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沈望舒總算品嚐到了那日方野的焦慮,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念了一萬遍: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
等待實在是一種折磨,無論是等待愛情,還是等待死亡。
另一方其實比他還要焦慮。
經過了山間整整一夜又加上大半個白天的艱難路程,成羲和一行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終點。
清點人數,堅持到最後的僅有五人。他們在船上躲過了巨浪和撞角,在山崖邊躲過了連珠火箭,終於踏上無人的山間小路,危險竟然還沒結束山間所有樹木、枝條以及地面的苔蘚都是他們的敵人,有好幾人竟然被樹枝所絆,跌落山崖,直到其他人走出好遠,還能聽見令人發狂的慘叫聲在峽谷中久久迴盪。
五位倖存者是:展葉門主成羲和、成羲和的弟弟成連森、成羲和的三位死黨翠煙門主彭大勇、落雁山莊莊主韓光來,以及渾天派傳人賴懷禮。
直到發現山崖中突然出現一座小巧的庭院,他們才意識到已經到達龍堂鏢局。
成羲和機警地停下腳步院中似有打鬥過的痕跡。一排高大的花架倒在地上,花架上攀援的藤蔓一片凌亂。再往前,繞過假山,出現了一座月洞門。門上題了兩個古拙的字沐芳。若是見到此時情形,沈望舒恐怕要後悔個半死。
在他的想象中,總認為敵人會從前門殺進,卻不知道沐芳園才是戰鬥的最前沿。
一陣風吹來,頭頂的藤條輕輕拂在彭大勇肩上,他登時如同驚弓之鳥,一步跳得老遠,見身後無人,越發心驚肉跳,暴喝一聲:誰?給老子滾出來!亂喊什麼!房門一響,突然出來一人。五人都像受驚的貓,全身汗毛倒豎。
葉吟風看看他們,忍不住笑出聲來一五個難兄難弟身上的衣服被燒得千瘡百孔,在山間又被樹枝勾扯,呈現出千奇百怪卻又大體相似的形態。臉也好不到哪裡去,鬍鬚被燒得捲曲打結,面上一道道盡是菸灰,簡直就是狼狽不堪!
彭大勇破口便罵:你小子便是那二世祖沈望舒?
胡說八道!葉吟風趕緊否認,我哪一點像沈望舒?
成連森罵道:管他是誰,只要是龍堂鏢局的,見一個殺一個!
葉吟風面色一寒:你夠膽便來試試!
成連森看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噤了聲那對瞳孔在一瞬間變得冰冷而又空洞,射出異樣的鋒芒。
且慢!成羲和出聲阻攔,沉聲道,我是展葉門主成羲和!你又是何人?
葉吟風哼了一聲,板起臉道:我只是個看熱鬧的。成門主若是識相,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否則性命難保!
我為討逆而來,為何要抽身?成羲和臉孔一板,可是臉上那厚厚的菸灰像平白戴了一副面具,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是麼?葉吟風又在笑,笑得高深莫測,自不量力!就憑你個暴發戶,也敢惹龍堂鏢局?
成羲和心頭一顫。展葉門想要成為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門派,必須要拿龍堂鏢局這樣的百年大家開刀。出發前他也再三想過,自己這一步是否跨得太遠。
成連森見大哥露了怯,登時暴怒,狂喝一聲:哪來的小賊,敢在此妖言惑眾!葉吟風不慌不忙道:想死我也攔不住,你們要如何便如何,與我無關。
成羲和越聽心裡越沒底,猶豫多疑的本性再度抬頭,強辯道:你可知龍堂鏢局殘殺婦嬰、迫害神醫之事?
這事歸你管?我倒沒聽說世上有過展葉門這麼一號大衙門!
成連森暴叫起來:憑啥不能管?我們的人都白死了不成?大哥要替他們報仇哇!此言一出,其餘人等俱是一震。積雪灘一戰,不止展葉門,連翠煙門和落雁山莊也損失慘重。
彭大勇再也忍不住,抽出背在身後的長劍:老子是翠煙門門主彭大勇,龍堂鏢局殘殺婦嬰,天理不容,小賊你再敢阻攔便受死吧!
我攔你幹嗎?想動手便動手,說那麼多廢話難道是想來對歌不成?
