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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機割恩遣婢 明昭毀辱捨命投崖

    蔡幺妹一聽玉嬌龍説出要去看看梁大爺那句話後,真使她驚愕萬分,心裏顧慮重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張大眼望着香姑。玉嬌龍卻淡淡地笑了笑,對蔡幺妹説道:“你儘管安排去,有我在,量也無妨。”蔡幺妹雖仍滿腹疑慮,但她卻從玉嬌龍那鎮定的神態裏,不容置疑地應允下來。她又警覺地向周圍環顧一下,便告別玉嬌龍和香姑,匆匆走進樹林去了。玉嬌龍帶着香姑從容移步徑向廟裏走去。當她二人穿過大壩時,早已聚集在茶棚裏的那些香客,不由都抬頭來注視着她二人。玉嬌龍儘管穿的是一身素服,頭上也無耀眼珠飾,但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態,以及她那恰似帶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積雪未化的大壩上姍姍行來,卻有如天外飛來的仙鶴,競把那些香客驚得呆了。鬧鬧雜雜的茶棚,突然靜了下來。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階進入廟內以後,茶棚裏才又傳來一片充滿驚歎和猜議的嘈雜之聲。神殿上幔綬懸垂,香煙繚繞,燭光搖曳,紙灰飄飛。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凝目下視,含笑欲語。神殿裏充滿一種莊嚴肅穆而又親藹無拘的氣氛。跟隨着玉嬌龍前來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見玉小姐到來,便忙上前點燃香燭;玉嬌龍站在神像面前,仰視肅立片刻,然後虔誠下拜,默默地禱告着:“願娘娘聖靈保佑:保佑我父親病體早愈,百年長壽;保佑玉門遭遇的風波早息;保佑羅小虎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保佑……保佑半天雲改邪歸正,早成正果,福祿綿綿。願娘娘垂念嬌龍一片孝心、痴情,開恩成全,嬌龍願減十年之壽。”玉嬌龍默禱已畢,又拜了兩拜,才站起身來,命家院去告知主持道長,她去到玉母靈樞前祭奠。道長聞説,這才知她原來卻是玉府千金,慌了手腳,趕忙來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將玉嬌龍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後殿安排一切。玉嬌龍趁在丹房小憩時,問了道長一些有關進香以及山上、廟裏的情況。道長興致勃勃地一一説來,狀年年香火之盛貌,誇元君娘娘之靈應,説得色舞眉飛,滔滔不絕。玉嬌龍一邊聽着,一邊舉目向四壁望去。正環顧間,東壁上掛的一幅水墨人像畫忽然映入她的眼簾。玉嬌龍注目一看,只見那畫中人像,乃一道人,長眉鳳目,大袖寬袍,三綹長鬚飄拂胸前,更加顯得道骨仙鳳,神情清逸。玉嬌龍乍一入眼,還以為是呂洞賓畫像,但觀那道人背上無劍,不覺犯起疑來,便指着畫像問道長道:“這畫像是誰?”道長肅然答道:“這是早年廟裏主持道人、先師一塵道人,已於四十年前飛昇仙去了。”玉嬌龍驚奇地問道:“怎的‘飛昇仙去’?”道長説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間,上山進香的人盛況空前,把廟壩茶棚都擠滿了。初五那天,一塵先師剛領着我們做完道場,他忽然對我們説道:‘我修煉一生,現已年過七旬,本當尸解去了,可就是掙不脱這塊臭皮囊,以致羈遲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進香人多,我已決意捨身而去,爾等可召集進香居士們到廟後崖邊一送,也是一番緣法。’一塵先師説了這番話後,便去更衣。我當時年紀尚輕,不解他意欲何為,只好遵命周知進香居士們同到廟後崖邊等候。不一會,一塵先師換了一身杏黃袍,來到崖邊,對着眾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縱,便跳到崖下去了。“香姑在旁聽得呆了,不禁插口問道:“那麼高的懸崖,老道長豈不摔得粉身碎骨!”道長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説道:“一塵道長是藉此飛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説道:“當時進香的居上中還有不少人看到他腳踏祥雲,從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雲霄;有人還聽到天空中奏起仙樂。自那以後,每年三月初五,上山進香的人特多。”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嬌龍,玉嬌龍卻凝視着那幅畫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閃現着老道長縱身下崖的情景,耳邊也不斷響起道長適才所説的“本當尸解去了”的那句話來。正在這時,香火進房來説:“一切均已準備停當,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玉嬌龍站起身來,由道長陪同着向後殿走去。玉夫人的靈樞停放在後殿旁邊的一間偏殿裏。