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英和香姑见玉娇龙神情异常,竟说出不愿再回玉府的话来,感到十分诧异,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香姑有些负气地说道:“你不回去则甚?!你算鲁家什么人?总不能老呆在这儿!”玉娇龙凄然说道:“我是个苦命人,我不愿再累及父亲、哥哥和嫂嫂。”鸾英:“妹妹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招来不幸,也怨不得你。”玉娇龙:“嫂嫂念在姑嫂情分,如能在京城附近给我寻座庵庙,让我去修度一生,娇龙就感激不尽了。”香姑一跺脚说:“这样就能了事,大家都当尼姑去了。”鸾英为难而又伤心地说道:“妹妹,实不相瞒,父亲被人参奏,尚待罪在家,事情确未了结。眼下他老人家已卧病在床,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玉娇龙听说父亲重病在床,心里不由一惊,感到一阵难过。她迟疑片刻,问道:“嫂嫂来接我回府,父亲可否知道?”鸾英犹豫了会,说道:“尚未禀告父亲,只是我和你哥哥的主意。”玉娇龙默然不语了。鸾英走到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道:“父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老人家虽言激色厉,心里却惦着你呢!依我看,他老人家疼你比我和你哥哥都疼得深。”玉娇龙抬起眼帘,凝视着鸾英,眼里含有探询,带有忧伤,用一种带着苦涩的声音问道:“嫂嫂这话从何说起来的?”鸾英:“父亲病后,终日卧床,不用饮食,亦不肯服药,我和你哥哥亲自送去,虽再三恳劝,他老人家也只略尝尝便了。前天父亲竞忽然向我问起秋菊、冬梅来了,问她二人是否还住在后园楼下?还问及她二人冬衣是否新作?我为这事掂来掂去,竟被我掂出点意思来了。我想她二人原是妹妹身边丫环,兴许父亲动了及乌之爱。我也灵机一动,便将一杯参汤和一碟粉糕命她二人送去。不想父亲竟毫不为难地就服用了。妹妹,你看,要不是父亲心里在疼念着你,还能怎说?”两行泪珠从玉娇龙眼里宜滚下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固执和犹豫的了。玉娇龙带着香姑终于又回到玉府来了。尽管玉府还是和两个多月以前一模一样,府门前的石狮台阶,府门内的庭园廊阁,以至仆婢家丁,一切都依然如故,但在玉娇龙眼里,过去那种肃穆威严的气象已经黯然消逝,而今却只给人以萧索怆凉的感觉。天空是长云低压,园里是枯枝横斜,雪积荒径,苔浸空阶,举眼望去,真是满目凄清,玉娇龙不觉悚然于心,凄然泪下。玉娇龙回到她原住那间房里,见房内一切陈设布置,仍和两个多月前一般模样。她伫立房中,心里不由一阵颤动,看着那些熟悉的案几器皿,生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玉娇龙在房里略事休息后,才换好衣装,由哥哥玉玑和嫂嫂鸾英陪伴着,来到内院拜省父亲。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正面壁侧卧,他那满头白发因久未梳束而显得零乱蓬松,那肩背亦因久病而变得更加嶙峋瘦骨。玉娇龙不由引起一阵心酸,悲哽着叫了一声:“父亲!”便跪倒榻前,伤心地啜泣起来。玉父仍一动不动地面壁卧着,并来回过头来。玉玑走近床边,低声禀道:“父亲,妹妹回府看望你老人家来了。”玉父只如睡着一般,既不答话,也未转过身来。玉娇龙跪在地下,紧咬嘴唇,只默默无声地哭着。鸾英在旁陪着流泪。房里虽然仍是一片沉静,却窒息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就这样过了许久,鸾英实在不忍再让娇龙折磨下去了,才说道:“妹妹,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对父亲说吧,别哭伤了身子。”玉娇龙这才哽咽他说道:“从今以后,女儿只求终身侍奉父亲,愿父亲病体早日康复。”玉父仍未回过头来,只反手略略挥了一挥。这虽是命她兄妹姑嫂离房的示意,却也表明了对娇龙回府的默许。鸾英在玉玑的示意下,忙上前扶起娇龙,三人一同退出房去。玉娇龙又得安下身来,回复了过去那种宁静的生活。她每日晨起,都要去到父亲房里省病问安。玉父每见她来,总是侧身面壁,从不看她一眼,也不愿和她交谈一语。等她请过安后,便反手挥挥,叫她出去。