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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降世

    當今天下,乃英雄之天下,主公卻非要我去找什麼建安天馬?如此小看老夫,卻將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之事,真令人齒寒。

    蘭州城裏,一老將正憤憤然説着,將桌子上的酒碗都捶得跳了起來。此人年過五十,鬚髮見白,卻精神矍鑠。他身穿魚鱗鎧,背後揹着一張銅胎大弓。不説那弓看上去分量甚重,比尋常的弓要大上許多,單是那件魚鱗玄鎧,由三千片鐵甲片密密麻麻綴成,少説也有三十多斤。從中原來涼州地界路途遙遠,此老將卻絲毫沒有疲憊之色。

    黃老將軍,不要氣惱。隨他同行的人紛紛出言勸阻,主公要做何事,我等盡力去做就是了。主公要買馬,我等尋找良駒便是。

    老將怨道:購買軍馬是假,尋找天馬是真!你們不明白麼?原來此人是荊州劉表帳下的老將黃忠,奉命前來涼州買馬。

    小二!黃忠伸手,將小二一把抓住,涼州地界,哪家馬場最大,馬匹最好?小二嚇了一跳,對此話題頗為忌諱,只是被他抓住又不便不答,只得含糊説道:哪家馬場的馬,也不能賣給你們啊。

    既開馬場,怎能不賣馬匹?黃忠怒道,你豈不是欺負我等人地兩生?還是説,想要藉機勒索錢財?

    你,你這人好生無禮!小二隻覺得手腕被他抓得生疼,想要掙脱,卻絲毫也掙不開,不由得大驚失色。一些客商打扮的人一直在臨桌偷望着他們,此刻起身走過來,行禮道:黃老將軍請了。

    黃忠見這人四十歲上下,似是山東人士,頭裹青巾,身着錦袍,雖然身材微胖,但是神情幹練。其同行之人都是精壯男子,攜帶武器、行囊,正是長年奔走在外的行色。只因來到這荒涼邊城,滿眼都是羌胡士兵與放牧之人,民風粗獷,終於遇到有人以禮相待,心裏頓時舒坦了許多,於是鬆開小二,回禮道:請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我們乃是販馬之人。那人笑了笑,對黃忠説,賤名侯成,此來涼州,目的與將軍相同。因常來購馬,關於涼州之事,在下還通曉一二。

    黃忠連忙伸手請他落座,吩咐滿酒,與眾馬商合桌共飲。端起酒杯豪飲了兩口,那人對黃忠説:將軍可知武威和張掖、酒泉、敦煌並稱河西四郡,漢人與羌、氐、雜胡各族混居,其中大小馬場有上千之多?

    自是知道。黃忠説,涼州駿馬名揚天下,故而我家主公才遣我來購買軍馬。侯成道:只可惜涼州年產駿馬十萬,卻無一匹可以賣給將軍。小二方才之言並非有意輕慢。

    侯成的話令黃忠吃了一驚:我荊州雖然不曾買過,但是河北袁紹,山東曹操,軍中的涼州馬匹數以萬計,還少買了不成?

    那是過去。侯成放下酒杯解釋説,直到前年,馬匹還隨心交易,只要付得起錢財。但是今年,卻是一匹馬也不許賣了。

    這是為何?黃忠急道,我持有我家主公書信,遠來此地,難道連匹馬也買不得?如今袁曹之戰一觸即發,軍中急缺馬匹,正是抬高馬價的良機。侯成笑笑,太守馬騰卻下令,一匹馬也不許賣往關內。小人愚魯,不知所為何故。

    黃忠沉吟道:想來,若賣給曹軍,袁紹必怒;若賣給袁紹,則曹公必怒。他抬起頭,望着侯成,既然如此,侯兄專門販馬之人,為何還來此地?可是有熟悉的門路?

    非也。侯成苦笑,其實我所覬覦之馬,絕非良順牧馬,乃是這遼闊草原上的野馬,回去雜交……野馬?黃忠愕然,隨即高興起來,侯兄若抓得野馬,我用重金購買便是。

    此事頗難,我等只怕也要空手而歸了。侯成面色稍有沮喪。

    這又為何?