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上,棺木前懸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設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靈位;香桌旁點了一盞長明燈,這間偏殿由於長年關鎖着,平時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開,因而殿裏充滿一股帶潮的油蠟味,使整座偏殿變得陰森森的。玉嬌龍來到母親靈樞前,觸景生情,心裏不由一陣悽楚,便跪在母親靈樞前,哀哀痛哭起來,她想到母親對她的撫育之思,想到母親為她所受的折騰,又想到自身的種種不幸,以及眼前的處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淚下如雨,濕透襟衫。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許多淚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夠了,才上前強着扶起她來,為她理髮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裏。玉嬌龍剛休息片刻,道長便命香火送來了幾盤素點。她在香姑的苦勸下,勉強吃了些兒,便由道長陪送着,去到廟後小樓上一間雅靜的客房裏休息去了。這間客房不大,卻佈置得極為淡雅,鋪被用具也很精緻整潔。推開窗户,可以眺望妙峯山羣峯景色。玉嬌龍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見那一座座積雪未化的山峯,有如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偉無比;極目北望,但見山巒起伏連綿,莽莽疊疊,直入天際。遠遠萬重山中,隱隱現出一帶,有似巨龍,蜿蜒西去,不見首尾,雄奇已極。玉嬌龍不禁驚呼道:“看,長城!”香姑聞聲,也湊過身來,順着玉嬌龍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語般地説道:“沿着長城西去,走到盡頭,大概離西疆也不遠了。”香姑語畢,不免有些悵然起來,玉嬌龍也默默無語了。玉嬌龍和香姑就這樣默默地望着長城,彼此依偎着,神馳,嚮往,繫念,沉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直至玉嬌龍似覺有個身影在窗下晃動時,她才俯下頭來,一看,原來是蔡幺妹正站在牆外的一株大樹下向她招手。玉嬌龍忙向她點頭示意,隨即帶着香姑走出廟來,又隨着蔡幺妹一道向廟後樹林中走去。路上,蔡幺妹有意無意地對香姑説道:“那位沈大爺興許是他私自進香還願才上山來的。適才你劉哥還見他獨自坐在壩角茶棚裏,你和玉小姐進廟後,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玉嬌龍不等香姑答話,卻突然問道:“我想見見梁大爺的事,你可對他説過了?”蔡幺妹:“已告知他了。開始他不肯見你,後來……後來我和泰保再三勸説,他才答應了。我已和他約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邊等你。不過……”玉嬌龍:“不過什麼?”蔡幺妹:“不過,他説,見了你後,他便要下山另奔他鄉去了。”玉嬌龍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種説不出的滋味浸進心頭。是苦是甜,是酸是澀,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陣肅悚。她默然了。她三人穿過樹林,來到崖邊,只見那兒靜悄悄的,並無人影。玉嬌龍正詫異間,忽見從石碑後轉出一個人來,她注目一看,原來正是梁巢父。玉嬌龍見他衣衫襤褸,面容樵悴,比半年多前顯得蒼老多了。梁巢父警覺地看了看玉嬌龍,又向周圍看了看,然後才慢慢走了過來,欠一欠身,説道:“聽説玉小姐要見見我,不知有何見教?”玉嬌龍:“梁先生的所行所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稱得上是位義士,令人欽佩。前番我母親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請先生,先生卻不肯前來,我想先生興許是為誤傳羅小虎之死,錯怪及家兄了,其實,這卻都與家兄無關。”梁巢父實未料到玉嬌龍會説出這番話來。而且,看來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連自己當時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驚詫萬分,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侯門小姐,真是神秘莫測。玉嬌龍已從梁巢父的神情裏察出他的驚詫心情來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説道:“我適才所説,都不過是家兄玉璣的猜測,我藉此轉達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釋嫌為幸。”梁巢父這時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他不便再深談下去,只含糊應道:“令兄厚意,梁某深謝了。”玉嬌龍:“先生今後意欲何往?”