玉娇龙对父亲的固执和冷漠虽然感到伤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含泪吞声,独自默默离去。她除了每日去父亲房里定省请安外,不是在母亲灵位前诵经,便是默坐凝思,连房门都很少出去。眼看还有两天便过年了,玉府里却毫无半点过年的景象。由于玉大人是待罪在家,玉玑又在守制,府门前不容结彩张灯,与府左府右各家各户相形之下,使玉府更加显得冷冷萧萧,呈现着一派潦落景象。除夕前夜,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虽只聊了些过年的安排和玉父的病况,但玉娇龙却已从她那局促不安的神情与游离不定的眼神中,看出鸾英夜来必有事故。她看鸾英老在一些闲话上绕来绕去,索性截住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问道:“嫂嫂,我看你心里隐有事儿,你就直说了吧!”鸾英先是一怔,接着又犹豫片刻,才为难地说道:“你哥哥要我来问你一事,因事关重大,望妹妹恕我唐突,千万别要介意!”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鸾英又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道:“那天在大街上前来拦轿的那汉子你可认识?”玉娇龙未露惊诧之色,也无羞愧之意,两眼直视着鸾英,只微微地摇了摇头。鸾英又问道:“你过去可曾在哪儿见过那汉子来?”玉娇龙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鸾英紧瞅住玉娇龙,又问道:“都说他曾撩开轿帘对你说过话来,妹妹可听得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玉娇龙已有些愠意了,说道:“当时那么多轿夫、护轿都被吓得乱成一团,我哪听得他说些什么!我倒正想问问嫂嫂,那汉子究竟怎样了,已将他逮住没有?”鸾英叹息一声,说道:“九门兵马都出动了,把整座京城都篦了一通,却连个影儿都未见着,到哪儿逮他去。”玉娇龙唇边掠过一丝儿难以察觉的冷笑。她反问道:“那汉子究竟是谁?衙署已将他探查清楚没有?”鸾英:“外面传说纷纭,几乎把书上写过的都编入这件事里来了。那些胡言乱语且不去听他,最叫父亲震惊的,是有人竟说那汉子就是横行西疆的贼魁罗小虎。也有人说他是曾在德州昼闯公堂杀死州宫孙人仲的罗虎。”玉娇龙:“听说罗虎不是早已在满城被官兵杀死了吗!”鸾英:“是呀,这事曾经奏闻朝廷,还塘报周知过各府。”玉娇龙:“可见传说都是信口胡诌。”鸾英担忧地:“若是胡诌倒好了。可这事却盘根错节,令人迷离万分。有人又说杀官的罗虎就是西疆贼魁罗小虎。”玉娇龙不惊不诧地问道:“谁说的?”鸾英俯过身来,放低声音道:“府里的沈班头。他对父亲说的。”玉娇龙心里不禁暗吃一惊,却装做好奇地问道:“若果如此,那在满城被杀死的又是谁呢?”鸾英:“沈班头说那是他的弟弟罗豹,官府竟误认为罗虎了。”玉娇龙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她忙抑制住已从心里升起的一股无名怨气,追问道:“沈班头既然探知得那么清楚,何不将他拿住。”鸾英犹豫片刻,眼里充满困惑的神情,说道:“官场中的事儿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有他们的远忧近虑。出事那天,父亲闻报后震怒万分,当即派出衙署里的全部捕快,四处捉拿那肇事汉子。父亲因沈班头办案多年,为人干练,阅历又多,派他前去协助缉拿,不料沈班头却因循敷衍,并不尽心竭力,应付了事,以致授拿半月,影迹毫无。父亲怒恼,斥他不力,他才乘夜回府,密禀父亲说,他已认定那肇事汉子乃是在德州杀官的罗虎,并已探知他即是西疆的马贼魁首罗小虎。沈班头还说,传闻他在西疆曾多次袭击官军,劫过军饷,如若将他拿住,万一他情急乱攀,恐于父亲不利。因此,沈班头说,不如网开一面,仍将他逼回西疆算了。”玉娇龙:“父亲怎说?”鸾英:“听你哥哥说,父亲听了沈班头那番话后,疑信参半,一言未发、只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直至深夜。不久,适伊犁将军田项奉召回京来了。他又在皇上面前参奏了父亲几款,果都涉及了罗小虎。”玉娇龙突然把话一转,问道:“既然父亲都尚疑信参半,哥哥却要嫂嫂来问我竟是何意?”