    涼州牧民,各族皆有。但是羌族、氐族勢力最大。牧場之中,又以旦馬牧場最大,所養馬匹最為精良。但是旦馬牧場放出話來,嚴禁私捕野馬。場主馬蘭乃是太守馬騰的侄兒,又有錦馬超撐腰,誰也不敢得罪。涼州牧人對於此事,都是敢怒不敢言。若去捉馬,萬一被旦馬牧場的人得知,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我等。當然,若有將軍幫忙,縱有意外,他們也不能留難我等。

    豈有此理。黃忠拍案而起,大聲道,野馬無主,別人怕那錦馬超,老夫卻不怕!聽説此子勇冠三軍,若是碰到,我倒想會他一會,讓他嚐嚐我的落日弓,然後再去拆了旦馬牧場,教訓一下那名叫馬蘭的小子!他從背後抄出大弓,不瞄不看,張弓便射,箭去無聲,酒館對面的羌人旗幟隨風墜落。匡扶漢室,須看老夫這一箭。哈哈哈

    不!侯成阻攔不及,回頭看了看四周,小二、掌櫃、店中吃飯的羌人、路上走的羌人,此時都在瞪着他們,臉上都有怒色。尤其是羌人,有的將手重重拍在桌上,有的從門外擁入,惡狠狠望着他們。侯成慌忙對眾人説:此地不能久留,我們快走!

    黃忠猶疑:又是為何?快跑!侯成説着,臉已變色,急匆匆將飯錢丟在桌上,仗着隨行人多,拉了黃忠奪門而逃。

    黃忠驚道:一個牧馬的小兒,怎會如此?

    在中原,販夫走卒,放牛牧馬,那是身份不能再下賤了。

    你射的是先零羌的旗子!那是千里之內最大的部族!馬蘭之母是先零公主,蘭州羌人都以馬蘭生於此地為傲,等下便會有羌人來找我們的麻煩。黃忠隱有上當之感,後悔道:你不早説!我聽他們都姓馬,還以為是漢人!

    背後忽然有人高聲喊道:就是他們!想要偷捕我們的馬匹!還説要拆馬蘭大爺的旦馬牧場!

    黃忠、侯成回頭去看,只見一大羣羌人,夥同一小隊巡城的軍士,手中拿着兵刃、繩索,為首的軍士高聲叫道:定是陽平關內來的細作,給我站住!這是文雅的,軍士話音未落,大羣羌人已不由分説舉着刀衝了過來,口中高喊:砍死他們!

    軍士也道:那就,砍死他們好了!

    眾人各自保命,落荒而逃,在蘭州街巷中四散躲藏。侯成原想利用黃忠,這時也只好搖頭。黃忠拖着沉重的大弓,直跑得氣喘吁吁,氣得大叫:想不到老夫也有今日!一羣羌人仍在後面舉着刀子猛追不捨。

    此時的馬蘭,卻還在草原上游走。

    天已黑了,胡狼在黑暗中嚎叫,一輪皓月將草原鍍上銀光。

    馬蹄聲傳來,馬蘭遠遠望去,只見火把連成一條長蛇,一隊人馬正在連夜趕來。想是馬雲鷺將馬騎回了牧場,心裏還是惦記他的安危,又要家裏派人來接。只是帶匹空馬來就好了,何必這麼多人來尋找,大驚小怪。馬蘭於是揮臂高呼:喂!

    是大爺!馬隊立刻向他馳來,果是牧場裏的人。馳到身前,馬蘭卻愣住了,旦馬牧場人馬傾巢而出,人人頂盔貫甲,鞍上掛着長槍。為首的羌人名叫姬綱,在先零羌族內乃是頗有威望的大將,牽過一匹馬給他,行禮道:主母有命,請大爺連夜趕往胡楊林。

    胡楊林?馬蘭奇道,天已黑了,母親為何讓我去那裏?

    胡楊林位於涼州城西四十里,是先零羌的聚居地。漢人稱羌族的首領稱為豪或者酋,叫得多了,羌人自己也這麼叫。先零豪在胡楊林設有城寨和祭壇,是羌人舉行集會的重地。

    姬綱抱拳道:是大豪的意思。馬騰將軍從許都歸來了,似有要事。明天一早,就要舉行祭出大會。西羌十四族的大豪都被急召,前來商議大事。茲事體大,大豪不放心,所以要大爺立刻前去相助。主母早兩個時辰趕去了,如今已經在城寨裏等候。

    何事如此緊急?馬蘭雖然覺得奇怪,卻不敢耽擱。

    西羌十四族大豪都來,這種事情極其少見。只因羌人各自劃地耕種、放牧,少許部族尚以擄劫為榮,抓了外族的人就當作奴隸,殺來殺去,許多氏族之間都有大大小小的仇怨。就算是婚喪、立嗣這樣的大事,一族之豪來時,與他不和的豪酋便不來。十四族大豪齊來,馬蘭只記得一次,便是十年之前,董卓南下討伐黃巾賊,先零豪趁機召集西羌諸豪與氐族、雜胡各部,組成聯盟,推選馬騰為大首領攻打涼州,終於平定河西,得到了安居樂業的生活。

