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彭燕陡然瞧見有個店夥計模樣的人,肩頭負一大塊牛肉,肉上蓋着一方灰色濕布,急匆匆奔進裏面去,觸起剛才店裏掌櫃的説“此地禁宰,沒處覓牛肉”的話,怒火從心裏爆筋開來,猛的向桌上一拳,震的筷飛桌破,嚇得掌櫃的王清福神魂出竅,店夥計抓起抹布就逃。王清福聽得彭燕頓喉大罵,才知他是為着牛肉生氣,連忙上前想要下氣和聲去説明白,這牛肉是後面關王會上祭關王殺得的牛肉,不賣給旁人的。不料彭燕待他近前時,不等他開口,一伸胳膊抓住王清福的左手腕,接着啪、啪、啪一連幾個耳刮子,打得王清福腦袋發昏,眼睛冒火,嘴裏滿口血,耳中雷鳴,要叫喚也叫喚不出來。那些夥計們早嚇得四處亂闖,不知闖到哪裏去了。彭燕怒氣不息,就手一摔,將王清福摔的踉踉蹌蹌,直到店門邊才啪的一聲,頓在地下。彭燕立起身來,兩手朝腰裏一扠,兩眼睜的圓彪彪的,直瞅着王清福,似有兩道神光釘着王清福一般,精閃刺人。王清福這一來也惱羞成怒,心中恨發,一古碌爬起來,也顧不得痛,腦袋一低,向櫃房裏一闖,慌忙向抽屜中掏出一隻牛角,急轉身向後面飛跑,一面口中嗚、嗚、嗚亂吹牛角。霎時間,四面人聲雜亂,刀槍交響,鴻盛店裏,立時聚集了二百來人。一齊高聲喊着:“摕強盜呀!”“不要放走了強盜呀!”霎眼之間,將鴻盛店團團圍住。其中有幾個膽大好勝的,挺着刀槍,撲進鴻盛店堂裏,尋人廝打。這小小鎮市上的居民都不知是什麼天大的禍事來了,頓時風聲鸛唳,人聲鼎沸,行人紛亂,商家閉門。鴻盛店裏原來住着個軍官,姓孫名安,人稱黑大郎,原是邊塞軍功出身,本身現充御林軍中鐵槊教頭,兼宮門護衞金槊班領班。這時,正因隨駕北征,凱旋迴來,請了個省親假,打算探望幾個至好朋友。打樂安路過時,遇着漢王府前站侍衞李智,留住了幾天,才動身往太行山去。走到黑雲鎮,恰巧有點兒不舒服。好在原沒十分緊要事,想着恐怕日裏走路辛苦了,歇一歌吧。便在鎮上覓了一家大車店,就是鴻盛店,住了下來。王志高素來不喜文武官,王清福自然是和他意思相同的。孫安住在店裏,王清福很瞧不起他。卻是孫安並不刁難,也不賒欠,沒眼兒可挑,只得聽他住下。孫安久歷行伍,又在御林軍當差,脾氣兒自然是經過一番磨練的了。雖覺着王清福狗眼向人,卻想着:我又不和他攀朋友,只不過歇兩天腳,不值得和他較量。只是孫安究竟是鐵錚錚的漢子,雖是耐着性兒,那肚腹中卻是裝滿了悶氣;且是瞧着王清福的所作所為很不順眼,便疑心這店是黑店,準做不出好事來,索性再待兩天瞧探個究竟。這日午時,孫安正在店堂中喝酒,忽見彭燕走進來,形狀英挺,料着不是個等閒人。又見他長行打扮,卻沒包裹行李,也不騎牲口,便有點兒詫異,更加暗地裏留神瞅着他。彭燕卻覺着,隻眼角里颳着有個軍官在那裏吃飯,桌上撂着個小布袋兒,事不相干,也沒暇問他:那布袋幹嗎用的。王清福殷勤接待彭燕時,孫安還當他們是一路的。及見彭燕鬧了起來,王清福吹角打號,頓時來了許多人,圍住了鴻盛店,孫安心下大白:這一定不是一家好店,有這許多埋伏救應,不是綠林黑店,就一定是豪棍的眼線,何況幾百人打一個人,這種不平,怎能瞧得過,便存心要打這個抱不平,暗地裏在一旁預備着。彭燕打得贏了,便用不着動手;打輸了時,使出頭幫他一場。王清福既不是彭燕的對手,那召來的打手,更不是彭燕的對手。卻是人多成王,彭燕就是長着三頭六臂,也來不及招架。