梁巢父:“新任九門提督田將軍,正在各路張榜設卡嚴緝羅虎,保定、滄州亦在暗暗搜他,並已株連及我。開春以後,上山進香人多,我已勢難久住,只好亡命他鄉,一切由命了。”玉嬌龍思忖着,未即答話。香姑在旁插話説:“梁大爺何不遠走高飛西疆去。”梁巢父悽然道:“落葉歸根,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能埋葬在那麼迢迢的異域啊!”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下來,都為梁巢父的為人所感動,又都在為他的處境而憂慮不安。梁巢父見狀,心裏也感動萬分,不禁昂起頭來,慨然説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親非故,但竟蒙你們如此關切垂注,可見人世尚存道義,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殘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羅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羅家就只剩下這點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見他父親於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廟邊懸崖:“看,只需從那崖邊一躍而下,便一切悲歡煩愁都解脱了。”玉嬌龍心頭不覺怦然一動,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見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長滿荊叢,密密層層,把谷底遮得嚴嚴實實,更顯得谷底深幽莫測。一直未曾開口的蔡幺妹,傷感地説道:“天無絕人之路,梁大爺千萬不要存輕生的念頭。羅大哥確隱匿在一可靠之處,只是近況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項也奈他不得。”玉嬌龍知道蔡幺妹不願在她面前説出羅小虎藏匿的真實所在,是對她還心存疑慮。她不動聲色,拉開話題,漫不經心地問道:“梁先生四處行醫,可知道京城附近哪裏有個王莊?”梁巢父略感不解地:“這京城附近王莊甚多,不知玉小姐問的是哪個王莊?”玉嬌龍:“鐵貝勒王爺的王莊。”蔡幺妹驚異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説道:“從這裏西去,不過百里,靠近永定河邊,有一座極大的紅牆綠瓦圍着的莊園,那就是鐵貝勒王爺的養馬王莊。”玉嬌龍:“梁先生可曾去過王莊?”梁巢父:“幾年前我走方行醫時,也曾去過王莊,給那管王莊的官兒看過病來。”玉嬌龍:“那莊宅官姓甚?為人如何?”梁巢父見她問得這般仔細,心裏不禁暗暗詫異起來。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莊裏的人都稱他拉達老爺,也不知是名是姓。聽説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爺帳下一名校衞,當了王爺的莊宅官,也算個正八品了。這位拉達老爺為人倒也忠厚爽直。”玉嬌龍沉吟片刻,説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達,進了王莊就萬無一失了。王莊裏有個馴馬手,他見到先生後,定會竭力照顧先生的。”梁巢父困惑萬分,茫然不解地説道:“馴馬手?!我生平從未結識過這樣的朋友,哪裏會有這等事來!”玉嬌龍充滿了感情而又懇切地説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會明白的。”蔡幺妹心裏已經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嬌龍所説的那位馴馬手就是羅大哥,但羅大哥已成了王爺的馴馬手,而且現在王莊,她又是怎樣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香姑也插話道:“梁大爺,去吧!就隨那馴馬手養老去,他會侍奉你一輩子的。”梁巢父猛然明白過來,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頭上一擊,夾怨帶喜地自語道:“你看,我這腦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説完,他又不禁轉喜為悲,向西凝望,不覺老淚縱橫。過了一會,梁巢父才拭乾眼淚,轉過身來,對着玉嬌龍拱手説道:“多蒙玉小姐指點迷津,梁某將沒齒難忘。我這就下山到王莊去了。還望玉小姐多多珍重,萬事都是否極泰來!”同時又轉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熱腸義膽,梁某亦已銘記在心了。後會有期。”他説完便轉身向後山走去。香姑自語般地説道:“梁大爺明天就可到王莊了。”玉嬌龍目送着梁巢父遠去的背影,神馳意逐,不禁惆悵滿懷。