    那先零豪就是馬蘭的姥爺,馬蘭之母姜鳳是先零羌的二公主,大公主就是馬超之母。姜姓是武王后裔,在羌族是王姓,先零羌在河西地區正是最強大的部落。

    馬蘭聞訊,帶着人馬連夜趕往胡楊林城寨。到達時已經是半夜了。

    城寨裏燈火通明,到處是巫師揮舞着狼尾圍繞火堆起舞,口中唸唸有詞,似是將有戰事。先零士兵手持長槍重櫓,站於哨塔與重要通道,迎接各個部族的首領。當煎羌、燒何羌、牢羌、當闐羌、沈氏羌、白馬羌,這些比較強大的部族豪酋都已經先到了。營寨內到處搭建彩帳,帳口的門簾分別是不同部族的標記,站着各豪酋的親衞。

    馬蘭心中驚異,莫不是出了什麼緊急的大事?他望向先零羌的大帳,一隊漢軍手持長戟,身着玄甲守衞在門口,正是涼州太守馬騰的親隨衞隊。

    馬蘭下馬的時候,母親姜鳳的衞士迎上來行禮道:大爺,幾位大豪在大帳裏面等候,叫您來了就立刻進去。

    是。馬蘭不敢怠慢,豪有大豪、中豪、小豪之分,被稱作大豪的必然是大部落的首領。河西其實羌族小部落何止百支,但是能稱做大豪的,只有今天前來的十四位豪酋中的幾位。

    馬蘭提腿來到帳前,用手撩開門簾,忽然聽見有男子之聲在裏面縱聲大哭。一時間便遲疑了,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羌族善戰,以病死為恥,戰死為榮,是誰在諸豪面前如此大哭?抬眼觀望室內的時候,正對上一羌族女子向他望來,穿着打扮都與他們先零羌不同。

    見那女子甚美,內穿粉色小袖衫,外套小口狗皮襖,左側開襟。羌族以狗皮為貴,她身上的狗皮襖毛長而柔順,燭火一映,毛尖上一片金光。僅這一裘的價值便可輕易換得百匹駿馬。此刻夜風清冷,她肩披一張大華氈,圖案華美,世所罕見。一頂大頭長裙帽,烏黑的長髮自帽下披至肩頭,結了許多髮辮。年紀不大,鼻樑秀而翹,容顏秀美,神情卻是潑辣之極,像是來找茬兒的。此刻見到馬蘭衣着打扮有些隨便,鼻孔中哼了一聲,有些輕蔑。

    馬蘭不知她是何人,也沒興趣惹事,尋找哭聲,卻發現哭的人是姨丈馬騰。姨丈驍勇忠義,不是極其悲痛之事,斷不會在這裏哭得如此傷心。此刻身軀起伏不止,手扶桌案,將一張結實的桌子壓得咯吱作響。

    馬蘭記得,姨丈前往許都朝賀獻帝登基,出門已有數月,遠道歸來,有什麼事能如此傷心?馬蘭一轉念,難道是馬超方才死了?按理説不會啊!情急中用漢話嚷道:姨父,可是大哥出事?漢話一出口,那女子神色更加鄙夷。在羌人眼中,漢人性格柔弱。馬騰身份雖然尊貴,眾人信服,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哭泣,實在是弱者行徑。

    有人從身邊拉了他的衣角一下,馬蘭扭頭一看,卻是馬雲鷺,也換了一身先零羌服飾。她是漢人家的女孩,此刻穿着羌甲,頭上戴了嵌有白絨的先零頭飾,英氣中不乏嫵媚,別具萬種風情。她噓了一聲,小心翼翼對馬蘭拋了個眼色,暗示他不要亂説話,然後扯着他貼牆角去見馬蘭的母親。馬蘭會意,想來是馬超沒事。

    出了大事,馬騰本該帶長子馬超同來,但是因為馬超被馬踢傷,只好改帶了長女。羌族在秦時,湟中大首領無戈愛劍進行改革之前,乃是母系社會。雖然現在繼承權轉為父系了,女人地位還是很高。許多部落都有過女酋,重要職位也常由女人擔任。故而馬騰不帶次子馬休,卻帶長女馬雲鷺。

    姜鳳神色凝重,見到愛子,不打招呼,只叫他站在身邊,望着馬騰。

    只見馬騰緩緩轉過身,下嘴唇血肉模糊,竟似是自己用牙咬的,涕淚交流中,傷心之極,突然亂砸手裏的東西,怒吼道:曹阿瞞!奸賊!我誓殺汝!