鸾英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她略停片刻,才又支吾道:“听说妹妹随母亲由乌苏去迪化途中,曾遭到罗小虎率贼部袭击,妹妹在乱军中只身骑马逃走,过了三天才回到迪化。你哥哥对我谈起这事时说,当马贼和官军鏖战时,不知妹妹在车中可曾见到过罗小虎?如曾见过,这次当能认出是否他来。”玉娇龙毫不迟疑地说道:“那次在沙漠遇贼,我在车中确曾见到过那群马贼的魁首,骑一匹大红马,所向披靡,猛勇异常。只是面貌生得有如钟馗一般,狰狞极了,哪似那天前来拦轿的汉子。”弯英听得入神,过了一会才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也有人说罗小虎长得俊极了。”鸾英又拉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到内院去了。再说香姑一直惦念着蔡幺妹前番夜入鲁府暗送食物的情意,又一心悬挂着罗大哥的安危,便趁着玉府过年闲散之机,溜出府门,径直向“四海春”客栈走去。客栈里虽只剩下几个远地羁留在京的旅客,但茶堂、房厅到处都红灯红联,院坝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仍显得一片兴隆热闹景象。香姑来到后院,蔡幺妹正在张贴窗花。她一见香姑,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拉着香姑的手说:“来,让我瞧瞧。”她边说边盯着香姑,看了一会,又说道:“是瘦了些。不过还好,却显得长大了些。”说完,拉着香姑进入她房里。房里是一色的红漆家具;枕头,被盖,全是新置;壁上贴的大红喜字还未褪色;炕烤得暖暖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一望而知这房里住的是一对新婚才不久的夫妻,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蔡幺妹让香姑坐到炕上以后,便丢提来一篮红枣,说:“你尝尝,这是我家乡的。”接着她俩寒喧几句后,蔡幺妹便向她问起那夜罗小虎去闯闹鲁府的情况。香姑把她当时听到和看到的都告诉了她,只是对罗小虎到玉小姐房里去的那番情景,推说她到内堂察看动静去了,谈得简略含糊。接着,香姑迫不及待地问蔡幺妹道:“蔡姐,前番你不是曾对我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了吗?怎的他又突然来京闯下这场祸来?那天我在桥里看得清楚,多亏你和刘哥都混在人群里护顾着他,他才得以安然脱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蔡幺妹:“你别急,说来话长,让我慢慢告诉你好了。”“传说罗大哥已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消息,是我和你刘哥在去陕西回京的路上听来的。以后,凡是从满城,沧州、保定一带来的旅客,也都谈起此事,我和你刘哥也就信以为真了。不料就在十月初四的深夜,罗大哥突然到客栈来了,当时可把你刘哥惊呆了,赶忙将他带进内院,细问之下,才知道在满城被官兵所杀的原来是他的弟弟罗豹。那罗豹也真不愧是条义烈汉子,他兄弟俩原是一道去满城的,只因都是被逼上黑道的人,为了便于彼此接应,没住在一起。当罗大哥被官兵围困到庙里以后,罗豹见情势危急,便冒称是罗大哥,从后面扑了上去,把官兵引开,罗大哥倒是被救出来了,罗豹却战死在城边。”“罗大哥逃出城后,到约定的树林里去等他,直到天黑都不见他来,罗大哥心知有异,又回城寻他,才知他已被害。罗大哥趁夜去到他尸体面前,落了一阵泪,就把他尸体扛去掩埋了,罗大哥听说罗豹的首级已被送去保定府示众,他又赶到保定,趁夜将首级偷取下来,连夜赶回满城,和他的尸体埋在了一起。”蔡幺妹边说边抹眼泪。香姑更是听得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静了一会,香姑又问道:“罗大哥这番来京,究竟是为着何来?”蔡幺妹又继续说道:“罗大哥到的那天夜晚,我和你刘哥也曾问起过他。他说,他来京为办两事,可他只对我和你刘哥说出一桩事来。”“罗大哥说,官府误将罗豹认为罗虎,并表奏朝廷,也邀得了皇上的嘉奖。但不久官府也得到探报,知道自己以假作真,竟犯下谎奏欺君的大罪来了。这一来可吓坏了满城、保定两地官府,一面密守风声,一面暗暗派人四出缉拿罗虎。保定府探知,早年藏救过罗豹并将他抚养成人的沧州州衙师爷梁巢父遁迹京城,不知官府是出于寻线还是灭口,也派人进京查访来了。”“罗大哥说,他傍晚进城就先去高庙找过梁师爷,适他有事出去了。