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樓主趙惜玉是個保養非常好的老人,身材頎長,面容斯文韶秀,目帶神采,皮膚白皙如二八少女,看不到絲毫皺紋,身上也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他那雙手更是顯得秀氣光滑,瑩白如玉。因此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剛及而立之年的儒雅文秀的書生。
但這位書生卻是令無數江湖人談之色變的人物,甚至比惡鬼凶神還可怕百倍。
此刻他正看着自己的手,如同欣賞一件精美的古玩。
他待的地方是一幢樓,這種氣勢恢宏、飛檐雕棟的樓房,他一共有一百零一幢。這些樓遍佈各地,都是他的秘密據點。
這些年來,他的勢力越來越龐大,他的手下曾建議再多造一些這種樓,但遭到他的拒絕。因為他喜歡一百零一這個數字。
一個人登上了一座高山,又開始抖擻精神,去征服另一座更高的山峯時,所邁出的第一步。
這就是一百零一所表示的意思。
一個人如果時刻都告訴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功,只是萬里征途所邁出的第一步,不懈的恆心。即使獲得了很大的成就,也不會志得意滿。
趙惜玉是個常常不滿足的人。
所以他常常感到痛苦。
這世上只有知足的人才會真正地快樂,即使他沒有金錢、權力、地位和女人等等,他也會絞盡腦汁,想出一些讓自己快樂的理由來。
趙惜玉不是這種人。
他仍然看着自己的手,目光中竟流露出貪婪的神情,就像色魔瞧見了漂亮姑娘、賭徒看見了骰子、酒鬼望到了酒。
這雙手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但他似乎是看着本來屬於別人,卻被他據為己有的東西,歡喜愉悦之情難以自抑。
直到他的一位親信弟子輕輕地走過來,向他叩首問安,他還恍若未覺。
這位弟子是個精明能幹的年輕人,長得碩壯有神,雙眸朗若晨星。
“你有什麼事嗎?”趙惜玉望着他,目光顯得分外柔和慈祥。
“弟子接到消息,‘摘星手’符正會在臘月十二那天在鬼鎮出現。”
“很好,他解決了嗎?”這“他”指的是被收買過來的忘憂城的弟子。
“解決了。”
“很好!”趙惜玉含笑點頭。
那人既然能被惜玉樓收買,難保不會讓其他人收買。
這位弟子道:“樓主若再沒有什麼別的吩咐,弟子告退。”
“等一等,這個消息你有沒有告訴樓裏其他人?”
“絕對沒有。”
“那你能不能保證,除了我之外,再不讓別人知道這個消息?”
這弟子趕緊跪倒發誓:“弟子若泄半點風聲,必遭天打五雷!”
趙惜玉滿意地點點頭,道:“好!你下去吧。哦,對了,最近你也累了,去到庫房領五千兩銀子,到外面去找個漂亮女人玩幾天。”
這弟子感動得險些流下了眼淚,一連給趙惜玉磕了幾個響頭,才轉身離開。他走得非常急,恨不得馬上拿着銀子去找青樓裏相好的姑娘。
當他走到門口時,卻幾乎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接着他看見一隻手緩緩地伸了過來。
那隻手秀氣得如同女人的柔荑,伸過來的姿式也十分優雅。然後,他便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他像一根木頭倒下去時,喉骨已被捏了個粉碎。
出手的人當然是趙惜玉。
這世界上只有一種人最能保住秘密:
死人。
趙惜玉現在很放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但他的臉色忽然變了。
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門。
樓下有個佈置得非常雅緻的院子,院子裏有樹、有鳥、有假山、有水池,此時陽光很温暖愜意。雖已時值隆冬,但這裏全無肅殺悽惶的感覺,景色依舊很美。唯一與這裏的景緻不協調的地方,便是這裏多了一個人。
一個讓別人感到比千年冰山更冷的人,他的神情比寒冬更為殘酷落寞,面目比惡鬼更加猙獰可怖。
他手中拎着一把劍,沒有劍鞘,劍身滿是鏽斑,像是從哪個廢棄已久的兵器庫中找出來的,劍上光華已經讓歲月鏽蝕完了。
當趙惜玉走出來時,兩隻眼睛緊緊盯着這把劍。
這人卻注視着趙惜玉的兩隻手,似乎要從這手上發現什麼秘密。
他臉上的器官除兩隻眼睛完好無損外,其餘部分全都毀壞了:兩隻耳朵不見了,鼻子也被削掉了,只剩下兩個小窟窿,嘴巴也不全,臉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
趙惜玉忽然開口道:“你來了。”
這人點點頭:“我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當然會來。”
“你已經有把握殺我了?”