    馬雲鷺低聲對馬蘭説:爹爹在國舅董承那裏,見到了一張皇上咬破手指用血所寫的詔書,好像是説,曹丞相待他很差很差。

    馬蘭疑惑:很差很差?皇上的文采也不怎麼樣嘛。

    是我這麼説的啦,就是這麼個意思。他把那血詔藏在腰帶裏面,才能瞞過曹操,交給國舅,懇請大家夥兒去痛打曹賊。聽着挺可憐的。

    馬蘭點頭:嗯,是挺可憐。皇上跟姨夫是親戚麼?西涼如今生活安定,漢帝如何,好像跟這裏沒有太大關係。

    不是。你!你個野人,唉馬雲鷺不知道怎麼跟他説,我家乃是大漢伏波將軍之後,世代忠烈。你,跟你沒法説啦。

    馬蘭怪道:有人惹姨丈生氣,我們去把那人砍死就是,傷心有何用。姨丈是我們共同推選的大首領,又怎麼能為這點兒事哭成這樣呢?

    馬雲鷺解釋説:就在剛才許都又有快馬來報,説董國舅他們夥同太醫想毒死曹阿瞞,不小心被人出賣失敗了,因此被滿門抄斬。曹操當着皇上的面,把皇妃都一起給殺了,所以父親很生氣。

    原來如此。馬蘭心道,皇妃跟着國舅一起遭殃,姨夫心疼美貌的皇妃,所以哭了。不是親戚勝似親戚,太守和皇上的君臣關係具體起來原來是這樣的!漢人實在是太複雜了啊。只是西涼這麼多女人,姨夫還要不時地往中原跑。難道中原美女,勝過西涼這麼多麼?怪不得大哥馬超時時刻刻想着去江南擄劫美女。

    在他心裏,實在是搞不懂為何一羣臣子要世代忠於皇上,又不見錢,總得有點女人什麼的好處吧?

    大帳內環坐的都是衣衫華貴的一方豪酋,或老邁,或粗獷,跟馬蘭一樣,面對馬騰的樣子,都顯得很困惑。先零豪嘆了口氣,對他們説:明天等十四部大首領聚齊,要統共商議的大事,便是聯合我羌漢之力,發兵征討許都。現下先知會各位大豪。

    先前那貌美的羌族女子突然用羌語大聲譏笑道:將軍要殺漢相,去殺就是。何必叫我們這麼多人來看你的熊樣。你們漢人的蠢事,跟我們燒何羌可沒有關係。

    馬蘭微驚,原來這女子年齡不大,卻已是燒何羌的大豪。燒何羌實力僅次於先零羌,久居祁連山下,地靈人傑,女子皮膚細而白皙,秀麗而性情刁蠻,多出女傑,十豪中便有九位女豪,且以智計見長。祖上在羌族曾有草原智者的美譽,故而,燒何羌又叫做女傑族。這女子,想必是老女豪的孫女。

    然而燒何羌與先零羌素來不和,只因為她們放牧為生,祖先曾想依附漢人,卻又因為不和招致屠殺,若不是漢帝可憐他們,幾乎滅族;先零羌卻是半數耕種田地,在城裏與漢人混居,互為友鄰。所以燒何羌恨漢人,也恨親漢的羌人。他們仗着騎兵剽悍,經常過境來搶劫糧食、馬匹。遇到勢單力孤的漢人客商,就抓起來當奴隸,待他們甚為殘忍。

    先零豪身邊的近衞手中持有重櫓(大型的木質盾牌),腰挎彎刀,對燒何羌素來不滿,此刻見她出言不遜,暴怒中衝了出去,拔刀便砍:比銅鑼,對我家主人無禮!

    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阻攔已經不及。比銅鑼一聲冷笑,退了一步,那一刀就砍空了。她揪住肩頭披的華氈一抽,衞士用櫓一擋,突然啪的一聲,重櫓被劈成兩半。華氈中竟藏有一把利刃!那衞士一聲慘叫倒地身亡,從臉及腰腹一道血痕,鮮血狂噴,幾乎被豎劈成兩半。華氈順勢披回肩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那兵刃是何模樣,不由得毛骨悚然。那華氈也不知道是用什麼織的,血珠抖落,比銅鑼身上卻滴血未沾。

    你!馬雲鷺卻大怒,從身後衞兵手中奪過長槍,一聲嬌喝,對比銅鑼分心便刺,看槍!