在回到廟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經過廟旁的崖邊時,玉嬌龍停下步來、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頭對蔡幺妹説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決定請廟裏老道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道場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後上表圓場;我求蔡姐定於三月初五那天上山來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悽然説道,“從此以後,我倆恐就無見面之機了。”蔡幺妹雖覺她神情有些異樣,話也説得過於感傷,但她體貼玉嬌龍眼前那難堪的處境,也就毫不猶豫地答應説:“好,我準來。”接着又安慰她説:“你也不必太往窄處想了。我和你近在颶尺,日子還長,哪有不再見而之理。”玉嬌龍深情地笑了,唇角邊卻留下一絲淡淡的苦味。玉嬌龍和蔡幺妹分手後,帶着香姑回到廟內客房裏,她還沒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問她道:“你怎能料定羅大哥是留在王莊的呢?”玉嬌龍:“從梁先生口裏,我才知道那是王爺專門養馬的王莊。羅大哥既然是馴馬手,理應住在王莊,王府裏哪能馴馬!”香姑:“你心真細,難怪少夫人時時誇你。”一宿已過,第二天一早,玉嬌龍臨行前命香姑將道長請到客房來,把自己欲給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一事,告知道長。道長見是侯府功德,當然滿口答應下來。玉嬌龍思忖片刻,又説道:“在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場外,還請道長為陝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場,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費用,一概由我派人送來。這兩場道場,均應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圓場,我要親自上山祭奠。”道長一一應承下來。香姑在旁,心裏雖覺有些奇怪,認為玉小姐對蔡爺、蔡幺妹不過出於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問。玉嬌龍動身回府了。當她帶着香姑走出廟門,來到階前上轎時,她抬起頭來向廟壩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間,她所觸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來的眼光,一道道都顯得十分冷峻和尖厲,含有輕蔑和不恥,也帶有嘲謔與怒憤。玉嬌龍不禁打了個寒戰,心裏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陣寒透全身的劇痛。就在這一瞬間,她才完全明白過來,在京城,甚至在這世上,已經容她不得,已經沒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在回城的路上,轎子經過安河橋時,為了爭道,轎伕和迎面而來的一乘四抬大轎爭執起來。只聽對面那班轎伕,又是喝讓,又是斥罵,惡言惡語,盛氣凌人。玉嬌龍輕輕撥開轎簾窺去,見那乘座轎佩飾,不過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時,哪裏敢來和她爭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輕便小轎,那班轎伕,哪把她放在眼裏,怒目橫眉,硬要逼她讓道。抬着自己的那兩名轎伕,平時仗恃侯門顯赫,也是驕橫成性,哪裏讓過人來,可在今天,只爭執幾句之後,也不報出轎主門第身份,便忍氣吞聲地退讓道旁,讓那班轎伕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玉嬌龍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傷痛一齊湧上心頭,她真感到傷心極了。玉嬌龍這時所感到的傷心,是她在這次小小的爭道糾紛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榮顯耐的侯門玉府,眼前已經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連自己的轎伕都羞於報出這個世家門第!這已經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態涼炎了。這是敗壞,這是玷污,這是蒙恥,這是受辱!玉嬌龍深深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玉嬌龍坐在轎裏,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兩年多來的所行所為,仔細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與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孫,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無暇,無愧於心。對於羅小虎,心裏則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來恨去,她揪心的還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裏總是被攪得一團煩亂,接着便是一陣無法禁鎖的神馳。