彭大勇惱羞成怒,飛身凌空衝上。他的劍法向來以詭譎多變著稱,玄奧莫測,令人難以捉摸。一柄長劍在他手中伸縮不定,一招未竟,中途卻能突然變招,上一刻還封得密不透風,轉眼便化守為攻。這套劍法連成羲和也大為讚歎,雖然垂雲莊主姚泊莽之流根本人不了他的眼,可彭大勇卻是他不可或缺的好幫手。
只見彭大勇的身體與劍化為一條直線,幾與地面平行,激射過去。這一招本是他最拿手的雲龍擊,如同穿雲之龍,集中全身勁氣,洞穿對手。葉吟風略一矮身,向右側微微傾斜,右手仍連劍帶鞘握著水精劍,左手向彭大通右肩遙遙一指。那彭大勇突然一個鷂子翻身,勉強落地,雲龍擊尚未使出便被放棄。
成連森眉毛擰作一團,小聲問成羲和:他為何成羲和以手示意他收聲,自己則一瞬不瞬地盯著二人的戰局。
彭大勇穩住身形,劍法生出變化,改直刺為橫斬,直取對手腰腹。葉吟風仍沒起身躲閃,左臂畫圓,右手伸展,手中的劍鞘尾端對上彭大勇的前臂。彭大勇招式未完,竟再度半途而廢。成羲和終於看出門道,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那少年使的,竟是一套完整的兩儀劍法。
兩儀劍法原為武當派所創,因為招式簡潔易學,很快便普及到各地,成為入門基礎。不管哪門哪派,甚至尋常街頭武館都會傳授。不要說使劍的,就連使刀使槍的,只要練過功,都學過這套劍法。
葉吟風剛才接彭大勇的第一招,便是兩儀劍法的第一式劍指式,接下來是第二式初分式,然後是開天式成羲和心中默默想著,額上已滲出一層冷汗。
實際交手中形勢瞬息萬變,必須以變應變,從沒聽說有人能在打鬥中一成不變地使出一套完整劍法。這根本不像是一場真正的交手,彷彿是那少年正在心無旁騖地練劍,而彭大勇只是在他周圍徒勞地干擾。
要說有什麼特別,那便是葉吟風的招式規範得如同一套授課範本。任何一套功法都有諸多要求,眼法、身法、軀幹、四肢均有定規,可真正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人的任何動作,哪怕是走路、吃飯、寫字,總會不由自主地加上自己的壞毛病。時間一長,想改也改不掉。
可這少年卻能將兩儀劍法使到這一步,足令成羲和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念頭這少年大概一生只習得這一套劍法。直到今日,他才突然發現,或許最基本的才是最厲害的。他不禁湧起一種衝動,自己或許應該重拾基本功。可是他也明白,除非自己願意廢掉一身武功,否則永遠也練不出那少年的境界。
彭大勇心中更是大駭。他也使劍,兩儀劍法他再熟不過,卻從未想過竟是自己劍術的剋星。他不由將心一橫,乾脆什麼招式也不用,長劍一挑,手臂一擰,硬生生向對方尚未拔劍的右手纏去。
葉吟風身形一起,正好使到乾坤式,一個旋身迅速擺脫掉對方,腳尖一點,直指對方腋下天池穴。手勁一鬆,彭大勇只得半途硬生生將劍收了回去。他的劍法以多變聞名,臨時變招是家常便飯,只是像這樣接二連三被迫l臨時變招,卻攪得他氣息紊亂,氣血翻湧,胸前一陣悶痛。而到此時,雙方的身體或兵器都還沒有一次接觸。
彭大勇強壓下翻騰的氣血,情急之中,乾脆使出兩儀劍法的下一招吞雲式。這也正是對方的下一招。同樣的招法,他很想知道對方如何破解。
這下,兩人同時使出兩儀吞雲式,不同之處在於葉吟風是一整套劍法完整使出,裹挾前式餘威,水銀瀉地般一氣呵成,而彭大勇則是臨時使出,動作生硬彆扭。
只聽彭大勇啊的一聲,水精劍劍尾正好掃上他的右手手腕內側,長劍頓時脫手,飛出丈餘,整個右手一片麻木,內關以下再無知覺。這竟是整個過程中兩人唯一的一次接觸。
彭大勇左手死死捂著右手,顫聲問道:你你是何人?葉吟風一套劍法剛好使完,收式後仍是那種刻薄的口吻:我又不欲跟你們攀交情,問那麼多幹什麼?
