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懷良站在小院裏,眼望着天空,心裏仍在想昨夜發生的事。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很輕。
他沒有回頭:“丁少主早。”
呂懷良沉聲道:“我知道。”
丁非凡抿抿嘴:“還有個情況,姚星華一夜沒在客房,剛剛才與楊豔豔一道回客棧。”
“哦。”呂懷良眉頭鎖緊,顯然這一情況出乎他的預料。任焉夢踏步進入院坪:“我要去凌霄宮了。”
呂懷良轉過身,正想説什麼。
宋孝忠偕同一名小道童走進院內。
任焉夢兩眼勾勾地盯着清行:“你為什麼會認識我?”
任焉夢鼓起眼,打爛沙罐問到底:“在下並未見過上虛真人,他又為何認識我?”
清行道:“實不相瞞,任施主現在已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了,別説是我們觀主,恐怕所有武林中的人沒有人會認不出你。”
呂懷良目芒一閃。
丁非凡訝然道:“怎麼不要宋少主和霍姑娘、賈姑娘上山?”
清行肅容道:“武林陰冥大會即將舉行,為防意外,凌霄宮已經封觀。按規矩,大會前,凡是女人和參加祭會的各門派人物,都不得擅自入宮,所以上虛真人、太乙真人和緣塵大師,還有沈大人都已吩咐,只請呂少俠和丁少主與任施主進宮。”
清行躬身道:“請三位立即隨我上山。”
任焉夢抖抖衣袖,將那懸在腰間永不離身的小包袱挪了挪:“我們走。”
呂懷良抿了抿道:“待我去與江龍和霍、賈姑娘打聲招呼。”
宋孝忠扁起嘴唇,但沒説話。他覺得呂懷良這是多此一舉,他並不上山,為何不能由他通知霍夢燕、賈無瑕和江龍?
此時,院門外飄來了霍夢燕和賈無瑕。
院坪的光線驟然一亮,空氣中也充滿了幽香。
四個男人都傻了眼。
小道童清行也瞪圓了眸子。
“是嗎?”霍夢燕格格地笑着,笑得前俯後仰,花枝亂顫。
“霍姑娘,”呂懷良頓了頓道:“我和丁少主要陪同任公子上……”
呂懷良見她倆這麼回話,已無話可説,於是對清行道:“清行,我們可以走了。”
清行雙掌合十胸前,低着頭從霍夢燕和賈無瑕身旁匆匆走過。
任焉夢緊跟在清行身後,此刻他的心已飛到了山上凌霄宮。
他在為霍夢燕今日反常的表現而感到擔心,她怎麼啦,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宋孝忠端然地道:“你我多年的朋友,還用客氣?説吧,要我做什麼?”
丁非凡壓低聲道:“我客房枕頭下有一隻繡花鞋,煩你給黃山盤龍劍客姚星華。”
丁百礬沒回答他的話,卻拱手道了聲:“多謝?”
説罷,他身一扭,已掠出了小院。
山腳,迎面一座彩色的坊,坊上懸着一塊牌匾,上書“鬼城”
坊的兩旁接着以李白詩句為對的一幅對聯:“下笑世上士,沉魂北豐都。”
很顯然,從唐代起,甚至更早,豐都便已被視為“鬼城”了。
任焉夢初次接觸到這些事情,自然是很有興趣,不住地問這問那,與清行談得是十分投機。
溪流上橫着一座單跨石拱橋,橋面長七米,寬三米,兩端各有踏道。橋上用木修成穿橋屋蓋,因取九九歸真之意,共九列,每列四柱。
清行邊走邊指着橋道:“這溪流叫流懷溪,這橋叫通仙橋。
説話間,已到南橋頭,橋旁立有一塊石碑,刻着建橋事碑文。
橋第五列間東西兩端,各有一座土地廟。
任焉夢翹起嘴道:“‘對面土地’是什麼東西?”
任焉夢追問道:“‘土地神’又是什麼東西?”