玉嬌龍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許的誓願:但求保佑父親病癒;但求保估羅小虎平安,願減自己十年之壽。這時,她在轎裏重新設誓:自己寧願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門清譽,但求保得羅小虎平安。玉嬌龍耳邊又響起道長和梁巢父的那些話來:“只需從那崖邊一躍而下,便一切悲歡煩愁都解脱了!”“一塵道長就藉此飛昇仙去……”她眼前又出現了那峭削千仞的懸崖和幽深莫測的山谷。她從心裏發出一聲無聲的呼喚:“只有這條路了!”同時從她眼裏滾下了兩顆滾燙的眼淚。回府以後,玉嬌龍反而顯得比平時平靜多了。就從她進香回來的那天起,她又恢復了每天傍晚獨自到花園裏去散步的習慣。儘管玉府裏仍然籠罩着一片不祥的陰霾,哥哥玉璣總是避着不願見她,鸞英嫂嫂也經常愁苦着臉,卧病在牀的父親每當她去問安時還是掉過頭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嬌龍似已習以為常,不再難堪在意了。轉眼已是二月初間,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枝頭上又開始冒出綠芽,吹來的風已帶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來了。一天下午,玉嬌龍帶着香姑在花園亭子裏閒坐,忽見鸞英房裏的丫環向亭裏走來,手裏捧着一張貂皮,貂皮上放着一個木盆。那丫環上得亭來,給玉小姐請過安,稟告來意説:“老太爺原在西疆的舊部、烏蘇遊擊肖準派標下千總進京公幹,要他順便給老太爺請安來了。那位千總還説他還受烏蘇一牧民之託,順便給香姑捎來這兩件東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過來。”香姑一見到那兩件東西,臉色頓時發白起來。她忙接了過來,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顫抖的手抽開木盒,見裏面裝着的乃是一隻銀鐲。香姑對着銀鐲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動了。就在這一瞬之間,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閃現:……一個冬天的夜晚,父親病在牀上,房裏沒有一簍馬糞和一捆柴火,香姑凍得發抖,蠟縮在牆角。哈里木騎着大紅馬來了。送來了一袋麥粉和幾張羊皮。他把一張羊皮給香姑披在身上,半寬慰半逗樂地對她説:“先披上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給你送張貂皮來。”香姑打從身上到心裏又才感到了一絲兒暖意…………一個陰沉的早晨,母親病在牀上,已經快嚥氣了。香姑伏在母親身旁啼哭。哈里木騎着大黑馬來了,送來了一些銀兩和草藥。母親掙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隻銀鐲取下遞給他,指着自己對他説:“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託你了。”……香姑眼前這隻銀鐲,就是母親臨死前交給哈里木的那隻銀鐲;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説過要給她送來的貂皮。哈里木怎會和軍營裏的人打交道?這千總究竟是誰?香姑呆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了。玉嬌龍凝視香姑片刻,回頭問那丫環道:“你可見到那位千總?是怎樣一個人物?”丫環道:“少奶奶見那千總時,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總個子不大;長得很壯實,很是少年英俊。”香姑一聽:立即張大了眼睛,氣也喘急起來。玉嬌龍:“那千總可已出府?”丫環:“少奶奶把他留在府裏了。現在客舍休息,”玉嬌龍:“你去把他帶來見我。我想問問烏蘇近來的情況。”丫環遵命返身走出後園去了。玉嬌龍含笑望着香姑,柔聲説道:“香姑,我料準是哈里木來了。你想對他説些什麼呢?”香姑滿懷感激地看了玉嬌龍一眼,埋下頭去摸弄着衣角,腮邊泛起了紅霞。玉嬌龍充滿感慨而又深情地説道:“我答應過你,説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發着愁,這一下真是天從人願了。”香姑抬起頭來,急切而又帶着含淚的音調説:“我要你和我們一起去。這京城還有甚值得你留戀的!我看它真是你無邊的苦海啊!”玉嬌龍悽然一笑説:“我已不能和你去了。這苦海也有盡頭,我也快到岸了。”就在這時,那丫環帶着一位身穿醬紅戰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騎尉進亭來了。那少年騎尉長得英氣勃勃,紅潤圓圓的臉上,閃着一對機警而又略帶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長着一叢絨絨的細毛,使這張英俊的面孔,顯得有些任性和稚氣。玉嬌龍在他還未走近亭子之前就已認出他來了。她沒料錯,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裏、草坪中以及在達美的小屋外見過的哈里木。哈里木當然也是認識玉嬌龍的,只是礙於那帶路的丫環站在他的身後,他不便貿然上前行禮認見。