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六既上墙头一瞅,先跳进去的黄礼、彭燕、孙安等三人都不见,大吃一惊,连忙站定脚,却寻思不出个道理来。正在慌急时,忽见前面空坪中豆棚下,有个黑影向自己招手,心中一爽,暗道:好了,原来他们到那里商量去了。便跳下墙来,直奔豆棚之下。近前看时,那人哪里是黄礼等,却正是教薛六拳脚的吉喆。他一见薛六便笑道:“俺瞧那模样儿就准知道是您来了,果然没错。您来干什么?”薛六毅然说道:“俺来宰王大户来了。”吉喆惊道:“俺道您是寻俺说情来的,原来您正是干这个来了。王大户没待错您呀,您要来行刺,不估量着敌得过俺?甭发傻吧,您又听了谁的唆使了?”薛六道:“俺一点儿也没听唆使。俺知道朱高煦当杀,白莲教当灭。王大户不是白莲教吗?他虽是给了两天饭给俺吃,那是教头您的面子呀,他何尝是真爱俺好待俺呢?”再说,不宰了他,地方上得受他的害,天下也得受他的害。他就算待俺好,俺也不能为着私恩留着他害天下呀!俺敌不过教头,却是教头您比俺明白百十倍。难道情愿帮着他害人吗?”吉喆道:“您还说没受人唆使,这番话,不是您能忽然间说出来的,一定有人教导您这般说可是?”薛六道:“委实是俺心里的话。教头知道俺素来不会说谎的。”吉喆沉吟了一会,突的问薛六道:“俺俩可够交情?”薛六道:“教头待俺再要好也没有了。”吉喆道:“那么您且说还有谁和您一同来的?”薛六正侍答说实话,吉喆忽听得有人答话道:“俺们三个和他一路来的。”吉喆大惊,忙向左侧避开一步,扭头瞅时,却见三个武土打扮的汉子正在那豆栅后面一排并立着。薛六早认出是黄礼、彭燕、孙安三个,心中一喜,也不顾吉喆,便直奔过去叫道:“俺一来就没瞧见,您三个上哪里去了?”黄礼摇首手道:“不要嚷,待会儿告诉您。”吉喆这时,心中揣摸着:那两个都交过手的,不见得打得他过,何况又加上一个呢?正想拔步遁走,薛六已奔过来,摕住吉喆道:“教头甭走,这全是好朋友,咱们大伙儿见见。”黄礼等三人却并不和吉喆为难,黄礼反拱手道:“教头请了!俺们只和白莲教作对,和教头无干,教头甭多心。”彭燕也说道:“教头,借一步说话可好?”吉喆这时走也走不掉了,只得点头道:“可以,这边来吧。”说着便向那墙跟前碓屋①里来。众人瞧那屋子里面,只窖着两只石臼,堆着些磨麦砻②米的东西,阒无一人。黄礼等凝神静气仔细察看没甚机括,薛六却坦然和吉喆二人当先昂然直入。到了屋里,黄礼使将自己的来处,和彭、孙二人砸鸿盛店的原委,以及薛六的事,如今特来翦灭白莲教徒的缘故,约略说了个大概。吉喆听了,低头不语。薛六道:“教头,咱们一道儿走可好?您在这里,也不过和俺—般。俺看牛您看屋子,有什么好处呢?”吉喆摇头道:“好处不好处且不说他。俺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只不过为着拿了人家的身俸,总不作兴扔下就走,终想捱过这一年,我再干我的去。如今你们一定要捣他的窠子,我也拦阻不了。要我帮着你们,我心里又过不去。这事好教我为难。”黄礼道:“如今天下武师、剑客谁不要灭却白莲救?前辈大侠友鹿道人、三丰道人、铁冠道人、丈身大师全是为这事南北奔驰,您只要不是闽广派出身,也犯不着投身异类、埋没自己,和天下英雄好汉作对呀!”吉喆抬头问道:“您说的这几位大侠我全知道的,只是怎见得他们都要灭白莲教呢?”黄礼接言道:“丈身大师现在这里,您不相信,只管问去。”吉喆急问:“在哪里?”言未毕,半空中答一声:“在这里。”接着便见一个胖大和尚从屋里飘然而下,吉喆定睛一瞧,果然是丈身和尚,便上前来拜见。丈身和尚一手搀住道:“多年不见你了,却不道在这里相会。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吉喆惨然道:“伯父,一言难尽。伯父且待一会儿,我耽搁的时候太久了,且待我到前面转一转,再来和伯父细谈。”