不料第二天罗大哥又闹出那桩事来,梁师爷那里还是我第三天才去通知他的。那梁师爷听到罗豹已死的消息,顿时悲痛得老泪纵横,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出城去了。”“罗大哥说他进京来办两桩事,却只说了这一桩,那一桩他就没有说了。”香姑:“那天罗大哥去拦撞花轿的事,蔡姐和刘哥事前可知道?”蔡幺妹:“事前确不知道。但到了初五那天,临出事前,我和你刘哥却也猜着了几分。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初四那天晚上,我们和罗大哥摆谈到深夜,让他就住在对屋我过去住的那间房里。你刘大哥还再三劝他不要上街露面,有什么事交我给他办去。第二天,正碰上玉小姐出阁之期,到府门前去讨喜气的人多,这条街突然热闹起来。早饭刚过,耳朵里又不断传来鼓乐之声。罗大哥侧耳听了一会,觉得奇怪,问是咋回事。你刘哥便把玉小姐出阁的事告诉了他。不料罗大哥一听,顿时把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你刘哥的脖子,问道:‘真有这事?’你刘哥吓懵了,直点头。他又问:‘嫁给谁?’你刘哥已被他扭得话都答不出来了。我才忙在旁答了句‘鲁翰林’。罗大哥满脸怒气,把手一甩,转身就往外闯去。我和你刘哥虽摸不清究竟是发了哪河水,但看他那样子怕要出事情,赶忙上前拼死拼活地将他拦住。虽说我和你刘哥身上也都各有几百斤的力气,可在罗大哥面前就简直毫不中用了。你刘哥急了,央求他说:‘你在这里闯出祸来,岂不把我和幺妹也毁了!’这话一出口,罗大哥竟突然停住了。他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我看得出,他眼里却闪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害怕。过了会,罗大哥才又说,他决不在这儿闹事,只想找个地方也去看看热闹。你刘哥无奈,只好陪着他向北街那边定去。我放心不下,也尾随在他二人后面。见他二人经过玉府门前,走到北街口,使上到一家酒楼上去了。我只好在楼下守候着他们。过了一会,你刘哥下楼来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神情紧张地对我说,罗大哥一连饮了好几斤闷酒,看样子怕要出事情;要我留在那儿看守住地;他去邀约些弟兄来把风,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你刘哥把人约来不一会,玉小姐的花轿就过来了。我们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只见罗大哥忽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对直向花轿扑了过去。以后发生的情景你都看见的,我就不多说了。”香姑:“后来呢?刘哥不是引着罗大哥窜进东街胡同里去了吗?以后又怎样了?”蔡幺妹惊异地:“他二人跑进胡同去,你也看见了?”香姑没应声,只微微点了点头。蔡幺妹:“你刘哥见罗大哥把事情闹大了,知道玉大人决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要关闭城门进行授捕,只好将罗大哥带去藏在一位也在提督衙门听差的朋友家里。天黑后,那位朋友回来报说,各门都增加了兵卫,设了盘查哨卡,风声很紧,要罗大哥就在他家隐藏几天,千万不要出去。不料罗大哥全然不听,又任着性子,闯进鲁府去惹出那么大的祸来。这下,累得玉大人丢官不说。可害了玉小姐了。”香姑:“罗大哥下落如何?已逃离京城没有?”禁幺妹谨慎地:“罗大哥的下落我和你刘哥也略知一些。至于他是否已逃离京城,这就很难说了。将近两月以来,各门盘查得犹如铁网一般,罗大哥又没长翅膀,恐怕是无法出去的了。”香姑急了:“蔡姐,罗大哥的下落如何?你快说说呀!”蔡幺妹肃然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去。”“那天晚上,我们见罗大哥又跑出去了,担心还会出事,便又邀约一些弟兄到鲁府门外观察动静。二更时,鲁府传出消息:有人闯入内堂,鲁翰林被惊死,我们便料定是罗大哥所干无疑。果然,不一会,官兵便将鲁府围住,只见罗大哥从府内杀了出来,在府门前和官兵们厮杀成一团。当时涌上街来看闹热的人真多。都站得远远的,也有胆大的在呐喊着帮罗大哥助威。我们站在西街,因那边僻静,胡同多,易躲逃。