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迫不及待地繞到屋後,果然有間茅草為頂的柴房,房門向外扣着。“小金鳳”也跟踵而至。方珏心頭卜卜亂跳,“小金鳳”説是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人,又説希望還沒斷氣,那該是誰?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拉開門扣,推開。房裏堆了些柴草,靠角落蜷曲着一個人,從長髮衣裙-眼便可判定是個女人,面朝裏,看不真切。方珏一顆心幾乎跳出口來,靠近兩步,仔細一審視,登時全身發了麻,眼前陣陣發黑,脱口狂叫道:“黃蕙芬!”半點不錯,蜷曲着的正是由方珏冒死救出神劍幫總舵的黃蕙芬,他與神劍幫主決鬥,條件是讓她平安離開,想不到……方珏身軀晃了兩晃,栗聲道:“黃姑娘!”黃蕙芬沒有反應,不知是死了還是活着。方珏蹲下身去,把她輕輕扳轉,只見她口角還有血漬,雙眸緊閉,粉腮白如錫紙,用手一探,鼻息微微,還沒斷氣,當下仰起頭向“小金鳳”道:“還有救麼?”“小金鳳”盈盈上前,用手在黃蕙芬身上摸索了一陣,退開,搖頭道:“沒救了!”方珏坐了下去,激越萬狀地道:“她……沒救了?”
“嗯!心脈已斷,她這口氣是依賴我離開時.給她服下的靈丹維持,要能救,我早已施救,不會等到現在。”
“是誰下的手?”
“外面堂屋裏那一家子。”
“是他們……”
“你知道那一家子的身分麼?”
“什麼身分?”
“神劍幫的密探,這屋子是他們內外聯絡的地方!”
方珏目眥欲裂地大叫道:“我與神劍幫誓不共戴天!”“小金風”幽幽地道:“我是偶然路過發現,早到-步,也許她不會死,我是從她口裏知道你的情況,所以才趕了去。”方珏恨極欲狂,大聲喘息着,痛苦地道:“她……真的沒救了?她可以説是因我而死,我……”“小金鳳”道:“冷靜些,事已至此,説什麼也沒用了,你助她一口真元,也許她還能醒過來説幾句話!”方珏立即把黃蕙芬嬌軀微側,把她的頭枕在自己膝上,然後右手貼上她的命門大穴,掌心迫出真氣,徐徐注入。“小金鳳”又道:“不要性急,慢慢地來,否則立刻斷氣。”方珏眼眶裏湧出了淚水,一面輸元,一面木然凝視着奄奄-息的黃蕙芬,不久,她的呼吸開始粗重,方珏小心翼翼地加緊輸元。櫻唇翕動,緊閉的雙眸微微張合,最後,竟然睜開了眼。方珏悽喚道:“黃姑娘,黃姑娘……”黃蕙芬失神的眼仰注方珏,努力運動口唇,她想説話,但發不出聲音。方珏痛苦至極,繼續叫喚道:“黃姑娘,我是方珏……方珏……”顫動的口唇有了聲音,但微弱得像蚊子叫:“你……方少……俠……”
“是的,黃姑娘,我……對不起你,永遠抱憾!”