“我有把握,但我現在不想殺你。”
“幸虧如此,不然死的説不定是你。”
“我明白。”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我想跟你聯手對付他。”趙惜玉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崔忘憂。
趙惜玉搖搖頭道:“我不相信你。”
“我也不相信你。等除掉了他,得到‘雲夢譜’後,你我再決一死戰。”
趙惜玉想了想,點點頭道:“好!”
“再見!”這人轉身就走。
“等等。”趙惜玉叫住他,道:“你的劍法想必又精進了不少。”
這人點點頭。
“你的‘幻影劍法’曾經有一百二十招,每招分三式,每式又含三記變化,每一記變化都分外歹毒霸道,但後來被你一再刪減,只剩十招了,每招都非常簡單,毫無精妙變化。”
這人又點點頭,道:“我現在的劍法只有兩招,這兩招已經算不上劍法了,只能説是殺人的方法。”
“所以這兩招殺人的威力,必定強過最後那一百二十招好多倍。”
這人承認。
“招式每減少一次,你都會將自己的身體損傷一次。”
“因為身上有些器官,影響了我出劍的速度、方位和準確性,我只好削掉。”這人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但隨即便消失了。
趙惜玉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冷冷地盯着這人。
在他心目中,這人無疑是個極其可怕的對手。
一個人為了練成絕妙的殺人方法,居然毫不吝惜自己的身體,這個人對所有人來説,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這人又道:“只可惜我目前還不能把這兩招都去掉,從而達到無招無式,出手即招的境界。”
“你想必聽説過年輕一輩高手中,有個叫西門殘月的人,他的袖中刀就從來沒有什麼固定招式。”
“我聽説過,但我不相信。”
“曾經有一些人也不相信,結果死在了他的刀下。”
“這次死的一定是他。”
説完這句話,這人走了。他走的姿式非常奇特,但全身上下毫無破綻,任何人若趁他走路時向他猝然偷襲,絕對討不到絲毫便宜。
趙惜玉微微感到吃驚。
接着他又感到高興。這人雖劍法高絕,但心高氣傲,一定會去找西門殘月大打一場。他們倆不管誰勝誰負,對自己都只有好處。
所以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西門殘月也在笑。因為黃袍客剛才講了一個笑話。
能夠一邊喝酒,一邊聽別人説笑話,在他看來,也是生命中一件有趣的事。
當他看見一個奇怪的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式走進小酒店時,他臉上的笑容未斂,但心裏一動。他當然認出了這個人。儘管他從未見過這人,卻聽説過關於他的許多故事。
那些故事充滿了殘酷,對自己生命的殘酷。
這怪人走到了他們桌邊。
“你就是西門殘月?”這人問道。
西門殘月望了黃袍客一眼,然後站起身來抱拳道:“前輩想必是‘幻影劍’葛不行。”
“不錯。”
“請問前輩有何吩咐?”
“我想看看你的刀。”
西門殘月一怔,剛欲開口,葛不行又道:“後天午時,離此地十里之外的鷹愁崖。”
臘月初三,“幻影劍”葛不行和“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將在鷹愁崖決鬥。
這條消息像一陣風一樣,飛快地傳遍了整個江湖。
這兩人一個是成名多年的劍術高手,武功已臻化境。另一位則是近年崛起江湖的新秀,身手罕有人匹。他們倆的這番比鬥,必定非常精采。因此不少好事的江湖人紛紛趕來觀戰。只可惜決戰尚未展開,鷹愁崖附近早已被葛不行的門下封鎖了。
“我和西門殘月的決鬥,不是為了供別人看的。”
這是葛不行向手下人下達命令時説的。
這樣一來,更增加了這場打鬥的神秘性。
有些人忍不住猜測起結果來,他們彼此之間甚至打賭。
西門殘月卻顯得非常平靜,似乎什麼事都不會發生。黃袍客忍不住問他:“你有沒有把握打贏他?”