    比銅鑼望着刺來的長槍,又是一聲冷笑,左手扯住華氈的邊緣一抖,華氈如盾牌般撐開,長槍竟刺不透!比銅鑼的右手卻變戲法一般亮出一把日月乾坤刀來,照定馬雲鷺直劈。馬雲鷺早有準備,單手持槍,另一手抽出腰刀迎去。兩道華光撞到一起,發出一聲脆響,馬雲鷺的彎刀已經斷成兩截。那日月乾坤刀不知道是何寶物,竟無物可擋!馬蘭自然不能看着馬雲鷺吃虧,抄起弓箭,閃電般對着比銅鑼胸口就是一箭。

    住手!放肆!馬蘭之母及時發出一聲大喝。

    姜鳳的聲音中,含有一種震懾心神的力量。馬蘭的箭射到半空,突然撞到鐵壁一般轉了方向,射穿屋頂呼嘯而去。比銅鑼和馬雲鷺都退了一步,彼此哼了一聲,怒目而視。

    姜鳳説:比銅鑼,你今天是來找茬麼?竟然對我們聯合推選的大首領無禮。如果你們燒何羌決心退出聯盟,大可不必來,現在就可以走了。日後漢人出兵屠殺你們燒何羌,我們也不會管。

    比銅鑼瞪了馬蘭一眼,又抬頭看了看帳篷上被射穿的洞,顯然是心裏記仇,繼而對姜鳳冷笑,傲然説:你是王族大巫師,你厲害!言下的意思是,現在我不敢惹你,但是當心哪天我宰了你。

    不要再吵了。先零豪已經年過古稀,顫顫巍巍道,我們是偉大的無戈愛劍的子孫,為什麼聯合起來做一件事都會這麼困難。

    有人將地上的屍體拖走,地上都是血跡,卻無人在乎。羌人崇尚豪強,族內除了殺人償命之外,就再也沒有明確的法律。族人為了首領的榮譽,這唯一的法律,也根本就不在乎。

    馬騰沉聲道:燒何女豪,如此説來,出兵攻打許都,你是不肯了?

    誰知比銅鑼答道:把馬還給我,去搶漢人的東西我沒意見。

    什麼馬?別跟我裝傻。比銅鑼大聲道,我們祁連的神馬!現在跑到你們先零羌來!如果不還給我們,別怪我們燒何羌要翻臉的!

    神馬?馬騰剛聽説馬超意外被一匹野馬踢了,就有人來要什麼神馬,登時面呈怒色。馬雲鷺叫道:你有本領抓,怎麼會跑到我們的地方來?真是笑死人也。比銅鑼敏感得很,聞言便問:你可是見過?

    馬雲鷺自知失言,把嘴一撇:不知道,沒見過。

    漢人丫頭,你作死?比銅鑼鳳目圓瞪,日月乾坤刀騰地升起一道冷焰,不揮自鳴,在比銅鑼手中躍躍欲飛。

    馬雲鷺大駭,比銅鑼顯然是精通巫術的。她既無可以抵禦鋒鋭之刀,又無可以制御巫法之術,心中畏懼,不由得退了一步。

    比銅鑼!姜鳳喝道,祁連的馬我沒見過,祁連的女人倒是厲害得很。比銅鑼秋波流轉,將日月乾坤刀收入華氈之內,輕鬆應道:厲害不在嘴上。

    你少貧嘴。姜鳳厲聲道,今日之事且住,請各位大豪早些休息。明日正午開會,申時開火塘,在天神面前明志。不願意的,可以先走,免傷和氣。比銅鑼,神馬之事,明天再給你答覆。

    夜過子時,各位大豪早已累了,聽姜鳳這麼説,紛紛起身向先零豪與馬騰告辭。比銅鑼哼了一聲,象徵性施了一禮,自回營帳。出門之時飛揚跋扈,各族德高望重的大豪酋竟不敢與她這樣的一個小丫頭爭路。

    等到人都走了,馬騰沉思半晌:莫不真的是建安天馬?

    馬雲鷺急道:姨丈,你不是打算把馬讓給她吧?

    先零豪奇道:我族中良馬數以萬計,一匹馬有何稀罕?若想借燒何羌騎兵,將馬給她就是了。

    馬騰再三轉念,面有難色:如果真是建安天馬則不可以輕易許人。他堅決擺手道,不行,此馬命系我大漢之氣數,必須歸我州府所有!此馬出現在我地,乃是天數,聖上之洪福,佑我大漢。失馬,則失府台。

    他説得鄭重,在場羌人一來大都漢語含糊,二來都不知道建安天馬的典故,故而張口結舌,不知何言以對。

    姜鳳冷笑道:姐夫不急。在我先零羌大寨,哪裏輪得到一個小妮子猖狂。馬騰面帶憂慮:要是她明天開口就索要神馬,不給便翻臉大鬧,豈不是連大會都攪掉?還不如趕她早早離去,又何必給她答覆。

    姜鳳哼了一聲:只怕她呆得過正午,呆不到開會。眾人頓時都知道姜鳳已有打算。姜鳳在先零羌貴為大巫師,自然是不會空言。馬騰只擔心她下咒、下毒,或是乾脆派一隊弓弩手去亂箭齊發,把比銅鑼搞死了,燒何羌便要來尋仇。尚未發兵匡扶漢室,羌人便再次打成一團。衣帶詔之事既然已經敗露,他曾在詔書上簽名血誓,曹操見了他的名字,必然視涼州為大敵。如果羌人大打出手,不要説曹賊向來奸詐善於用兵,就是近在眼前的氐族,也很會挑選時機。

    馬蘭入內室覲見母親,姜鳳面有愠色,喝道:跪下!

