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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竄改生死簿  上

    話分兩頭説。是夜,福建,漳州城外,五道轉輪王被捉拿的同時。

    陳三正與常無赦共乘一馬,飛馳荒野。

    沿途時見信炮號響,引着他二人策馬追蹤,倒也方便。

    常無赦忽地放緩了馬蹄,走進林中的蜿蜒小徑。

    坐在鞍前的陳三問道:“你怎不繼續跑?不怕追不着人?”

    常無赦冶哼:“笨蛋,不能跟得太近,否則會教人家發現的。”

    林中一陣漫步,陳三覺得無聊,好奇道:“喂,你們究竟在搶什麼寶貝呀?”

    常無赦沒好氣道:“我沒名字麼?你‘喂’什麼?”

    陳三搔頭道:“你叫……常常射?那我以後喊你常兄吧。”

    常無赦白他一眼:心裏罵道:“狗雜碎,憑什麼跟我稱兄道弟,呀呸!”口裏卻是不置可否。

    陳三這時又道:“常兄,啊你們究竟在搶什麼寶貝呀?”

    常無赦懶得理會,反問:“你叫陳三?”

    陳三點了點頭。

    常無赦又問:“那尊找我麻煩的神祗,究竟是何方神聖?”迄今他尚不知五道轉輪王的事。

    陳三道:“喔,他喲,他是那個……那個、那個‘五頭輪轉王’。”

    “‘五頭輪轉王’?”常無赦聽得更糊塗了,心想:“嗯,俗話説三頭六臂,此神有五個頭,想來應更厲害。”

    陳三這時又問:“常兄,啊你們究竟在搶什麼寶貝呀?”

    常無赦被他問得煩了,不耐答道:“無上金身!”

    陳三又問:“啊什麼是無上金身?”

    常無赦有一搭、沒一搭的反問:“你問來幹嘛?關你屁事?”

    陳三一邊啃着零食,一邊説道:“就是因為沒事,我才問的嘛,(嚼)、(嚼),好吃……好吃……”

    常無赦被吃食的聲音搞得(食)慾火焚身、飢腸轆轆,偏又不敢碰陳三的食物,叱道:“喂,臭小子,別在我馬背上零吃,弄髒了馬鞍,可不饒你。”

    陳三不悦道:“不然,你跟我講什麼是無上金身,我就不吃羅。”

    常無赦道:“你倒底問來幹嘛?”

    陳三邊吃邊道:“只是無聊嘛,你不説話,我只好吃東西羅,(嚼)、(嚼),好吃……好吃……”

    常無赦迫於無奈,遂道:“好,好,你把食物收了,我就説給你聽。”

    陳三一把吞盡了零食,用力拍背擊胸,勉強嚥入,再拍了拍手中殘屑,回頭笑笑:“好了。”

    常無赦看看馬鞍,馬鞍已被陳三抹得油膩髒臭,氣得心下嘆道:“我上輩子定是欠了他。”哀怨、曦噓不已。

    陳三催道:“講啊,啊怎不講?”

    常無赦頓了一頓,道:“曉得什麼是金身嗎?”

    陳三搖了搖頭:“不知,海蔘我就吃過。”

    常無赦給了他後腦一巴掌,氣道:“認真一點聽!”

    陳三心裏罵道:“幹,再亂打我,老子就玩破你的卵葩。”

    常無赦續道:“金身就是真身,所謂真身,就是一個人成佛之後,留在世上的軀殼。”

    陳三道:“也就是屍體,對麼?”

    常無赦道:“你要這麼説……也可以。”續道:“無上金身,指的便是佛祖的真身。”

    陳三心想:“哇!佛祖也有屍體?”

    常無赦續道:“古今中外,凡人若是封神或成仙,無不神通廣大,惟佛祖與諸神不同。佛祖釋迦牟尼原是天竺國的凡人,成佛以後,蔑視神通,認為神通不足取、神仙不可信,凡人要信,應當止信佛法,佛法無邊。”

    陳三聽得一頭霧水,兩眼痴呆,回頭仰望説道:“請你講些簡單的,好麼?”