清行支吾了一下,一時語塞。
四人步過石橋。
坪兩側擺着許多小攤、小擔兒。賣香燭、冥紙的、賣各種小吃的,叫賣聲此起彼落,如同潮浪。
清行領着任焉夢三人,在一個小攤桌旁坐下。
清豆腐、青皮豆、清油酸共、五色炸香乾、米飯、粥、饅頭任君挑選。
齋飯雖不算豐富,但味道極可口,任焉夢讚口不絕。
清行道:“凡是參加燒拜香的香客,無論男女只准穿黑色或藍色的衣服,同時每人還需備布頭巾一條纏在頭上,稱為‘佛帕’。”
清行彷彿很不滿意丁非凡喧賓奪主的做法,急忙接口道:“這些帕巾長約四到五尺,包頭之後剩餘的垂在背後。臉前帶着個佛兜,為活人還香願的用紅色,為死人的用白色,佛兜內可放炒米之類的東西。”
任焉夢點頭,不住地“嗯”着,好像是已明白近些人為什麼要穿這樣的服裝了。
這時,坪裏的人愈來愈多,穿香宮服的人已有四五十人,還有一些遊客般的人。
他忽然放下碗筷,起身向香客走去。
丁非凡和清行想阻住他,卻被呂懷良打個手勢攔住。
呂懷良屈起食指,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動作。
了非凡皺起眉,目光轉向人羣。驀地,他眉毛一揚,眸子中閃過一道驚異的目芒。
他發現香客們都揹負着香筒,每人手中提着個草墊,還有一條小板凳,板凳前方有個三腳架,中間可插香,兩側可插燭,凳上還放着紙箔。
他縮回手,聳聳肩,無奈地嘆了口氣。
要做香客,替娘去還個香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聽清行剛才説,進香前要在家中沐浴齋戒,祭門神、灶神、自己根本就沒有家,如何去做這些?
那是個老太婆香客,舵着背,就像背上揹着塊大石頭壓彎了腰一樣,臉上滿是皺紋,看上去像是一張揉皺了的棉紙。
他想了想,走過去,想向她問個明白。
老太婆像發現了什麼,倉慌往後退去。
他向她追過去。
這時,坪裏一聲吆喝:“起香羅!”
他們兩個在搞什麼名堂?他愣在了原地。
頓時間,周圍一片肅穆氣氛。
任焉夢四處張望,姚星華也不見了。
呂懷良壓低聲問道:“你看見誰了?”
呂懷良臉罩陰雲。
丁非凡和呂懷良都只認出了扮裝成香客老頭的姚星華,而沒認出扮裝成香客老太婆的楊豔豔。
清行了口茶道:“要上山。他們由這通仙橋的土地廟起香,經城隱廟、東嶽殿、南嶽殿、十王殿、城藏殿、血河池、凌霄宮,最後到天子殿,每一處都要上文疏、拜懺、燒香,儀式都很隆重的。
不過,這一次凌霄宮為武林陰真大會所用,他們到寥陽殿就得返回了。”
“不行。”清行斷然地,“他們上山由教口領隊,邊走邊唱,有時還要作揖跪拜,每至一神殿都要焚蠔拜頌,行香的速度極慢,由這裏拜到山頂圓香,往日至少要三到四天的時間。”
呂懷良此刻與丁非凡交換了個眼色。
兩人同時搖搖頭,放下手中的茶杯。
清行喝完茶,向攤主吩咐了一聲:“上凌霄宮的帳。”就站起身來。
香客隊伍開始蠕動。
汪焉夢突然道:“那兩個領頭的人,就是教口先生。”
呂懷良向清行擺擺手,四人離開了小攤。
教口邊走邊唱開了口;“太公釣魚失了釣。”
眾香客和唱:“南無阿彌陀佛。”
“南咿呀無咿。”
“這筆香事一筆勾銷。”
清行等四人從進香客隊伍旁走過。
任焉夢問清行:“每次進香都有這樣熱鬧嗎?”
清行“嗨”了一聲,淺笑道:“這算什麼熱鬧?若與香會相比,這簡直是冷清極了。”
清行頗為得意地道:“每年春季從正月初起,到二月中,都有盛大的香會。正月八日為閻羅天子的聖誕,二月八日為天子娘娘的肉身成聖日期,凡是香客,無論是燒拜香的、燒供香的或燒散香的,都會雲集至此,那場面和熱鬧呢?”
任焉夢扁扁嘴,眼裏閃過一道光亮。他真想能看到這盛大的香會。
四人經由東嶽殿上山,路過山腰山曉亭。
楊豔豔涼亭擺酒,是預先佈下的陷阱,還是被自己無意撞中的約會?
雲圓掌門帶霍夢燕來山曉亭,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另有目的?
順山路而上,走過寥陽門,便已見到寥陽殿廟。
清行指着橋道:“這石拱橋叫‘奈何橋’,這水池叫‘血河池’。”
任焉夢皺起了眉頭,這“血河池”三個宇,給他一種不安與驚恐的感覺。
見任焉夢用帶着驚恐的眼光瞧着自己,呂懷良便道:“這石橋建於明朝年間,是為紀念先帝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獻王朱椿而修建的香火廟橋。”
任焉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眼中的驚恐隨即消失。
清行正道:“人死後人地府,奈何橋是必經之路。橋有三層,善人的鬼魂過上層的橋,善惡兼半者過中間的橋,惡人的鬼魂過下層的橋,但過橋時大多會被鬼攔住墜入血河池中受苦,被銅蛇鐵狗啃咬。”
清行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將合掌的雙手縮至胸前,默默地叨唸着什麼經文。
丁非凡斜眼瞟着呂懷良道:“聽説人在生時若有平安定因此橋,死後就可免去奈何橋之苦,今天這橋,我們非要過不可。”
他邁步便往橋上走。
丁非凡盯着清行和呂懷良道:“首先你要弄清自己屬哪科人,隨後選擇走哪座橋,左為上層橋,中為中間橋,還有下層橋,惡人先上了層橋,不僅會墜入血河池中,而且還會加倍受苦,並打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若善人走了下層橋,會被鬼魂纏身,招惹無窮的麻煩;另外……”
他頓了頓,用手肘撞撞清行道:“喂,你有銅錢和炒米沒有?”