何況這店堂雖説很寬闊,究屬有限,不過比平常客店寬些罷了。屋子裏,橫七豎八擺許多桌子、凳子,極礙手腳。那些人攻彭燕時,用不着四面照顧,便跳桌立案的遠刺近砍。彭燕卻是要面面顧到,不能鬆懈一點兒。和眾人戰了些時,腳下絆着倒翻的長凳,打了下蹌踉。那立在桌上的教頭吉喆見了大喜,盡力刷一槊過來,直朝彭燕頭頂刺下。彭燕身子還沒立得牢,正在撐持掙扎之際,怎能招架?看看那鐵槊已搗到頂上,差不滿二尺了。忽地半空中飛來一張凳子,風車兒般轉着,橫打過來。恰巧打在鐵槊杆上,那凳子飛來的力量沉而且猛,賽過是一方大石頭。就這一剎那間,吉喆虎口一震,兩手把握不住,鐵槊脱手橫飛,直打在牆上,吧噠一響,碰下一大方泥塵碎磚,頓時灰舞漫空,許多人睜不開眼睛來。彭燕正在危急萬分,沒法解救閃躲之際,突見凳擊槊飛,轉危為安,怎肯怠慢,忙定了一定身子,趁灰塵迷漫時,噗的一跳,右腳踏上吉喆立身的桌子邊上,接着右左腳一起,瞠的一腿,向吉喆腿彎踢去。吉喆才被打落鐵槊,虎口生痛,心中着慌,一時沒提防彭燕有這般矯捷的身手,心裏一急,手腳略緩,便被彭燕一腿踢個正着,腿彎一軟,倒栽下桌子來,僕在地下。這時,旁邊許多壯漢見彭燕撲向吉喆,連忙刀把亂擁,撓鈎紛起。彭燕才踢倒吉喆,左腳還沒收回,右腿已被三四把撓鈎搭住,併力一拖,彭燕獨立失勢,身子一仰,朝後一倒,也倒翻在地。那夥人見了大喜,一窠蜂向前擁來,恨不得立刻將彭燕打成肉醬,頓時圍成了個大圈子。就在這一霎時,猛的半空中狂吼一聲,便見一個頂盔貫甲天神般的大漢突然劈空跳落人圈子中,將手中鐵槊四面一激,只聽得呸、吧、囃、嗒一陣亂響,四面許多兵器都被激開。接着鐵槊起處,眾人紛紛後退。彭燕這時才認出這大漢就是方才進店瞧見那面桌上坐着喝酒的人,也就是黑大郎孫安。原來黑大郎孫安見眾人圍打彭燕,決計要打這個抱不平。接着便見彭燕一腿踢倒吉喆,身手十分矯健,不覺脱口叫一聲“好”。再見眾人使撓鈎亂搭,接着彭燕倒地。孫安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就地拾起鐵梁脱地跳起直向人叢中落下,盡力四面一絞,將眾人兵器繞開,一面大嚷道:“你們許多人欺負單身客,非得重重的儆戒一番不可!甭逃,我來了!”將手中槊橫七豎八耍開來,如萬樹梨花。許多人全只敢抱頭逃走,沒一個敢回身迎敵的。彭燕幫着孫安攆散了眾人,孫安還要出店追趕,彭燕拉住他的甲帶道:“大哥,窮寇勿追,咱們回頭清他的窠子去。”孫安才止步回頭,向彭燕道:“您貴姓啦?”彭燕答道:“咱就是關西長安烏鷂子彭燕。”又問過孫安姓名,才一同回身進店,四面搜抄。店中沒多銀錢,也不是黑店,前後翻了一遍,沒見一點什麼,二人只得向受傷沒死的説了姓名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用不着冤拉旁人,有本領的只尋咱倆便了。”店中財物,一絲沒取。只收拾了些乾糧。孫安備好了自己乘來的黑馬,拾掇了行李。因喜歡那條鐵槊稱手,自己原本是使槊的,便隨手帶用。彭燕向店後刀槍架上揀了一條朴刀,槽頭上選了一騎白馬,便一同出門,徜徉上路。二人走後,王清福才在隔壁肉店裏闖出來,那些被彭、孫二人攆散的莊漢也漸漸團了攏來。王清福便出五吊京錢的重賞,差兩個人先進店去,窺探一番。二人麻着膽進去,一步捱一步,捱到裏面店堂裏。那些受了傷躺在當地的見了,便慘聲呼救。