这时,在人群中挤上来个头戴狐皮大帽,衣穿蒙古装束的汉子,他拉开嗓门,呀呀哈哈地不知吼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哪条道上的人,是官府的耳目,还是爱赶浑水的滚龙?我和你刘哥也趁此吆喝几声,放声过去,让罗大哥知道我们在此接应,好向这边突围。果然,罗大哥奋起神威像猛虎下山一般,杀开一条缺口,直向这边扑来。那些前来帮着接应的弟兄,一齐呐喊惊呼起来,一阵左冲右撞,顿时把人群冲得大乱,惊得大家没命般地四散奔逃。你刘哥正要趁此上前接应罗大哥,不料那蒙古汉子动作更快,早已一把拉着了罗大哥,混入散塘□群,窜进附近一条胡同去了。我和你刘哥看得清楚,放心不下,随后追了上去,暗暗跟在他二人后面。只见他二人穿过胡同又折回西街,这时却见街上已变得一片死寂,竟连一个官兵的影子也没有了。街口那边一株柏树旁边停放着一辆十分精致豪华的马车。那汉子把罗大哥藏进马车,他便赶着马车不疾不慢地向河沿方向西走去。我和你刘哥紧紧跟在后面,见那辆马车过了西河沿,径直进入铁贝勒王爷府里去了。”香姑眨了眨惊诧的眼睛,又忙问道:“后来呢?”蔡幺妹:“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以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罗大哥确是隐藏在王爷府里。难怪官府出动九门兵马满城搜捕,竟捉他不得,谁会疑及王府,谁又敢去惊犯王爷!对罗大哥的近况虽然不知,可我们也算放心了。”香姑双手合掌,低头默祷一会,又才转过话题,谈了些她和玉小姐在鲁府所受的种种忻磨。当谈到鲁老夫人如何刻薄饭莱,意欲置玉小姐和她于死地时,香姑突然满怀感激他说道:“多感蔡姐冒险越房,深夜给我和小姐送来一包食物,这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蔡幺妹惊异万分,瞅着香姑问道:“你怎知那包东西是我送来的?”香姑犹豫片刻,戳□答道:“你不是在纸条上写有‘患难夫妻敬白’几字啊?我在京城又无半个亲人,除了你和刘哥还能是谁!”蔡幺妹仍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又问道:“玉小姐可曾说过什么?”香姑:“玉小姐抚着那包东西感动得直流泪,可她却一点也没吃。”蔡幺妹诧异地:“她这是为啥?”香姑:“玉小姐人好心也好,就是性情怪,她说她是在‘顺命守礼’,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蔡幺妹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香姑又好奇地问道:“我和玉小姐在鲁府里边的那种苦日子,你和刘哥又是怎样知道的了”蔡幺妹淡淡一笑:“那条街上也有我们的朋友,他们通过鲁府里的下人把什么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蔡幺妹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听到你和玉小姐过着那样的日子,我真焦急得日夜不安。我也曾去德五奶奶家找过俞秀莲姐姐,想求她相助,把你和玉小姐救出来。俞秀莲姐姐听了,不仅不肯去,反而直笑我稚气。她说,玉小姐不比我们,可以到处落脚生根,把她救出来往哪儿搁去?俞秀莲姐姐还说,玉小姐真想出来,她自己会出来的,何用她去救。我觉得俞秀莲姐姐前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后一句就不懂她是何意思了。我无计可施了,才只好给你二人送了那包东西去,也算尽点心意。”香姑和蔡幺妹摆谈半天,眼看已快近中午了,香姑急于回府,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说,只好忙忙迫迫他说道:“玉小姐回府后心境仍很不好,一天天消沉下去,连花园里都未曾去过,这样下去怎行。我看她很喜欢你,要是你能来劝劝她就好了。”蔡幺妹很动感情他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只是大门进不去,夜里跳墙,我总觉胆怯。”香姑:“胆怯什么?”蔡幺妹:“我总觉玉府里阴森森的,特别是你和玉小姐住的那后花园,使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再说,你们府里有那位瘸子老头,夜里来怕瞒不过他。”