“方少……俠,我不……成了,在這最後……你願意……叫我-聲……芬妹……”
斷腸哀語,令人鼻酸,在這生命的盡頭,她吐露了少女芳心,方珏顫聲道:“芬妹,我願意,當然願意,芬妹!”一抹幾乎無法覺察的笑容,浮上了蒼白的臉,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眼角擠出兩粒淚珠,又掙扎着道:“我……從第-次,在龍蟠寺外……見到你,就已經……到昨晚,我才知道你愛的……是……李筱娟姑娘,現在……什麼都不要緊了……”方珏心絃疾顫,姑姑南宮芳婷做主,以鳳釵為憑,與李筱娟定了夫妻的名分,這事實是無法否認的,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這將要結束生之旅程的痴心少女,他不願意騙她。黃蕙芬又道:“珏哥,我……不勉強你説愛我,只要……我愛你就行了,能……死在你的懷裏,總算……是一種安慰,你……再叫我一聲……”方珏的熱淚滾落面頰,愴聲道:“芬妹!芬妹……”黃蕙芬喘息了一陣,又道:“最後……請求……我不要回家……怕……老父傷心,在外面……選個幽靜的地方……供我……長眠,珏哥,答應……常來看我……”字字摧肝,語語斷腸。方珏哭叫道:“芬妹!我會的,我會……常常來看你!”黃蕙芬面色漸呈死灰,仍拼着最後一絲力氣道:“還有……感謝那……白衣……姐姐……”頭一偏,斷了氣,一抹微笑僵化在臉上,還有兩滴清淚。方珏腦海呈一片空白,什麼意念也沒有,痴木了。一代倩女,變作了幽魂,她真的甘心安然辭世麼?生前,她暗戀於方珏,臨死才吐露心聲,得到的只是一聲芬妹的稱呼和幾滴清淚,而方珏,從來沒想到過愛她,也不知被暗中深愛。玉殞香消,一切隨之幻滅,除了在方珏心裏留下一抹隱痛,其餘什麼也沒有,要有,那就是一杯土。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方珏回覆了神志,轉頭一望,不見了“小金鳳”的影子,他也無心去想,抱起黃蕙芬的遺體,木然舉步出房,蹣跚朝外走去。
水濱,一個林木葱鬱向陽的小山崗上,隆起一杯新土,墓前放了一束山花,墓碑上刻的是:“故宦門俠女黃蕙芬之墓。”墓前,兀立着一個白衣佩劍書生,他,就是“白儒”方珏。晚風、夕陽、孤冢,景色充滿了淒涼。方珏木然對着孤冢,他用心靈,對這不幸的少女作默默的憑弔。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很愛她?”方珏一驚,從悲痛與迷惘中迴轉,抬眼,白衣蒙面女“小金鳳”站在墓側,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她怎麼會跟蹤而至?“小金鳳”再次道:“你很愛她,是嗎?”方珏搖搖頭,沉痛地道:“我們有交往,但我沒有真正愛過她,她落得如此的下場,卻是由於我,這就是我永遠抱憾的地方。”“小金鳳”道:“可是……她是愛你的!”方珏默然,即使他想補救也不可能了,人天永隔,事實已無法改變。“小金鳳”又道:“她這麼美,你們有過交往,而你卻沒對她動情,一定有原因的,你能告訴我是什麼原因嗎?”喋喋不休,使方珏大為反感,冷冷地道:“姑娘,這是私事!”“小金鳳”不捨地道:“我知道是私事,我並沒有説這是公事,我已經插手了這件事,當然想明白其中究竟,這不過分吧?”方珏為之氣結,深深吸了口氣,道:“姑娘對在下的私事很感興趣?”
“就算是吧!”
“為什麼?”
“當然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因為我為你而破了誓。”
方珏大惑不解地道:“為在下破了誓,這話怎麼説起?”“小金鳳”一反原先的冷漠,咕嘰一笑,道:“我曾經誓言恨天下所有的男子,可是……我見了你之後,忽然改變了心意,無法再堅持初衷。”這話説得很露骨,方珏一聽便知其意,心絃為之一顫,他不慣於在言詞上爭巧,想了想,率直地道:“可惜……在下已心如止水!”
“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
“李筱娟,對不對?”
“黃蕙芬臨終時,不是曾經提到麼?”
