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中国历史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浩劫。奸臣董卓乱权,残暴不仁,天怒人怨,群雄并起讨伐。公元192年,董卓身死,才华横溢的尚书蔡邕因一声叹息被司徒王允处死。继而董卓部将李催、郭汜以报仇为名占领长安,争相挟持献帝而发兵互斗,洛阳大火,宫室皆被烧毁。李、郭从西凉带来的士兵多为胡羌,趁机烧杀抢掠,人头挂满马鞍。
那一天,年幼的献帝趁乱逃出魔爪,像乞儿一般立于荒野,文武百官野狗一样趴在路边的草丛里朝贺。
献帝放眼望去,满城都是蒿草,断壁残垣下尽是尸首。整个洛阳城只剩下百户人家,不分贵贱皆以草根树皮为食。茫茫天地,奸邪四起,昔日繁华的汉都如今竟像是人间炼狱一般。自己身为天子,多日以来吃的都是腐肉朽粮,侥幸未死,还不知道他日如何。
太尉杨彪启奏说:现在曹操在山东,兵强将盛,不如宣他入朝辅佐王室。
曹操?曹操是好人么?诸侯只要见了玉玺就抢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大义。自己虽为天子,说到底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乱臣贼子当作宝物夺来抢去,奇货可居,几易其手,谁抢到就如同抢到天下一般。
天空的晚霞是何等悠哉、奇伟,夕照彤云排开天际,看上去就像一匹雄壮的天马。究竟谁是我汉室的宝马?驮着我上那九霄而去,永离这凄惨的世间!献帝掩面,纵声大哭。
哭声传到天空,天空中的怪云被落日所映,渐渐变得彤红。突然间群马嘶鸣,响彻天际,整个天空都变成火一般的颜色。罡风四起,那天马一般的云裂开来,分作十二匹骏马,匹匹神俊非凡,嘶叫着分往十二州而去。文武百官无不大惊失色。
此天应我!年幼的献帝悲喜交加,以手指天,饥寒交迫,饿昏在地。
建安元年,曹操将献帝接到许县,重建朝纲。一时间气象一新,混乱的世道一变,就好像挣扎于危崖的车轮终于被一块石头稳住。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们在仓皇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缕安居乐业的曙光。
手足情深
因为是在兰州生的,所以叫什伐兰,而后跟汉人一起在凉州生活,改名叫马兰。汉室兴衰,原本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马氏一族,就是那草原上的风儿,随心所欲地生活。
听说汉室气数皆化作天马,分十二路投十二州而去,世人称之为建安天马。马岱头系方巾,捧着一摞书简,倚树坐在树阴下,感慨万分,不知我凉州天马,今在何方。
管那些虚无缥缈之说作甚。听说中原美女极多,什么貂蝉、二乔,都是倾国倾城之色。什么时候南下抓来当老婆,多收罗一些,我们兄弟一人一个,这才是实际的。马超如是说。
马休、马铁年纪尚幼,却都一脸顽皮,一本正经点头道:嗯,欲求娇妻美妾,须下江南。不听他们的,不听他们胡说。三哥,三哥,我给你唱歌。马云鹭撒娇般用力摇晃着结实的手臂,晃的却不是自家的亲哥,而是一边的马兰。她大声唱道:
暖日策花骢,芳草惹烟浓。
翠袖依墙立,雨色为君青。
歌声豪迈,将歌词中一份小女儿情怀也冲得理直气壮,在草原上远远传开来。笑颜如花的女儿走出闺房,豪放起来竟也不让须眉。
咦,是江南的小调嘛,马超意外道,小妹你何时学会的?
什么江南小调。马云鹭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大哥你窑子逛多啦,就爱听些靡靡之音。这是大才女蔡琰所谱的《花间赋》哎,曲意清高,大哥你不要把我当成跟你一样。三哥,三哥,我唱得很好听的对吧?