就在彭大勇還在問話的當口,成連森已飛身而起,手中雙鉤挑作兩團黑影,勁氣爆空生響,震人耳鼓,往葉吟風刺去。
這一招玄機暗含,攝人心魄。成羲和暗吃一驚,這是展葉門的絕殺追星逐月,分取胸腹,中招即死。死者開膛破腹,死狀極其恐怖。雖然尚不清楚彭大勇是如何敗的,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眼前少年並不會比龍堂鏢局的太夫人華氏容易對付。或許,是更難對付!
展葉門的雙鉤兇悍剛猛,速度更是迅雷不及掩耳。這招追星逐月成連森雖未練得十全十美,但因其迅猛異常,料也無人敢與之硬碰。
成連森已飛臨葉吟風頭頂,雙鉤以排山倒海之力向下壓去。此時,水精劍仍在鞘中。葉吟風集中全力注視著成連森,迎面騰身而起。此時成連森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不該再一次去看那雙眼那是雙殺人無數的眼,足以令他在瞬間心神動搖!
兩條身影在半空錯身而過。一團濃重血霧在空中驟然綻開。葉吟風輕鬆落到三丈以外。成連森這才砰然落地,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身體,從左肩至右肋被生生劃開。開膛破腹的結局,最後居然落到自己身上。還站在附近來不及後撤的彭大勇被當頭淋了個透,不禁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這些江湖豪強無一例外,手上都沾滿血腥,可是當死亡降臨到自己頭上時,他們心中的恐懼卻與任何人沒有兩樣。就連成羲和也抑制不住全身輕顫,調息數次才勉強平靜下來。
當下。他將弟弟慘死的驚駭和悲痛按捺下去,反而出言恭敬地問道:敢問足下對九鼎盟主邢代原如何稱呼?
葉吟風遠遠站著,低頭將衣襟檢視一番,萬分慶幸自己剛剛躲得快,這才沒有沾上半點血跡。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確信,被開膛破腹的並不是自己。方才看上去他雖然輕鬆完勝,實際上剛才那招實是賭命,生死只在毫釐之間。成連森的襲擊太過突然,招法剛猛異常,避無可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的功。夫應在鄭執轡之上,如果不用偷襲,而是與之纏鬥,自己恐怕很難取勝。而成羲和尚未出手。這位展葉門主的功夫,應該不是浪得虛名。
成羲和哪裡知道他在動什麼心思,見他沒有反應,還道是不屑理睬。可他不愧梟雄本色,語氣倒越發謙恭起來:足下是否便是九鼎盟新任信使薩如星?
薩如星三字一出,餘下三人一齊色變。他們終於明白對方為何底氣十足,還一再警告他們,讓他們趕緊抽身。
展葉門近年來異軍突起,鋒頭已隱指江湖第一大盟派九鼎盟。而在如今沒有公認武林盟主的時期,九鼎盟可以說便是武林盟主。
薩如星的名字,是在最近一兩年內才為人所知。可是其崛起的勢頭之猛、風頭之盛,在當今江湖卻是無人能及他是九鼎盟新任信使,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信使。九鼎盟的信使只有一個責任,向武林傳送追兇令。迫兇令上所列之人,即為武林公敵,人人可殺。各門派年輕子弟想要揚名立萬,也幾乎都必須從追兇令人手。
最近一年多,九鼎盟盟主邢代原已甚少露面,代他出面的全是他的得意高足薩如星。薩如星也不負重望,雖然年輕,卻從無任何閃失。
難怪龍堂鏢局敢殺鄭執轡,原來竟有九鼎盟在背後撐腰,真沒想到薩如星甚至親自上陣迎敵。更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薩如星竟會比大家想象中還要年輕,年輕到好像有點稚嫩。