丈身和尚道:“你只管说吧,前面我已经收拾好了,甭顾虑了。”吉喆听了,心中一动,却不好问得,只得将自己的事,告诉了丈身和尚。原来吉喆自幼不知父亲是谁,只知道自己是济宁州一个闺女的私生子,送在地方上育婴堂。送他进堂时,篮子里有个字条儿,写着生辰八字,父亲姓吉,母亲姓陈。也不知名字,更不知住在哪里。后来,济宁州有个行商也姓吉名叫吉禄生,原籍荆州人。在济宁赚了些银饯,老年无子,便和老妻两个到育婴堂去,想领个孩子来聊娱晚景。恰巧见吉喆也姓吉,动了个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念头,便领了来家。因为他本姓吉,如今又承继吉家,便和他取了个“喆”字为名。吉禄生花甲以后,实在做不动了,便带着老妻和吉喆回荆州原籍去,置了些田地,在金蝉寺侧,典了一间房屋,过清闲日子。丈身和尚时常和吉禄生来往,吉喆从小就跟着丈身和尚练两手拳脚。丈身和尚见他人虽不聪明,却是实心眼儿好心肠,说一不二,很喜欢他,暇时也叫他念书习字。吉喆八岁上,吉禄生一病身亡,家族人等觊觎财产,都视吉喆不是亲骨血,要撵掉他,吉妈妈拼命争吵,当不住他们人多嘴杂,强抢硬夺。恰巧这年丈身和尚不在荆州,到北方去了,吉妈妈生生的气死了。吉家的家族大家将钱财田产明分了,便将吉喆撵了。吉禄生夫妇的棺材都没人理会,直到丈身和尚回来,在城门口瞧见吉喆跟着一群小花子要饭,便将他收留到寺里,竟将他当徒弟一般看待,只没给他落发受戒。过了一年,凌云子到荆州金蝉寺来瞧丈身和尚,住了几天,见吉喆异常诚实,便和丈身和尚讨来做弟子,领着他云游各处。过了两年,凌云子是个无家的,便将吉喆寄住在匡庐,托周颠子照顾他,自己一年一度来瞧瞧。吉喆跟着周颠子过了多时,本领也学得过得去了,便向周颠子说,要到荆州葬义父义母,到济宁去寻生身父母。周期子因他一片孝心,不好拦阻他,这时凌云子到蛮中传道去了,吉喆等不及他回来,便答应了他。吉喆叩别了周颠子一直下山,走义宁、平江一路到荆州。奔到金蝉寺时,只见着丈身和尚的佛们大弟子不迷和尚。一打听,丈身和尚已将吉禄生夫妇的灵枢葬在城外本寺的荒山里。便到坟上,痛哭了一场。想要寻吉家人报仇,却又因被撵时年幼,不曾记得仇家的名字住处。想要问丈身和尚,又到北方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辞了不迷和尚,一径北上,一来到济宁去觅生身父母,二来顺便探寻丈身和尚。到了济宁没法打听,只得先拾掇些零钱,做些泥人儿卖来度日。一面四处察访,渐渐有人知道他会拳脚。许多闲汉来寻他比拼,吉喆终是一口谢绝。那些闲汉便故意欺负他,不是将他捏的泥人儿踏碎,就是将他的头巾抢去。扰得设法了,才摕住几人揍了几下。从此传扬开了,济宁城里的痞棍流氓破落户,都来寻他厮斗。打了几十场,没一个打得过吉喆的。吉喆却也手下留情,不揍伤他们。这班人斗不过吉喆,便反过来和吉喆攀交情。吉喆也是不即不离的和他们厮混,一面要他们打听父母的下落。吉喆的声名传开了。那地方捕厅衙门说他是地痞头儿,要提拿去枷号示众。吉喆不肯化小钱,硬到捕厅衙里去,和那巡检官儿当面驳理。那官儿不讲道理,只一整连声喝叫“拿下!’吉喆被逼的无路可走了,才给他一打,打伤了几个捕快,砸了那官儿一签筒,就此打出衙门,直冲出城外。从此吉喆不能在济宁州存身。好得到济宁多时,声名闹大了。王志高听得这信,便托熟识吉喆的人聘他去充教头。吉喆正苦没处安身。且恐官府捉拿,好得王大户是个不怕官府的,投托在王大户庄官府也不敢奈何。常言道得好:忙不择路,贫不择妻。何况吉喆这时所遇的正是能够保住自己,不被官府凌辱的主儿呢?当下一口答应,便起身到黑云镇王大户儿来,自此就在王大户家中教拳棒。王大户庄上上下人等都不喜吉喆鲠直碍事,有了他不好舞弊弄错,便专门和吉喆闹别扭。却是因为王大户敬重他,且是众人打不过他,只暗中阴损他,却不敢明和他敌对。