唔。马兰点了点头,眼睛却径直望着辽阔的草原上,那一大群野马,仿佛那群野马有什么魔力,一直吸引着他。一张宽厚的自狼皮垫在臀下,马云鹭为了坐在上面,便硬和他挤在一起。
马云鹭又羞又急,推搡道:三哥你有没有听我唱啊?
唔。马兰还是那副模样。哈哈!马超作怪大笑,小妮子好不容易学了首情歌,唱给人听,结果却白费劲呢!你胡说什么!马云鹭大怒,抓起马鞭掷过去。马超龙腾虎跃,自然是没有打到。
马超刮脸羞她道:曲意清高的歌被你唱得这么理直气壮,唱了半天,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啊?说来听听。
这都不懂。切!马云鹭扭过头不理他,脸却无端有些羞红了。
那些中原的歌赋我是不懂啊。马超伸过一张讨厌的脸,故意激她道,大哥诚心求教,小妹你说给我听,什么雨色为君青,是什么意思啊?这雨,怎么会是绿的呢?
就是就是什么?马超伙同众马家兄弟将脸凑过来,静待下文,连素来稳重的马岱都凑过头来。马云鹭哼了一下,脆生生道:就是说,草原上的雨啊,就是绿给你看嗒!
马家众兄弟闷了片刻,突然齐声大笑。马超用力捶地,马休、马铁在草地上打滚,一连数滚。马岱亦大笑流泪不止。
你们干什么?马云鹭气得大叫。就是绿给你看嗒?马超学了一下。复又笑翻在地。众人除马兰皆狂笑难止。
还笑!打死你!马云鹭扑上去与马超扭打,马超抱头翻滚,犹自怪笑。马云鹭面红过耳,跺脚道:不理你们啦!再也不理你们啦!你们都欺负我!说罢便要自树后解开缰绳,骑马离去。
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马铁来不及站起,慌忙爬过去揪住她的腿:姐姐,玩笑而已,不要生气。
小妹,你甚可爱。马超扶住马云鹭的肩头,将她强拖回来。马云鹭哼的一声,扭头不看他,跪坐在马兰身边,扯着马兰的衣袖说:只有三哥对我好,从来不欺负我。
马超立即抬脚轻踏在马兰的肩头,并起二指,道:我看江南美女,可以少抢一人。众兄弟又是忍不住捶胸顿足大笑,马云鹭大羞,四下用力追打众人。
夕阳西下,辽阔的草原之上,巨树长阴,马家兄妹五男一女席地而坐,浮云万里,芳草为席。数以千计的野马群如洪水般恣意奔腾驰骋。家养的骏马则解缰卸鞍,自食青草,信步于旁,时而引颈长嘶,时而摩擦主人脖颈,构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大伙儿虽不说话,却爱煞了此时此景。
马家六兄妹,在这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马超、马休、马铁乃是凉州太守马腾的三位公子。马超是老大,人称锦马超,神威天将军,出了阳平关,就没人打得过他。马云鹭排老二,是马腾掌上明珠,虽年方十六,已经是这凉州内外盛传的天仙一般的美女。长得美不说,弓马娴熟,一身武艺。西凉众将已被她打遍,除了大哥马超之外,马上交锋未尝遇到过二十合以上的敌手。求婚的人四季皆有,马腾溺爱女儿,一律不肯。马云鹭性情豪放,就像是这草原上的云,普通的男子也降她不住。
马岱是马家表亲,在兄弟中年纪仅次于马超,也最稳重。除了武艺高强之外,兵书战策无所不知,马腾最为倚重,带兵操练,或是治境安邦之事,都巴不得交给他去做。
至于马兰,就很复杂了。
马兰之母乃是羌人,与马超之母为同胞姐妹。父亲是牧马之人,祖上乃是大月氏贵族,赐姓什伐,其族人专为月氏王驯养宝马,后流落至西凉,在金塔河畔放牧,费数代光阴,建一巨大牧场,取名为旦马牧场。在凉州地界,牧人提到旦马牧场,那就如同提到自己的主人一般。
马兰本名叫做什伐兰的,什伐,在月氏语里面,就是马之意。
马是好东西呀,世界上的珍宝堆到一起,也无法跟马相比。马就是天神赐给人们的腿,一匹好马是可以终生信任的好伙伴,马蹄的声音里,寄宿着骑者的精魄。爱马死去了,就像是断了腿一般痛苦。这便是什伐家世代相传的祖训。而什伐兰,除了生在兰州外,字面上也有生为蓝色宝驹的意思。