“不知道。”
“不知道?”
“不錯。如果我有足夠把握,到時動起手來,難免會自以為是,以致釀成大錯。如果我連一點把握都沒有,那我出手時就可能心中惶惑,鬥志不堅,也難取勝。所以,‘不知道’才是最好的,這樣,我心神一片澄澈空靈,出手才能毫無窒礙。”
黃袍客久久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西門殘月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笑道:“我好像不是個漂亮女人,你幹嘛這樣望着我?”
黃袍客也笑了:“因為我忍不住要佩服你了。”
“我也很佩服你。”
“為什麼?”
“咱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來歷。”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好朋友,起碼現在是。”
“謝謝你把我當朋友。”
“你不用謝我,應該謝你自己,如果你不是西門殘月,也許我們不會成為朋友。”
西門殘月笑道:“我希望朋友越多越好,而敵人最好一個也沒有。”
“你錯了,朋友多固然好,但沒有敵人,也是非常寂寞的。”
“不,每個人都有一個永遠消滅不了的敵人,那就是他自己。能夠戰勝這個敵人的人,一定能戰勝人世間的一切困難和挫折!”
臘月初三是個晴朗的日子,昨晚的一場雪將大地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山河瑰麗無比,但這美麗之中卻包含着殘酷,寒冬冰冷的殘酷,如同美麗而悽豔的女人的命運。
當陽光從天際撒落下來時,冰雪開始融化,氣候卻更冷了許多。
長長的大街上積滿了殘雪,屋檐下掛着一根根細而長的冰棍,有些鋒利如刀劍,有些則晶瑩光滑如玉。
西門殘月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
他的目光在四下逡巡着。這是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城鎮,他對這裏的一切都饒有興趣:人、房屋、長街等等。他不知道即將展開的那場決鬥,究竟誰勝誰負,説不定倒下去的會是自己,因此他很想多看看這個美好的人間。
人生儘管充滿了痛苦和煩惱,但能活着,畢竟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這條街彷彿很長,卻沒有什麼人,除了一位老太太。這老太太衣衫破舊,佝僂着背,拄一根枴杖,正艱難地朝這邊走過來。
她臉上皺紋密佈,每一根紋路都暗藏着生命中一段痛楚的經歷。她的目光混沌,腳步蹣跚,整個人如肅殺的秋風中一片飄搖着的枯葉,再也無法享受生命的愉悦和歡欣。
西門殘月同情地望着她。但當他注意到她拄枴杖的那隻手時,臉色微微一變。
此時,老太太已走近了他,突然腳步一滑,身子向西門殘月倒了過來。
西門殘月是個充滿了同情心的人,照理他應該扶她一把,但他卻飄然避開,任那老太太倒下去。
老太太來不及哼一聲,便滑倒在地,但倒地的那一剎那,地上的積雪似被一股大力一卷,漫空激飛,罩着西門殘月周身射去。
雪花中竟夾着幾十件歹毒暗器。
同時,西門殘月身後鬼魅般出現了兩個人,赫然是那“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
“黃河漁叟”手中網一張,刷地罩向西門殘月頭頂。
“長江釣翁”左手魚簍中嗖地竄出一條用木頭雕成的怪魚,奇快無比地直打西門殘月後腦玉枕穴,右手中的一根釣魚杆拔打劃點,四記殺着迅捷出手。
西門殘月一震,身子像陀螺一樣疾旋,同時長袖輕揚,袖中彎刀已然出手。
碧藍晶瑩如海水的刀光在陽光和雪光映照下,分外美麗,在半空中一劃而過,化解了這三人的聯手偷襲。
所有的攻擊和防守瞬間發生、瞬間結束。
一擊不中,三人立即抽身而退。
退得非常快。
西門殘月沒有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儘管他不喜歡跟人家決鬥,但既然約定好了的,他就不能不去。這是江湖人的原則,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剛才那假扮老太太的高手,他已經認出是崔日,儘管他的易容已至以假亂真的程度,但他那雙手沒法改變。
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婦人,不會有一雙潔白乾燥而穩定的手。
這二人當然有理由殺他,但為什麼偏偏選擇這個時候出手?