直等那丫環上前引見以後,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烏蘇騎營千總見過小姐。”玉嬌龍點了點頭,説:“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頭吩咐那丫環道:“你各自回房去吧,一會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直等那丫環去遠以後,哈里木才充滿關切地問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好?”香姑凝視着哈里木,眼裏噙滿淚水:“我很好。我就擔心着你和你那些弟兄,還有達美和布達旺爺爺,他們近來可好?”哈里木:“他們都好。都時時在惦念着你哩!”玉嬌龍在旁打量了哈里木一會以後,突然問道:“哈里木,你是怎樣進京來的?你來又是為了何事?”哈里木瞅着玉嬌龍,沒吭聲。他嘴邊雖然掛着笑容,眼裏卻閃動着戒備和疑慮的神色。玉嬌龍笑了笑,轉臉瞟着香姑。哈里木也隨着向香姑探望過去,他立即從香姑的眼神里看出了要他放心的示意。哈里木還是遲疑了會,才説道:“我來看看香姑,順便打探一位朋友的消息。”玉嬌龍單刀直入地問道:“你那位朋友是誰?是不是半天雲羅小虎?”哈里木怔了一怔,但他立刻鎮靜下來,略帶挑釁的意味答道:“正是他。怎樣?”玉嬌龍高傲地:“我也要問問你呢,怎樣,打探到了沒有?”哈里木不吭聲了。玉嬌龍得意地笑了笑,説道:“你等會問問香姑去吧。先説説你是怎樣到京城來的?”哈里木已有些氣餒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説道:“肖準派了一名千總到京城公幹,還派了兩名營兵跟隨着他,帶來許多送給兵部侍郎黃大人和玉大人的皮毛等珍貴禮物。那千總過了哈密,便被我們截住。就這樣,我就代他把那些禮物送來了。”哈里木淘氣地眨動着眼睛,又忙解釋道:“不過,請玉小姐也不必見怪,我們並未傷害那位千總和那兩名營兵;肖準的那些禮物我也是如數送到了的。”玉嬌龍:“你也帶有兩人來京?”哈里木:“帶了兩位兄弟。他們都認識小姐。”玉嬌龍:“誰?”哈里木:“艾彌爾和烏都奈兄弟。”玉嬌龍眼前立即閃現出他二人的身影和神態,以及兩年多以前在半山草坪上那些情景。她凝思片刻,轉過話題,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想把香姑也帶回西疆去?”哈里木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他瞟了瞟香姑,一本正經地説道:“想的。還望小姐成全。”玉嬌龍站起身來,走到香姑面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説道:“好妹妹,我終算了卻一樁心願了。”香姑低着頭,兩顆淚水滴在了玉嬌龍的手上。玉嬌龍拉着她默默地站了會兒,説道,“你和哈里木談談,我去去就來。”她説完便抽身走出花園去了。哈里木目送玉嬌龍走出花園以後,才問香姑道:“香姑,這是怎麼一回事?”香姑:“我也説不清楚。總之,哈里木哥哥,你放心,咱小姐心疼羅大哥,並不下於你。”哈里木團惑地搖了搖頭,又問道:“你真的知道羅大哥的下落?”香姑點點頭:“羅大哥在京城鬧了事,四處都在捉拿他。眼前他躲在沿河城附近鐵貝勒王爺的王莊裏。聽説他在那兒充當一名馴馬手。”哈里木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香姑的手説道:“你真幫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我怕磨穿腳都尋他不着。好,我立即把他接回西疆去。”香姑擔心地:“聽説四路都設了卡,盤查甚嚴,怕難以混出關去。”哈里木胸有成竹地説道:“我身邊帶有從那個千總身上繳來的牌照,還有兵部扯的迴文,羅大哥帶着它,還怕關卡盤查。”香姑這才放下心來,瞅着哈里木笑了。她笑得是那樣嫵媚。那樣深情。哈里木呆呆地望着香姑,他的心有如沉入一罈蜜蜜的酒裏。他二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着。兩年多來彼此積在心裏的許多知心話,卻一句也沒有説,可又像都説了,又像都用不着再説了。樂極常能生憂,哈里木那閃閃發亮的眼光也慢慢黯然下來,他略略帶怯地問道:“讓你隨我回西疆,玉小姐能作主嗎?”香姑向他投來温慰的一笑,説:“能作主的。”哈里木還是不放心地:“她難道連玉大人那裏也不去稟告……聲?”香姑:“她當然要去稟告的。不過,玉大人準定會答應讓我走的。”哈里木:“你真拿得準?”香姑點點頭:“玉大人把我看成是小姐的翅膀了,我如走得遠遠的,正中他心意。”哈里木不解香姑這番話,正想再問問,玉嬌龍回到亭裏來了。她對哈里木説道:“香姑隨你回西疆的事,我已請少夫人轉稟了老大人,他老人家亦已恩允了。少夫人要你就在京城把香姑娶了再走,這樣上路更方便些。不知你意如何?”哈里木真是喜出望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漲紅着臉,竟答不出話來。玉嬌龍似早已熟籌在心,又説道:“府外就是虎幄街,南端有家‘四海春’客棧,掌櫃劉泰保的妻子蔡幺妹,去過西疆,還認識達美,她和香姑也很要好。你可住到‘四海春’去,請他們夫妻幫忙料理一切,儘快安排好,我這裏擇個吉期,就把香姑送來。”接着,玉嬌龍又關照了一番,便叫香姑把哈里木送回客房去了。香姑要出嫁並回西疆的事,府裏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平時和香姑要好的僕婢,免不了都來向她道喜,送她一些禮物。