马兰是很喜欢什伐兰这个名字的,但是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姜凤带着他去了凉州城,要他在那里读书习武。母亲千万叮咛,最重要的,是识汉人的字。他亲眼见到,汉人是多么强大。这种强大不在体格上,而在于精神、文化、技术各个方面。汉兵拿一把汉刀能砍死三个胡人,汉人的刀砍胡人的刀跟砍木刀一样。马云鹭系着个红头绳扒着马府的门框看着他的时候,他想,就连汉家的女孩,都长得那么好看。
马超大他好多岁,穿着让他羡慕的绸衫,跑来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都姓马,既然什伐就是马的意思,足见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你干脆就叫马兰,这样我们听上去就是一家人了。
马超声音恳切,马云鹭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就答应了。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马家兄妹团伙的一分子,一起玩骑马打仗。马超是大哥,马岱行二,马兰就是老三了。马云鹭排老四,马休老五,天天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待他最亲,三哥三哥地叫,加上马铁,马家六兄妹终日一起习练弓马枪法。
马超相貌俊秀,只看脸面像个白面书生,却天生力大无穷,尽得马家枪法精妙。马兰在箭法和骑术上独占鳌头,似乎是胡羌血统的天赋所致。马云鹭虽是女孩,脾气却甚为倔强。从小跟着哥哥们跑,弓马枪刀,样样都不肯输给别人。马腾教育子女甚为苛刻,外出征讨作乱的羌胡,都会带几个年龄大些的同去。不出几年,六兄妹便已经名震边陲。
随着年龄增大,兄弟感情日深,昔日的竹枪变成了点钢亮银枪,昔日的小妹马云鹭,也变得像大姑娘了。
三哥,这些马有什么好看啊?还不是天天看吗?少看一会儿好不好?此刻,马云鹭挡在他面前,挥舞着手臂跳来跳去,干扰他的视线。她的腿长,自幼骑马,一双长腿长得健美结实,此刻跳来跳去,正是为了秀秀美腿。
马超还未闹够,煽风点火道:美人易求,名马难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宝马良驹万中无一,岂是美人可比。故而你三哥只爱宝马,不爱美人。说着从马兰身边走到马云鹭身边,正好十步。
马云鹭女孩儿家,脸上如何挂得住,当真火了。你?!恼羞成怒中腰刀出鞘,白光一闪,卷向马超腰间。马超意料不到,大惊中后退数步,才发现马云鹭用的刀背,将他抽得腰际生疼。
马云鹭寒着脸道:日后休做我兄。你近我十步之内,我必杀之!
马家兄弟都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二人。马超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收场。却见马兰嘘了一声,轻轻说:你们不要吵。眼睛却是望着马群。马云鹭大哭:三哥不管她如何吵闹,马兰始终看着马群。难道她连那群马都不如吗?
小妹。马兰将马云鹭拉至身前,一指马群,你看那匹白马。
马云鹭正在气头上,只想听听贴心的话,一听马字就想发飙。谁知无意中一瞥,满腔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一匹小白马游走在马群外缘,体态匀称,长鬃如浪,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最要命的是一对马耳藏于茂密的鬃发之间,看上去机灵非凡,虽为野马,却无一丝野气,通体祥和,就像一只大个儿的兔子一般惹人喜爱。
我追踪这个马群有数月了。马兰说,去年腊月里从祁连山那边跑来的,游走于金塔河以北草甸。短短一个月里,旦马河套草原上所有的野马群都俯首称臣,马群浩大,前所未见。头马必是异种神驹,只是我一直找不到头马是哪一匹。马云鹭欢喜道:是这匹么?