站了半天,見對面四人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葉吟風這才想起成羲和的問題。答非所問道:還有人要繼續麼?如若現在轉身離場,我便當沒看見。
成羲和早已遍身發冷,臉上一片煞白,幸而有厚厚的菸灰罩著,外人還看不出來。其餘三人雖不作聲,卻都悄悄移動重心,竟不約而同地施展身法,向遠離成羲和的方向逃去成羲和雖然不能得罪,可九鼎盟更是萬萬惹不得。早知道九鼎盟會插手此事,便是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會到這兒來。
成羲和不到兩日間,便嚐盡了冰火兩重天的滋味。先在積雪灘差點變成燒豬,到這裡又經歷了喪弟之痛,接著更慘遭遺棄和背叛。
他冷冷看著三人遠離的背影,竭力沉住氣道:我竟不知九鼎盟會如此偏袒。龍堂鏢局連發血案,武林中竟無人出面為死者作主。成某有幸,今日願冒天下之大不韙,領教薩公子的絕學。請吧!他說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悲愴,彷彿自己真的化身成了正義的使者,即將單槍匹馬地跟惡勢力拼死一戰。
卻聽月洞門外一個低沉蒼老的女聲響起:成大門主遠來辛苦,我家之事不日即有結論,到時自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不知成門主肯就此罷手嗎?竟是華氏帶了賀九重和沈望舒一起走了進來。
原來這三人在雪浪閣等了大半天,竟是左等不來,右等不到。還是沈望舒最先反應過來,成羲和等人很可能從沐芳園那面進入鏢局:
成羲和此時已紅了眼,恨恨道:華老太太說得輕巧,我鄭師弟和那麼多師侄呢?死在積雪灘的弟兄呢?還有連森呢?你拿什麼給我交代!他跟彭大勇三人不同,那三人只是輸光了本錢,而他成羲和卻是押上了全副身家性命,如今更是輸得連完整的衣裳都沒一件。此時的他除了以命相搏,賭上最後一把,再無其他出路。
華氏三人這才知道積雪灘已然大勝,現在竟是形勢逆轉,成羲和變、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對他們再也形不成威脅。
華氏心頭一陣狂喜,看成羲和幾乎入魔的樣子又是一陣感慨,轉頭吩咐賀九重:去給成門主準備一套體面衣裳,再準備些飯食熱水!
老妖婆!你不必惺惺作態!
華氏毫不動怒:我並非求你。成門主劍一出鞘,從不空手而歸。不過我現在與你交手,未免勝之不武。你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可死得像個破落乞丐。待你沐浴更衣飽食之後,我在雪浪閣上為你送行!這一番話,說得成羲和麵紅耳赤。他可拿不出這番氣度,難怪華氏一介女流,竟能坐鎮龍堂四十餘年。
成羲和首次生出力不從心的懊悔感。如果他早些見到此人,可能就不會受瀋海嶠等人的攛掇了。可世上畢竟沒有後悔藥。他連羞帶怒,仍罵不絕口:你們找來九鼎盟撐腰,還怕什麼勝之不武?
葉吟風搶道:你是不是搞錯了?積雪灘除一人之外,全是他自家鏢師!你以為大家都像你,沒有大群人擁著便一動也不敢動麼?
哈成羲和怒極反笑,你薩如星薩公子一人可當千軍,還要多少人幫襯?
此言一出,華氏和沈望舒面上都現出一種古怪神情。
華氏一面不滿地對葉吟風訓斥道:你為何插手我家事?
我都說了與我無關,他們偏要動手,難道叫我等著捱揍不成?
華氏十分理解地點點頭:憑你那氣死人不償命的手段,他們想不動手也難!又轉頭對成羲和道,看來成大門主真是誤會了,這裡並沒有什麼薩公子!那他成羲和伸手指向葉吟風。
我雖未見過薩如星本人,但我決不會相信他是個顛三倒四、沒心沒肺的渾小子!怕成羲和還不相信,華氏又添一句,你看他的樣子,若你是邢盟主,敢把追兇令交給他?