方珏無言以對,但一顆心已馳越到李筱娟身上,她究竟去了哪裏?她為什麼要逃避?她知道她的乾媽南宮芳婷已做主代她訂了終身麼?“小金鳳”緊迫着道:“你真的愛李筱娟?”方珏緊蹙着眉頭道:“姑娘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小金鳳”以異樣的聲調道:“你對她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愛,那隻算是同情,憐憫,對不對?”方珏駭然大震,栗聲道:“姑娘憑什麼説這種話?”“小金鳳”道:“你承認了?”方珏圓睜星目,瞪視着“小金鳳”,她會知道這個屬於個人內心的秘密,顯然內中大有蹊蹺,當下激動地道:“姑娘認識李筱娟?”
“唔!”
“她人在哪裏?”
“對不起,我答應過她守秘的。”
“剛才的話是她親口説的?”
“不錯!”
“姑娘與她是什麼關係?”
“頭是兩個,命是一條。”
方珏連退了三個大步,激動無比,照這麼説,她與李筱娟當是生死之交,遠超過一般所謂的閨中密友,她是誰?“小金鳳”又道:“不必驚奇,説頭是一個,命是一條也可以。”方珏顫聲道:“對於在下,她還説了什麼?”“小金鳳”道:“她説,她不需要任何人對她憐憫,那是一種侮辱。”方珏痛苦地道:“她的想法錯了!”“小金鳳”道:“也許,但無論男女,貴在有志氣。”方珏一想,不對,“小金鳳”言詞矛盾,她既與李筱娟是生死之交,剛才就不該説出那種挑逗的話來,心念動處,冷冷地道:“姑娘與李筱娟是二而一的至交?”
“可以這麼説。”
“姑娘對在下……有意?”
“嗯!像你這等人物,除了木頭人,才會無動無衷。”
“那姑娘是乘火打劫了?”
“小金鳳”窒了一窒,道:“何謂乘火打劫?”方珏冷笑了一聲道:“姑娘承認與她是生死的交情,為什麼會產生橫刀奪愛的念頭?”“小金鳳”分毫不讓地道:“你根本就不愛她,談不上奪愛。”方珏咬牙道:“在下會愛一個藏頭露尾,素昧平生的女子麼?”
“會的,只要假以時日。”
“永遠不會。”
“話別説得太絕,留點餘地吧。”
“姑娘現身是別有居心?”
“那是你的想法。”
“在下要知道李筱娟的下落。”
“我不會告訴你。”
“在下非知道不可!”
“用強?”
“也許會!”
“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
方珏頓感啼笑皆非,布恩市惠,小人之流,真虧她説得出口,當下寒聲道:“在下説過會報償,毋須姑娘自己提起。”“小金鳳”慧黠地道:“你別會錯了意,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對我用強,人情上説不過去。”方珏怔住了,他實在不明白對方是屬於哪一類的女人,反反覆覆,言詞矛盾,她説的能有幾句可信?就在此刻,一條人影從水邊奔上崗來,方珏眼尖,不由脱口道:“來的是什麼人?”“小金鳳”抬眼望去,口裏微微“噫”了一聲。來人到了崗腰,可以看出是個女的。方珏定睛望着來人,眨眼工夫,來人奔上崗頭,方珏大驚意外,脱口叫道:“姑姑!”來的,赫然是南宮芳婷。南宮芳婷也大驚意外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裏?”方珏一時答不上話來,久久,才反問道:“姑姑是怎麼來的?”南宮芳婷道:“神劍幫的人在大舉搜捕你和一個白衣蒙面女子,我聽説了,所以在附近一帶試行找找看。”
提到白衣蒙面女子,方珏扭頭一看,不由呆住了。白衣蒙面女子業已無影無蹤,她為什麼要走?
南宮芳婷見方珏神色有異,目芒一閃,道:“怎麼回事?”
“她走了!”
“誰?”
“白衣蒙面女子,她自稱小金鳳。”南宮芳婷粉腮一變,大聲道:“小金鳳?”方珏道:“是的!”南宮芳婷跺腳道:“我早料到是她,你這呆子,我們快追!”追字出口,人已彈身而起。方珏滿頭玄霧,連問的機會都沒有,只好跟着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