    常無赦苦笑,嘆氣複道:“那就講些簡單的吧……佛祖既然不屑神通,所以,他的神通便全留在金身之上。經過了一千年,金身上的那件袈裟,受了神通影響,不腐不壞,幻化成仙。袈裟有了意識與天眼,但缺身形與法力,雖與諸神諸仙為伍,卻常被嘲笑、排擠。於是乎,袈裟捧着佛祖的金身,上到九重天外,去找佛祖,跪求佛祖將金身上的神通轉賜予他。沒想到佛祖輕輕一吹,竟將自己的金身吹散,使之灰飛湮滅。佛祖説:‘超脱輪迴,便登極樂,汝因緣得化,勿需墮入世間,猶不知足?如此,縱有神通,亦無喜悦。’袈裟頓時大徹大悟,叩頭一拜,帶笑離開。然而,這件事卻被青面帝君得知……”

    陳三打岔問道:“啥是青面帝君?”

    常無赦道:“有神便有魔,由於各地信仰不同,神魔也就不同。神之大者有九,故有九重天,魔之大者亦有九,亦稱九重天。青面帝君正是咱們中上的魔君。”

    陳三搖頭道:“你講了這麼多,我還是有聽沒有懂。”

    常無赦沒好氣問:“那你聽過玉皇大帝麼?”

    陳三道:“當然聽過,他是神里面最大尾的。”

    常無赦道:“這不就結了?青面帝君正是羣魔的至尊,他是魔界的玉皇大帝。”

    陳三於焉瞭然,又道:“他叫做魔,我想,應該沒有哪個憨鳥,會去跟他的吧?”

    常無赦冷笑:“你這笨蛋,哪裏曉得帝君的種種好處?凡人向佛祖許願,佛祖只是不允,向帝君許願,帝君有求必應。”説着,拔出手中魔劍,揮舞端詳,“這把劍,正是我向帝君求來的。”

    陳二心想:“你才是憨仔哩,別人會無緣無故給你東西?哼,我就不信。”問道:“他沒什麼條件,就給你嗎?”

    常無赦一怔,收劍還殼,道:“有啦,帝君要我幫他找回無上金身。”

    陳三慧黠笑笑:“我就知喲,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代志(事情)。”尋思問道:“對了,無上金身怎會跑到咱福建來?”

    常無赦道:“這便得從頭説起了……青面帝君得知佛祖金身的事,遂命手下羣魔各憑法力,將之尋回。經過了一千年,羣魔終於把金身灰飛湮滅的骨灰,統統找齊了,盛裝在一隻黃金與寶石打造的瓶子,準備帶回魔界,獻給帝君。就在他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回到中土之際,被藥師佛撞見,藥師佛暗地把瓶子掉了包,扔下人間。等到帝君打開瓶蓋一看,看見的卻是自己真身的骨灰,帝君大怒,找上藥師佛理論,雙方便在天地之間鬥法,僵持不下。帝君認為,只有找到佛祖的金身,才能徹底擊垮藥師佛,報他受辱之仇,於是再命羣魔下臨人間,竭力搜尋。”

    聽到這,陳三又打岔問道:“找到羅?”

    常無赦點頭答道:“武林盛傳,白蓮敦教中高手曾經闖宮,行刺韃子皇帝,本來他們可以得手,只因宮內有高人相阻,這才失敗,那人武功高深莫測,彷如神通。”

    陳三又問:“佛祖的金身,就在那個人手裏?”

    常無赦又點頭道:“正是!經過白蓮教徒的傳誦,遂有‘無上金身’之名,武林各派也開始展開爭奪。接連幾個月,天天都有武林高手明衝暗闖、偷遁巧混,摸入皇宮之中,找那高人比劃。”

    陳三愈聽愈感興趣,催道:“然後呢?”

    常無赦續道:“大內皇宮禁不住這般鬧,偏又擋不住這堆人,只好將那高人罷職,省得再添麻煩。那高人出了皇宮,南歸故里,情勢對他愈發的兇險,路上應付不完的挑戰與暗殺,都為了無上金身。”

    言及此處,常無赦仰頭回憶道:“不過嘛,他終於遇上了對手,就是我,跟我在福州城外大戰百餘回,結果我贏了,而他也逃了……”

    陳三問:“那高人究竟姓什名什?”

    常無赦道:“他是莆田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鬼面佛手’李四十七。”

    陳三一愣:“李四十七?這個名字真怪,為什麼不是李四十六或李四十八?偏偏就是李四十七?”