其實今天同“幻影劍”葛不行決鬥時,説不定死的會是他,那他們根本就不用出手了。
莫非他們不想讓他跟葛不行交手?
那他們的目的何在?
西門殘月一時猜不到。
如果那位黃袍客一起來的話,倒可以問問他。只可惜西門殘月堅持不讓他一起來,所以他只能待在客棧等消息。
因為西門殘月知道,如果自己倒在葛不行的劍下,黃袍客一定會衝上去找葛不行報仇的,説不定也會喪命。
黃袍客的武功同自己相若,自己對付不了的敵人,他也可能很難打敗。
儘管他的身分對西門殘月來説,還是個秘密,但他們倆仍然是好朋友。
“如果你死了,我還是一定會找葛不行決鬥的,但不是馬上。”臨走,黃袍客這樣對西門殘月説。
西門殘月苦笑。
黃袍客又道:“因為即使沒有你這件事,我也要殺他。”
“為什麼?”
“因為我説過,我是個殺人的人。”
温暖的陽光照耀着這片荒原。
趙惜玉在笑,這笑容竟似使陽光也變得分外地陰冷。
他面前站着崔日、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
這三個人不陰不陽地盯着他。
崔日忽然道:“趙樓主,你笑夠沒有?”
趙惜玉仍在笑,嘴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笑?”
崔日冷冷道:“我當然知道,你無非是笑我們三個人居然對付不了一個西門殘月。”
趙惜玉搖搖頭道:“我早知道你們不會得手的,我是笑我自己。”
“為什麼?”
“很簡單,我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和你這廢物聯手。”
“你──”崔日怒視着趙惜玉,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臉色鐵青,看架式馬上就要出手。
趙惜玉毫不在意地笑道:“對不起,崔公子,我只是開個玩笑。”
崔日惱道:“趙樓主,以後你如果要開這種玩笑,最好考慮一下後果。”
“抱歉!對了,崔公子,你認為西門殘月和葛不行之間的決鬥,究竟誰勝誰負?”
“不管倒下的是誰,對我們都只有好處。何況能活下來的人,必定也會受傷不輕,咱們可以乘機除掉。”崔日臉色好看多了。
他接着道:“然後咱們再聯手對付我爹,到時候,‘雲夢譜’就是咱的了。”
趙惜玉笑道:“崔師兄真是有福氣,生了你這麼個好兒子。”
他語中帶刺,崔日焉能聽不出來,但他不以為意,笑道:“要做大事不得不如此,再説我爹不也是這樣麼?當年──”
“不錯。”趙惜玉點點頭,接着道:“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説。”
“趙樓主有何指教?”
“一個人若連他的親生父親都能背叛,還有什麼人不可以出賣呢?”
崔日、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俱一驚,未見趙惜玉如何動作,手中忽然多了把劍,劍光匹練般射向崔日。
這一劍事先毫無徵兆,快逾閃電,毒似蛇蠍。天下能躲過這一劍的沒有幾個。
但崔日非常人可比,雖變生肘腋,卻毫不驚慌,身形朝後猛仰,同時掣劍在手,挽了個劍花,護住全身。
趙惜玉面帶微笑,手中劍光激湧,上下飛繞,旋蕩翻滾。
崔日冷哼一聲,一連接下趙惜玉發出的三十二劍。
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見狀大驚,各展手中奇門兵刃,攻向趙惜玉。
趙惜玉以一敵三,卻毫不在意,一把劍夭矯變化,如龍游雲天,恢宏堂皇的劍招中,暗寓無盡兇險殺機,加上身法奇快,怪異絕倫,一時之間,崔日他們三人竟奈何不了他。
時間一長,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便有些心浮氣躁起來,他倆成名甚早,已很久不管江湖事了,此番因崔日萬般懇求,又許以重金,才重出江湖,想不到卻栽在了西門殘月那後生晚輩手裏,本已自覺臉上無光。此刻和崔日聯手,又對付不了趙惜玉一個人,這事若傳到江湖上去,一世威名便毀之殆盡了。他倆越想越惱,出手時不免露出了破綻。