香姑不禁暗暗吃惊,觉得蔡幺妹真不愧在江湖上闯荡过来,心细,又有阅历和眼力。她也不便再说什么,便起身告辞了。蔡幺妹送她出来,临分手时,才低声对她说:“正月初十我要去妙峰山进香,那山上景色好看极了。你不妨劝玉小姐也去散散心,我在山上等她。”香姑点点头,便匆匆回府去了。晚上,香姑才把她去看蔡幺妹以及从蔡么妹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以手托腮,只默默地听着。当香姑谈到罗小虎如何被一位蒙古汉子救走,并认定罗小虎眼下仍隐藏在铁贝勒王爷府里时,玉娇龙唇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她注目窗花,凝神沉思,耳边又响起王妃到鲁府去看她时前后所说的那些话来:“那蒙古马贩月余前又给王府引来一位驯马手……”“今天王爷带着驯马手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蔡幺妹所说不虚,王妃说的那位驯马手定是罗小虎无疑了。只是,王妃对她说起这些话来,竟是随便聊聊,还是有心暗示?玉娇龙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疑猜。香姑见玉娇龙那似听未听的神情,满脸不快,把话停了下来,玉娇龙回过脸来,看着香姑笑了笑,突然问道:“蔡幺妹可谈起过王庄?”香姑先是一愣,接着便猛然醒悟过来,展眉露齿地笑了,笑得那么可掬,笑得那么会心。她竟情不自禁地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是你心细,还是你用心,原来你早已就从王妃那天的话里猜到罗大哥的下落了。我却太粗心,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你问王庄,其实就是问那驯马手。你说是不是?”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一阵心跳和羞涩,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万分。她半嗔半责地睃了香姑一眼,说道:“都么这大了,还是邪邪癫癫的!我只问你蔡幺妹说起过王庄没有?”香姑嘟着嘴:“她没说,我也没问。要问,你自己问她去。”玉娇龙默然不语了。接着,香姑又将蔡幺妹正月初十到妙峰山去进香的事告诉了玉娇龙,并把沿途风景如何好,山上的景色又怎样迷人,大大渲染一番后,说道:“小姐何不借着进香之机出去散散闷,兴许就能见到蔡幺妹了。”玉娇龙犹豫片刻,说道:“母亲灵枢尚寄停在山上,我早已有心去母亲灵枢前祭奠一番的了。等我禀过父亲,就准备去吧。”过年以后,玉娇龙便将意欲去妙峰山进香,一来为父亲祈福,二来祭奠母亲灵枢,告知哥哥玉玑,并由玉玑禀明玉父。玉父念在女儿一片孝心份上,也就允肯了。玉娇龙命香姑传话管家,不必预先通知山上寺庙,只给她和香姑准备两乘轻便小轿,不要多带戳□。转眼已过初八。初九一早,玉娇龙和香姑各坐一乘小桥,随带一名家院,后面远远跟着两名家丁,便向妙峰山进发,小轿出了西直门,沿着官道,一直向西行去。这条官道,乃是京西各州府的通衙要道,平时商旅迁客木就络绎不绝,况又是新春时节,路上行人车马,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玉娇龙和香姑所乘只是双抬小轿,后面又戳□不多,毫不惹人注目。玉娇龙已惯于孤静,厌倦尘嚣,一路上只紧垂轿幔,也无心去窥赏路旁景色。小轿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天色已经不早,便在寺里停宿一夜。第二天,轿行不远,便开始进山了,因山路崎岖,轿行较缓,路上行人也多是进香男女,不如官道上拥杂,玉娇龙便卷起轿帘,看看沿途景色。她举目向前望去,但见远远山峦起伏,峰叠如波;峰顶积雪皑皑,有如滔天白浪,向北伸去,接地连天,极目无际。玉娇龙顿觉胸怀开朗,精神倍增。迎面吹来的虽仍是刺脸寒风,但她却似乎闻到了来自塞外的草原气息。这眼前景色尽管迥异草原,更不同于沙漠,但从那一片苍茫中,她眼里却不断闪现出连天的碧草,无际的黄沙。玉娇龙不觉凝思神游,魂摇魄荡,心里不禁激起一阵奋发之感。玉娇龙正遐想间,小轿已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两旁的柏林越来越密,山势也越来越奇。转过溪涧,眼前突然出现了拔地而起的山峰,那山峰势欲迎面扑来,雄险已极。这时,上山的石级变得越陡越窄。