    常無赦乾咳一聲:“你問我?”

    陳三點頭道:“是啊,我在問你。”

    常無赦指着自己:“那我問誰去呀?廢話!”

    陳三被耍了這麼一記花槍,頗為不爽,嘀咕道:“臭屁啥小?找一天我去問‘五道圓圈王’不就好啦,哼,他一定知道。”

    不巧這話又被常無赦聽了去,常無赦忙問:“你不説那神叫做‘五頭輪轉王’?怎麼又變成了‘五道圓圈王’啦?究竟他是什麼神?”

    陳三乾咳一聲道:“你問我?”

    常無赦道:“是啊,我在問你。”

    陳三也指着自己:“那我問誰去呀?廢話!”

    但他有樣學樣的下場,可就不妙,後腦被常無赦打了一巴掌,滿頭的癩痢,又給打得流湯流膿。

    這一會,馬兒走出了樹林,來到一座破廟附近,該是巧合,那廟正是先前陳三與五道轉輪王初遇之處。

    陳三心想:“你娘哩,弄了一晚,還是回來到這。”

    常無赦則另有想法,打量了四周一陣,拎着陳三一起下馬。

    陳三問道:“你怎不繼續追?萬二讓他們跑掉,不就追不到羅?”

    常無赦冷哼:“我抄了近路,早已經趕在他們前頭啦。”

    夜空這時又劃過了一道信炮。

    陳三循向去看,果然沒錯,發射信炮的地方便在左近。

    常無赦悄聲吩咐:“你留下,幫我看着馬匹。”伸足輕輕一蹬,身子便像弓矢一般射出,瞬間消失無蹤。

    陳三心想:“這個人的功夫真高,如果不是大神的那道符咒,他早就把我剁做十七八塊。”思及此處,不由打了個寒顫。

    等了好一會兒,既不聞有人聲,更不見有人影,四周一片漆黑,寒風瑟瑟。陳三的衣着單薄,禁受不住天冷,於是牽了匹那馬走進了破廟歇腳。

    昏黑的廟內、廟外,留有先前那票人口販子的屍體,鮮血斑斑,看了很是嚇人。然而陳三畢竟曾經在場,且又深恨死者,所以並不覺得可怕。

    走到地藏王菩薩像下,陳三跪地叩頭,合掌拜了三拜,心裏道:“菩薩呀菩薩,以前我都以為你是假的,到今天夜晚,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請你以後要保庇我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未幾,陳三又走到五道轉輪王壁畫跟前,他發現,稍早那名自盡的少婦與嬰兒,皆已不見,想是被路過的善心人士收了,心想:“大神沒有算錯,嬰仔果然被人撿走了。唉,但願伊能夠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

    陳三旋又跪地叩頭,合掌再拜,心裏道:“五……大神呀大神,我知道你自身難保,也不敢求你什麼,向你拜拜,是多謝你給我那些銀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叩拜完畢,陳三瞥見地上留有白麪昌的地鋪、棉被,索性躺了上去,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睡起大頭覺來。

    睡夢中,五道轉輪王的壁畫顯得愈發真實,那雙倒豎的濃眉,那對怒視的大眼,在在像是真的,像是……五道轉輪王真的便在牆上。

    更教陳三難以置信的是,五道轉輪王還真的從牆上走了出來、飛下來。

    那五道轉輪王的本尊巨大,相貌威嚴,一手拎起陳三,朝他微笑。

    陳三驚問:“你、你是人是鬼?”

    五道轉輪王輕叱道:“什麼人呀鬼的?本座是神!你忘了我是誰啦?”

    陳三疑道:“你是、你是大神?”

    五道轉輪王點了點頭。

    但見轉輪王頭戴金冠、身着袈裟、面黑如墨、眼光如電,陳三也點了頭:“唔,你還是附身在別人身上,比較好看。”

    五道轉輪王冷哼一聲,丟下陳三,摔得他屁股發疼。

    陳三揉了揉屁股,抬頭問道:“啊你不是講有急事,還不過兩個時辰,怎又回來?”

    五道轉輪王嘆了一口長氣,盤腿坐下,搖了搖頭。

    陳三見狀,趨近拍拍他的大腳指,聊做安慰:“別怨嘆啦,你是神哩,你都怨嘆了,咱做人的怎麼辦?”