后来吉喆遇见薛六,起了个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情,时常将自己的束脩③周济他母子俩,又荐薛六到王大户家做随身护卫。原是想使母子安身,好传给薛六本领,免得埋没人材的意思。不料庄上因薛六是吉喆荐的,奈何不得,便迁怒于薛六,分外挤踩他。直挤到薛六看牛,还不肯放手,时时捉他的错处。薛六也不知捱了多少冤枉责罚,终是吉喆劝他忍耐。薛六想学本领,不愿离开吉喆,也强自忍抑着。那天寻庄的寻到枣林塘边,见塘边枣树倒了一株,牛角折了半段,牛在地下哼,心中大喜想着:这是要薛六小子看的好题目来了。立刻便来寻薛六,说了一大篇威吓话。不料竟被薛六揍坏了。王大户听了一面之辞动了气,叫人去捉薛六。众人知道通知吉喆,便弄不翻薛六,不通知吉喆,便敌不过薛六,才想出那条火箭烧屋的毒计来。醒来屋外布有绊马索,不料薛六陡然多了两个帮手,且都凶猛异常,一毫也没有搭着,颠倒死伤许多人。这时,吉喆见了丈身和尚。丈身和尚将武当、五台两宗派发愿要灭白莲教,除朱高煦,杜绝番部再入中原的话大略告诉了吉喆,叫他及早回头。吉喆听了,心想,我先前虽知白莲教不好,却只道朱高煦夺哥哥的天下,也不过学老子夺侄儿天下一般的要紧,才帮着王志高。想得便劝他不要横行,专图大事,如今看起竟大大的不妥。这里头还夹着要引鞑子进关的事儿啦,那怎么能行?便毅然决然,向丈身和尚道:“伯父,我遵从你老人家便了。只是王大户怎么样办呢?”丈身和尚笑道:“好教你得知,今夜是我最先来。我原是见万里虹久没回音,不放心,从小路上迎来探听。沿路上很听得些人说王大户的话,我便来瞧瞧。老早我已瞧见你了,觉得你会在这里,很为诧异,我便想设法问问你的仔细。后来我到西上房,见有个瘦汉子,摕住一问,才知你是教头,更觉稀奇。我不合不杀那瘦汉子王清福,只捆了他。待我到后院子找了一遍回来,王清福早被人救去了。大概那厮因为我向他打听你,知道我和你是有瓜葛的,所以王志高也不通知你,就带了家小,打通左墙,逃走了。我四处搜了搜,只摕住些不中用脓包,还有几个王志高的通房丫头,我全给了些银子遣他们打后面走了。我刚到前面来寻你,忽见万里虹等三个打墙下跳了来,便先招呼他们到这里。大家略叙了叔,我就关照他三个不要伤你。”说着又指着薛六道:“再去来寻你时,却见你正在和他说话,我便没现面,瞧瞧你的心到底怎么样了?如今你的事我全知道了,你在这儿也是不得已,我很知道你的苦处。王志高也跑了,这巢子就得毁啦。你也甭再漂荡江湖了,竟和我同到南京走一趟就出塞去吧。”吉喆听了,绝不迟疑,喜现于面,说道:“伯父,就走吧!”丈身和尚道:“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拿的?”吉喆道:“只一条铁槊,在鸿盛店丢了。”孙安抢答道:“在我那里,回头就可奉还。”吉喆接说道:“还有一头牲口,就在那里槽上,屋子里几件衣几两银子,甭瞧他们走时一定全拿去了,余外没东西。”丈身和尚道:“正是。你刚才说牲口,我们进京,要用陆地飞行法。一来还有不会的,二来太惹人眼了。要是此地有好牲口,咱们就拣几匹做脚力岂不是好?”吉喆道:“王志高买马、打刀,闹了许久了。他自己的一头乌驻④,是北口⑤野马,一天跑不了一千也有八百好跑,还有三头都是辽东牲口小蹄儿,脚劲儿都是一等一。余外也就没好的了。今日黄昏时,王志高就叫我守住这前面,从没见他们人出来上马房去,大概牲口都还在槽上,只不知辔全不全?”说着便领丈身和尚、黄礼、彭燕、孙安、薛六等五人,来到墙东马房里。一瞧四个马夫都睡在外间地下,鞍辔全搁在架子上。众人大喜,连忙取了几副。吉喆先取了自己的鞍辔,一齐进槽头房里,将马备好。丈身和尚命薛六骑那乌驻;彭燕已得了牲口,孙安原有牲口,都不要。丈身和尚和黄礼各备了一匹白马。吉喆备了自己的卷毛斑驻,又叫薛六牵了一头骡子,一同出来。马夫们惊醒了,道是来了盗马贼,各抓家伙。吉喆大喝道:“庄主都逃了,你们还不快走,更待何时?”