到了喜欢的,还会客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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