马兰失笑道:不是。这匹马还小,不到两岁吧,背软不能骑。看上去祥和老实,但脚力不错,最主要是机灵。如果抓来,一定很善解人意。不过这匹马年幼,好像天生胆小,要做战马,恐怕不好。
我要嘛,我要嘛!马云鹭眼睛只望着那马,一瞬也不瞬,手揪着马兰的衣襟扯个不停,我骑着走亲戚去,哥哥去抓来给我!
马家兄弟都是暗笑,方才还剑拔弩张,见到那马,一下子全忘了。马兰此举甚妙,一下子便将马云鹭烈火一般的性子制得服服帖帖。
马岱在背后轻轻一推,马超会意,飞身上马,纵缰直奔马群:小妹稍候,为兄去抓来给你!
马云鹭应道:别伤着它!言语之间,对刚才的事已经全忘了。
马超大喜,全力催马。他胯下的乌骓是旦马牧场精选出来的良驹之首,比寻常马匹高壮得多,知道主人心意,闪电一般向白马冲去。那匹小白马刚从马群里出来探奇,正东张西望,见到乌骓直奔自己过来,吓了一跳,慌忙逃入马群。那乌骓本是马中之王,一声长嘶,挡路的野马都吓得夹着尾巴闪开。
马超为了讨小妹欢心,非要抓到这匹小白马不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那小白马的马背,大手向马鬃扯去。谁知那小马确实聪明,突然便是一钻,从两马缝隙之间强行挤过。马超本已跃到它背上,胯下一溜,却又被它逃走。马超落在地上时,马蹄交错,马家兄弟在远处看见,都是紧张得大叫。
马超气恼中爬起来徒步追赶。一匹大马拦住去路,对他撩蹄猛踢。马超一把便揪住马蹄,反而将马掀翻。那健壮的马匹,在他面前竟无力气可言。乌骓赶上来,马超一跃而上,对小白马穷追不舍,再度扑过去。小白马故伎重施,突然跃开。马超一声大叫,用手拽住一只后蹄,被马拖着甩来甩去,陷入马蹄之间。
马家兄妹都惊叫着上马赶来,只见白马盘旋中卧倒在地。马超哈哈大笑着站起身,小白马竟被他用腰带捆上四蹄,整个抱了起来。
小妹!你的马!马超抱着马跑了几步,因为失去腰带,又看不见前方,突然绊倒,甚是滑稽。
马云鹭飞身下马,心疼道:我的马!
小白马无辜地伸长脖子躺在地上,四蹄向上,被捆成一团。马超在地上呻吟,马云鹭只是不管,就跟没看见一般,心疼地抚摸着马鬃。那马咴咴叫了几声,甚是可怜。马云鹭怨道:你看你,你看你,摔坏我的马儿啦!
马超四肢垂地,作可怜状呻吟道:小妹,我也甚可怜。马云鹭应道:你还未死啊?心中其实甚美,早将兄妹间的一点嫌隙一笔勾销。
一团乱影突然如乌云袭来,罩在马云鹭头顶。马家兄弟齐声大叫,马超一眼瞅见,不及说话,也来不及站起,手足并用,扯着马云鹭向后便滚。巨大的马蹄落在马云鹭方才所蹲之处,继而不停地落下来,追逐着二人。马超扯着马云鹭一连滚出数丈开外,一时间眼中所见都是马蹄。一匹野马牙齿锋利,几口便咬断捆于小白马蹄上的腰带,带着它仓皇躲入马群。七八匹体形巨伟的野马却排开一个半月阵,追逐上去,将马超和马云鹭围在当中,张口便咬,提腿便踢,奔踏攻击,极有次序。
马超大怒,挥拳欲打,突然侧面蹄影纷飞,逼得他翻滚躲避。还未站稳,一马直撞,封他后路,将他踏翻在地。群马乱蹄齐下,马超魂飞魄散,拼力闪避、爬滚于马腹、马腿之间,稍有差池便会命丧蹄下,只觉平生凶险之事莫过于此。
大哥!身后传来马云鹭害怕的呼喊声。马超回身一把抓住马云鹭小腿,托着脚掌举起来,奋力向外一抛:快走!