鸞英少奶奶亦送來紋銀百兩和一些首飾布匹。樓下的冬梅、秋菊,各把自己平時積存下來的幾件值錢簪釵之類的東西,取出送給香姑,還陪着她説了許多惜別話,流了不少又似傷離又似自傷的眼淚。第二天,鸞英就把請人選擇的吉期送到玉嬌龍房裏來了。鸞英對玉嬌龍説道:“這上半月只有後天逢吉,日子是迫促了些,不過,父親説:這樣也好,那千總還有公事在身。”玉嬌龍只是漠然地聽着,臉上既無喜色,也無悲意,鸞英反而替她感到難過起來,不禁説道:“妹妹,香姑一直在你身邊,和你形影不離,你真捨得她離去?”玉嬌龍:“這姑娘也命苦,我總不能老把她留在我的身邊,總不能讓她給我殉葬啊!”鸞英見玉嬌龍竟説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來,心裏雖感到有些不悦,但體諒她可能是心境不好,也就不再多説什麼了。晚上,香姑到玉嬌龍房裏未了。玉嬌龍見她滿面淚痕,把她拉到身前,邊為她抹去餘淚,邊低聲對她説道:“好妹妹,別難過,我和你總要分手的,這樣一來,我就再無牽掛了。”香姑熱烈地説:“哈里木已有了個好主意,一定可保得羅大哥平安回到西疆去,你是前進一步自然寬,到了西疆便自由自在了,你和我們一道去吧。”玉嬌龍注視了香姑一會,她好像已經洞察了一切似的説道:“哈里木的主意,我已猜到了。你是玉府的人,你嫁給‘千總’的事,衙署的人很快就會知道的。這事,你和哈里木再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弄巧成拙,千萬小心行事。”香姑想了一想,覺得小姐想得更周到、更細緻,但她也拿不定主意,焦慮不安地問道:“你説該咋辦才妥當?”玉嬌龍好似早已深思熟慮過了,不忙不迫地説道:“眼前風聲正緊,到處是田項的耳目,操之過急,易招眼;日子一久,就會松馳下來,混過關也就容易了。你和哈里木不妨各自先回去。”香姑點點頭,又急切地問道:“你呢?”玉嬌龍:“好妹妹,別再掛惦我,就當我已經不在這人世上了。”香姑心裏一陣悲酸,不禁又抽泣起來。她嗚咽着説道:“哪能不掛惦啊!我會天天想念你,我會被想念析磨死的。”玉嬌龍擁着悲泣的香姑,不再説話了。過了一天,香姑出嫁的吉日已到。哈里木在劉泰保和蔡幺妹的張羅下,把喜事辦得熱熱鬧鬧。“四海春”客棧門前張燈結綵,蔡幺妹過去住的那間西屋成了哈里木和香姑的新房。香姑上轎前,依禮拜辭了玉大人、玉少老爺和玉少奶奶,當她拜辭玉小姐時,跪在地下抱住玉小姐的雙腿,悲傷得泣不成聲,竟不肯起來。玉嬌龍強忍住淚水,俯下身去,在她耳邊低聲説道:“好妹妹,別這樣。你回西疆前再來看看我,我還有話對你説。”香姑在玉嬌龍的再三勸慰下,這才起身上轎出府去了。過了三天,香姑就要隨哈里木動身回西疆,到府辭行來了。她在玉嬌龍房裏整整呆了一天,兩人相依竊竊私語,真是説不盡的心頭話,道不盡的離別情。眼看天色已晚,香姑也該走了。臨分手時,玉嬌龍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交給香姑,以一種充滿了無限信任而又充滿着感傷的神情對她説道:“好妹妹,請記住我這最後對你的囑託:府裏所遭的種種不幸,都是由我而起,我已置生死於度外,決心去贖償我對玉門所負的罪疚。這包裹裏是我積存的全部傢俬,你把它帶到西疆去……或許,我們後會有期,……好妹妹,多保重!”香姑望着玉小姐慘然的面容,雙手接過包裹,跪倒在地,虔誠地説道:“願老天保佑小姐重回西疆。香姑只要一息尚存,決不有負小姐。”香姑依依不捨地出府去了。玉嬌龍心裏如釋重負,卻又留下一片虛空。春意一天天增濃起來,玉府花園裏綠柳已經成蔭,百花依舊開了,古柏亦褪盡枯黃,變得鬱郁蒼蒼。可石階卻浸滿青苔,徑旁蔓長荒草,整座府第仍顯得冷冷清清。若不是牆外偶爾傳來一陣嬉笑叫賣之聲,幾乎會把這座曾經顯赫一時的侯府,疑成是深山古寺。玉嬌龍自從香姑走後,雖竟日寡言少語,卻也並無憂傷之色,一切起居動止,仍似平日一般的凝重從容。每當傍晚,仍獨自去到園中徘徊,直至深夜始回樓。冬梅、秋菊只是小心侍候,沒有小姐的呼喚,誰也不敢走上樓去,她二人亦落得清閒自在。玉大人的病體已逐漸好轉起來。雖仍遵旨“特罪在家”,事情卻已漸漸緩弛。就在香姑出嫁後的第二天,鸞英奉玉父之命,給玉嬌龍送來一部佛經,並婉轉告訴她説:“父親怕妹妹苦寂,特送來這部經卷,囑你早晚誦唸,也好祈福,父親病體已漸愈復,妹妹就不用每天去省候了。”玉嬌龍只感到心裏一陣發冷,她已明白了父親的心意,只順從地答應了聲“遵命”,就不再説什麼了。轉眼已是三月,玉嬌龍請道長在元君廟裏為玉母做的道場,已近圓場,她該上山祭奠上表了。玉嬌龍一切均已收拾安排停當,到了初三那天,便命冬梅、秋菊傳話出來,要管家安排好隨從轎子,準初四一早起程上山。到了初四那天,玉嬌龍一清早便起牀梳妝,換好衣服,又着意打扮一番後,去到內院給玉父辭行。玉父剛剛起牀,正披衣坐在案前喝茶,玉嬌龍走到玉父面前,輕輕呼喚了聲“父親”,便跪了下去。玉父見她竟行的這般大禮,心裏雖覺有些詫怪,但卻並不應聲,把頭轉了過去,仍只用手揮了一揮。玉嬌龍默默無聲地拜了三拜,站起身來又對玉父凝視片刻,哽咽地説道:“望父親千萬珍攝,女兒走了。”然後才慢慢退出房去。玉嬌龍又去兄嫂房中辭行,仍然行的大禮,鸞英趕忙扶起她來,説道:“妹妹又不是遠離久別,何須如此!”玉嬌龍泫然道:“嬌龍平日多感嫂嫂翼護之恩,特此一併拜謝了。”鸞英陪送着玉嬌龍來到府門前,見停候在那裏的只是三乘小轎,隨身帶去的除冬梅、秋菊外,也只一個年老的家院。鸞英心裏不覺動了一動,忙吩咐給玉嬌龍換了一乘四抬大轎,又命管家給增派了兩個家院和四名家丁。玉嬌龍也不推辭,便在家院家丁們的簇擁下,鬧鬧熱熱地上路了。