趙惜玉立即察覺,冷冷一笑,左手微動,兩點寒星暴射而出,打向他倆胸門。
黃河漁叟出掌震落打向自己的寒星,另一點寒星則落入了長江釣翁的魚簍。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趙惜玉大喝一聲,身形展動,踏奇門,搶中宮,朝崔日刺出一劍,這一劍出手角度之古怪、方位之奇特、速度之迅捷,都匪夷所思。
崔日不覺一呆,同時感到喉嚨口一涼,慘叫一聲,血箭前衝,接着身子仆倒在地。
黃河漁叟和長江釣翁愣住了。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劍法。
所以當趙惜玉手腕一振,又發出一劍,劍分二式,刺中他們喉嚨時,他們還恍若未覺。
午時。
羣峯連綿逶迤,古木參天,嶂疊巒合。此時白雪未融,銀光耀眼。這列山脈的最高峯,似是上蒼用一把巨大的天刀劈過,留下一道壁立千仞、陡峭險絕的懸崖,這就是聞名遐邇的險峻之地鷹愁崖。
此刻,無數江湖人物聚集在懸崖兩裏之外的山腳下。大家神情緊張而興奮地望着那道懸崖,都在暗暗揣度:“幻影劍”葛不行和“白衣浪子”西門殘月兩人的決鬥,誰能取勝。有些人還在捉摸葛不行為什麼要選在這裏決鬥。
決鬥的兩個人都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高手,這場決鬥之精采刺激,是可想而知的。若不是葛不行的手下擋住了這些江湖人物,他們早就靠近了那道險崖,以便看得更真切一點。但沒人願意得罪葛不行的人。
葛不行難惹的程度,他們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到。幸好他們無一不是練武之人,目力非同一般,在這裏也能看清楚決鬥的情景。
這時,他們看見葛不行和西門殘月正面對面站立着。葛不行神態孤傲落寞,面目分外地恐怖,手中拎着他那把鏽劍。而西門殘月白衣飄逸,岸然而立,遠處看上去有若玉樹臨風,説不出地瀟灑俊秀。
***趙惜玉心裏非常高興,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裏端着一隻酒杯,杯中盛滿了琥珀色的美酒,他正有滋有味地品嚐着。
他在等手下人給自己帶來好消息。
葛不行和西門殘月之間的決鬥,不管是誰勝誰敗,或者兩敗俱傷,對他來説,都是好消息。
一陣腳步聲傳來,聲音很重、很急,來人似乎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趙惜玉笑了。他知道是派到鷹愁崖打探消息的弟子趙洪回來了。
果然是趙洪,他滿臉堆歡,進門便大聲嚷道:“樓主,死了!死了!”
趙惜玉樂道:“趙洪,誰死了?”
“你!”
***
西門殘月微微笑道:“葛前輩,你我相鬥,殊屬無謂,不如──”
葛不行面罩嚴霜,目暴殺氣,冷冷道:“你怕死?”
“不是。”
“那就少説廢話。這樣吧,咱們倆的武功非尋常江湖好手可比,所以咱們的決鬥要有些與眾不同。”
“請教。”
“咱們不在這平地上打,上那兒。”葛不行用手指了指那面如刀削般筆直的絕壁。西門殘月心頭一凜,忖道:“這老頭真是個怪人,居然要在那種地方交手。”他面色沉靜點了點頭道:“悉聽尊便。”
葛不行從身旁的弟子手中拿了兩把劍,遞了一把給西門殘月,然後勁貫於臂,嗖地一聲擲出,只見銀光劃空,“奪”地一響,那把劍釘在了崖壁上,離地約十丈,半截劍刃插入了石頭裏。
那壁上岩石堅硬無比,更何況葛不行所立之處離那崖壁三十餘丈,這樣隨手一擲,劍便插進了石頭中,單説這份力氣,已足以驚世駭俗。
西門殘月微微動容。葛不行扭頭瞅着他,做了個手勢,道:“請。”
西門殘月點點頭,身子一動不動,手中劍稍稍抬至胸口處,手腕微動,劍光如虹,破空射出,插在了葛不行那把劍旁邊,比那把劍還多插入了幾寸。
葛不行微“咦”一聲,心裏道:“看來這少年真有兩下子。”嘴裏説道:“西門公子,請!”