轿夫行此陡路,已觉吃力,加以那些进香的百姓又不断阻道,轿行更见费力。玉娇龙乘着心头涌起的一股兴致,命轿夫停下,她跨出轿来,称说进香必须虔诚,打发轿夫、家院先去山顶歇候,她要和香姑步行上去。轿夫、家院拗她不过,只好遵命。两名家丁也只准远远跟在后面,不得靠近。玉娇龙偕着香姑,兴致勃勃地向山上走会。一路上,她显得步履轻盈,动止敏捷,毫无半点不支之意。而身体比她壮实的香姑,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叉腰抚脚。行至山腰,突然出现了一处幽深的涧谷。涧谷沿着山崖,一直向北伸延过去。谷里长满了荆棘藤萝,把谷底覆盖得严严密密,一眼望去幽幽冥冥,令人神秘莫测。涧谷崖口有一片狭长柏林,林中隐隐露出一座小庙,给人以隐秘和冷落的感觉。玉娇龙见香姑已经累得有些不支了,便在路旁寻个坐处少憩。玉娇龙刚欲坐下,忽从树林里隐隐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马嘶声在玉娇龙听来是那样的雄壮高亢,又是那样的沉郁悲凉。她久已不闻马嘶了,此时不由得从心里激起了一阵难以按捺的驰骋欲望。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马嘶声传来,玉娇龙已听出了这是良马的悲鸣,只有久已失骑的宝马,才能发出这样的哀嘶,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径向林中走去。香姑也挣扎起来紧跟在她身后。玉娇龙穿过树林,来到那座庙前,见那庙不大,背靠崖壁,瓦碎墙颓,已显得破败不堪。庙门虚掩着,门前野草丛生,庙内冷冷悄悄,似无人住一般。玉娇龙犹豫片刻,又向四周环顾一番,见林里除这座破庙外,别无人家。她一咬嘴唇,推门进到庙内,见殿上蛛丝满结,两廊栅残像毁,只左殿角上锁着一扇房门,门旁挂了许多草药,说明尚有人居住庙内。玉娇龙见庙内并无马迹,正诧异间,忽见殿壁右侧有一小门,她忙去将小门拉开一看,立即被惊得呆住了,只见那间四角堆满枯柴的小屋中间,拴着一匹全身毛亮,伟壮雄奇的大黑马。玉娇龙一见此马,顿觉全身的血一齐涌上头来,整个心跳得咚咚直响。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罗小虎从西疆骑来的那匹大黑马。曾驮着她和罗小虎双双过草原的,也正是这匹大黑马。玉娇龙一下扑到大黑马身旁,紧抱着它的颈脖,用她的脸偎贴着它的面领,又是轻抚,又是低唤,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香姑。那马亦已认出她来,耳竖眼斜,尾也不停地挥摆着,还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玉娇龙久久地偎抱着那马的颈脖,她又从那马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她熟悉的带着腐草气息和酸涩的汗味。这汗味是那样的使她心动神摇,那样使她羞怯沉迷。大黑马和她挨擦着,挨擦着,突然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喷鼻,提起前蹄在地下不停地刨动,似欲挣断窘索,驮着她绝尘而去。玉娇龙忙抓住它的勒口,轻轻拍打着它的脖子说:“安静点,大黑马,安静点!这不是你奋蹄的时候啊!”香站在旁看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凝凝神,搭讪着说道:“这庙里怎会养着这么壮的一匹马来?”香姑斜瞅着她说:“你应该说,这匹马怎会跑到这庙里来了?”玉娇龙脸上泛起了红晕,没吭声。香姑又打趣地说道:“这马恐也生了个出家命,前番见着它是在庙子里,今天又是在庙里见到它。”玉娇龙惊奇地:“你也认出它来了?”香姑:“还是赶快去找找庙里的人,打听打听它主人的消息吧!”玉娇龙和香姑寻出庙来,正站在门口徘徊间,忽见林外涧边崖壁上有位老道,背背柳条背篓,攀藤扶枝,艰难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惊奇地望着他,轻轻对香姑说:“那道人兴许就是这庙里的香火。”那道人进了树林,便径向庙门口走来。香姑还不等他走近,便忙上前问道:“请问老道,你可是这庙里的香火?”老道神情冷漠地应道:“这冷庙哪还有香火!没法,借它作个避风窝罢了。”香姑:“老道,你养那么壮一匹马何用?”老道白了香姑一眼:“你二位是上山进香的吧!各自赶路去,不用来管这些闲事。”说着,头也不回地进庙去了。