葉吟風不服氣道:什麼呆公子、傻公子?我幾時說過我是薩如星?又望著沈望舒抱怨。一開始他還說我是你呢,指著我罵二世祖,這幫人都燒傻了吧?沈望舒除了苦笑之外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成羲和看看園中弟弟破碎的屍首,顫聲問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誰與你何干!葉吟風輕哼一聲,揚長而去。
成羲和不愧是一代梟雄,最能審時度勢,當下跟了賀九重,先草草盥洗更衣,又去廚房用飯。待他來到雪浪閣前,天色已經擦黑。
此時,成羲和已完全變了個人:身形挺拔偉岸,舉走投足都透著威儀。他見到葉吟風,登時怒火中燒:你這騙子還敢在這裡?等他靜下心來回憶剛才發生的事,只覺羞憤難當。因將那小子當成了薩如星,竟然還厚顏無恥地向他諂媚!世上最可恥的事除了諂媚之外,便是諂媚了居然還搞錯對象。
葉吟風對他那雙恨到發紅的眼睛視若無睹:我說的哪個字騙了你?
成羲和根本聽不進他說些什麼,惡狠狠道:我不管你是誰,待我收拾了華太夫人,接下來第一個便是殺了你!
葉吟風毫不在乎:趁現在還有命,你就儘量吹吧。
賀九重垂著頭跟在成羲和身後。沈望舒截住他,目光一凜,肅然道:記住我說過的話,你要一直陪著太夫人走到最後,不然我決不饒你!他是賀九重看著長大的,從沒用這種口氣對之說過話,這還是他第一次亮出主人的身份。賀九重不敢抬頭,只是重重點了點頭。
華氏已在最上層的大廳內嚴陣以待,見到葉吟風卻低聲道:不許插手我家事。葉吟風漫不經心道:我只看看,誰稀罕管你家的破事。
這邊,成羲和先向華氏行了一禮,微笑道:謝前輩賜衣賜飯。羲和定全力以赴,報答前輩!
華氏點頭,淡淡道:你死之後,我會將令兄弟的遺骨好好送還展葉門,大門主不必掛心,只管放手一搏。
成羲和嘿嘿一笑,亮出烏黑光亮的雙鉤,輕輕一擊,發出比金屬還要清脆的聲響,順手一掠,帶出一股勁風。
他本是嚴苛之人,可是他真正可怕的卻是笑著的時候。他笑得越溫和,殺機便越盛。就見他輕輕晃動雙鉤,由攻變守,卓立於大廳中央。笑意突然轉盛,腳下開始移動腳步,步法靈動迅捷,而身形卻只是稍有移動。華氏仍穩穩立在原地。她曾與鄭執轡交過手,如果成羲和試圖以快速的身法連續狂攻,她有把握在十招之內掌控對手所有變化,那時憑藉龍堂槍法,再輔以望月宮身法,便能一舉擊敗成羲和。
不想成羲和一開始竟採取守勢,以雙鉤先將身前封得密不透風,再加上靈活的步法,一旦窺得戰機,便可突然由守轉攻。最厲害的是他以步法促手法,雙鉤不住積聚勁氣,藏攻於守。華氏的杖法是來源於龍堂槍法。長槍本是遠戰利器,而雙鉤正好剋制長槍,若此時搶攻,將會失去一切先機,處處受制於人。如此一來,兩邊都不敢妄動,進入一場僵局。
成羲和的耐心畢竟稍遜一籌。他此戰只有一個目的。務必一舉擊殺華氏,否則便要輸個精光。
就聽他突然笑道:太夫人仍是不肯輕易賜教,成某隻好討教了。實際上華氏正因摸不清他的步法,才遲遲不願出招。現在成羲和主動變招,正中其下懷。她也不回答,表面卻仍是不喜不怒,穩如泰山,不露絲毫破綻。這正是無懈可擊、以不變應萬變的高手境界。
成羲和又笑道:成某的雙鉤與鄭師弟有所不同。鄭師弟是循規蹈矩之人,我卻是隨心而發,太夫人且看我這招。他步法一快,身形已來到華氏右側三尺許處,右鉤的外弧剛好橫掃華氏腰側。
這本是平平無奇的一招,但由成羲和使來,卻有不同感覺。他的隨心而發四字並非虛言,右鉤以千鈞之勢,沉緩而穩定地掃向華氏。
華氏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手攻來的這一鉤,手中龍頭杖輕輕一撥,在身側寸許處才恰好抵上成羲和的右鉤。叮,鉤杖相擊,龍頭杖以輕制重,竟飄忽輕巧地卸去右鉤上排山倒海的力道。
成羲和悶哼一聲,轉動腳步,左手鉤一挑,從身後向華氏左肩劃去。華氏也不轉身,從容將龍頭杖舉過頭頂,在半空畫過一個半圓,杖頂的龍頭居高臨下,重重砸向成羲和天靈穴。
成羲和險險避開這一擊,繞著華氏時疾時緩。左衝右突。但無論步伐疾緩,手中雙鉤總能恰到好處地送往華氏的龍頭杖難及的死角,華氏的杖法雖使得出神入化,卻總差一步才趕得上成羲和的步法。不過華氏卻毫不心急,招法紋絲不亂,穩紮穩打。
成羲和一心只想耗她體力,畢竟六十五歲高齡,捱過三十招後必成強弩之未。此時兩人交手已超五十招,成羲和仰天一笑,突下殺手!