    馬蘭不知道母親為何發怒,匍匐於地。

    姜鳳道:我叫你去學漢人之強,強處沒有學來幾分,懶惰、怯弱倒是都學來了。你年近雙十,除了牧馬,做過什麼令人刮目相看之事?

    馬蘭詫異,自己把牧場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涼州牧人中威望如日中天,母親時有誇讚,今天為何罵我?

    姜鳳道:比銅鑼十五歲便繼承了燒何豪之位,智計過人,劫掠八方;十六歲斬獲奴隸過千,牛馬過萬,祁連山以北都歸燒何羌所有;十七歲便來這羣豪會上藐視羣豪。你比她年長,又是男子,斬獲幾人?父豪膝下無子,先零豪未來繫於你身,你可有豪酋之志?

    馬蘭被罵得暈頭轉向,糊塗起來。羌人以劫掠為榮,那是從前。別的部落可以,先零羌卻不行。馬騰明令禁止侵擾他部,都是為了羌族和睦。母親姜鳳又怎能不知?他只管磕頭:母親息怒!此外不敢絲毫回嘴辯解。

    只見姜鳳冷笑:比銅鑼自負武藝高強,練得月火玄功,又有神明護體,橫行煌西,無人敢惹。這次來到涼州,她看準你姨丈顧全大局,不願惹她,故意只帶了少數人馬。卻不知道我先零羌部內律法與他族無異,除了殺人償命之外,別無禁令。

    馬蘭豎起耳朵,抬起頭來。

    姜鳳狠狠道:那小妮子平時自負慣了,又極其愛惜容貌,現在一定已經擦擦睡下了。你去,若不搞得她怕了我們先零羌,就別回來見我。

    這還不容易?孩兒明白!馬蘭頓悟,跟馬超一起混了這麼久,缺德的事兒還是會幹的。他出了內室便直奔馬匹,拿起弓箭,跟守候在門外的家將姬綱説:準備一隊人馬,帶上長矛,越長越好。

    姬綱聞言大喜,狠狠道:將她刺成蜂窩!

    跟着就好,刺什麼蜂窩,沒你們什麼事!馬蘭大聲呵斥,嚇得姬綱躬身縮了回去。又見馬蘭對迎上來的婢女説:把你衣服脱下來!

    婢女慌忙將裙袍脱下來,疑惑中,聽馬蘭説:都脱了。

    羌族與漢族在涼州混居,產生了各種各種的複雜關係。掠虜漢人則稱為奴;羌人以婢為妻,生了孩子叫做獲;若是奴以羌人為妻,生子就叫做臧。所以在羌族社會中,臧獲的身份最為卑賤。

    眼下這個女奴便屬於臧獲,主人想幹什麼都可以。主人要她死,她便得死;就是所生子女,也都屬於臧獲,為奴伺候主人。馬蘭要她脱衣服,那是看得起她。但她好歹伺候一族首領,身份固然低賤,穿的衣服還算乾淨。

    婢女不敢違拗,慌忙將腰帶解開,眼神卻看了看伸長脖子的姬綱。馬蘭瞪了姬綱一眼:還不快去。姬綱等人偷笑而去,暗自琢磨,應該多久返回才是。早了晚了,都不太好,還是召集人馬在外面等候。誰知馬蘭立刻便出來了,拎着一包衣服,上馬便走。

    燒何羌是大部落,營帳靠近中央。高大的旗杆上,掛着燒何羌的旗子。偌大的營房外面空蕩蕩的,只有門口站着兩個燒何羌的武士。

    馬蘭縱馬直奔帳門,在十丈外發箭。弓弦連響,兩支箭快如疾風,在夜色中同時插入兩個武士喉嚨。箭力之強,直透咽喉,無一聲慘叫發出。屍體還未倒地,馬已到了門口。馬蘭抽刀挑開帳簾,便衝了進去。

    比銅鑼剛剛脱了衣服躺下,啊的一聲從被子裏坐起來,伸手去抓兵刃。馬蘭早已撲了上來,將她的手腕牢牢抓住,奪過日月乾坤刀,丟出門外。比銅鑼用被子掩着胸口,怒道:你,你想做什麼?