任焉夢困惑地問:“要銅錢與炒米做什麼?”
丁非凡肅容道:“血河池中窮鬼和餓鬼甚多,過橋時要拋些銅錢和炒米到池中,以施捨好些窮餓鬼,他們就不會把你拖入池中了。”
他踏步走上了中間橋。
他將銅錢扔入池中,然後邊撤着炒米,邊走過了兩丈多長的橋面。
他走得很瀟灑。他自信他能平安過這中間橋。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因為上次他來見太乙真人時,已從這中間橋上走過。
任焉夢隨即也跨上了中間橋。
清行猶豫了好了會,終於也跨上了中間橋。
丁非凡抿住唇,悄悄地笑了。
清行走過橋後,面色泛白,氣喘微微,頭額一層亮亮的細汗。
只剩下呂懷良了。
任焉夢和清行目光勾勾地盯着呂懷良。
呂懷良臉上浮起一絲笑,踏步向右邊起來。
呂懷良怎能走惡人鬼魂所過的下層橋?
他同拋銅錢,沒撒炒米,平安地走過橋。
丁非凡擰起了眉,嘴唇抖動了好幾下,但沒開口。
清行合起掌,擺出一副端然的面孔,“阿彌陀佛,三位施主請隨我來。”
行不多遠,山路上一道清泉,泉旁聳立一顆參天大樹。
樹側向着山路一面立着一場塊木牌,牌上幾個大字:“陰冥大會,香客止步,武林同道,解劍入宮。”
清行上前施禮道:“奉觀主之命,小童已將任公子、呂少俠和丁少主三位施主請到。”
清行引着任焉夢三人,跨過木牌,向凌霄富行進。
丁非凡大步走着,臉上露着一絲笑容,神情頗有幾分福意。
任焉夢顯得有些緊張,他抱緊了腰間的小包袱,眼睛不住地四下張望。
他意識到,凌霄宮將會是個非之地。
一座雄偉壯麗的廟宇,出現在任焉夢眼前,使他抓緊包袱的手,不覺鬆開了。
殿前,一個小坪,坪中擱着一個高約一丈的石香爐。
爐前,站立着八保青色衣褂,頭扎白布條巾的精壯漢子。
楊谷瓊是受武林十大門派的邀請,來負責陰冥大會安全的。
呂懷良與楊谷瓊同在無名谷中長大,小時候同習武,同讀書,但不知是因為性格,還是其它方面的原因,在許多地方兩人卻總是格格不入。
丁非凡雖只見過楊谷瓊兩次面,但對他十分崇拜,他認為楊谷瓊是青年人中唯一能勝過自己的人,但楊谷瓊卻有些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個胸無大志的花花公子。
楊谷玉雙手抄至胸前,微微一拱:“丁少主好。”
憑他與楊谷瓊的關係,他該稱他為“瓊哥”才更為適合,但他沒這麼稱呼,這倒不是因為他本身的原因,他知道楊谷瓊不喜歡他叫他做哥,他不願做別人不願做的事。
楊谷瓊居然沒理他,拱手對任焉夢道:“閣下可是任焉夢任公子?”
楊谷瓊鋭利的目光在任焉夢臉上,頓了一會道:“上虛道長已在宮內等修多時,請三位隨我進宮。”
“謝楊少俠。”丁非凡搶着答話,邁開步子,踏步走向宮門。
楊谷瓊正色道:“武林同道,解劍入宮。”
楊谷瓊道:“請丁少主將右腿肚上的短刃解下來。”
丁非凡扁了扁嘴,陡地呵呵笑道:“楊少俠好眼力,佩服之至!”
楊谷瓊收下短刃,淡淡地道:“請丁少主放心,你離開凌霄宮時,在下當會完璧歸趙。”
楊谷瓊扭臉看去,任焉夢抱着腰間的小包袱退後了兩步。
他抿抿嘴:“任公子……”
呂懷良走進來,要説什麼。
楊谷瓊昂起頭道:“任公子,你不用交出刀。觀主已經發下話來,‘武林同道,解劍入宮’這條例,任何人都得遵守,但你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