話音一落,他身形一展來到崖底,然後一鶴沖天,拔起丈餘高,緊接着身子貼在壁上,施展開上乘輕身功法“壁虎遊牆技”,便到了離自己那把劍只有丈餘的地方,他又以絕頂輕功“縱雲梯”,飛掠而上,最後輕輕落在了劍上。
他一連變化了三種輕功身法,無一不是江湖上的一流絕技,當真不可小覷。遠處的那些江湖人物無不大聲喝采,聲音震耳欲聾。
西門殘月當然能意識到今日這番決鬥不同一般,葛不行這種對手,真是平生僅見,能與他放手一搏,也不失人生一大樂趣。他感到情緒振奮,像喝了十罈陳年老酒般興奮。
葛不行剛才存心炫耀輕功,目的是想在這上面把西門殘月比下去。他沒聽説過西門殘月的輕功如何,想必不會超過自己。他站在劍上得意非凡,衣袂飄飄,宛如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揚聲道:“西門公子,你快上來吧。要不要我放根繩子下去,把你拉上來?”
這聲音遠遠傳去,連遠處的那些江湖人物聽了,都如同有人湊在自己耳邊大聲説話,震得耳鼓發脹,顯見其內功充沛渾厚無比。
西門殘月仰面笑道:“不勞前輩費心,我自會上去的。”他的聲音不高,在眾人聽來,卻更為清晰,且給人一種悠長舒暢的感覺。他氣定神閒地走到崖底,未見他如何作勢,身形已一拔而起,在半空中旋動身子,像一隻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剎那間工夫離那把劍只有七尺之遙了。
葛不行大驚,觀眾齊聲驚呼,一些見多識廣的高手立即認出西門殘月所用的輕功身法,是江湖傳説中的“旋風十八轉”。這種被稱為天下第一的輕功神技,江湖上失傳已久,想不到西門殘月會使。
這“旋風十八轉”全憑一口真氣維繫,不像葛不行剛才所使的“一鶴沖天”、“壁虎遊牆”和“縱雲梯”等功法,須藉助外物。葛不行自然明白這一點,他不由得惱怒莫名,眼暴殺機,左手五指輕彈,一粒細小珠圓的星丸疾射西門殘月天靈蓋。
此時西門殘月離自己那把劍尚有三尺遠,那粒星丸雖小,但所挾力道奇大,若打中他的天靈,真氣一泄,勢必掉下去,摔得粉碎。
只見西門殘月右手稍抬,食指微屈,彈出一縷指風。
指風嘶嘶,擊碎了那粒星丸,西門殘月自身已落在了劍上,衝葛不行抱拳微笑道:“葛前輩,實在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葛不行臉色陰沈,微一拱手道:“請。”話音甫歇,手中劍已嘶風刺出。
他這把劍雖鏽得像塊廢鐵,全無光華,説不出的笨拙魯鈍,況且他這一出手速度並不太快,但劍勢雄猛剛厲。他的劍法沒有絲毫精妙絕倫的變化,每一個動作都説不出的簡潔明快,毫無拖泥帶水之嫌。
但這種劍法卻超出了所有變化的極限,達到了“變即不變,不變即變”的崇高境界。所以他明明只刺出了一劍,但西門殘月眼前出現了無數把劍鋪天蓋地地刺過來,每一把都似真似幻,虛實相雜。
葛不行號稱“幻影劍”,西門殘月當然知道這些劍裏面只有一把是真的,其餘的全是幻影。
但是,哪一把是真的,哪些劍只是幻影?
如果判斷失誤,西門殘月頃刻間便會變成一具屍體。
幸虧葛不行出手之際,西門殘月發現了一件事。
葛不行右肋之下有一絲非常微小的破綻。
他心念電轉,立即有了應對之法,雖不能置葛不行於死地,但至少能化解來招。
可是他並沒有用這種方法。
他之所以成為當世罕有的一大高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天生有一個怪脾氣:不信邪!