二人問得彭燕和軍漢都走了,大喜。連忙搶先奔出報訊。頓時意氣昂然,好象彭燕和那軍漢是他倆趕跑的,得了無限大功一般。王清福準知冤家走了,便挺身進店。恰好吉喆又糾集了二三十人各帶彈弓趕了來。王清福便迎進店裏,大家一商量,料着這兩人是約定了,先後來此,特地尋事的。如今定是乘沒提防,到莊子搗擾去了。王清福要討好,便自回莊去報訊,卻託吉喆暫時代守店門。吉喆想待彭燕等回頭報那一腿之仇,便一口答應,率領眾人,弓上弦手拈彈的待着。恰巧萬里虹黃禮這時走到黑雲鎮,見一條長街上大清白日裏,家家關門閉户,路上沒個行人,心中十分詫異。要尋個人問,也沒處問處。直到鴻盛店門前時,見店裏坐了許多凶神惡煞的人,才在等待什麼一般。黃禮心中估量:一定是這鎮口鬧強盜,要不就是械鬥,所以民家閉門,壯健都在店裏待着。便順腳進店來,向吉喆抱拳説道;“在下路過貴地,想在寶店打午尖,不知可行麼?”吉喆向他上下一打量,瞧他那打扮,和彭燕一般,就猜定他必是彭燕一道的,連忙答應可以,一面向店夥使眼色。黃禮落坐後,正要打聽為什麼事,這麼嚴緊防備?店夥計送上一大碗茶來。黃禮口中正渴的慌,便先掇起茶來,咕嚕咕嚕喝了個乾淨。沒提防這茶裏會下蒙藥,剛喝下去就頭腦昏脹,心中一模糊,就躺下了。吉喆見他着了道兒,連忙叫莊漢們:“捆着他解到莊子上去。”莊漢們將黃禮綁了個結實,簇擁着,直奔王大户莊。行到半路上,黃禮被涼風一吹,且是茶裏下藥,性子不長久,醒了轉來。見自己被許多綁着扛着,知道中了計了,便盡力掙扎。眾人一齊吆喝着,又使棍棒打着。這才驚動了範廣、薛六沖來,救了黃禮的性命。黃禮和薛六、範廣,保着薛媽媽逃出性命,牽着汪從龍,沿途問明瞭王大户的情形。也無從擇路,有路就走。走了也不知多少路程,瞧東方已現魚肚白色。戰了半夜,又奔跑了許久,身子都有些疲乏了,想要覓過所在歇一會兒。便乘着曙色清濛,四面亂瞅。又走了兩三里路,遙見曉煙籠罩的淡藍色中,隱隱約約露着一方粉牆,料着是個莊子,便想急趕去,討口水喝,歇一歇腳。三人加緊了腳步,急忙忙向那粉牆趲行,漸漸走近。細瞅時,屋上樹着個瓦鼎,便知道是一所廟宇,想着:十方所在更好,暫時屯住。薛媽媽伏在薛六背上,唸了一聲佛道:“好了,走到佛地來了。天可憐,得叨佛天庇佑,婆子情願吃齋終身。”霎時已近粉牆,仔細瞧時,才知是一座大祠,門前兩支大旗杆,當門正中有“王氏家廟”四字直匾。兩旁懸列着許多官銜、科第的匾額。卻是大門關閉着,牆門匾欄上面都佈滿了蛛網雀糞。薛媽媽大失所望,長嘆一聲,兩點熱淚直滴到薛六額頭上。薛六心如刀絞,咬牙悶吼。黃禮忙解勸道;“原要他是沒人的荒廟,咱們才好暫時安身。急什麼?這時遇得這荒祠再好也沒有了,待俺先進去瞧瞧。”説着正待翻踏進去,範廣早已搶先,脱地一跳,上了門樓,只見他嘿的一聲,蹦了下去。黃禮便轉頭安慰薛六,要他且不要動,待俺先瞧瞧情景再説。薛六點頭答應,便負着母親到祠門左側上馬石旁,放母親在石上坐下。這時,黃禮已上了牆頭,向下一瞅,只見範廣正和兩個不認識的人悶聲狠鬥,只有兵器相撞的聲音,便連忙聳身跳下,反手拔劍,欻的從中一攔,接着左右一擋,問道:“您三位因甚鬥了起來?”範廣急道:“您不要管,待俺做了這兩小子再説。”黃禮攔道:“不行!得先説明白了再拼。”範廣道:“俺不知道。俺才上牆頭,那廝就向俺打一石子。俺讓過,那廝又一石子。俺惱了,才跳下來和他拼鬥。”黃禮回問那二人,那二人在旁聽了黃、範二人説話的聲口,知道不是自己的對頭。