    五道轉輪王道:“本座……本座被人陷害啦……”

    陳三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他能幫上忙似的,又拍拍轉輪王的大腳指,豪氣慨然地説道:“跟我講,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五道轉輪王道:“本座犯了天條,唯恐再被菩薩圈禁,所以跑到北京,躲在皇宮之中。孰料,那滿人的太皇太后不講信用,表面上答應讓我躲了,背地裏,卻又把我交給菩薩。”

    其實孝莊並無出賣轉輪王之意,她也不敢,但行痴確是孝莊之子,也確奉了菩薩之命,前往捉神。教五道轉輪王不能不懷疑。

    此外,行痴抵達內廷的時間太過巧合,又曾與孝莊以滿洲上話密談,凡此種種,皆教轉輪王疑上加疑,惱羞成怒。

    氣悶道:“剛剛菩薩已經下了判決,把我……把我再行圈禁於此,又要關上五百年。”

    陳三沉吟道:“沒者,這個所在四處都是屍體,我幫你找一個來撞牆,看能不像近前那樣,把你給撞出來。”

    五道轉輪王苦笑:“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可惜,沒有用啦。”

    陳三問道:“為什麼?近前不是有用?”

    五道轉輪王道:“之前,撞開封印的是個受冤婦女,所以有用。現在這裏躺的死人,生前都作惡多端,甭説是死的,就算你捉活的來撞,也撞不開哪。”

    陳三想了一想,又問:“那我去城裏找一個受了冤屈、又想自殺的人過來撞牆,你看怎樣?”

    五道轉輪王仍是搖頭:“菩薩這回用的封印,十倍於前,再大的冤屈也撞不開了。”

    陳三聳聳肩膀道:“倘這樣,啊我就沒辦法羅。”

    五道轉輪王忽地咬牙怒道:“那個孝莊,竟敢如此欺我,本座一定要向她討回公道!”

    陳三也即附和:“是啊,那些蕃仔(胡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五道轉輪王放手捧起陳三,輕聲問道:“你是肯幫我報仇羅?”

    陳三一怔,搔了搔頭:“大神呀,如果你的冤仇人是普通人,我還可以幫忙,撿幾顆石頭子去偷偷砸他。但是……她是太后耶,住的又那麼遠,恐怕……”

    五道轉輪王道:“欵!誰要你拿石子去砸她?沒出息。本座要教她愛新覺羅家族,滿門滅絕,死無葬身之地!”

    陳三聽了又是一怔:“既然那樣,我能夠幫上什麼忙?”

    五道轉輪王道:“早先為了藏身,本座曾允孝莊,幫她竄改生死簿,害死吳三桂。”嘿嘿冷笑,頓了一頓,“如今,本座仍要竄改生死簿,只不過,改的卻是她的寶貝孫子,康熙皇帝。”

    手掌一振,問道:“你去不去?”

    陳三發呆反問:“你在説啥?”

    五道轉輪王道:“幫我走一趟陰間,偷改生死簿呀。”

    陳三大吃一驚,指着自己問道:“我去?”

    五道轉輪王道:“那當然。本座被圈禁在人間,回不了陰間,你不去,難道我去?”

    陳三支吾道:“我又還沒死,怎麼能去陰間嘛。”

    五道轉輪王道:“這個簡單。”勻出左手,捏起陳三的上衣,再以食指書畫陳三的身體,寫下一句佛經經文。

    陳三低頭一看,經文隱然便似刺青,烙印不退。

    五道轉輪王道:“二個時辰以內,你都能靠着這句經文,進出陰間。”

    陳三忙問:“那一個時辰以後呢?”

    五道轉輪王道:“二個時辰以後,陰間大門的符令便會更改,屆時你就回不來啦。所以,你得留意時間。”

    陳三心裏罵道:“幹!我又還沒答應,你就在我身軀寫符丫,叫我以後怎樣做人?”

    五道轉輪王道:“放心,本座在你身上寫的經文,也只有一個時辰的效力,過時自退,不留半點痕跡。”

    陳三瞠目結舌道:“你、你怎聽得到我心裏的話?”