他不相信只有一種辦法能破解敵招。
他突然全身空門大露,任憑葛不行的劍刺來。
葛不行這下愣住了:全身空門大露,是高手過招時的大忌。西門殘月是個絕頂高手,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葛不行擔心這是西門殘月的誘敵之計,故意賣個破綻給他,劍刺到半途便頓了一下。
這一停頓雖然時間極短,但西門殘月已然出手。
當一道藍光快捷無倫地掠過時,葛不行後悔了。
他的劍不該停頓一下。
如果他一劍繼續刺下去,西門殘月必死無疑。但現在死的是他自己。
西門殘月故意露出空門,就是要讓他感到疑惑,出劍動作便會慢上半分。
西門殘月無疑用的是險招。
不只是險,簡直兇險無比。
但險招往往也是妙招。
***
趙惜玉臉色大變。
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已刺向他的喉嚨,這一劍有若經天長虹般迅捷無匹,招法更是陰損毒辣。
趙惜玉叱道:“趙洪,你──”劍尖已在他喉口刺出了一個泂,鮮血噴湧而出,他的頭一歪,眼珠怒凸而亡。
趙洪望着屍體,一陣狂笑,伸手在臉上一抹,露出一張刀痕縱橫,殘缺不全的臉,説不出地醜陋猙獰,赫然竟是“幻影劍”葛不行。
只聽他冷笑道:“趙惜玉呵趙惜玉,你真以為我會願意跟你聯手?我這次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機會殺你,今天總算如願以償了。哼,我難道真的會為了一點虛名,去跟一個後生晚輩決鬥麼?”
“不錯!”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同時他感到一股大力撞在自己背上,五臟六腑竟似翻江倒海一般,真氣也為之一窒,身子跌跌撞撞往前衝十幾步,好不容易才拿樁站穩,回頭一看才發現又一個趙惜玉笑吟吟地站在那兒。
“你──”葛不行怒叱道。
趙惜玉正饒有興趣地欣賞着自己的右手。剛才就是用這雙手擊中葛不行的。那一掌至少讓葛不行損失了七成功力。
半晌,趙惜玉抬起頭來,道:“葛師兄,如果剛才你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以至於疏於防範,恐怕要打傷你,也不是那麼容易。”
葛不行又驚又怒,道:“想不到我精心安排的計劃,居然被你識破了。”
趙惜玉悠然道:“我沒有識破你的什麼計劃,只不過你我本是同門師兄弟,又相互爭鬥多年,你的一切我都非常瞭解。你並不是個高傲而貪圖虛名的人,當然不會主動去找西門殘月那晚輩爭強鬥狠。你知道,我是個非常小心的人。何況我對門下弟子都非常瞭解,趙洪性格沉穩內向,天大的事也不會喜形於色,他走路也很慢很輕,所以──”
“那這個人是誰?”
“他只不過是我的替身,就像你也有個替身一樣。”
葛不行長嘆一聲,道:“看來要對付你,的確不容易。”
趙惜玉笑道:“當然,但你也不好惹。”
葛不行不語,他在苦思脱身之策。趙惜玉跟他的武功不相上下,但他已挨一掌,功力大損,自非趙惜玉對手,只有想辦法逃走再説。
趙惜玉又道:“葛師兄,你別指望能從這兒逃走,不如橫劍自絕吧。”
葛不行鼻孔“哼”了一聲,忽然面露喜色,衝趙惜玉身後叫道:“老二,你得手了。”趙惜玉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料到他是在使詐,卻分明聽到背後風聲勁急,臉色一變,左掌箕張,護在胸前,右手五指如鈎,反抓而出。
只聽到一陣骨頭碎裂之聲,一個人的腦袋被抓了個稀巴爛,凝神看時,卻是趙惜玉的一個手下,被人制住了穴道,給扔了進來。趙惜玉不由得大驚。
這時,葛不行手中劍已出手。
他,武功奇高,劍法之妙當世罕見,此時雖受重傷,功力大損,但將平生絕技“幻影劍法”施展出來,倒也非同小可。
趙惜玉不敢硬接。他擔心門外還有強敵,所以只用靈巧身法躲避葛不行的劍。
葛不行哪敢戀戰,狂攻一陣之後,奪路而逃,像支離弦之箭,標了出去。
趙惜玉正欲追出,幾十道暗器暴打過來,趙惜玉袍一揚,以萬流歸宗手法,接下了這些暗器,身形也為之一滯,再追出時,葛不行已如星丸般電射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