玉娇龙和香姑跟着他回到庙内,等他放下背篓后,才上前说道:“道长,我和妹妹初次进山许愿,是来进沿途香的。因见这林里有座庙,也就进香来了。”说着,便从身边摸出二两纹银,双手递了过去。老道接过银两,脸色也变得和蔼了些。闲叙几句之后,玉娇龙才又问道:“看道长日子也过得清寒,不知庙里养马何用?”老道:“我这破庙连狗都养不活一条,哪还能养马。只因两月余前,来了一位姓仇的汉子,说他进京城办事,带着马去不方便,要求在庙里寄养几天,等他办完事后,便来牵去,不想他一去两月,竟杳无音信,也不知何故,害得我为它操心受累。”香姑灵机一动,忙接过话去:“道长说那姓仇汉子是不是操冀南口音,身材十分魁梧?老道很感诧异地望着香姑,说道:“姑娘莫非认识此人?”香姑:“那姓仇的乃是我的一个亲戚,十月初他进城来,也曾说起过寄养马匹的事,只是未说寄养何处,却原来在道长这里。我那位仇大哥因有急事到天津去了,可能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玉娇龙忙叫香姑取出一些银两,交给老道,说:“这些银两请道长收下,权作马料之用,等敝戚事情办完来取马时,当再厚谢。”老道接过银两,满心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当他送玉娇龙和香姑出庙时,玉娇龙见他穿得单薄,面有饥色,不禁间道:“这庙如此冷落,道长何以为生?”老道指着林外涧谷道:“全靠进入谷内采些药材来卖了过活。”玉娇龙顺着涧谷往里望去,但见涧里荆棘丛生,野藤盘绕,纵横交错,密不透风;涧谷两旁,尽是危崖断壁,怪石峥嵘,令人心惊。她不禁问道:“这么荒幽的涧谷,还能进得人去?”老道:“贫道是靠山吃山,为生活所迫,也能在这连猎狗着钴不进去的乱棘丛中踩出一条路来。”香姑向谷里张望一下,不禁吐出舌来,问道:“这谷能通到哪里?”老道指着涧谷深处说:“顺着这谷口进去,曲曲折折,可以通到一处绝壁悬崖。那悬崖高有千仞,抬头望去,亘入云天,真叫人动魄惊心!那悬崖上就是金顶。我的一些值钱药草,就是从那崖壁上采来。”玉娇龙极目望去,果见幽谷深处,有一千仞危崖,壁如斧削,拔地而起,实是奇观。玉娇龙又好奇地问道:“那石壁如此峭削,道长何能上去?那壁上又能生出些什么药草来?”老道:“那悬崖顶端光秃,全无缝隙,寸草不生二半崖上却灌木层叠,藤蔓为梯,可以攀缘而上;每到初秋,可从那里寻到许多蝉退、蛇衣,初春趁积雪未化,还可从崖上采到珍贵的还魂草。”玉娇龙听老道说出这样一串药名,心里不觉一动,她神定思凝,自语般地重复念道:“蝉退一蛇衣,还魂草……”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蝉退’、‘蛇衣’?”玉娇龙瞅着香姑,似笑非笑地说道:“‘蝉退’就是金蝉脱的壳;‘蛇衣’乃玉蛇退的皮。”接着她又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们也该走了!”于是,辞过老道,穿出树林,沿路向山顶走会。玉娇龙携着香姑,直走到太阳已经当空才到达山顶。她刚登完最后一步石级,元君庙便已展现在眼前。她举目望去,见庙前是一片大坝,大坝两旁搭满了茶棚;棚里已聚集了许多香客;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在喝茶,有的在交谈,显得十分热闹。玉娇龙正环顾间,忽见蔡幺妹从一株大树后窜出,快步来到她面前,略带几分羞涩地给她情了个安,接着亲热而又略显不安地说道:“我已在这里等候你俩多时了。”玉娇龙一见蔡幺妹,心里便感到一阵隐隐作痛,只呆呆望着她,一瞬间,竟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未。蔡幺妹随即凑到香姑身旁,放低声音说道:“我是昨天上山的。昨天傍晚,我在山上还看见了你们府里那位沈大爷。”香姑大出意外,惊愕地望了望玉娇龙。玉娇龙虽然未露声色,眼里却闪起一道亮光,左眉也微微跳动了一下。香姑立即明白:玉小姐已暗暗怒恼了。蔡幺妹机警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回头低声对香姑说:“住在高庙那位梁大爷,原也躲在山上。”香姑更是惊愕万分,只张大了眼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瞟了香姑一眼,含笑对蔡幺妹说:“等我进过香,你带我去看看那位梁大爷。”这下,蔡幺妹却惊愕得张大眼望着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