马夫们方再醒了醒,抢向槽头,乱拉牲口。丈身和尚等五人也不再理会他们,大家牵了牲口,出门向王氏宗祠来。—霎时,到了王氏宗祠,约莫已是五更将尽。范广正等得不耐烦,忽见彭燕、孙安跳进来,大喜,连忙赶着问道:“怎么样了?”孙安只答了一句:“全妥了。”便去开了大门,让丈身和尚等牵了马进来,重复将门关上。薛妈妈忙生起火来,彼此才落坐。范广一见丈身和尚,连忙上前见礼。丈身忙搀起他来,问他:“怎么在这里?师傅可好?”又引他和吉喆见过。范广便将已往之事说了一遍,丈身和尚便将武当、五台诸好汉的志愿细细说了,范广方才相信。这时,薛妈妈已和薛六叙了一会了,便起身向吉喆问行止。吉喆道:“我如今要出塞去,却得先进京走一趟。您娘儿俩反正到处可为家,便同进京去吧。我已给您找了一匹骡子来了。”薛妈妈沉吟不语,面带愁容。丈身和尚笑着向她摇手道:“您甭着急。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到京里去身边无一文饯着急,可是?我带了王大户几包金条和宝钞在此,您且拿些去。”说着,一掀大僧袍,解下个大褡裢袋来。向袋里一连掏了十来包金条,三十叠宝钞,便取了十叠宝钞、两包金条递给薛妈妈道:“这只算是我经手王大户给您儿子的工钱和赔您屋子的。”薛妈妈可怜,自有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成大条的金子,成千贯的宝钞,直把她喜的不敢相信,先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脑袋,知道准不是做梦,才颤巍巍的、欠身爬过来接了。却又没收放处,只捧在手里,两眼瞅着它发呆。还是吉喆教她将身上围巾解下来,包裹了,扎在腰里。薛妈妈依言拾掇了,坐下来只是傻笑。薛六却毫不动容,竟没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丈身和尚见薛六十分率真可爱,便向薛妈妈道:“您如今已有了养老盘缠了,可肯教您儿子跟我当徒弟去?”薛妈妈猛然听了这句话,心中暗想:他是和尚呀,六儿跟他当徒弟,不也是做和尚吗?可怜,俺就只六儿一个唷!要不答应,又拿了他许多金子宝钞,这教俺怎么好?众人都瞅着薛妈妈,瞧她如何说。吉喆早猜透了她的意思,一面拉薛六过来教他给丈身和尚磕头道:“您还不快磕头认师待怎的?”薛六一面磕头,一面两只眼睛瞅着他妈。吉喆早向薛妈妈笑道:“您甭瞎担心,我这师伯父是要传给您儿子本领,不是要他出家当和尚。我就是我这伯父的徒弟,可曾做和尚?”薛妈妈这才放下心来,嘻着老瘪嘴道:“那还有什么不好。六儿,多磕俩响头呀,人家是咱娘儿俩救命活佛爷呀!”薛六果真死心塌地崩了几个响头。众人听薛妈妈说的话都笑了。后来众人干些什么,下章再叙。————————————————①碓(duì)屋,舂米的作坊。②砻(lóng),脱出稻壳的农具。这里作动词用,指用砻给稻子脱壳。③束脩,亦作束修,一种礼物。脩,干肉。十条干肉为束脩。这是古代诸侯大夫之间互相馈赠的礼物。《礼记·少仪》:“其以乘壶酒、束脩、一犬赐人或献人。”(乘壶,四壶。)也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礼物。《论语·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朱熹集注:“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脩,其至薄者。”后因指致送教师的酬金。④乌驻,马名。或作乌骓,乃项羽所骑,后以指称良驹。(骓,毛色斑杂的马。)⑤北口,旧指张家口以北、今内蒙地区——夏侯仪扫描zhuyjOCR修竹轩校注独家推出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