    五道轉輪王笑罵道:“蠢蛋,本座這會在你夢裏,你心裏想什麼,我自然知道。”

    陳三愣道:“你、你在我夢裏?”

    五道轉輪王解釋:“本座既被圈禁,如何現身?正好你到了我被圈禁的這座廟裏,趁你入眠之際,本座故能託夢。”

    陳三恍然大悟,暗忖道:“好在我沒罵他,沒者,不給他踩死才奇怪。”尋思問道:“對喲,我又不識字,要怎麼幫你偷改生死簿?”

    五道轉輪王笑笑:“這一點,本座早想到了。”指着廟裏菩薩像下的案頭,“圈禁之前,本座曾在桌底藏了兩件寶貝,一件是‘神目咒’,一件是‘閻王筆’,有了這兩件寶貝,你必能助我復仇成功。”

    陳三道:“有了也沒路用啊,我根本不會用。”

    五道轉輪王道:“那我教你。所謂神目咒,原是‘文曲星君’的神通,用來化點人間的學子,一旦有了它,便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包你什麼字都看得懂。”

    陳三喜道:“倘那樣,我以後不用讀書,也可以識字羅?”

    五道轉輪王搖頭道:“不然,這道神目咒,放在我這已過五百年了,止剩幾個時辰的神效,你得省着點用,需要的時候貼上額頭,沒事就快拿下。”

    陳三聽了為之意興闌珊,尋思又問:“那個文什麼星的,他的寶貝,怎會到你的手頭上?”

    五道轉輪王乾咳一聲:“他曾有事託我,無以為報,便把這東西押在我這。”

    陳三心想:“喔,原來神仙的手腳也不乾淨,像咱人間的官員一樣,會收黑錢辦事。”

    五道轉輪王立時賞了陳三一巴掌,打得他暈頭轉向:“胡説!本座不過幫了他一個小忙,並非貪污,何況,這道神目咒也算不上什麼寶。”

    陳三心下悟道:“幹!我忘記了,他聽得到我心裏的話。”揉揉被打之處,心想:“怪哉,啊作夢被打,也會那麼痛喲?”

    五道轉輪王又道:“至於閻王筆,那是本座自己的神通,有了它,你便能在生死簿上動手腳,愛怎麼改,就怎麼改。”

    陳三笑問:“我可以順便將自己的性命,改得較長些?”

    五道轉輪王怒瞪陳三一眼,道:“個人造業個人擔,竄改康熙的生死,萬一事發,本座會挺身認罪,你若也竄改自己的生死,屆時,自己可得負責。”

    陳三聽完,哪裏還敢?意興更闌珊了:“你倒底要我怎麼改?”

    五道轉輪王道:“康熙今年二十歲,找到他的生死紀錄,無論他的陽壽多長,你都改成二十,這便成了。”

    陳三點了點頭道:“我知羅。”轉身便向案頭走去。

    五道轉輪王道:“你要幹嘛?”

    陳三道:“去拿你講的那兩件寶貝啊。”

    五道轉輪王笑:“這是你的夢境,你要如何拿到我的東西?”

    陳三搔搔頭:“是喲,那我要怎樣做才對?”

    五道轉輪王道:“待本座把你弄醒,你再去拿,等你又睡着了,本座自有辦法送你入陰間。”

    陳三為難道:“陰間我又不熟,萬一我要找沒路(迷路),到時候……”

    五道轉輪王打岔道:“到時候,自然有人接應,教你如何找路。”

    陳三待要再説五道轉輪王伸指輕彈陳三的頭,呼的聲響,陳三凌空而起,如墜五里雲霧中。

    廟裏廟外,昏黑依舊,眼前,五道轉輪王的壁畫也依舊。

    陳三睡眼惺忪地醒來,朦朦朧朧,環顧四周的死寂,坐起於地鋪與棉被之內,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心想:“剛才我倒底是在作夢,還是大神他真來託夢羅?”

    瞥見地藏王菩薩像下的案頭,陳三有了個主意,走近鑽入,四下摸索,不久,果然在裏面摸着了兩件物事。心想:“真有?倘這樣,剛才就不是我在作夢,是大神他來託夢了!”