他倏地移到正面,雙鉤劃空而過,帶起炙熱的勁氣,爆空生響,震人耳鼓。左鉤上挑,玄機暗含,右鉤從右側兜過,竟後發先至,防不勝防。華氏倏退三尺,直退到牆角,雙目精光進現,全力出手。龍頭杖忽然轉動起來,如同疾駛的車輪,兩聲脆響,已分別擊中成羲和左右雙鉤。成羲和收勢不及,繼續向前撞去。華氏腳下運勁,腳踏處的地面登時碎裂,人卻筆直向上方躍去。
成羲和還沒工夫轉身,卻聽華氏在他身後道:大門主如此大方,此鉤我收下了!成羲和大驚失色,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竟然空了。
那右鉤正高速旋轉著繞在龍頭杖頂端。華氏穩穩落在房頂下的橫樑上,雙手一抖,右鉤便猛地穿窗而出,消失在已經漸黑的半空中。忽然風聲一響,那鉤藉著回力又往閣內飛回,只聽一聲悶響,重重地咬在閣子外簷的一根大柱子上。
驟然間成羲和只覺四體發冷。雙鉤若失一鉤,威力豈止減半。眼下這情形,若想取回右鉤,只有探身到窗外。只是這雪浪閣建在高崖之上,腳下便是轟鳴的長江,此時若是冒險取鉤,必會被擊落於江心。
正在猶疑不定,忽聽華氏發出一陣奇怪的喉音,身形一歪,竟然失足從幾乎兩丈高的樑上跌落。成羲和大喜。他雖不明白華氏為何突然失了平衡,卻也知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畢竟她六十有五,這個年紀的人多少會有些痼疾。尤其像華氏這樣一生坎坷、終生操勞之人。當下,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雙手一起握住僅剩的左鉤,向華氏撲去!
華氏因當日在醉月樓與鄭執轡交手,引發哮症。這些天雖日日服藥,卻因事務繁雜,心緒不寧,始終難有起色。今日與成羲和交手,不可避免地再度引發病症。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在發作前制住成羲和,卻終於功虧一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烏黑的鉤從下方迎向自己。
只聽砰的一聲,一條人影狠狠撞上成羲和,兩人一起重重落到牆邊。華氏眼看便要落地,卻見先前她坐過的那把靠椅飛到身下,當下一個借力,已穩穩地落在椅中。
葉吟風收回腳,笑道:這不算插手吧?華氏瞪他一眼,極力平復著喘息,轉頭望向纏鬥在一起的成羲和與沈望舒,面色陰沉至極。
方才沈望舒怕誤傷華氏,不敢用槍,只好和身撞上,脅下已被烏木鉤拉開一道血口。可他彷彿沒有任何痛覺,右手執著飛龍噬魂槍,面對成羲和嚴陣以待。成羲和見對手換了沈望舒,心下一鬆。單鉤對付華氏雖然必敗無疑,但對付沈望舒這廢物卻綽綽有餘。
一個空翻,成羲和將左鉤交到右手,左手卻仍作鉤狀,展開精妙手法,狂風掃落葉般向沈望舒攻去。木鉤、手鉤勁道忽重忽輕,千變萬化。攻擊範圍不斷收縮,力圖將沈望舒一舉擊殺。
危急之下,沈望舒手中長槍回收,只取守勢,苦苦支撐。成羲和轉眼已追到面前,卻見飛龍噬魂槍槍尖一吐,蓄勢已久的勁力瞬間發出。槍鉤相擊,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木鉤一搭上長槍,成羲和便知不妙。正欲後撤,槍尖上傳來的勁力向他心口直撞上來。成羲和慘哼一聲,鮮血狂噴,身軀橫飛過大廳,直撞到牆角,他身後的牆壁頓時龜裂。
天色幾乎黑透。按吩咐守在樓下的賀九重聽見樓上巨響,再也按捺不住,舉燭上樓。
成羲和已經無法動彈,只能劇烈喘息。在跳動的燭光下,他的臉色有如鬼魂,一雙眼定定看著華氏和沈望舒,雖有不服之色,卻也終於認命地垂下。
忽然,這瀕死之人發出夜梟般的一陣怪笑,顫抖著舉起鮮血淋淋的右手,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哈哈哈紫色的!紫色的血!龍堂鏢局用的竟然是邪功!哈哈哈
他手上並未受傷,那是木鉤劃過沈望舒脅下時沾到的血。就聽他繼續笑著,笑聲中似乎帶著惡毒的詛咒。這一刻,他已不在乎自己的慘敗,彷彿只要能讓對手身敗名裂,他便達到了目的。
龍堂鏢局果然是邪惡的,他沒有錯!他贏了!