马云鹭踏着兄长手心,借力跃起两丈多高,落向圈外。在空中时听见惨叫声起,回头一看,马超身中数蹄,被群马踢得犹如风中稻草一般。一只马蹄高高亮起,向外猛踹,正蹬在马超额顶。一声脆响,马超头上的发冠高高飞起,身体直挺挺倒下。
大哥!马云鹭一声尖叫,失去平衡。眼看便要平沙落雁,将美臀摔成八瓣,一只手臂将她拦腰抱住,顺势甩至身后马背,正是马兰。
马云鹭惊魂初定,已安然骑在马上,手仍死死揪着马兰的手臂。她落下冲力较大,那马虽然强壮,却也吃不住力,卧倒复又站起。马家兄弟大声呼喝,打马冲入野马群中,将野马与马超强行隔开。马超的乌骓见主人倒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踢了马超的野马逐开。两匹马伸颈互咬马鬃,翻腾跳跃,马蹄纷飞,马铁趁机下马,将马超拖走。
马休赶开野马,回身叫道:大哥伤势如何?
马铁将马超扶上马背,马超昏沉沉之际说不出话,犹能扶住马鞍。额头上一个深紫色的马蹄印子,却好像没什么大碍,马铁于是高声回道:没事!
说话之际,却听马休一声惊叫。群马奔腾,一匹野马对马休所骑的马儿又踢又咬。他的马性格柔顺,慌张之际将马休甩落马背。马休年幼,没有马超那样的力气和武艺,吓得手脚无措,马兰纵马冲入马群,像拎一只羊羔一般俯下身揪住腰带,将他一把拎走。他胯下之马耐力顽强,负有三人重量仍奔跑如飞。那匹剽悍野马在后猛追,用嘴猛咬坐在后面的马云鹭。马云鹭大骇,挥鞭用力抽打马脸,才没有被咬下马来。那马挨打后,眼神更加凶狠,在后面穷追不舍。
马岱见势不好,伸手取出绳索,打成活套,追上去飞出,套在那匹野马颈上。那马剽悍之极,竟用嘴咬住绳索,猛力拖曳,反将他拖得摇摇欲坠。马铁赶过来揪住长索,合二马之力,奋力一拖,那野马应声倒地,直搅得尘土飞扬。正待欣喜,马嘶之声此起彼伏,数以百计的精壮野马犹如疯了一般,反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马铁情急之中挥鞭猛抽,那些马中鞭只是忍痛退避,却不逃走。世上只见过人骑马,哪里见过马欺人?吓得马铁几乎便要哭起来:这些野马都中邪了,都中邪了!
欺人太甚!马岱情急下为了保护弟弟,抽出刀来。不抽还好,刀光一闪,那些马竟然同时转身,奋起后蹄齐踹。人马嘶鸣声中,马岱、马铁两兄弟同时坠马。马岱长刀脱手,口鼻溢血,仍将弟弟掩在身下,大叫道:想不到我兄弟今日命丧蹄下!
群马却突然安静下来,引颈观望。空气中传来一股极浓的硫磺之气,闻了令人作势欲呕。只见马兰下马立于上风处,左手前伸,掌心浓烟滚滚,也不知道在燃烧何物。众野马闻了,竟都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马岱慌忙拉着马铁夺路而逃。在那烟中,就连自己的马匹都跟中了魔一般,拉扯不动。
三哥!马云鹭奇道,这是什么?麒麟烟。马兰盯着马群,在其中仔细寻找,说道,你们先走,送大哥去火镜先生那里疗伤。
一群马儿又能如何?马云鹭急道,我不走。
嘿。马兰闻言莞尔一笑,那好,云妹跟我一起等着看头马。
好嗒。马云鹭将马缰塞在马岱手里,马匹不够,哥哥带大家先走!我怎能放心留你们二人在此?马岱急道,要走一起走,回去调集军士,将它们一网打尽。这群马灵异至极,就好像日常操练过阵法一般,便是军中驯养多年的军马也做不到这般默契。
别啊,我这金塔河套地区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才有这么大的野马群安家。马兰却笑道,要走快走喽。我的麒麟烟要烧完了。
马岱几兄弟不肯,纷纷叫道:要走就一起走!