    那兩件物事,其中一件系黃紙符咒,寫些什麼,陳三自看不懂,惟紙張又臭又舊,陳三實在想不透,它有什麼好寶貝的?另外一件是支毛筆,除了筆毛豐潤、不沾水墨便能寫字外,更無其他神奇或特殊之處。

    陳三收妥了東西,走回地鋪,然而,無論如何卻再也睡不着覺,輾轉難眠。心想:“幹!倘再睡不着,大神等我等不到,以為我欺騙他,那該如何是好?”

    一急之下,陳三起身走到轉輪王的壁畫前,跪拜求道:“大神呀、大神,求你快讓我睡着吧,沒者,壞了你交代的事,我可不負責喲。”

    孰料話剛講完,廟頂立刻掉下一片屋瓦,堪堪砸中陳三的頭,把他砸得昏睡過去。

    昏夢中,陳三來到一條人潮洶湧的大路上,周圍晦暗,路頭卻閃爍着難以直視的奪目光芒,引導眾人前行。

    走着走着,陳三顧盼左右,嚇得差點尿褲子啦。原來路上所有的“人”全是死鬼!

    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金髮碧眼,並非中土人士,有的斷頭斷腳,一副死時的模樣,每一個鬼都面無表情,呆呆地定向路頭的光芒。

    就在陳三瞠目結舌之際,一個不滿足歲的小嬰魂,捱近陳三腳邊,抬頭看他一眼。那個小嬰魂臉色蒼白、皮膚滿布血絲,雖然外貌仍見其可愛,卻不見天真的舉止,小嬰魂兩眼無瞳,動作僵硬,活脱便是一具小殭屍。

    看得陳三既悲且懼。

    “陳三何在?陳三何在?”

    靜得駭人的路邊,陡然傳來呼喚,陳三忙循向奔去,撞見一個小鬼。

    那個小鬼生得青面撩牙、骨瘦如柴,動沒兩三下,頭顱還給掉了落地,問道:“你就是陳三?”

    陳三瞿目看着跟前那顆鬼頭,竟能張口説話:心裏好不訝異。

    小鬼那無頭的身軀,比手畫腳,而它的頭則喊道:“喂!幫我撿一下頭好麼?”

    陳三遂捧起小鬼的頭,交到小鬼手中。

    小鬼一手抱着自己的頭,一邊説話:“你究竟是不是陳三嘛?”

    陳三應道:“我是。”

    小鬼(頭)又問:“那麼,東西帶齊了沒?”

    陳三指着懷中,道:“都帶齊了。”

    小鬼道:“嗯,很好,跟我來吧。”語畢,小鬼旋即轉身沒入暗黑裏。

    陳三一愣:心想:“叫我跟他去?啊這個樣,怎麼跟啊?”

    不一會,小鬼的頭復自暗黑裏浮出,催喊道:“你怎麼不跟來呀?”

    陳三“喔”了一聲,説不得,只好閉着眼睛,硬往暗黑裏處走去。

    走了沒幾步,陳三便見四周明亮如晝,眼前出現了三道巨門!

    三道巨門呈門字形排列,一中一左一右,每道皆有通天插雲之高、無邊無際的寬廣,每道巨門,也都開了個門縫。

    門裏門外,刻正有“人”進進出出,彷彿人間的衙門一般忙碌。

    左右兩邊進出巨門的,都是些黑皮膚或白皮膚的胡人,惟中間這道巨門,進出的才是漢人。

    陳三仔細觀察,進出的漢人無論容貌、神態或言談舉止,均與生人無異,渾不像先前路上看見的那些遊魂,與身旁的這個小鬼。

    小鬼湊近陳三説道:“哪,中間這道巨門通往‘地藏王殿’,待會,你要潛入的便是那裏面。”

    陳三禁不住好奇,問道:“是怎樣在這進出的,都那麼像人?跟你長得完全不同?”

    小鬼笑笑解釋:“人死了、進了陰間,會有三種下場。第一種,就是立刻離開,昇天去也,好人嘛。”

    陳三心想:“你不是第一種,可見你生前不是好人。”

    小鬼微變臉色,頃而續道:“第二種,就是‘各奔前程’,依照個人信仰教派的不同而不同,例如像信佛、信神的,他就去投胎,參加輪迴,來生是做人或做畜生,按照神佛示下。”

    陳三聽完,打岔問道:“那什麼教都信的人呢?”(指的是他自己)

    小鬼道:“什麼教都信的,就跟什麼教都不信的一樣,地府另有安排。”

    陳三忙問:“什麼安排?”