    也沒想做什麼。馬蘭壞壞地笑着湊過去,比銅鑼一聲尖叫,假裝害怕,在被窩裏縮成一團,手卻伸到枕下,暗中摸出一把匕首,心道,你敢過來,我便殺了你!

    誰知馬蘭並不急於行暴,而是將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斂起來,又一件一件丟出門外。比銅鑼怔了一會兒,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馬蘭手中始終拿着一把長刀,比銅鑼清楚得很,要動手,手裏那把匕首可不頂用,非得等他意亂情迷,撲上來不可。以往摸進營帳的,都被她輕易刺死,誰知這男人一點兒也不着急。

    馬蘭不懷好意地盯在她臉上。比銅鑼的手攥緊了匕首,暗道,要來了。馬蘭一伸手,比銅鑼緊張得渾身一顫,腳上一涼,卻是襪子被馬蘭扒走了。

    你想幹什麼?比銅鑼道,你想佔我便宜,叫你七竅流血而死!

    阿妹來這一趟不容易,阿哥怕你晚上寂寞來陪你。馬蘭吹着口哨,拉了條板凳,在牀邊遠遠坐下,壓根沒有要靠近的意思。比銅鑼不禁呆住了。

    姬綱等人下了馬,只聽見比銅鑼在裏面尖叫,隱有打鬥之聲。門簾敞開一角,日月乾坤刀突然飛了出來,接着是比銅鑼的皮襖、華氈,接着便是靴子和那件貼身的粉紅色小袖衫。此等情形,顯然是無須進去幫手。燒何羌的人從夢中驚醒,突然脖子被刀頂住。先零羌士兵將他們堵住嘴,牢牢捆住,在地上擠作一團。

    只聽見比銅鑼的大帳裏面啊的一聲,比銅鑼哭了出來。隨即褲子、帽子連同襪子都被丟了出來,一團花花綠綠的柔軟之物在地上一滾,是比銅鑼的緊身內衣與褻褲,也被揉成一團丟了出來。

    馬蘭叫了聲:掛起來!姬綱等人大悟,原來長矛是用來幹這個的。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看見先零羌的士兵站在燒何羌的營帳四周,不許靠近。先零羌的旗子並在一起,掛在燒何羌的旗杆上,門口拴着馬蘭的馬。這都不算什麼,先零羌的士兵手持騎矛,上面挑着比銅鑼的衣物。騎矛比步兵手裏拿的長矛要長,騎兵騎在馬上,用長達丈餘的騎矛挑着比銅鑼的每一件衣服。從襪子到那狗皮襖、大華氈,連同日月乾坤刀,都被高高挑着。比銅鑼粉紅色的貼身小衣就跟旗子一般迎風飄擺。先零羌男女老幼,西羌十三部的大豪,聞訊都來觀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先零豪召開大會,十三部大豪齊至。姜鳳故意問:燒何羌怎麼沒有人來?羣豪酋鬨然道:怕是還未睡醒吧?

    馬騰趁勢説:我欲發兵南下,討伐漢賊。我不討賊,賊必討我西涼。還請各位大豪鼎力相助!

    這話落到各部眾耳中,都化作此乃劫掠漢人的大好時機。近年來西涼太平得很,氐族和一些雜胡勢力強大,日漸囂張,經常攻擊羌族村寨,組成聯軍,正好一併收拾。藉着興致高昂,各部豪酋都大聲道:但憑太守調度!

    既然如此,先零豪依舊為河西羌大小各部族盟首,馬騰為大首領。眾羌族頭領興高采烈,暢談漢土的豐腴,殺牛宰羊,準備傍晚進行祭祀、慶典。有人提起比銅鑼,姜鳳故意問道:燒何女豪還沒起麼?

    有人回報:還在睡。

    直至過了晌午,馬蘭才披着自己的袍子從帳內走出,故意衣襟大敞,打個哈欠,拍拍靴子上的土,頭也不回上馬離去,就跟逛窯子一般。先零羌士兵齊聲呼喝,騎着馬挑衣遊寨。

    帳篷裏沒有聲息,有人便想去看看比銅鑼死了沒有,到門口不敢進去,探頭探腦之間,一隻銀茶壺帶着半壺奶茶飛出來,嚇得眾人四散奔逃。有人回報姜鳳:主母,燒何豪起牀了。

    姜鳳笑道:請她來這裏跟各位大豪一同進餐。於是有人在比銅鑼帳前高喊:請燒何女豪到大帳與各位大豪一同用餐!