马云鹭好奇地望着马兰手中,浓烟滚滚不绝,丝毫也看不见所燃之物是什么样子,问道:三哥,不烫么?
你试试看。马兰要马云鹭将手伸出来,高高举起,将手中之物倒入马云鹭掌中。马云鹭只觉得掌心暖暖的,一团轻软的东西,感觉似是圆圆的大号羊粪一般,忙问:这麒麟烟究竟是什么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魔力。
我也不知,据说就是麒麟的粪便。马兰答道。麒麟乃是万兽之王,掌大地之灵气。百兽闻其气味,无不慑服,故而马群也慑服了。
哎?马云鹭闻言却将手一缩,尖叫道,真的是粪便啊?喊叫中早将麒麟烟丢在地上,用力擦手,闻闻有没有难闻的气味留在手上。
别丢马兰阻拦不及,只见那烟落在地上便灭了。
草原上原本空旷,风一吹,麒麟烟的效果散去,野马群躁动起来,就如波浪般在四周滚动。先前那几匹桀骜的高大野马奔出来,望着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只因为麒麟烟在近处还留有一丝残余的气味。
一声惊天的马嘶突然从马群后方响起,所有的野马都慌张地挤作一团,马群太大,从边缘滚动起来,后面一匹逐着前面一匹,向一边跑开。一匹火一样的骏马乘着晚霞,出现在地平线,摇动着长长的马鬃,向这边跑来。天空中不知何时堆起了火烧云,天上一团火,地上一团火,转瞬之间便已经到了眼前。
自己的马都逃了回来,咴咴叫着,向后躲闪。众兄弟几乎便勒不住,带得向后退出数丈之遥。马云鹭张大了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马兰却咦了一声,微微一笑:这马王居然是母的。
那匹马来到近前,不知道是霞光之故,还是天赋异禀,眼中竟闪动着火色。马兰定睛望去,那马浑身上下一团火红,毛发边缘在落日余晖中一片金黄,好一匹不折不扣的火驹!牝马终归体形小于牡马,虽然神像,体形却并不算大。正因如此,平时刻意藏在万马群中,极难发现。
此刻那些高大的野马都长嘶着让开来,因为麒麟烟的气味而不敢跟随。那匹火驹轻轻打了个响鼻,一蹄踏在草丛中的麒麟烟上。
马兰大惊失色,万兽皆惧怕麒麟烟,这马竟然不怕。
马岱咬牙道:谁还有套索?我们齐心合力,抓住此马,献与父亲!
话音刚落,那匹马双眼圆睁,一声嘶鸣,向前猛跃。一团火光瞬间从它蹄下炸开,耀出万道金芒,席卷平冈。众人都惊得大叫,漫山遍野都是火光,再也勒不住胯下的战马。那些马恐惧中狂跳不止,撒腿便跑,胆小的马竟是屎尿齐流,腿软得卧在地上。
快跑!六兄妹尖叫不止,好在还有三匹马能用。马兰带着马云鹭,马铁带着马超,马岱带着马休,一起落荒而逃。马云鹭回头看时,草地上一片焦黑,残烬带着火光飞起,那马站在火烬中任由他们逃去,火烬如萤火飞旋,长鬃似烈焰燃烧。天地之间,一片金红。
妖怪!马云鹭骇道,是妖怪啊!
马岱悚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建安天马?