    小鬼道:“魂飛魄散,無意無識。”

    陳三大驚道:“倘這樣,啊我不是慘啦!”

    小鬼笑笑:“慘什麼?你又還沒死,還有機會改嘛。”頓了一頓,嘆氣道:“再説,魂飛魄散也不錯呀,最慘的,其實是第三種。”

    陳三愣道:“對喲,你是哪一種?”

    小鬼道:“我呢,正是第三種,變做了鬼,下地獄受苦受難。”

    陳三好奇又問:“你生前做了什麼?”

    小鬼搖了搖頭,道:“不提了,那是兩百年前的事啦。總之我在第十七層地獄整整待了一百七十年,是五道轉輪王可憐我,才把我帶出地獄,留在他身邊辦事。”

    陳三了悟,指着門前,道:“他們也是留在地府做事的羅?”

    小鬼點點頭道:“可他們與我不同,原該投胎做人,因為不肯,遂留在地藏王菩薩身邊當差。”

    陳三心想:“難怪他們長得像人不像鬼。”又問:“啊他們為什麼不肯投胎做人?甘願留在陰間?”

    小鬼又是嘆道:“做人,太苦了,你還年輕,是沒辦法明白的……”

    雙方説話的當兒,巨門上方,忽傳陣陣清脆悦耳的樂聲,三道巨門的樂聲各異其趣,和之卻相諧。

    小鬼急喊:“快!就趁現在!你快溜進門裏。”

    陳三問:“怎麼啦?”

    小鬼急得頭顱又掉了,滾到陳三腳下,張口催道:“別問啦,門快關了!”

    便在同時,三道巨門緩緩閉合,進出的人潮早巳不見。

    陳三捧起鬼頭,一邊往門邊奔去,一邊問:“我進去以後,怎麼出來?”

    小鬼(頭)道:“你放心,不消一個時辰,門還會開,那時候,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出來,要不,你就回不了陽間啦。”

    陳三又問:“但我還不知道生死簿在哪呀?”

    小鬼道:“你將神目咒貼上額頭,再隨便把一座燈,自能找到。”眼看陳三已至門邊,急道:“喂!快把我放下呀,我不能進去的啊!”

    陳三怔然停步:“為什麼?”趕緊放下鬼頭。

    鬼頭道:“因為菩薩聞得出鬼的味道。”説完,它的身軀也跌跌撞撞追到這裏,摸摸索索,將頭拾起。

    仰望地藏王殿,陳三踟躪猶豫,一時間,下不了決心進去。回頭問道:“我……我這會才後悔,可不可以?”

    “你,説,呢?”眼看巨門就要閉合,門縫愈來愈窄,小鬼牙關一咬,伸腳一踢,將陳三踹進了門裏。

    磅!門關了。

    門內另有一番天地,身處其中,似在雲端,依舊明亮如晝,四周不見邊際。

    所謂的地藏王殿,並無絲毫擺設,且看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星羅棋佈的……燈。

    這些燈,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有能發出聲音的,也有能跑出神仙的,簡直光怪陸離,無奇不有。

    有的燈前方,站了有人,燈與人似在交談。有的燈則無人理會。

    而細觀這裏往來的人,形形色色,但見每個人身着素衣,神情不悲不喜,交談聲中,多半不苟言笑。

    陳三心想:“死都死啦,他們還那麼無閒(忙碌)?啊是在忙些什麼?”

    偶爾,看不到天頂的大殿上方,還傳來宣告一般的言語,聲若洪鐘,無處不聞。

    陳三猜想:“大概是菩薩在對大家講話。”

    而菩薩講的話語,要不就是梵文,要不就是胡語,即便講了漢話,亦都暗藏玄機。

    陳三是半句也聽不懂。他態意逛着,心下盤算:“唔,我不能再浪費時間羅,得趕快辦事。”回想起小鬼的吩咐,便將神目咒取出,貼上額頭。

    好在他頭頂滿是化膿的癩痢,要貼符咒輕而易舉,就連口水都省了。

    “……再隨便把一座燈,自能找到生死簿?”

    陳三心下琢磨,將信將疑,遂在多的數不清的燈裏,找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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