其餘四人彷彿全被定了身,沒有任何動作,只有成羲和那令人窒息的笑聲不絕於耳,久久不息。
突然,賀九重狂呼一聲:你胡說!你看錯了!這血分明是紅的!可那成羲和還在慘笑,對賀九重的話充耳不聞。賀九重猛起一腳,踢向成羲和胸口。他雖沒了武功,可是盛怒之下對付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終於,那魔音穿腦般的笑聲停止了!
他死了!葉吟風只輕輕說了三個字,其餘三人卻是全身一震。成羲和早斷了氣,可在他們耳中,那難以忍受的笑聲似乎還沒止歇。
賀九重舉著燭臺,仍立在樓梯口不敢上前。
望舒!華氏輕輕開口。沈望舒站在陰影裡,一動不動。
華氏的聲音裡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心中疑惑終於有了答案。自古習邪功者皆害人無數,到無法自拔時甚至六親不認,喪盡天良。
就聽她輕輕嘆道:蘭露,還有紅綃,都是好人家的女兒!聲音雖然微弱下去,華氏卻突然從椅中一躍而起,手中杖影暴漲,飛身向沈望舒撲去。
慢!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賀九重手中的燭臺落在地上,光亮掙扎了兩下,瞬間熄滅
一道精光劃過漸漸深沉的黑暗,水精劍出鞘,迎面纏上龍頭杖。
不可傷我奶奶!沈望舒彷彿突然醒悟,長槍自下而上,迅猛地向葉吟風挑去。葉吟風怔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間變得不可捉摸。他手上劍光並未向上挑飛,而是落向地面,龍頭杖筆直地撞向他的胸口。
卻見葉吟風如被風捲起的一頁紙箋,飄也窗外,落入無邊黑暗。華氏難以置信也喃喃道:他是自己放了手待她反應過來追上去,已來不及了。
只聽水精劍發出一聲脆響,落在地上。華氏身後的沈望舒突然爆發出一陣長嘯,越過祖母的背影,跟著從窗口一躍而下。賀九重跪倒在地,失聲慟哭。
似曾相識的情景再現眼前。所有的記憶如開閘的潮水,一起湧上心頭。
她在山崖底部的涵洞裡救了他,帶著他躲過了無數蝙蝠的襲擊,穿過積滿明砂的洞穴,一直來到他們的綠色天堂。
後來他要回家,她苦留不住,便隨他一同找尋回家的路。
兩人都身無分文。路過飯莊,她便要往裡闖。他拉住她,小聲道:我們沒錢!她回頭在他耳邊淺笑薄嗔:呆子,難道沒錢便不吃飯麼?當時的他,也如當日酒樓之上一臉兇相的方野一般,滿臉通紅,窘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救了他,他卻救不了她!在身邊無盡掠過的夜幕中,沈望舒重新看見了當年。伊人就在他的眼前墜入黑暗。他曾經未能抓住,可這一次卻決不放手!他已不再是那個懦弱膽怯的二少爺,他不會再讓任何人因為自己的過錯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