玉嬌龍這番出京進香,與前番大不相同,雖然隨帶的從人也並不算多,可由於紗轎的裝飾不凡,後面又緊隨着四名帶刀的家丁,就特別顯得別有一種威風和氣派,沿路馬來轎往,相遇時也都趕緊讓路,每到一處打尖歇腳,不論茶棚寺廟,人們都趨來侍候,恭敬異常。這段時間,正是妙峯山香火旺盛季節,上山進香的人絡繹不絕。那些香客,一個個對於神佛雖都敬奉虔誠,但一個個塵念凡心卻仍極重。他們路上無聊,也專愛打聽點奇聞異見。玉嬌龍上山進香之事,也很快被那些香客打聽出來,並立即在沿途傳開了去。對於這樣一位曾經在出嫁那天被人攔轎而鬧得滿城風雨的侯門千金,早已充滿了各種令人非議和使人感到神秘的傳説。大家聽聞她亦上妙峯山進香去了,香客們一個個都興致勃勃,加快了步伐,爭欲一見為快。這時,在那般香客們的心中,已經沒有了元君娘娘,卻只有個玉嬌龍了。玉嬌龍的轎子來到半山那條狹窄的山路,當路過她前番曾和香姑坐下來小憩的那處路邊時,她命停下轎來,稱説要到林裏那座廟子去燒柱香,便只帶着冬梅穿過林子進入廟內去了。廟門仍然虛掩着,老道也不在,玉嬌龍徑直向殿後那間柴房走去,推開門一看,只見那匹大黑馬仍然拴在那兒,大黑馬一見到她,立即抖動鬃毛,刨蹄點首,不住發出聲聲低沉的悲嘶。玉嬌龍心裏欣慰已極,忙走到它的身邊,抱着它的面頰,輕輕對它説道:“願神靈護佑,你也快脱繮了。”玉嬌龍又撫拍了它幾下,便毫不戀眷地出廟去了。轎子來到廟前,時辰還未過午,廟壩上早已聚滿了香客。轎子剛停下來,壩子裏那一兩百雙眼光,立即向轎子射聚過來。玉嬌龍從容下轎,由冬梅秋菊攙扶着,緩緩向廟裏走丟。香客們交頭接耳,發出陣陣私語:“真是名不虛傳,實在太迷人了,難怪招惹出那樣一樁風流案來!”“世上哪有長得這麼俏的女人,準是狐狸精變的。”“可惜玉府那樣一個顯耀的門第竟敗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裏了!”“………”這些閒言雜語,雖然説得細聲,卻也隱隱隨風傳到玉嬌龍耳裏,有如支支利箭,從背後向玉嬌龍射來。玉嬌龍也不去管它,徑直向殿上走去,道長忙將她迎入丹房,獻過茶,便向她談起道場設置的情況。正談問,玉嬌龍瞥見蔡麼妹在門口探頭張望,她忙起身把她迎進房來,笑着對她説道:“蔡姐,你果然來了。我盼的就是這一天啊!”道長張羅別的事情去了,玉嬌龍又問了一些香姑的情況。蔡幺妹低聲説道:“她二人已離京半月有多,計程應已進入陝西境了。”玉嬌龍:“哈里木還有兩位兄弟呢?”蔡幺妹低聲地:“到王莊去了。”玉嬌龍便不再多問了。午飯過後,道長來説,上表時辰已到,請玉小姐到後殿神壇祭拜送表,玉嬌龍拉着蔡幺妹的手道:“蔡姐,你也應去臨祭才是。”蔡幺妹困惑不解地跟着她去到後殿,只見殿上高設兩座神壇,神壇左右遍立神幡,壇下各有一位身披八卦道袍,頭戴羽冠的老道,正在使劍作法。玉嬌龍把蔡幺妹帶到右旁那座神壇下,指着壇上一塊牌位對她説道:“這是專給蔡爺做的道場,那就是蔡爺的靈位,願他老人家早昇天界!”蔡幺妹大出意外,忙向牌位上看,只見上面寫着“陝西蒲城捕快蔡公靈位”一行紅字,她不禁詫異地問道:“這是怎的一回事?我可從沒想過要為爹爹做這大一番道場。”玉嬌龍:“這道場是我請廟裏做的。”蔡幺妹不解地:“這是為啥?”玉嬌龍:“超薦蔡爺在天之靈。”她停了一停,又愀然道:“蔡姐,你該去就位行禮了,一切你就會明白的。”蔡幺妹雖仍感狐疑萬分,卻也不便多問,便跟在老道身後,跪拜如儀,她每一抬起頭來,看到爹爹靈位,便不禁想起爹爹生前一切,心裏充滿了悲傷和哀痛。在一片肅穆而又莊嚴的祈禱聲中,她似覺爹爹真已魂歸天界,在悲痛中又隱隱感到一種寬慰,使她跪拜得更加虔誠。玉嬌龍亦已跪在玉母靈位之前,凝然不動地默聽着老道拖長着聲音念讀那冗長的表文,她的神情是那樣的肅敬,又是那樣的虔誠,一時間,她好像變成了一尊莊嚴的法像。未時一過,已交申時,上表時辰已到,只等將表送到廟前壩邊當天焚化,道場就算圓場了。只聽老道最後高唱一聲“上表”,前面由神幡引路,後面有饒拔相隨,老道雙手奉表過額,玉嬌龍跟在老道身後,三步一停,五步一揖的走出廟來。莊嚴的樂聲,肅穆的儀隊引得滿壩的香客,立即圍聚擾來。惹得眾人注目,也是香客們等着想看的,倒不是老道那木然如塑的道貌和他那凜然難親的面容,而是早在眾人心中各有種種描繪的玉嬌龍的容貌。壩裏兩百來雙眼睛,不約而同地一齊聚集到了玉嬌龍身上。但見她綠衣白裙,腰間緊束一條雪白的綢帶,頭上髮髻高挽,額間橫抹一幅紫羅扎蝶絲帕;臉上柳眉微鎖,星眼含愁,唇邊隱隱抿藏着一絲悲憫;儀態端莊中而又顯出萬端,神情冷肅中而又露流千種。她在石階上凝立片刻,一瞬間,香客們都被她那絕世超塵的容貌驚呆,久久偏積在心裏的污穢妖邪等念頭,頃刻便一掃而空,油然生起的卻是一種虔誠的傾仰和歎羨。香客中有的老嫗村婦,甚至幾疑她是元君娘娘離了寶座,觀音菩薩下了蓮台。玉嬌龍跟隨老道來到壩裏,圍聚着的香客們立即讓出一條人巷;玉嬌龍隨老道向壩邊走去,香客們也靜靜地隨在後面。上表法事已畢,老道請玉嬌龍回廟休息,玉嬌龍沒有張他,卻走到也在一旁上表剛完的蔡幺妹身前,突然對她跪拜下去。蔡幺妹慌了手腳,也趕忙雙膝跪下,説道:“玉小姐,你這是為啥?”玉嬌龍低垂眼簾,慘然説道:“嬌龍負罪殊深,只有祈求蔡姐寬恕了。”她説完這話,還未讓驚惶失措的蔡幺妹回過神來,便迅又將她扶起身來。玉嬌龍隨即轉身向東,朝着京城那方凝望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列聚在旁的眾香客不明究竟,蔡幺妹也被她這奇異的舉動驚呆,一個個都眼睜睜地望着她,只見玉嬌龍又慢慢轉過身來,神情莊肅,目光閃閃,對着眾香客環顧一遍,然後猛一轉身,幾步搶到崖邊,將身一縱,便如落花一般向崖下幽谷飄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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