黃禮回問時,便將真姓名説了。原來二人就是黑大郎孫安、烏鷂子彭燕。二人出了鴻盛店,便尋得這荒祠藏身,想待夜裏去殺王清福。不料三更天再到鴻盛店時,連個人影兒也沒有,只得回到這荒祠來商議。忽見範廣跳上牆頭,當他是王大户莊上的人,特來探尋的。孫安也沒打話,便向腰間布袋裏取了兩顆石子打去,沒中得範廣。待範廣下來時,三人都沒開口,就鬥了起來。這時彼此言明,都不是王大户家人,一笑而罷。黃禮叫範廣開了祠門,招呼薛六攙他母親進來,和孫,彭二人相見了,彭燕問黃禮等因何到此?黃禮便將上項事約略説了一遍,孫安、彭燕都大為抱不平。黃禮問孫、彭二人如今可是同行?孫安道:“俺本是請假遨遊,瞧瞧朋友,原沒一定的處所。”彭燕道:“俺本是回教,這趟是到各地訪問同教。到處打住,也就到處為家。逛了一年多了,到一處便尋一處的教友,因此行李衣服都不曾攜帶。”薛六羼言道:“這倒好,和俺一般,原來就沒一點東西,多麼利落。”眾人轉問範廣:“朝哪一方走?”範廠答道:“如今大家都不是漢王府的人,説也無妨。”便將隨同師傅進京,和朱高煦作對,後來奉師命改扮武生模樣步行北上,如今要和黃禮同到韓家莊去見業師丈身和尚的話説了。眾好漢相逢,越説越投機,彼此傾心吐膽,談得異常高興。一會兒説到王大户,黃禮道:“那麼是白蓮教徒,要不滅了他,將來總是個大患。”彭燕便要立時就去搗他莊子,薛六、範廣齊立起來,叫“走呀!”黃禮攔住道:“咱們如今只商量如何去揍他,並不是馬上就要去。”孫安道:“依我之見,凡屬白蓮教的巢子都要趕快搗了才好。您眾位不知,漢王在京時,白蓮教在京裏耀武揚威,多麼兇狠。要不趕快想法子,將來怕不做出來,擾得天下不安。”黃禮便約定夜間去探莊,要是可以下手,便下手揍了他,大家都道好。彭燕、孫安便取出乾糧來給眾人充飢,彭燕又去後面尋着些祭器,悄自出祠去,到澗旁弄了些水來。薛六將枯柴燒着熱水。孫安便取些涼水去飲馬,又放了兩匹馬在祠坪中齦草。眾人都辛苦了許久,只孫安、範廣帶着包裹,黃禮的包裹在鴻盛店丟了,薛六母子本無長物,彭燕是素來不帶行李的。便將孫、範兩人的包裹打開來,攤在正中祭堂裏,另取一條氈毯,鋪在祭案上安置了薛媽媽。眾人便在祭堂地下,坐的坐,躺的躺。不一時,大家精神疲憊極了,都漸漸的呼呼睡去。捱到傍晚時,眾人醒了,又各嚼了些乾糧,商量好了,留範廣在祠裏顧護薛媽媽,看守行李馬匹,卻要薛六領路。到了初更過後,僻鄉野村已無行人。黃禮、孫安、彭燕、薛六各帶短傢伙,一齊出祠。薛六當先領道,直奔王大户莊來。到了離莊不遠的田畝中,遠遠瞅去,莊中黑沉沉的沒一點動靜。黃禮便上前和薛六二人並肩先行,直向莊側走來。才到牆外,陡見一條大漢,持鈀矗立,和一方石碑一般。黃禮乘他沒提防,打他個湊手不及,一個箭步,撲到大漢跟前,一手奪住槍桿,一手將長劍一揮,那大漢就沒了腦袋了。眾人都趕近前,見大漢已殺,牆外無人,便各打個暗號,躥上牆頭。只薛六功夫淺,圍牆雖不十分高,卻是跳上去,也得費個大勁。自己不肯落人後,拼全身氣力一掙,身軀一挫,盡力向上躥,才跳上牆頭。這時眾人早已打過問路石,跳下去了。薛六連忙睜眼向下一瞧,卻是不見一個人影,黃禮等不知哪裏去了,不覺大吃一驚。黃禮等究竟到哪裏去了,請看下章——修竹軒掃描、OCR、校注獨家推出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