马云鹭略带哭音:什么天马,是妖怪,是妖怪!我们快走吧!一面说着快走,一面其实心中仍想着那匹好看的小白马,郁郁寡欢。
马超趴在马背上呻吟,周身上下挨了数蹄,意识昏沉。众兄弟为他脱下衣服检查,伤势却无大碍,果是天赋异禀,骨头都不曾折断半根。只是脑袋挨了那一下,导致神志不清。危险过后不再害怕,马休、马铁小孩心性,都兴奋起来:今天好玩,真是不虚此行!
马休扶着马超:大哥的头难道是铁做的不成?那银冠都被踢扁了。那马如此厉害,怎么才能抓到呢?
抓它干吗?马兰笑道,让它去吧。这样的神马,应该供奉起来才对。说着,心思仿佛与那天马一起驰向天边,不畏山高水险,只恨草原不够辽阔。身后万马相随,平生之愿足矣。
就这样算了?马铁嚷道,三哥,我们回去带上兵器,多带些人马,再来抓它!就算抓不到,也要将这群野马教训教训,给大哥报仇!
别啊。马兰说,我凉州骏骑名扬天下,全靠这群野马。
真正的好马,都是与狼群日夜搏斗,磨炼出来的。牧场里的马品种虽良,三代之后便会失其根性,后代的脚程、速度都会越来越差。故而真正的马场,百里之内须有野马群,能时常捉拿良种、驯养交配才行。眼下金塔河以北,东至祁连,所有的野马群都被这一匹头马收服,群落之大,前所未有。万一赶跑了它们,这方圆百里的牧场都不用混了。
马休气道:三哥只顾马匹,却不念兄弟情谊!说罢打马狂奔,带着马超直接向武威城方向奔去。
马休!马休!马岱放心不下,只好追了上去。
哎!马兰张口欲言,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三哥不用担心。马云鹭说,他就这脾气。过两天大哥没事,他也就好了。不是啊!马兰将马慢了下来,他那匹草马耐力本就不好,驮着两个人,还被打着狂奔,此去凉州有百里之遥,马休必不记得让马休息,不累倒也非掉膘不可。要养回来,少说得有半年光阴。要说那匹草马废了也就废了,乌骓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良驹归良驹,不能这么骑啊。刚才跟那野马撕打,已经出了层透汗,现在又追着去了,恐怕也要掉膘。说着,从马上跳了下来。
马云鹭迟疑问道:你干吗下马?
马家兄弟已经跑得只剩黑点儿,大草原上,只剩下他二人。马超与马兰有姑表亲,马云鹭跟他可是既不同宗,也不同姓。马云鹭父母都是汉人,马兰实际上是月氏人与羌女所生的胡人。胡人性情粗野豪放,男女之事素来野蛮,马兰要是出其不意把她强行推倒在这大草原上马云鹭的脸蓦地红了,火一般的晚霞映着她的俏脸,娇艳不可方物。
却听马兰道:跑了得有三十多里了吧?不下来捎捎马,我的马岂不是也要掉膘?他用手拍拍马颈,那马毛上结满白霜,都是汗透之后析出的盐分。
忽然马云鹭又羞又气,鞭子没头没脑抽下来。
马兰用手护着脑袋逃开,鞭子在手背上叭叭作响。马兰惊道:干吗打我?却见马云鹭用手一扯马缰绝尘而去,直跑出百丈开外,兜转马头,远远嚷道:你自己走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打马而去,丢下他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草地里。
我的马啊!马兰追了几步,想想追也没用,便笑了起来。女孩儿家的心思,可比这世上的马难懂多了。
此去旦马牧场还有三十里,天可就要黑了。马兰想起马云鹭唱过的歌,于是带着胡腔,高声唱了起来。虽然不见得调门都对,在他想来却也不会有太大分别。
他扯着嗓子吼道:暖日策花骢哎,雨色为君青嘞。刚唱了两句,远处跟捣乱似的响起两声狼嚎。要是那个什么大才女蔡琰听见了,一定会很郁闷。不知道这位蔡才女是什么朝代的人,是否尚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