    喊了半天,無人答話。於是侍從用手去掀門簾,門簾開處飛來一腳,將他踢翻。比銅鑼披頭散髮,穿着臧獲才穿的下等衣裙,上身只有一件碧綠色的貼身小衫,就連一件外套都沒有,奪路而逃。門口人人盯着她,兩眼呆直,只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個騎馬的羌族士兵從馬背上一把掀落,奪馬而去。

    她平生自詡才貌無雙,目空一切。從十一歲便有族中男子半夜摸入她的營帳,被她一刀砍死。想不到今天一跤跌在這裏,被人玩弄得如此之狠。馬蘭就一直笑嘻嘻看着她縮在被窩裏,那些風言風語不停地往耳朵裏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裏猜測、議論:門口的白馬是馬蘭大爺的一直到晌午還未起來旗子都迫不及待換了夫家的啦,掛的旦馬旗!什麼女豪,白天趾高氣揚的,到了晚上瞧她小賤人樣

    非殺了他不可!那馬蘭居然留了包臧獲的衣服給她!還是別人穿過的!那種羞辱的感覺鋪天蓋地,比強暴她還要過分!比銅鑼將身子伏在馬背上,只希望馬鬃能遮住自己的臉,遮住道路兩邊的一切。整個河西不知道多少大小部族的人都在夾道瞅着她,她再也沒臉呆在這裏。耳中還傳來哈哈哈的刺耳笑聲,有人拖長了一聲一聲地笑,抬頭一看,馬雲鷺雙手插腰,一副誠心的樣子,站在路口等着看她狼狽相。她真想用馬把馬雲鷺直接撞死!可是這時候也顧不得了,後面還有先零羌士兵追趕,大聲喊着:燒何女豪留步!

    比銅鑼面頰如同火燒,腦中嗡嗡亂響,只有一個心思,那便是逃走。她心中想,要是有人攔她,她就立刻死在這裏!她策馬衝到寨門,寨門大開,居然沒有人攔阻。地上的旗影形狀詭異,一抬頭,突然發現她的衣物都掛在長矛上,在大寨門牆頂上插成一排,猶如彩旗飄飄。不説那些貼身的內衣、鞋襪,誰不認得她的奇門兵刃與那張見物如見人的大華氈?就説倆人僵持了一夜,挺得她脖子都疼了,什麼也沒幹,有誰會信?

    一根長矛上高高挑着她的襪子,她才發覺自己是光着腳的,登時從每一根腳趾縫裏都燒紅了,怪不得那些賊人總將視線往她的腳上瞄。那些先零羌士兵在門樓上齊聲大笑:看,燒何女豪怎麼穿着臧獲的衣服!還很合身,靚得很!靚得很哪!

    比銅鑼羞憤欲死,將臉伏在馬頸上,策馬直衝出寨門,絕塵而去。

    有人速將此事回報姜鳳,姜鳳一問再問,滿意之極。

    馬騰驚道:怎麼會如此?他早覺得事情有異,只是忙着招呼各位大豪,對此事不及詢問。得知所發生的事後,馬騰大急:祁連山兵強馬壯,你們這樣做,燒何豪必然翻臉,於事不利!

    漢人有漢人的禮法,我們羌人沒有那些虛的。姜鳳轉向先零豪,父豪,我欲向燒何羌派遣婚使,此舉可好?

    先零羌點頭:我已經老了,不幾年便要死去。比銅鑼聰明能幹得很,若能磨去傲性,足以託付宗族大事。若能結親,趁機將燒何羌與先零羌合併,相信可以改變燒何羌粗野的習氣,永除兩族禍患,正是天神庇佑的好事。

    眾人聞言都點了點頭。要是能兵不血刃併吞燒何羌,背後苦惱的事情除去,便可以專心處理與氐族的衝突。

    當下,先零豪對手下説:以牛千頭,羊兩千只作為聘禮。馬騰沉聲道:我加黃金百兩,綾羅綢緞兩百匹。茶葉五十桶,米麪各一千擔!

    此言一出,眾豪酋皆驚。要是尋常的羌族小户女孩,一袋面作為聘禮已經不少了。要是一桶茶葉,簡直就要手舞足蹈,面子大得很了。綾羅綢緞兩百匹,黃金百兩,任是在座哪個豪酋,都會將女兒推出門來。

    馬騰道:若能平復燒何羌,便是更多又有何妨。又轉向眾豪酋,這點東西,中原遍地皆是,何足道哉!若宰掉曹賊,匡復漢室,便是千萬之數也唾手可得也。

    羌族諸豪酋聞言心熱,更恨不得第二天便發兵南下去攻打長安,紛紛恭喜先零羌向燒何羌和親一事,發下了無數祝願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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